关于余光中,这些话“放出来”吧
2018-04-11赵勇
赵勇
2017年12月14日,当余光中先生辞世的消息传来时,网上一片唏嘘,许多人发文字发表情以示悼念,让人真切感受到了“乡愁诗人”的威力。
现在想来,我大概是1985年才知道余光中的名字的。那一年我大学毕业,还痴迷着读诗、写诗,便于当年10月买到了流沙河先生写的一本小册子:《隔海说诗》(北京三联书店1985版)。这本书我读得还算仔细,作者开篇分析纪弦《你的名字》一文(《形式不重要吗?》),更是成为我备课的重要依据。因《你的名字》反复出现在我八九十年代的课堂上,每讲一遍就往黑板上抄写一遍,居然已被我记得滚瓜烂熟。几年前,在一个诗歌朗诵的现场,主持人也希望我能给大家“露一手”,我不假思索,报上的就是这首诗,又没做任何准备,张口就把它背诵下来了,惊得在场的诗人一愣一愣的。如今回想,其实这都是流沙河先生的功劳。他的解读文字写得精彩,方才让我这个诗歌门外汉感受到了纪弦之妙。
《隔海说诗》的第二篇是《回头遥看现在》,解读的便是余光中的《当我死时》。至今我还记得,流沙河先是呈现这首诗的前几句:
当我死时,葬我,
在长江与黄河之间,
枕我的头颅,白发盖着黑土在中国,最美最母亲的国度……
然后他又把这三句译成英语,说:“这三行以嘱咐的口吻说出来,正如英语的祈使句,其造句的方法也同英语一样,完全一样。你若把这三行译成英语,方便得很,只须把每个词译出来就行了,不须调动这些词在句子中的位置,因为这些词本来就是按照英语语法组合成句子的。”(P50)流沙河如此分析,我才恍然大悟,也才明白了读这首诗时那种特殊的陌生感来自何处。
但我当年并没有去追余光中。那个年代我还有抄诗的习惯,谁的诗好就把谁抄到一个笔记本上。比如读台湾诗人周梦蝶的《十月》,觉得它沉郁顿挫,忧伤满怀——抄!但余光中的诗我抄过吗?没有任何印象了——应该没抄过。及至后来,当《乡愁》成为余诗的代表作之一,伴随着三毛、琼瑶热在大陆广为流行时,我也只是觉得它写得机智、巧妙,却又不免暗自嘀咕:这不是现代汉诗中的流行音乐吗?怎么觉得有点像汪国真?许多年来,我都不敢把这个想法轻易示人,以免引发众怒,被人打得满地找牙。
当然,余光中是很看不上汪国真的。他曾说过:“在大陆,汪国真的诗集销得很好,但与价值不成正比。”“诗人不该去写汪国真那样的诗,应写严肃的认真的诗。”(丁宗皓:《在传统与现代之间——余光中先生访谈录》,《当代作家评论》1997年第6期)如此直白地批评他的诗歌同行,这说明余光中确实非常自信。除了那首《乡愁》,我当然也觉得余诗與汪诗不在一个档次,只是苦于找不到论据,直到最近读到于坚的这个说法:“他最好的诗不是大陆流传的那些,我在台湾看他另一些诗,非常好,大陆读者对他误读严重。”(《大陆读者错过他最好的诗》,《新京报》2017年12月15日,C03版)看来,我以后得想办法找找尚无缘得见的余光中诗篇了,否则,脑子里老是余诗与汪诗齐飞,对于余先生是极不公平的。
应该是1997年,我才第一次接触到了余光中先生的散文。那一年,《余光中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以下凡引此书,只标页码)出版。书一上市,我就买回来一本,翻阅一番。此书的勒口上写着:
余光中的散文,阳刚与阴柔并工,知性与感性并济,文言与白话交融。梁实秋言:“余光中右手写诗,左手写文,成就之高一时无两。”楼肇明称余光中是“第一个揭橥变革‘五四现代散文的旗帜”,其散文“气势宏大,语言犹如阅兵方阵,排山倒海,万马奔腾,并具有深刻的幽默感。
这里的评价之高,让人不由得不生出敬畏之心。我大概就是带着这种心理读了一些,虽说不上有多喜欢,但总体感觉还行,不像我读董桥读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大概就是因为这个缘分,几年之后我又反复读过他的《我的四个假想敌》,并且写过几百字的赏析文字。
2003年,我们几位弟子随导师童庆炳先生编写高中语文教材。在童老师的构想中,这套教材要由古至今,从文言到白话,把各路美文选编进来。于是我们在“非典”肆虐期间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不断吃盒饭,反复开小会,完善编写框架,讨论入选篇目,力求编出一套新意迭出的教材。当时分配给我编写的单元之一是“当代散文”,如今回看这个文档,那里面选中的篇目有五:巴金的《小狗包弟》,孙犁的《亡人逸事》,史铁生的《我与地坛》,余光中的《我的四个假想敌》和贾平凹的《秦腔》。我现在能够确定的是,《亡人逸事》与《我与地坛》肯定与我的坚持有关,但其他三篇究竟是我的想法还是集思广益的产物,我已说不清楚了。
按编写要求,这五篇散文我不仅要细读,而且还要做注释,并在“作者”“题解”“阅读提示”“讨论平台”“思考与练习”的小栏目下写出相关文字。但遗憾的是,等我们编好这套教材上交教育部基础教育司后,却没有通过这个司组织的专家小组的审核。那些专家大概觉得,这套教材的思路和编法剑走偏锋,不按常理出牌,所以必须悬崖勒马,回到“主题单元”的老路上。胳膊扭不过大腿,童老师只好带着我们重打锣鼓另开张。又经过一番漫长的讨论,“主题单元”终于成型,而《我的四个假想敌》也不知在哪个环节被筛选出局。如今,借余光中先生仙逝之机,我就把我当年写的“阅读提示”放出来吧:
此文读罢,恐怕谁也不得不承认:余光中不愧是大家手笔,写得真是太有趣了。
趣自何来?让我们先从题目说起。题目出现了“敌”字,这说明作者一开始就把女儿的男友看作了自己的“敌人”,既然要与我为“敌”,便免不了战斗或战争。作者把家庭内部的婚嫁之事上升到战争高度,既在情理之中,又是夸张之辞,幽默的序幕随即拉开。紧接着,一系列密集的军事用语出现在了作者的笔下。愿意离家“出走”的女儿是“内奸”;与女儿秘密联络的男友既是“鬼鬼祟祟的地下工作者”,又是“攻城的将士”;香港小伙子变成了“广东部队”,未过门的女婿来访成了“入侵余宅”。还有“位居要冲”,“腹背受敌”,“信箱被袭”,“电话中弹”,“寇入深矣”,“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滩头阵地已经被入侵的军队占领了去,这一仗是必败的了”……这些用语和描写混在一起,便让人觉得果然烽烟四起,战火弥漫。“敌人”既在单兵作战,又有小股部队,时而强攻,时而智取,加之里应外合,让“我军”防不胜防,疲于应付。这场“战争”打得有声有色,煞是热闹,但说来说去,却只是因为舍不得女儿的出嫁。以大说小,本来就容易产生幽默,加上作者那枝生花妙笔和故作严肃的神情,幽默感和喜剧感也就变得源源不断了。
当然,话说回来,机智、风趣、幽默云云也还是表象,作者想要表达的更应该是自己那种矛盾复杂的心情:明知女大当嫁乃必然之势,却又无端割舍不下;心里无法轻松,只好故示明达,自为宽解;已经把女儿的男友们定为假想敌,却又郑重其事地提出了择婿的种种条件。于是,心疼、小器、自嘲、豁达、无可奈何等等复杂的感情相互交融渗透,构成了文章谐趣背后的另一片风景。
《我的四个假想敌》算是余光中散文的代表作之一,读过这篇散文后,他的写法、风格、路数等,也就被我大体琢磨清楚了。这就是所谓的“窥一斑而知全豹”。
如今,打开《余光中散文》温习,忽然明白了我对余氏散文总是不冷不热的缘由了。余光中的文字确实讲究,于是意象、声音、节奏、长短句搭配也就纷至沓来,机智之思与语言之妙常常融为一体。这是他的长处,也是他毕生努力的方向。他说过:“我尝试把中国的文字压扁、拉长、磨利,把它拆开又拼拢,折来且叠去,为了试验它的速度、密度和弹性,我的理想是让中国的文字,在变化各殊的句法中,交响成一个大乐队,而作家的笔应该一呼百应,如交响乐的指挥杖。”(郭虹:《拥有四度空间的学者——余光中先生访谈录》,《文艺研究》2010年第2期)应该说,在这方面他不仅做得漂亮,而且还给人做出了某种示范。这很好,也令人佩服。
然而,余光中也有其短板。依我浅见,他出身于大户人家,除了战乱时期,一生可谓顺风顺水。职是之故,他下笔基本上就是“欢愉之辞”,即便有“穷苦之言”,也只是一抹淡淡的乡愁。韩愈云:“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妙;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余氏既无大悲大痛,也就不可能发出愁思之音,便只好在“器”的层面抖机灵、下功夫了。而这种“欢愉之辞”一不留神,或许就会出现格调问题。记得2014年,有好友约我见一位台湾老作家,其间谈到余光中。我说《我的四个假想敌》还写得不错。他说,你去读读他的《日不落家》,说的是他那四个宝贝女儿,有西班牙籍,有加拿大籍,两个在北美,两个在西欧,一家而五分,我睡你醒,不可同日而语,所以是“日不落家”。像这种文章,表面似乎是说地球村如何,但实际上却是显摆,炫耀,品位就不高。
我暗吃一惊。这么说,余光中早已不再被“假想敌”骚扰,而是开始享受“打入敌人内部”的欢乐了?
他还说,余光中在大学教书,桃李满天下。现在的台湾媒体全由他的学生掌控:或者是他的学生,或者是他学生的学生。如此重兵把守,哪个敢说他作品不好?所以说台湾还是太小了,批评的声音发不出来,也很难有真正的文学批评。你要是批评了谁,你以后还想不想往下混了?后来三大媒体又被财团控制,批评依然无法发声。
他又说,余光中过八十岁生日,轮番过了八回,这哪里是文人所为?生日是什么?是母亲的受难日,要低调。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对过生日如此解读,很受震动。而这番话由一位比余光中小不了几岁的台湾老作家说出,更是令人肃然起敬。我无从考证余光中先生的八十岁生日究竟过了几回,却觉得这位老作家说出了一个朴素的道理。一年之后,当我们也准备张罗一下,给童庆炳先生过八十岁生日时,他则反复叮嘱我,要过也行,但规模与动静都不宜太大。那个時候,我想起的就是这位老作家所言的低调。当然,童老师最终并未过成生日,在向我谈了寿辰活动的全部构想之后不久,他就与我们不辞而别了。
其实,我是没资格评论余光中的人品的,因为我对其为人处世之道一无所知。我之所以要把这点听来的“花絮”放出来,是因为他去世后,关于他的人品引发了一些争议。古人云“盖棺论定”,但许多时候,“盖棺”往往才是争论的开始。我现在想说的是,假如这位老作家所言属实,余光中在大陆形成的那种“光晕”就会消散一些。而“光晕”,按本雅明之言,又与“膜拜价值”亲同手足,因为前者是后者的基础。我不知道别人听说余先生有过如此做派时会作何感受,于我而言,他的形象就是在那一刻开始黯淡的。就是那一刻,我想到了元好问的诗,他的描述也一下子有了着落:
心画心声总失真,
文章宁复见为人。
高情千古《闲居赋》,
争信安仁拜路尘!
人品问题就此打住,我还是面对他的文品吧。余光中自称拥有“四度空间”,亦即诗歌、散文、评论和翻译他都是行家里手。除了以上所及的诗歌与散文,我似乎还可以谈一谈他的评论文章。
说心里话,余光中评论中的许多观点我还是很能认同的。例如,他说评论家也是作家,要善于把评论写成美文。例如,他说“读一本书最彻底的办法,便是翻译”((P450)。例如,他说翻译“真是十分高明的仲裁艺术,颇有鲁仲连之风”(P457)。——我不是也说过翻译如同“老吏断狱”吗?例如,他还说过:
在一切文体之中,最可厌的莫过于所谓“散文诗”了。这是一种高不成低不就,非驴非马的东西。它是一匹不名誉的骡子,一个阴阳人,一只半人半羊的faun。往往,它缺乏两者的美德,但兼具两者的弱点。往往,它没有诗的紧凑和散文的从容,却留下了前者的空洞和后者的松散。
说得好!我是背诵过《放歌虎头山》之类的散文诗的,很知道非驴非马是什么滋味。但余先生的感受来自哪里?莫非台湾也出现过《放歌阿里山》?
在评论中,余光中有时还会穿插进自己的回忆:
我在高中时代,……给我启发最大的,却是朱光潜的《给青年的十二封信》与《给青年的十三封信》。这两本文艺欣赏的入门书,流行于三四十年代,很少人把它当做知性散文来读。我这位高中生却一丝不苟地读了好几遍,不但奉为入门指南,更当做文字流畅、音调圆融、比喻生动的散文来体会。……日后我自己写起知性散文来,不仅注意要言之有物,更知道要讲究节奏与布局,正是始于孟实先生的启蒙。(P442-443)
读到这里时,我是很能够心有戚戚的,因为自从在大学时代抄过朱光潜后,他的著作文章就一直让我受益无穷。他说过:
领悟文字的声音节奏,是一件极有趣的事。普通人以为这要耳朵灵敏,因为声音要用耳朵听才生感觉。就我个人的经验来说,耳朵固然要紧,但是还不如周身筋肉。我读音调铿锵、节奏流畅的文章,周身筋肉仿佛作同样有节奏的运动;紧张,或是舒缓,都产生出极愉快的感觉。如果音调节奏上有毛病,我的周身筋肉都感觉局促不安,好像听厨子刮锅烟似的。我自己在作文时,如果碰上兴会,筋肉方面也仿佛在奏乐,在跑马,在荡舟,想停也停不住。如果意兴不佳,思路枯涩,这种内在的筋肉节奏就不存在,尽管费力写,写出来的文章总是吱咯吱咯的,像没有调好的弦子。我因此深信声音节奏对于文章是第一件要事。(《朱光潜美学文集》第二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P303)
这个道理,朱光潜先生真是说到了根上。是不是可以说,什么时候我们的筋肉感觉参与到了写作之中,出现了奏乐、跑马、荡舟的效果,什么时候我们才算把文章的声音节奏落到了实处?余光中早早便从朱光潜那里获益,其后又在知性散文上用力不止,他也就早早悟出了散文写作的道理。在我们这个圈里,我知道读朱光潜者不在少数,但许多人读他,大都是为了吸收其观点,磨砺其思想,能像余光中那样把朱氏文章读成知性散文的估计不多。所以,余光中读成了作家,而许多人却依然只是学者。
据说,余光中的翻译也很是了得,可惜这方面我读得太少,无从下嘴评说。我倒是很想知道他是如何翻译济慈的,因为几年前我曾试译过济慈的《诗人》一诗,深知译诗不易。济慈早已被穆旦、屠岸等翻译大家译过,余译与他们的翻译区别何在?想到这里,我又有些好奇了,很可能这是我以后还要读一读余光中的主要原因。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研究中心研究员,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