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们的旧历年
2018-04-11范语晨
范语晨
在我成长的年代,生活经验被现代时间划分和统摄,春节作为农耕社会时间节点的种种习俗已成为象征和点缀。过年的喜悦对我来说更多意味着一个全家人共享的假期。不过,这个假期终究有些不同,我们仿佛暂时告别了一套纪年法,进入传统的农历时间中,一直到元宵节前后,再提醒自己关注公历日期,重新回到现代时间当中。春节成了表盘上一段特殊的弧线,这段弧线连接着两个世界,使我们一年一度暂时切换到前现代的节奏里,履行一些既烦恼又快乐的惯例和仪式,浸润在即使味道变淡也不愿离开的传统之中。这种有趣的时间感受让我想到现代文学书写中新旧互嵌的春节,思考当国人被动或主动地融入现代生活时,春节作为旧世界的遗物被如何对待;在传统到骨子里的旧历年中,现代都市中的“新人”们面对着怎样的矛盾和冷暖。
“新”学者与旧历年
—林语堂的《记元旦》
“春节”这个名称本身,就是新旧交替的产物。从汉武帝元年正式确定以夏历正月为岁首后,春节就在传统历法中被固定下来,称为“岁首”“元旦”等等。1912年中华民国成立,改为公历纪年,1914年正式将农历新年更名为“春节”,公历的1月1日定名为“元旦”。旧节日安上了新名称,旧名称则交给了新岁首,这引发了持续整个民国的制度和思想之争。民间依然我行我素庆祝农历年,而五四以来的新式知识分子对春节的态度则是矛盾的。面对民国建立以来名存实亡的共和政体,钱玄同等人将庆祝旧历年看作落后的文化积习,曾激烈地主张彻底废除旧历;鲁迅也曾写到要根除社会各方面的“二重制”。当时自视为“文明家庭”、新派人物的人们纷纷标榜自己“不过旧历年”,这几乎成了摩登的标识。但民俗传统已经培育出了一种近乎本能的情感习惯,并非一句“不过旧历年”就能铲除。
林语堂的《记元旦》将新派人物的这种矛盾心理写得十分生动诙谐。这篇小品文1935年发表在《论语》第59期,也曾以英文发表于《中国评论周报》,题为《我怎样过除夕》,两篇内容略有差异,前者叙述时间为春节当天,后者的叙述时间从过年前开始,展现了身为“新派”的作者如何在年关气氛的吸引下一步步向旧历年“投降”。《我怎样过除夕》在交代了国民政府早已废除旧历年,而民间却拒不废除的背景后,作者声明:
我是非常新派的,没有人能责我保守。我不但赞成格里高利历,我更赞成一年十三月,一月四周的世界历。换句话说,我的观点是很科学的,我的理解也是很合理的。
不料,作者作为新式纪年的忠实拥护者,他“科学的自傲”在阳历年时却大受打击,因为他发现大家在官方倡导的这个新年里只是“佯为庆祝,毫无诚意”。虽然人们对阳历年的冷淡令人失望,林语堂仍然坚持“我的科学意识叫我不要过旧历新年,而我也答应我不会”。他的科学头脑和百般拒斥并不能阻挡滚滚袭来的旧历年,从腊月初八仆人端上来的腊八粥开始,周围的一切都在提醒作者春节的来临,直至除夕早上,“我依旧向自己说:我决不过旧历新年”。但妻子已经在催促他换下内衣,因为仆人要在过年之前将衣服洗完,正月初一、初二照习俗是忌洗扫的,会“将好运洗去”。从这一步开始作者发觉自己被渐渐“拉下水”了。由于想给小孩子看看走马灯是什么样子,作者理完发后顺道去了城隍庙,不知不觉买了走马灯、几包玩具和几枝梅花。回家之后看到家乡送来的水仙花,不禁回忆起童年的春节,想念起家乡的萝卜年糕来。傍晚时分,作者已经鬼使神差地买来了年糕,在水仙花香中吃起来。这时,“我惶恐地感觉到我已犯了戒条”,于是马上决定出门去看电影,以免再受诱惑。可恶的是作者的计划又被阻拦,妻子提醒他早已请了TS先生晚上来吃饭。之后的情形愈发“不可收拾”,女兒相如穿着一身红衣来到作者面前,他尚且严肃地责问了一番;紧接着他得知家中点的红蜡烛竟然是自己早晨下意识买回来的,“它们一层层的火焰向我科学意识上投来了胜利的讽刺”;最终作者在邻居的爆竹声中彻底沦陷了,“这些声音一个连一个地深入我的意识中。它们是有一种欧洲人所不能体会的撼动中国人心的力量,东邻的挑战接着引起了西邻,终于一发而不可收拾。”除夕夜里林语堂的理智彻底打了败仗,而在《记元旦》一文的开头我们再一次看到作者陷在这哭笑不得的矛盾中。正月初一的早晨,作者因发稿期将至而伏案写作。按照他的科学见识,旧历年本该如平常一般工作,但是恼人的潜意识告诉他,中国人的传统中这一天理应是最清闲的,于是不由得感觉骨骼酸软,万分苦痛。挣扎一番以后,林语堂终于狠下心来继续写作,落笔却写下“记元旦”三个字,明知按照现下的说法,元旦指的是公历新年才对,但却下意识这样写了,作者懊恼道:“这似乎如康有为所说吾腕有鬼欤?”
从教育背景和生活方式来看,林语堂是个地地道道的现代“新人”。他生于牧师家庭,在教会的小学和中学念书,受资助在上海圣约翰大学继续学习,1919年之后留学美国、德国,走的完全是西式教育的路子。与典型“五四”作家对传统的深恶痛绝相比,由于没有自幼便浸润在中国传统教育之中,他对传统文化反而葆有更多的包容和接纳态度。他尊崇科学精神,热爱发明创造;思想上较为开放,兼收儒道思想,晚年又重新皈依基督教。他笔下的旧历年处处是新与旧的冲突,科学头脑与传统魔力的抗衡,但这一切都在自我调侃中轻松呈现。在林语堂这里,公历纪年毫无疑问是现代生活的合理选择,但旧历年绝非需要消灭的文化顽疾,而是“人之常情”;当科学意识败下阵来,林语堂并没有陷入旧习俗难以撼动的深沉反思,而是潇洒地投入鞭炮爆竹的红火中去了。
“新”家庭与旧历年
—张恨水《金粉世家》中的春节
《金粉世家》的故事发生在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小说中内阁总理金铨的大家庭与中国旧式封建旧式家族有很大不同,金铨青年时期留学海外,深受西方思想熏陶。金家子女们均受过较为系统的现代教育,他们处处以“文明家庭”为傲,不主张固守传统。在这个从生活方式到思想观念都称得上摩登的家庭里,对旧历年却“别有一种狂热的情形”。
小说里浓墨重彩的春节是在金燕西和冷清秋新婚不久之后,分别围绕大少爷金凤举、大家庭的仪式以及金燕西夫妇三个焦点展开描述。燕西小夫妻的春节随性而摩登,金凤举却陷入了家庭关系和金钱债务的双重麻烦。因为年内他纳了一房外室,花销大涨,竟亏空了一万多银子。他一面为补亏空搞得席不暇暖,一面周旋于太太和外室之间,左右为难。凤举这边苦不堪言,大家庭的春节则其乐融融。张恨水师法《红楼梦》,借冷清秋的眼睛来看金家春节的大场面。清秋作为一个清闲的新嫁娘,是金家的新成员,她从一种相对置身事外的目光观察着金家的旧历年:
只见那些听差和老妈子,分批在扫院子擦玻璃,廊上沿着花格栏,一齐编上了柏枝,柏枝中间,按上大朵的绸花和五彩葡萄的电灯泡。廊檐下,一条长龙似地悬着花球和万国旗。清秋道:
“嘿!我们这样文明的新家庭,对着旧年还是这样的铺张。”道之道:“这是母亲的意思, 一年一次的事,大家同乐一下子。她老人家本欢喜热闹,反正无伤于文明,我们倒乐得凑趣。这就算铺张吗?你上那厅去看看,那才是热闹呢!”……于是转着回廊向外,到了大厅上,只见西式的家具一齐撤去,第一样先射入眼帘的,就是正中壁上悬了许多画像,男的补服翎顶,女的是凤冠霞帔, 一列有七八幅之多,这不用猜,可以知道是金家先人的遗像。 在先人遗容之下,列着长可数丈的长案,长案边系着平金绣花大红缎子的桌围,案上罗列着的东西,并不是平常铜锡五供之类,都是高到二三尺的古礼器。……(清秋)心想,他这种欧化的人,倒不料有这种古色古香的供品,这也是礼失而求诸野了。
(《金粉世家》,北岳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
作者用几段文字细致地描述了金家春节前夕的布置陈设。看得出,金家的旧历年既新潮又传统。虽说只是金太太为着一年一度的热闹,主张过这个旧年,但春节该有的器物陈设,风俗仪式,金府是一丝不苟、样样俱全地准备着。回廊上一派喜气洋洋的中国色彩,柏枝寄托着祈福求安、长寿吉祥之意,而“五彩葡萄的电灯泡”则是工业文明的产物。“万国旗”是现代世界语境下出现的事物,也是金家政治地位的象征。大厅里被重新布置,撤去了平日所用的全套西式家具,换上了金家先人的遗像和摆放着古礼器的供案。罗列满案的礼器有笾、豆、簋等,还有许多连旧学修养极好的冷清秋也叫不上名字来。可见对于生活方式已经欧化的金铨一家来说,旧历年远不只是图个热闹这样简单。金家仍然将春节作为慎终追远、感怀祖辈的神圣节日,在这个节日里暂时回归到传统世界中,庄重地履行古礼。供案上代表祖辈们功绩的遗物展示,也承担着增强家族身份和历史认同的功能。陈设如此,家中人的内心活动也同样被春节驯服。金太太拿出自己积攒的金玉玩意儿,赏给姑娘和儿媳们当做压岁钱。金铨看到此景,笑道:“人老了,就是这样,会转童心,太太倒高兴过这个不相干的旧年。” 似乎他对旧年不以为意。结果接下来与金太太拌嘴调侃时便很快暴露了自己的“文化基因”:“别抬杠,今天是年三十夜啦。” 金太太马上反唇相讥:“……刚才还说,不过不相干的旧年,现在他倒说出年三十夜,不许抬杠起来。”
除夕夜的家祭是金家春节最盛大的集体仪式。家祭完全是旧式的,全体家庭成员要换上中式服装,平常西装革履的金家少爷们此时都换成了长袍马褂。正厅中电灯和红烛万火齐明,走廊上依照江南旧俗,一东一西点着两只覆盖青柏枝的铜火盆。长房长孙金凤举敲击铜磬之后,便由金铨和金太太带领大家依次序向祖宗叩拜行礼。接下来小辈们依次向金铨和金太太拜年行礼。家祭当中张恨水又借清秋之眼添进一个小插曲。四姐道之为着带孩子禁脏,身着黑衣,所以祭礼之前赶忙回屋去换掉衣服,清秋见了不禁想:“他们家,说新又新,说旧又旧。既然过旧年,向祖宗辞岁,同时可又染了欧化的迷信,认为黑色是不吉利的颜色,遇到盛会,黑色衣服就不能穿了。”我们再一次看到“文明家庭”中的新人们在两种文化之间游走的复杂心理。他们看似对旧历年云淡风轻,无可不可,但行为却处处遵循着该有的风俗,连欧洲文化的忌讳都小心避免,不给这个一水儿喜庆的节日带来任何可能的阴霾。
《金粉世家》里的春节是民国时期京城上层社会旧历年的写照。在变革激荡的20世纪初,金家人是有机会自幼接触西方文化、有财力采取现代生活方式的阶层。同时,他们对前现代的传统又有自觉或不自觉的依恋。这一方面出于强大的文化惯性,金家不仅极其重视春节,而且会用工业文明的产物来反哺传统节俗,使它拥有比前现代时期更为辉煌盛大的面目。而另一方面则出于主动的选择,即新人们在观念上可能并不认同传统,只是不愿舍弃传统文化甚至积习给他们带来的好处罢了。金家上下在观念上认同子女应当自谋出路,但儿子们仍然期待在父亲权力的庇荫下挥霍度日;他们认同自由恋爱和一夫一妻制的合理性,反对纳妾陋习,但实际上又默许着凤举偷娶外室的行为。于是,新家庭与旧仪式、新观念与旧顽疾犬牙交错,在旧历年的舞台上穷形尽相。
“新”爱情与旧历年
—张爱玲《半生缘》里的三个春节
张爱玲的《半生缘》从一个春节开始,顾曼桢与沈世钧的缘分也就始于这个旧历年。世钧是上海一家工厂的工程师,曼桢也在厂里做职员,同属于城市当中自食其力的工薪阶层,算是二三十年代工业生产体制中的“新人”了。然而“新人”却没能摆脱身后旧世界的羁绊和吞没,伴随着三个旧历年,他们的缘分从光明走向晦暗。
《半生缘》开篇的春节在一个昏暗肮脏的小饭馆里展开故事,但它的色调是羞涩而明亮的。这是世钧第一次不在家中过旧历年。对他来说,旧历年几乎可以与苦恼画等号。因为他父亲早年就另娶外室,常年在小公馆待着。除夕夜两头公馆都要祭祖,姨太太那边留着父亲不放,平常不与父亲计较的母亲此时必然要哭闹一番。因此不在家里过年对世钧而言如释重负。当然,这个旧历年于他更有一层特殊意义,在正月初四那天他认识了顾曼桢。正月初四工厂已經开始上班,周边的饭馆却大多不开门。世钧和叔惠找到唯一营业的一家小饭铺子,进门就看到了曼桢。“却有一个少女朝外坐着,穿着件淡灰色的旧羊皮大衣,……她是圆圆的脸,圆中见方——也不是方,只是有轮廓就是了。” (《半生缘》,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年12月版)世钧“只是笼统地觉得她很好”。二人之间朦胧的好感如同明快的烛焰,在这个灰扑扑的小饭馆里跳跃。从那之后,叔惠、世钧和曼桢三人便经常搭伙吃饭,世钧与曼桢的感情也逐渐显山露水,从笼统到清晰。
到了小说里的第二个春节时,天地已经变色。曼桢被姐夫祝鸿才强暴,被姐姐关在祝公馆中,阻断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曼桢的姐姐顾曼璐在父亲早年去世后,为养活一家老小去做了舞女。三十多岁时曼璐嫁给了以前的客人,有妇之夫祝鸿才。婚后祝鸿才做投机生意发了财,然而色衰爱弛,曼璐又早已没有了生育能力,祝鸿才对她的态度便一天不如一天,对年轻的曼桢倒是垂涎已久。为了挽留丈夫,挽留自己后半辈子的生计,曼璐最终与祝鸿才合谋,借自己生病妹妹来探望的时候,将曼桢逼奸成孕。并且马上劝说母亲带着一家老小搬到苏州,以免世钧找上门来。曼桢在祝公馆的一间屋子里度过了这个春节。她孤立无援,整个世界都是迫害她的帮凶。而世钧南京家里的春节却是另一番光景。由于父亲沈啸桐生病,世钧答应辞掉上海的职位,回来打理家业。沈啸桐一时转了念,决定搬回世钧母亲那里养病。这下子世钧母亲简直觉得“喜从天降”,半辈子没有达成的成就,居然在丈夫的一场病中实现了。于是她四处张罗,家里虽然多了个病人,反倒“生气蓬勃”起来。沈啸桐的归家让世钧母亲有了过年的动力,春节还未到,“她已在那里计划着,今年要大过年”。 沈家“今年过年特别热闹,家里人来人往”,一改往日的凄风苦雨、哭哭啼啼,实现了沈太太一直以来盼望的“一家人要有一家人的样子”。世钧里外应酬,照料父亲,面对母亲从未有过的快乐笑容,他反倒觉得比往年的痛哭流涕看着更令人心酸几分。由于曼璐有意阻挠,世钧并不知道,他和曼桢之间的缘分已经在这个旧历年万劫不复。
《半生缘》里的第三个春节,距上一次春节又过去了三四年。曼桢的境遇更加惨淡。被强奸后有了身孕,她在祝家关了整整一年,直到在医院生孩子时才千方百计逃了出来。她不愿屈从家人让她嫁给祝鸿才的卑劣安排,仍然没有放弃向世钧求救,但写去的信都被世钧的家人扣留。身体恢复后她出来找工作,才从叔惠那里得知,世钧已经与石翠芝结婚。可以说,小说的第三个春节时候,曼桢生活中的任何一点光明都已被掐灭,她找到一所提供住宿的学校教课,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又过了不少时候。放寒假了,宿舍里的人都回家过年去了,只剩下曼桢一个人是无家可归的。整个的楼面上只住着她一个人,她搬到最好的一间屋里去,但是实在冷清得很。假期中的校舍,没有比这个更荒凉的地方了。
春节之于曼桢,除了比平日更加冷清外,已没有任何意义。然而即便凄惨的平静也不会维持太久,这个春节以后,姐姐撒手人寰,孩子无人照管,曼桢不得不面临更加棘手的境遇。
“半生缘”从开始到陨落,似乎就是这三个春节的功夫。同样是现代都市里的男女,与林语堂和金家人相比,《半生缘》里主人公们的春节少了些喜气,更多的是无奈和绝望。曼桢与世钧的恋爱是属于新世界的,自由、坦诚,各自独立又彼此扶持。眼前是冰冷的城市,身后是各有苦衷的家庭,对于这一对“新人”来说,他们的感情的确是一方来之不易的凈土。他们对旧历年没有好感,因为旧历年像一块抹不掉的伤疤,提醒着他们与旧世界的关联,提醒着各自家庭里那些无法可解的苦痛。他们本来是乐观的,相信自己的努力能够带来自足而光明的未来。二人初识的那个春节似乎扫去了旧历年的晦暗。但人性之恶借助陈旧的积习发威,埋葬了他们的希望。曼桢是一个从旧道德观里完全抽身而出的人,她不以姐姐的职业为耻,面对沈家对她的猜疑能够发出“我不知道嫖客和妓女是谁更不道德”的质问。但她却被姐姐当成供品,在男权训示的一套逻辑下成为了姐姐卫护婚姻的最佳工具,化解了姐姐见弃于夫的女性恐惧。曼璐抓准了母亲“木已成舟”,“从一而终”的旧观念,使母亲也成了这个阴谋的帮凶。在之后的两个春节里,曼桢彻底坠入了旧力量的魔掌,世钧也因为父亲生病时母亲那一点悲凉的快乐而放弃了自己的职业理想,回归到家庭对自己的安排中去。旧世界终归是大获全胜了。
当“新”学者、“新”家庭、“新”爱情遭遇旧历年,便构成一种新旧冲突的张力。这种冲突不仅表现为官方制度与民间传统、公历与农历的简单对立,更折射出前现代与现代之交异常复杂的社会现实和情感结构。对待旧历年,三个文本当中的“新人”们都表现出既拒绝又妥协的矛盾态度。林语堂对旧历年潇洒地“投降”,顺其自然地倒向了文化惯性。虽然《记元旦》满篇都是新旧开战,科学头脑与潜意识斗智斗勇,但这种诙谐的调侃恰恰表明了作者包容的态度:现代人与旧年俗没必要势不两立,过春节的兴致并不妨碍新的政治和文化立场。《金粉世家》中的春节承担着更强的表意功能。金家人对待旧历年,看似不以为然,实则格外尊重。其实轻视也好,尊重也罢,都是他们标识家庭身份的方式。对旧历年风轻云淡,就给自家贴上了“文明家庭”的标签;而盛大考究的祭祖仪式又可彰显引以为傲的家族历史。这样,金家便同时在新旧两套文化体系中跻身顶层。而对于《半生缘》的主人公来说,旧历年是一个摆脱不掉的旧世界的幽灵。新旧冲突在他们这里是悲剧性的,拒绝是无力的抵抗,妥协是无奈的屈从。在春节里收获的温存并没能帮助他们逃离这个幽灵,很快就被巨大的伤痛取代。对于身处变革时代的都市男女,“春节”的观念、情感和实践三者相互错位,失去了传统的整一性。春节不再是一套与生活水乳交融的岁时庆典,亦非被弃若敝屣的前朝遗物,而是一个同时遭遇“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日子,是一系列生动复杂的体验。
(作者系北京大学中文系文艺学专业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