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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竹声中一岁除

2018-04-11耿弘明

博览群书 2018年2期
关键词:守岁爆竹团圆

耿弘明

每年年关将近,电视里都会有很多关于春运的报道,镜头下尽是农民工兄弟的脸庞特写,面色黝黑,瘦骨迎风,如同古画中逡染过的竹。那常让我想起读大学本科时,自己也坐在归乡车上,要打发无聊难熬的20小时。彼时动车高铁没有普及,车厢人满为患,人们用各色北方口音畅聊着大城市的观感和自己家乡的故事。

车窗外是陕北的黄土高原,是山西东部的太行山,是华北的大平原……直到下车那一刻,天地更空旷,寒冷更甚,楼矮了,人稀疏了,光暗了,家到了。所有这趟开往中国东北方向的列车的乘客所等待的,无非是到站下车时那第一口熟悉的冷空气,熟悉的小镇建筑和被雪覆盖的茫茫山脊与原野。英国的BBC曾拍过中国春节的纪录片,名为Chinese New Year(《中国新年》),里面最动情的部分,是它刻画出的那种中国人的故乡情和归乡感——在外漂泊多年,故乡早已不再是童年的故乡,不再是理想的乌托邦,也再不是外婆的摇篮,但只要还带着故乡二字,就值得每年不顾一切地为之魂牵梦绕,万里如一日的奔赴。BBC以外人的视角看,称春运是当代世界最大的迁徙,想来应如是。

于是我会想,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让我们那般渴望春节时的团圆,渴望那几天的闲暇时光和种种仪式感?或许应该沿着中国人情感的脉络往回走,沿着时间之流回溯,走到古人那里,走到古诗词那里,也许那些方块字里的平仄和铿锵,能给我们一些启发和某种答案,告诉我们,祖先在春节做什么?他们如何面对这个节日?他们如何面对家人、时间以及自己。

·团圆的渴盼·

作为产生过亚当斯密和边沁的国家,英国人在拍摄《中国新年》时想来也算过这么一笔账——冰天雪地,交通不便,往返成本极高,不过是为了几天团圆,值么?投入产出比不太合算吧?西方经济学把“经济人”作为第一共设,人总是“自利”的,这当然是为了经济学计算的考虑,与之不同,中国文化中的人却更多是关系中的人。这些关系中的人们,为了团圆,不惜寒冷、拥挤和时间的代价,甚至这些早就不算代价了。因为他们的人生意义,就在这种关系中存在着,在彼此温暖的过程中存在着。

在我看来,团圆是一家老小所构成的一个融洽的意义分享状态,是种瞬间获得安全感和温暖的方式,是一个年关将近时的特殊的情感仪式。老人看着子女事业有成,孩童朝气蓬勃,感到生命的圆满。中年人看老有所归,少有所学,也乐在其中。儿童有爷奶父母的照顾,也开始学着贴对联,买鞭炮,见证着年年的成长……

可以说,我们对春节的渴望,很大程度上是渴望家人团圆之时,那种老少其乐融融的生命感觉和状态。历代诗家也总是不惜笔墨描写春节团圆时的人们,那些守岁时或者宴饮上老人和儿童的状态。苏轼的《守岁》里写到,“儿童强不睡,相守夜欢哗”,回想自己幼年时,不也正是这样的状态么,有父母在,夜不显得恐怖和黑暗,有伙伴在,夜不显得寂寞和冰冷,好不容易抓住一个不想睡觉的日子,于是想继续熬下去,看看夜深时会有什么秘密发生。老人们常说句话:“过年是给孩子过的。”这话内涵颇丰,其一,孩子们在春节玩得最好,吃得最欢,闹得最厉害。其二,作为辞旧迎新的交接时刻,长辈看着孩子一天天成长,感到新事物的蓬勃力量。

不同于西方老年人追求自我的价值和精神的独立,在中国文化语境里,我们说天伦之乐,也就是看着子孙后辈的成长和快乐,是回忆往事带来的快乐,连隐逸的嵇康也这样说:“今但愿居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叙离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而团圆就是春节时刻中式人伦关系的升华。不过也有些老诗翁,也在春节找到了自己的乐处。

孔尚任作有《甲午元旦》一诗:萧疏白发不盈颠,守岁围炉竟废眠。剪烛催干消夜酒,倾囊分遍买春钱。听烧爆竹童心在,看换桃符老兴偏。鼓角梅花添一部,五更欢笑拜新年。

诗中写到老人在春节时的生命状态。夜已深,白发萧疏,陪着家人守岁,没想到竟有了少年人的滋味,睡不着,听爆竹,看桃符,童心宛在,仿佛找了几十年前自己过年时的兴冲冲美滋滋的感觉。

但除了天伦之乐,和童心宛在,还有好些诗,描写春节时团圆不在的寂寥感,独属于老年人的那种孤独。当团圆愿望难以达成时,老人“独守空房”,孤寂之感便会潮水般涌来,个体的小舟倾覆在这寂寞之海里,他们自热闹他们的,我有我的孤独,这非常符合“以乐景衬哀情”的中式古典美学。高适有首《除夜作》,实在是将此种滋味道尽——“旅馆寒灯独不眠,客心何事转凄然。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偏僻的旅馆,周围不见亲人的身影,只有如豆寒灯。做客他乡,心事无人问津,越想越多,只伴着夜色越发浓稠起来,凝也凝不住,化也化不开。遥想故乡,今夜当是宴饮处处,灯火通明吧,可我在故乡千里之外啊。早已老境凄凉了,陪着我的,只有那如雪白发,今朝如是,明年怕又是如此。未归人实在让人心疼,别人的团圆又放大了自己的孤寂。只愿团圆属于每个中国人。

·仪式的力量·

仪式是维持节日气氛和宗教感的重要手段。在中国传统农业社会里,冬季是个特别而重要的季节,窗外只有万籁俱寂的雪原,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人们都躲在屋里,烤火盆讲笑话,打发掉这个漫长而寒冷的岁序。它成了劳作之外的休憩和终年辛苦的一点点补偿。从北方气候来讲,春节时,正是入冬最寒冷的一段,于是它成了一个热闹的机会,彼此温暖的机会,由此,也衍生出了种种带有宗教性的仪式。如今,我们叹息年味的淡薄,叹息春节盛况不在,很大程度上,都是叹息仪式的没落、转化乃至于消失。不过转过来想,当人们心中缺乏仪式感的时候,当人们不再需要农耕社会的仪式和它附着的内涵的时候,仪式的消失,不也正是理所应当么?文人孤影嘆息,而时代的列车是不会因为叹息而止步的。

那么,我们也不妨从古诗词里,看一下古人过年的那些仪式,那些自唐宋流传到今天的仪式,重温一下那些“年之为年”,“春节之为春节”的部分。

写春节的古诗,最著名的当然要数王安石的那首《元日》了,它躺在小学生的古诗读本里,等着每个懵懵懂懂的孩子翻开。于是,当代中国人从小便熟读其而成诵了——“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元日,即民间所说的大年初一,旧岁已去,新年来临,正是吉祥热闹的时刻,于是我们在这首小诗中看到了种种春节仪式。第一句便提到爆竹,关于爆竹,大家再熟悉不过了,不过古时的爆竹与今日不同,是真的以火燃竹爆之,节节有声。后来火药诞生,爆竹也随之进化演变,才产生了后来的种种鞭炮烟花之类。不知环保理念优先的今天,随着科技进步,会不会衍生出电子爆竹,不需火而噼啪有声,灿然有形。爆竹制造声音,这声音成了驱鬼辟邪、辞旧迎新的象征。仪式的维持离不开声音,对中国人来说,春节的声音就是爆竹声。

第二句提到屠苏酒。屠苏本是一种草,屠苏酒制作时以草入酒,除了节庆宴饮时追求的酒席的热闹之外,还加上了身体健康的祈福意味。宴饮需要以酒助兴,是中国人的传统,一来推杯换盏增加了仪式内容,二来酒精可以刺激和释放人们的感性。白居易写春节的诗《岁假内命酒》里有句“岁酒先拈辞不得,被君推作少年人”。孟浩然写春节的诗《岁除夜会乐城张少府宅》里,更是描绘了一幅趣味盎然的饮酒景象:“畴昔通家好,相知无间然。续明催画烛,守岁接长筵。旧曲梅花唱,新正柏酒传。客行随处乐,不见度年年。”

中国人饮酒,没有酒神狂欢的本能解放意味,它不是阳性的释放,我们倾慕的饮酒的最高境界是飘飘欲仙,是一种阴性的自在的休憩。

《元日》第四句提到新桃与旧符。桃木向来被国人视为有避鬼驱邪的作用,而桃符也由此演化出来。《庄子》中曾描述道:“插桃枝于户,连灰其下。童子入而不畏,而鬼畏之。”后来,从“桃符”这一形象衍生出了多种多样的春节符号,比如贴门神,贴福字,贴春联。它们都是吉祥和喜庆的象征,也都包含了辞旧迎新的内涵。

上述这些符号大多是红色,这种“中国色”早在传统建筑、装饰等艺术里便有体现,张艺谋的电影更是把它发挥到极致——《红高粱》里的“红”是生命力的象征,《大红灯笼高高挂》里的“红”是血腥和阴谋,《菊豆》里的“红”则是欲望的符码。当然,日常生活中,我们爱取红色最质朴简单的含义——“喜庆”和“吉祥”。这些春节传统符号都能通过简单方式获得,并无贵贱之别。

这些仪式的诞生,自然与民间信仰有关,不过,早期的神鬼信念今天已不复存在,没有人再会觉得我们是为了除掉怪兽而燃爆竹贴桃符。如今我们单纯是为了热闹,不过它们还是构成了一种人类学家所谓的“过渡性仪式”,在两年之间加入庆祝和总结,把春节的几天时光和其它日子区分开来。涂尔干在《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中曾论述过,在从事单纯的经济活动和生产劳动时,人的生活是枯燥乏味的,情绪是低沉的,它让整个社会生活都显得“单调、萎靡而且沉闷”,但一旦节日开始,进入集体性的仪式时,狂欢感和兴奋感就产生了,将那些沉闷一扫而空。

我们的祖先留下了这么多仪式,希望它们不要被丢弃,希望它们可以继续在春节时为每个人带来欢乐和祥和。

·时光的滴漏·

关于春节,我们有个词,叫“守岁”。守岁守岁,当然有等待新年来临之意,或许也有守住时光闸门,让生命永驻此刻之意,但我们可以引申开来,给它增添如下含义——在春节静下心来,感受在年关岁末的时刻,这一年自己经历了什么,遗憾了什么,成长了几分。时光流逝之感极其重要,我们生活太快,步履太密,日程太紧,只有很少的时候可以停下来审视时间本身。我们被它带着走时,只觉得这不近人情的时间是一只怪兽,其实,停下来慢慢听它的声音看它的模样,它也是河流和花朵。

时间的艺术魅力是巨大的,当慢下来,意识到时间的那一刻,所谓的艺术感和美感也就产生了。“时间”是古诗词中一个常见主题,每个中国人大概都能脱口而出——“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流水落花春去也”“去年今日此门中”等脍炙人口的诗句。

而关于新年,《诗经·唐风·蟋蟀》就有:“蟋蟀在堂,岁聿其莫。今我不乐,岁月其除。”的句子,“岁月其除”表达了我们最早的关于时间的感觉。

唐代記录春节的诗词中,也有很多表达了对时间的感受。春节这个时间点是独特的,孩童盼长大,老者惜寸阴。白居易有首诗,名《除夜》,里面写到“病眼少眠非守岁,老心多感又临春。火销灯尽天明后,便是平头六十人”。

老眼昏花,睡眠失常,回想昨日,感慨万千,于此时春节来临,又一年过去了。这春节带给我什么了呢?也是爆竹声声,也是张灯结彩,可火消灯尽,他们自热闹他们的,我并没有得到什么,只是增加了年纪,成了平头六十人。诗人有无奈,有惋惜,他突然在这一时刻发现时光抛下了他这个老翁,感到了一种彻头彻尾的孤独。

然而也并非所有的诗都这么悲情。凝视时光之河,发现它匆匆而过,于是产生无奈和叹惋的情绪,却也能激起珍惜宝贵岁月的想法和一些当行乐则行乐的欲念。

叶颙曾写到:

天地风霜尽,乾坤气象和。

历添新岁月,春满旧山河。

梅柳芳容徲,松篁老态多。

屠苏成醉饮,欢笑白云窝。

这颇有点老顽童的意思了,可见,在审视时光之时,也有两种生命态度。一种看着过去,白云苍狗,无事不悲;一种则盯着现在,凡物皆有可观,则有可乐。

但发出时光悲叹之感,就是真的彻头彻尾地臣服于悲伤了么?未必。发现了悲伤,通过写作宣泄了悲伤,从而也就融化了升华了悲伤。现代心理学认为,当你注意到某种情绪,你才能找到和他和解的方式,否则,它会在潜意识里不断地消耗你的心魂。我们在春节时关注自己,关注时光,也有这层意思。也许过去一年有很多烦心事,也许自己已经忘了初心,也许自己没有了当年那副俊俏模样,但看到了这些事,并接纳它们作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时,才是真正的与自己和解。

古代诗人做的也是这样的事情,他们自己表达着自己的悲伤,疏解着悲伤,也为后人提供了一个容纳悲伤的文学容器。自古至今,大家都在这样悲伤着,所以并不孤独。

再来看看刘长卿这首《新年作》吧,“乡心新岁切,天畔独潸然。 老至居人下,春归在客先。岭猿同旦暮,江柳共风烟。已似长沙傅,从今又几年”。

愿我们也都能在春节这个特殊时间停下,看看貌似无情的岁月,看看人模狗样的自己。我们都走得太快了。

仪式和仪式包孕着的心理,是春节之所以为春节的原因。曾经,别离太多,故而团圆实在可贵;劳作太多,故而闲暇实在可贵;苦难太多,故而娱乐实在可贵。而如今,我们依旧别离很多,多到它成了生活常态。我们开始羡慕西式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个体性被标高到难以比拟的地位,团圆也就没那么大诱惑力了。当我们如今怀念春节之时,真的是在怀念一种更美好的生活么?如哲人所说,没有一种生活有足够的理由,或许我们只是怀念曾经的自己吧。文人笔下的春节自然流露出一丝遗老遗少的气息,我们怀念,因为我们曾经历,曾体验,曾刻骨铭心。如今经历过地道的春节的孩子也越来越少了,或许几十年后,这样充满遗老遗少怀旧气息的酸腐文章也少了。春节会像那些镌刻了它们的古诗词那样,成了历史凝结成的琥珀,而不是我们身边可感可知的存在。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文艺学专业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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