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是一个人的狂欢
2018-04-11韩茂莉
☉韩茂莉
我要读书
1977年10月21日那天,教育部公布实行正式的高考制度,后来我顺利考上了内蒙古师范大学。
我们这些大学生等了十几年,才有了一个受教育的机会,所以我们对老师有很大的期待。这帮学生都不是好惹的,你想当年比我们大的那些老三届,可都是当过红卫兵的。如果遇到不怎么样的老师,动不动就把老师给轰下去,不是对老师不尊重,是太渴望学习了。所以我当老师之后就想:不一定要被学生记住,但是不要等学生长大了,以后骂老师的时候被骂的有我。越到后来对这个问题我就越重视了。我在北大开课,最初上课从127人增加到二百多人,一直到现在将近五百人的课,我得对这500个人负责。所以我上课时讲的每一句话都很认真,不希望有一句讲错的话。如果这一堂课有过这么一次、半次,我都能沮丧三天以上,直到下一个星期再上新课的时候,如果比较满意,那个星期过得才比较好。
今天的小孩几乎都是在家长和社会的推动之下进入高校,主动索取知识的人不多。而我错过了最需要读书的十年,所以我经常跟很多学生说:国家给我一个不低的工资,也让我做着自己喜欢的学问,那我绝不会因为挣钱的事而耽误做研究。
给自己想象个专业
我的本科专业是地理,但因为喜欢历史,所以从上学开始我就琢磨:世界上有没有一个学科叫历史地理学?四年本科所学的东西不能白学,最好还和我喜欢的历史结合在一起。我就这样想象了三年,后来听我们的一位老师说北大、复旦有这样的专业,我就觉得有希望了。有一天我在北京西单商场的一个旧书店里看到一本书叫《河山集》,所写的内容是我非常喜欢的,作者叫史念海。在接近要考研究生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一个陕西的同学说,这个史念海老先生不但还活着,而且是陕西师范大学副校长。那个时候我知道这个专业在北京大学有侯仁之先生,在复旦大学有谭其骧先生,但是从我个人的志趣来看,史先生的研究成果与方向最符合我所关注的内容。我是北京人,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对中国西北特别感兴趣。我老爸鼻子很挺,有一点鹰钩鼻,棱角分明,典型的陕北人相貌特征。从我老爸的长相推测,我的祖宗一定是西北人,还不一定是汉民族。我不知道,也查不出任何依据,就是一种潜在的感觉,所以我对西北简直着了迷。史先生的研究,除了涉及到历史经济问题之外,主要是关注西北地区。无论如何我哭着喊着也要到西安,到陕西师大跟史先生读书去,后来也真的如愿去做了他的硕士生、博士生。我做的研究叫做中国古代农业历史地理,这是最枯燥的一部分。
后无来者
一次,有个节目跟我谈录制的事情,说:“农业这一部分就不要讲了,多讲一讲跟现实联系更多的内容。”我说:“农业是跟现实联系最密切的,我们哪一天都得吃饭,少一顿都不行。怎么在21世纪的当代人眼里这不是现实?不想谈这个问题?”物质文明是精神文明的基础,没有吃饱饭、穿暖衣,怎么可能谈儒学、道学,又怎么可能出现精彩的历史人物呢?尤其是历史时期的农业问题,它不是一个简单的只涉及古人怎么种地这种事情,几乎所有地理要素都跟农业有关。比如说历史上的税收制度、区域设定、行政区设定、交通道路的形成,既复杂又枯燥,所以坚持做下来的人已经少得不能再少了。
我那些个研究生,从第一个一直到目前的学生,没有一个跟着我做农业的。他们一听说我的研究方向,嘴都歪到耳根了。我说放心,我做的事是我自己的事,跟你们没关系。所以他们都选择了做自己感兴趣的方向。但是作为一门学问,如果我们自己不做研究,那谁来做?
作者韩茂莉
在20世纪30年代,北京前门外有个琉璃厂,那是卖古书的地方。那里卖中国历史上的地方志,非常不值钱。不值钱到了什么地步呢?都不是论本、论册去卖了,而是论尺卖。比如说拿尺子一量,这一堆书有几尺,一个很廉价的价钱,就卖出去了。那时候中国的学者根本就不稀罕这个。有一个日本学者,一尺地一尺地买了很多。有一个年轻的书店伙计叫雷振水,他就很奇怪,就问日本人。日本人说:“我想给你们中国人留点汉学的种子。”后来,日本出现了一大批研究中国历史的大家,一直到今天,我们在研究很多中国历史问题的时候,都要引用他们的研究成果。我就想:如果对于中国本土的历史问题的研究,我们都还落后于其他国家,那我们中国还有什么呢?
独守濒危学科
我们都知道世界上有四大文明古国,这四大文明古国对人类都做出了什么样的贡献?其中一个共同特征,也是历史学界忽略了的,就是他们都是古代农业的驯化地。例如古巴比伦和古埃及,可以把它们笼统地解释为西亚和北非地区,这地方的古老国家最具代表性的就是驯化了冬小麦。冬小麦是今天我们面食加工的基本原材料。古印度驯化了棉花,这是人类保暖必需的材料。而位于东亚的中国,驯化的农作物有北方的谷子、黍子,南方的水稻、大豆。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纤维类的作物,例如麻、丝,还有蔬菜水果等农作物。除了这四大文明古国之外,还有一个南美洲的安第斯山区。它的文化是独立发展的,他们主要驯化的是玉米、甘薯、马铃薯、烟草、西红柿、花生、辣椒等等,这些物种在15世纪地理大发现之后才传出来。
做历史农业研究的意义还在于给当下的环境气候研究提供精准的数据。比如说全球变暖,很多科学家都很想知道,这一次全球变暖最高会达到多少度,它会延续多长的时间,这些需要给予一个预测。但是目前所有的科学检测手段上的缺陷有一个年代误差,大约是正负50年到100年。如果放在地质历史的时间轴上看,比如说研究恐龙那个时代,通常以几万、几十万年来计算,这正负100年可以忽略不计了。可是进入到人类社会,这正负100年就可能是几个王朝过去了,可能会把宋代是冷还是暖说成是唐代的情况。但是历史文献记载就不一样,唐朝人写的一定就是唐代的事,宋朝人写的一定也是宋代的事。
在这一点上,中国有着自己的优势。其他文明古国具有共同的特征:第一个是国土面积小,第二个是都曾经有过文化脉络的中断。那些曾经创造过古巴比伦文化或者古埃及文化的人,现在都不知道哪里去了。今天我们讲到的古埃及,其历史都是后来人通过文字的解译、判定才发现是那么回事儿。正由于这种文化的不连续,他们没有形成像中国这样上下五千年的完整记载。中国是独一无二的。国土非常大,同时历史和文字一脉相承,全世界搞环境研究的人都盯着中国,希望有中国学者能够根据中国上下五千年土地利用以及有关环境的技术问题,给他们提供准确的信息。
现在我已经把明清以来重要的数据都收到我的电脑里了,下一步就开始建立数据库,这一部分做完了以后,将和更早的东西联系在一起,有关的问题应该就能够呈现出来了,然后还可以把它落实在地图上。我想绘制一本“中国历史农业地图集”,这是我们作为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文明古国应该有的东西。但是眼下所有的工作都是我一个人做,慢慢把基础数据输送到数据库里,不知道得多少年。30年前,还有属于我老师那一辈的学者能够沉下心来去琢磨这些问题,但当今是一个浮躁的社会,不会再有人做这样枯燥的东西。我经常害怕我活着的时候做不出来,或者在糊涂之前做不出来,那时候恐怕很难再有中国的学者能接上。我相信整个北大可能都没有人知道我到底在做什么研究。
“代理人学术”
有一个我十分关注的问题,中国改革开放以来,学术界的主流一直是对西方的跟踪模仿,到了今天,应该是进行创新的阶段,如果再继续跟踪模仿下去,中国永远没有“中国制造”了。
我在这里说的可能要得罪一大片人,我曾经跟我们院里一位跟我非常谈得来的教授讨论过:超级大国打仗,用别的国家的士兵按照自己的旨意攻打第三国,这叫“代理人战争”。现在中国的学者有百分之八九十做的都是“代理人学术”。为什么?比如理科院系的这些老师们,弄了国家的很多科研经费,但是具体的研究都由学生去做,然后在学生的成果上署自己的名字。作为教授来讲,独立写文章、独立做研究的能力很多人都不存在了,这就是代理人学术。这个代理人学术会出现什么问题?因为研究生是学着做研究的,每一个学生的研究都是从零做起,都是刚开始学,所以他们必须跟踪模仿。而作为一个教授,他已经有一定的研究基础了,该创新了的时候反而他不做了,把他的这些活都交给学生了,自己当老板,该过日子过日子,该玩玩。这样的话,我们的研究岂不是每一步都从零做起,跟踪模仿?如果现在不停止这种做法,我们的学术就永远没有希望,国家的科技发展就成问题。
下一个五年
我们国家有一个叫秦大河的院士,就是1989年穿越南极的那位科学家。他是“联合国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成员,各国通过这个组织协商二氧化碳排放的限制问题。有一次他跟我说,在进行谈判的过程中,西方学者说中国的工业化进程比西方国家晚,所以可以将我们视为减排国家范围。因为这个二氧化碳的排放是一个积累过程,比如说几百年前排放的,如今还在大气里积累着。但是他们又说我们中国可是种水稻最早的国家,距今9000年前我们中国人就种了水稻,那个水稻排放出来的叫甲烷,甲烷也是增温气体,而且它的增温效果要比二氧化碳高得多。要从这个角度来讲,我们中国人的增温气体的排放,要比全世界任何一个国家都早而且还都多。所以秦大河找到我说,能不能为中国政府做一个历史上有关甲烷排放的确切研究。我说,这个研究看起来只有我能做。但不是一两天能完成的,我争取在五年之内给国外科学家和政府一个确切的、可信的说明。我们可以根据历史上各个地方水稻的地理分布,落实到每一株水稻。依据古代农书里的记载,水稻之间有一个标准行距,一亩地能有几株水稻是算得清楚的。有多少亩地,你就能够推算出有多少株水稻。每一株水稻排放多少甲烷,当代科学家早已算出。于是就可以算出来,从9000年前到现在我们究竟在每年之中有多少甲烷的排放量。其实在进行精确计算之前,我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结果。几乎中国所有的水稻田都是在原有的沼泽地基础之上发展起来的,沼泽地里面的原生态植物同样排放甲烷。也就是说如果在地球表面上不种水稻,原有的沼泽地也会排放甲烷,我们用人工水稻取代了原生态排放甲烷的植被,在理论上排放没有增多,但这个理论要有确切的数据去说服国外科学家。
我与侯仁之先生与北大
我在陕西师大读博一的时候,复旦大学的谭其骧先生委托苏伊琳——当时复旦大学历史研究所的所长,给我写过一封信,希望我博士毕业以后到复旦工作。那时候我有点犹豫,毕竟是北方人,觉得南方热乎乎的。后来侯仁之先生也希望我过去。他们都希望我去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因为他们觉得韩茂莉很会讲话。我年轻的时候出席过几次专业的讨论会,他们没想到一个研究生说话没废话,逻辑清楚、用词准确,觉得这个人一定不是个糊涂人。最后我想来想去还是来到北京。所以我1996年来到了北大,博士后出站那年正式留校了。侯先生是我的博士后导师。
我经常和学生说,在北大这个地方,千万不要得意。一不留神你就会发现旁边坐着的那个默默无闻的小子身怀绝技。年长的、同辈的甚至学生都是聪明人,跟聪明人在一起,自己也会变得聪明。当你周围的人都不如你,躺着、坐着、睡着也会出类拔萃的时候,你就容易开始堕落。
我本身在理科院系,但是历史地理学科先天地要求我们要做考古和历史,在和不同领域、各个学科的杰出学者交流合作的过程中也会有很多的启发。因为北大历史系学者的那种严谨和认真,我们称他们“又穷又横”。他们挣钱不多,就拿一点工资,但是人确实“横”得不得了。每一个问题都认真得较真,稍有一点文献出入和问题上的偏颇,他们都会毫不留情地告诉你。这个对我的影响很大,在做研究的过程中,我写完了以后,总是要担心一不留神历史系的这些能看你文章的人会骂你一顿,所以更加严谨。
北大的人事纠纷比较少,这里是中国学术研究的国家队,每个人都忙得不得了。但社会上的现实问题,北大同样不能免俗。好在北大还是有不少有良心、不计较名和利的学者,让我们感到欣慰。现实这种问题摆在大家面前,有几个能抵挡得住诱惑?这是明明白白的一件事情,即使是在北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