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树青琐记
2018-04-11陆昕
☉陆昕
我祖父陆宗达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与史树青先生有师生之谊。祖父那时在辅仁大学任教,史先生正在那里读书。记得“文化大革命”前,史先生时来我家。但我那时尚小,印象不深。祖父下世后,某年夏天,我去历史博物馆看望了史先生。
进了先生办公室,报上姓名,说起家世,先生十分热情。不过聊了一会儿后,先生突然笑道:“我是你爷爷最没出息、最不争气的学生!”这突如其来的话,让我不知如何回答,只好一笑而过。而先生那时早已是享誉海内外的文物鉴定大家,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副主任,人争欲识之。
先生那时年事已高,身体也不大好,一周只周三去一趟单位。不过来了后,挡不住的社会上的各路人马便蜂拥而至,亮出各自的宝贝,要先生“自将磨洗认前朝”。所以虽只是一天上班,那盛况也是空前的。
先生是个爱热闹闲不住的人。也许出于对传统文化的热爱,不管什么东西,他总喜欢看看,看后点评两句,似乎是他最大乐趣所在。有时我跟他聊起家里残存的破书烂本儿,他也总很感兴趣地说:“带来我看看!”先生生性随和,周围年轻同事,一边跟他学鉴定,一边跟他嘻嘻哈哈开玩笑,先生也应之以玩笑。比坐在有些有头有脸的人面前,只能应以“是是是、对对对”轻松了不少。
有趣的是,先生还“横通”。有回跟我说:“我对马列很有些心得。给他们(办公室里的年轻人)开课,准备讲十讲,刚讲了一讲,他们全跑了,倒是有两个韩国学生还在听。你有兴趣吗?有空过来听听。”我在大学时学过马列(公共课),考试还拿了高分,由此辜负了先生的好意。
闲聊时,先生曾问我做何工作。知道我教书后,连说了两个好。还勉励我道:“教书好。书香门第哪儿能断了书香?”又说:“老师学问大,我就学了点儿皮毛。可就这点儿皮毛,也是受益无穷啊!”
史树青
先生尊师,我家有一方石章,是先生在辅仁念书时,给祖父刻的。文字是“校苍雅斋勘定图书记”(校苍雅斋是祖父斋号)“史澍青敬刊”。拿去给先生一看,先生一边摩挲欣赏,一边笑道:“那时我刚学,还不会布局,托陈西丁给布的局。当时我的名字还是这个‘澍’,不是现在的‘树’。我那会儿找了两块最好的白寿山,现在看不见那么好的了。我同时还给老师刻了一方名讳章,还有吗?”先生的助手小海在旁说:“留个印蜕吧。”于是我们找了张宣纸,留下了印蜕做纪念。
先生个头儿不高,五官端正,一身儒雅气。虽总是面带微笑,却又让人觉得他若不笑,就有不怒而威的气度。他衣装朴素,布衣布鞋,还总提一布袋,里面装有饭盒,盒中装着从家带来的伙食。有回先生打开饭盒,我一看,几角饼,两个煮鸡蛋。倒杯开水,先生一边和同事们满面春风地闲聊,一边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当然,我也见过先生不那么“满面春风”的时候。有一年,有人拿了件东西卖给历博,先生鉴定为元朝皇帝颁赐的金牌,收了。可能上边对这件东西的真伪存有异议,先生很不高兴。几次和我说这事,并说民国版的《马可孛罗游记》里有这东西的图片。凑巧我家里有这书,先生一听很高兴,要看看。我回家连夜翻箱倒柜,第二天赶紧送了去。后来听说这事反反复复颇多曲折,弄得先生有一段心情很不好,我也不好再问。不过不久,先生又恢复了乐观的天性。
文物鉴定是很难的事。有走眼的时候,也就有可能被人抓住,使人“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先生早年间评职称并非一帆风顺。听传,有人在会上说,先生不过是“老琉璃厂”。启功和另一位权威还为此说了话。以后我和启功聊到这事,问当时情况,启功并没正面回答,沉吟了一下才说:“史先生是好人,非常忠厚。不过一个人能力有限,不可能什么都懂,什么都通。给什么都鉴定,麻烦就来了。”由这里我得到的教训是:一、人,要有自知之明;二、有名以后,出言要谨慎;三、不能老做好好先生,该拒绝时要拒绝。我感觉先生就是太忠厚,什么人拿什么东西来鉴定,一般都不拒绝,都会说自己的看法。可世道人心,并非都是正能量。
先生后来因身体缘故,不去历博了。去他家里,则诸多不便,也就少有机会见面。倒是在中央电视二台的鉴宝节目上见过几次。其中有两回,我就是听说先生也来,我才去的。他那时心脏已不好,但仍然热情,爱说,兴致很高。问我要讲什么,拿给他看看。我真想劝他别来了,因这节目很累很磨人,但我最终还是没说。我知道,先生不怕别的,就怕寂寞。
前些年,先生下世了。追思前尘,我觉得先生在文物学上的造诣是非常高的。众所周知,鉴定文物需要非常广博的知识,文学史学,经学小学,金石碑帖,版本目录乃至军事经济市井民俗,甚至器物造作,都需有所了解,某些方面还要深入。虽说不必门门精通,但横通是必须的。而且,日久天长,深入其中一两个方面,成为这方面的权威,也是大概率。
但先生太随和,爱说笑爱发议论,常以赤子之心对待周围。于今这个世上,过于随和,反而遭人轻视;不拒绝别人,反而会被别人拒绝。想到这里,感慨万千。不过转念想到,如今那些蝇营狗苟之徒,无廉无耻之“砖家”,看似得意于一时,一旦败露、则遭万众唾弃。先生这种方正忠厚之人,虽因不擅炒作拙于处世而不像有些人看去那么光鲜亮丽,却会长久地存于懂他、理解他、敬仰他的人的心底,自己也就心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