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
2018-04-11文|张宇
文|张 宇
每个人都有一段青春里的隐秘故事。我们在成长里获得的所有真知灼见,都是在各种貌似不可告人的禁忌和秘密里无师自通。
▌用画笔填色,和插画师刘擦擦一起完成插图,将作品拍照发至yczhengwen@qq.com参与评选,就有机会获赠读者文创团队设计的“小鲜肉”笔记本一册。
一
2001年,一纸录取通知书把我从某海滨城市带到了首都北京,带到了种满银杏树的C大,带到了低矮、破旧的男生宿舍楼里。
办完入学手续,我拖着3个塞得满满的行李箱费劲地推开了709的房门。初秋的阳光从门正对面的窗户射进来,照耀着空气里飞舞的尘埃,我的眼睛被晃了一下,眨了两下,适应了光线,看到了一个清瘦的身影。他是绿皮,是我的上铺,也是我在这座城市认识的第一个人。
像那个时候最常见的青年一样,绿皮穿了一件干净的白色圆领短袖,一条深蓝色牛仔裤,我进门的时候他正在铺床单。见到我进来,他兴奋地跟我打招呼,忘了自己正在上铺,脑袋咚的一下撞到了房顶。他一边揉脑袋,一边操着带乡音的普通话问我:“你去过天安门没?咱到时候一起去看升旗啊!”
绿皮来自云贵高原的一个小城,家里不富裕,没人陪他来学校报到,因为那样就要多花两张火车票钱,他坐了45个小时的火车孤身来到北京。
一个宿舍8个人,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地来了,十八九岁的小伙子们很快打成一片。四川的同学开始招呼大家尝尝他家自制的辣酱,东北的同学从包里掏出了两根哈尔滨红肠,有人在给自己的CS战队拉队友,有人说自己恐高,四处找人换床铺。忘了是谁问起:“哎,你们都为什么选这个专业啊?”
“好找工作啊!”四川的同学和东北的同学异口同声地说。“确实是,现在计算机多火啊。”“我是自己喜欢鼓捣电脑。”“不是我跟你们吹,咱学校这专业,在全国都数一数二的。”
正在整理东西的绿皮插话问道:“你们家里都有电脑吧?”“有啊,买了有几年了。”“我家没有,但我老去网吧学习电脑操作技术。”“你是去网吧打CS吧!”大家哈哈笑了起来,绿皮也跟着笑了。
开学没多久,绿皮就参加了校内的勤工俭学项目,申请在学校图书馆帮忙。每次我去图书馆自习时,总能在一排排的书架间发现他的身影。也正是因为有他帮忙,期末复习的时候,我才总能在自习室里有个座位。既有室友情谊,也出于对他帮我占座的感激之情,每当他因为干活而错过饭点时,我就帮他打份饭放在宿舍。每次问他吃什么,他的回答永远是食堂里最便宜也最难吃的10元套餐。
二
银杏叶落了,银杏叶绿了,银杏叶黄了,银杏叶又落了。大二上学期期末的一天上午,我们刚考完试从教学楼出来。
“哎,涛哥!”一个爽朗的声音叫住我,“来聊聊,聊聊。”是飞机。“飞机”这个绰号的来源很简单,对我们这些穷学生而言,大多数人回家返校都是坐火车,而飞机永远是坐飞机。
“啥事啊?”我停下脚步,“咦,你怎么在这儿啊,你刚才那科没考吗?连考试都逃?”飞机手一伸,一把搂住我,在外人看来,一定以为我们是好哥们儿。“那什么,兄弟等着我打CS呢,不能坑兄弟是吧。对了,咱们不是下学期开学之后补考吗,我什么水平你也知道,我补100次也过不了,所以……”
“你想让我帮你复习?”我那时真是单纯。飞机把我拉到树下,压低嗓子说:“我想让你帮我考试。”“什么?!”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班长,我跟你透个底儿吧,我的情况你们可能也多少听说了。”看来之前同学间风传飞机家里有路子,是托关系才进我们学校的传言有一定可信度。“我爸把我弄进来就费了老鼻子劲,老头儿放话了,就帮我到这儿,以后的路我得靠自己了。我这学期一科没考,一科已经挂了,下学期补考再过不了就该被劝退了。”飞机双手合十顶在自己鼻尖上,朝我做拜菩萨状。
“这忙我真没法帮,咱们学校考试查得有多严你也知道。而且作弊被逮住的话……”飞机赶忙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红塔山”往我兜里塞。“哎哎哎,别别,我不抽烟,不抽烟。”“你看我这事儿办的!”飞机一拍大腿,像是自己犯了天大的错误,“有人不喜欢抽烟,但没人不喜欢这个吧。”他给我比出了一个数钱的手势。“别别,我不是那意思。”“其实老师那边我已经打点过了,只要我交上去的卷子别太差,他就能让我过。况且你想想,咱们专业12个班呢,每班30个人,老师根本记不住谁是谁。你帮我去考,不会有什么风险。”
我一边跟他摆手,一边像拔萝卜一样努力把自己的胳膊从他手里拔出来。“这忙我真没法帮,你当我欠你个人情算了。”说罢,我一路小跑回了宿舍。我进宿舍时,绿皮正一个人在屋里拖地。“怎么跑这么急啊?”我顾不上回答他,抄起桌上的杯子先猛灌了一气凉白开,然后一股脑地把刚才的事告诉了他。绿皮听罢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们都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三
没多久就放寒假了,我回到故乡,飞机的事早已被我抛到脑后。直到三月份开学,我在学校的公告栏上看到了一张通报:绿皮因为协同作弊而被开除了。
“听说这哥们儿在补考时帮别人代考,一进教室就被发现了,可真够愣的。”“他图什么啊?帮自己哥们儿是吗?”“谁知道呢。”公告栏前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我拎着行李站在人群中发愣,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是飞机,肯定是飞机,他知道绿皮缺钱所以找绿皮替考!我在心里暗骂了一句脏话,顾不得把行李放下就冲到了飞机他们宿舍。飞机的室友告诉我,他现在可能在学校后门的网吧。
我冲到网吧,眼前的一幕更让我生气:飞机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屏幕,嘴里叼着烟,还不忘喊队友冲上去。我冲过去拎起他的脖领子就是一拳,飞机因为完全没有防备而被我轻易地撂倒在地上,等他回过神来,看清是我,握紧的拳头松了。
如果他骂我有病,或者干脆一拳打回来,那绿皮的事还有可能是我搞错了,可他这个反应恰恰证明他心虚,他知道我猜到的事。他站起来整了整衣服,抹了下鼻子里不断冒出的血。
“你找绿皮代考,现在绿皮被开除了,你跟没事人似的!”周围的人以我和飞机为中心退散出了一个圆圈,“你有路子,连一张通报批评都没有,作弊的人是你啊!始作俑者是你!现在你都让绿皮一个人扛了!”我越说越气,眼前站的是飞机,脑海中闪过的都是绿皮。
“绿皮是因为我被开除的,但不是我找的他!是他主动找的我!他想挣钱,所以他铤而走险!”
飞机的这句话像是一颗射向我太阳穴的子弹,轰的一声,我想到了那个我跑回宿舍,告诉绿皮飞机找我帮忙代考的下午。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飞机的鼻子不再流血了,他往前迈了一步,我没有后退,他看着我的眼睛,低声说:“可是,是谁告诉绿皮我在找人代考呢?我好像没有告诉太多人哦。”他压低的嗓音让我想到了那次在树下的谈话。我转身向宿舍跑去。
推开宿舍门,绿皮的床铺是空的。以前,每次开学他都是最早回宿舍的人。
这件事后来成了很多同学饭桌上的谈资,但几乎没人知道那天下午的事。飞机后来没有说,我也没有说,也没有在别人添油加醋时为绿皮平反。没多久,“非典”越闹越厉害,就像没人在意那年春天漫天飞舞的杨花一般,也没人在意那张空了的床位。
四
毕业十余年,我再没听说过绿皮的消息。我们这拨人赶上了计算机和互联网在中国发展最快的时代,我们享受了这个行业的红利,当我们手里有些积蓄的时候,又幸运地抓住了北京房价暴涨前的机会。我后来常想,绿皮本来也该有这样的生活,他来到北京,可以凭自身本事改变命运,如果那天下午我没有跟他多说那些废话的话。我不敢再往下想,就让思绪停在这一刻吧,就像当年我的青春结束在看到绿皮的床位空了的那一刻一样。
去年,我去成都出差,恰好碰到了当年的四川室友,他拉着我去吃红油火锅,席间我们聊起了过往。
“飞机你还记得吧?他前几年进去了。”“进去了?”“进局子了。”四川室友平静得像是在说今天下午有雨。“为什么啊?”我问。“你不觉得他那个行事风格是早晚要出事的吗?上学的时候有他爸给他兜着,后来他爸病死了,没人管他了。”我点了点头。
一杯白酒下肚后,他又说道:“你还记得绿皮吗?”我举起的筷子停在空中,透过火锅腾起的热气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我上次去天津出差,碰到他了。他现在过得挺好的,跟老婆一起开了个小店。那件事之后,他回家复读了一年,考上了天津的一所大学,不学计算机了。”我放下筷子,举起杯子自己干了。
“绿皮还问我有没有你的消息,我说大学毕业之后各奔东西,没联系了。后来他没头没尾地说了句挺奇怪的话,他说,每个人的命运都是自己选的,他没怪过别人。”
我知道绿皮这句话指的不是飞机。我青春里的那个死结似乎松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