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勒毛都2号墓地发掘记
2018-04-10周立刚任潇聂凡
文/ 周立刚 图/ 任潇 聂凡
2017年6月,河南省文物代表团对中蒙联合考古项目进行了实地考察并签订了正式合作协议,高勒毛都2号墓地的宏大规模和前期出土文物展现出的丰富文化内涵都让中方领导和学者对即将开展的联合考古十分期待。
经过一个多月的紧张准备工作,河南省赴蒙古国联合考古队伍整装完毕。由于这是河南考古史上第一次境外考古发掘,2017年7月19日,省文物局领导在郑州为队员们举行了简短而隆重的项目启动仪式,也是中方队员出发仪式。仪式结束之后,我们4名队员带着行李和装备奔赴机场,开始了蒙古考古之行。
顺利抵达乌兰巴托
此行4名队员都是80后年轻人,能够参与如此重大的项目,既兴奋又紧张。携带的大量装备能否顺利托运和出关是大家最担心的事。尽管事先我们进行了周密准备,在新郑机场托运行李的时候还是出现状况。出发前我们已经将无人机、RTK(测绘仪器)的电池卸下来随身携带,但遥控器和手台里的电池还是不让托运;同时另一件行李里的摄影灯、帐篷灯都是锂电池,也被要求取出检查。我们只能将已经打包完毕的行李开包整理,一番折腾之后,所有电池都被取出随身携带。过程中因为拆开检查还损坏了一支摄影灯。过安检的时候更是紧张,我们携带了7台不同型号的相机、3台笔记本电脑、2台iPad,还有各种设备备用电池十几块,每个人在安检处都装了满满几框。我们非常担心安检人员对这么多东西提出疑问,幸好最后还是顺利过关。
图① 出发仪式
图② 顺利抵达乌兰巴托
图③ 从乌兰巴托出发
从郑州到北京、从北京到乌兰巴托的航班居然都是令人意外的准点,毕竟这是在天气多变的夏季。乌兰巴托出关时,我们对于携带的大量工作设备以及一大包为蒙方队员准备的工作服装也很紧张,生怕蒙古海关以为我们是做走私生意的。因此事先已经准备好了双方的协议、邀请函,并记下了教授的手机号,准备随时联系。结果一切还算是顺利,连一点小插曲都没有。4个人出了机场海关,激动地和行李堆拍了张照片留念。在机场出口,一眼就看见了乌兰巴托大学考古系主任额尔登巴特尔教授。他给大家每人一个蒙古式的握手,一路悬着的心此时终于放了下来。人和设备顺利抵达,算是一个好的开端。
再访高勒毛都2号墓地
敖包祭拜
7月20日上午11点,我们抵达乌兰巴托,午餐之后就开始到不同的商店购买所需的生活物资和部分因不便携带而留在国内的设备配件,比如大型三脚架等。7月21日,继续做准备工作。教授说三天之前已经有三辆大车载着70多人去遗址进行准备工作,大部分生活物资已经全部到位。考虑到饮食习惯问题,教授特意带我们去了中国商店,采购了一箱老干妈和数箱方便面,比较遗憾的是整个商店只剩下一包咸菜。
7月22日早晨7点,中方队员和额尔登巴特尔教授及另一名乌兰巴托大学老师乘两台汽车从乌兰巴托出发,一路向西驶向后杭爱省。周六早晨的乌兰巴托比较安静,但街道上居然有很多警察拦住司机吹气测酒精,这是因为周五晚上人们往往是通宵狂欢畅饮。
早晨的天空突然飘起了小雨,教授十分高兴。今年蒙古非常旱,牧草长势很差,多处爆发山火,这场雨对于草原人民来说无疑是大自然赐予的珍贵财富。教授说在蒙古,旅途开始或者项目启动之时,如果下雨就预示着好运。我们就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继续前进,路上自然还是要在敖包处停车祭拜。借着这个机会又跟教授多了解了一下敖包的历史。蒙古人认为敖包起源于匈奴时期,是蒙古人的古老传统。原来的敖包上没有那些五颜六色的经幡,那是受藏传佛教影响之后出现的。萨满教徒和佛教徒祭祀敖包的方式也有别,比如萨满教徒只是给敖包敬酒、献奶和食物,并不添石头。
这一路除了在Ulannshiveet这个小镇停下来吃饭,就是在哈拉和林古城停了一会并参观了博物馆。虽然过了一个多月,路边的草原并没有太多明显变化,仍然是满眼的枯黄,大概还是因为干旱的原因,牧草长势不好。初次见到草原的队员们难免有些失望。不过到了呼尼河(Khanuy)附近时,因为有水,植被就完全不一样了。碧绿的草地像毯子一样,上面撒满了五颜六色的小野花,成群的牛羊在草地上悠闲地吃草,几只鹰或站立河边或翱翔天空,一下子提起了大家的兴趣。因为出发较早,这次没有夜奔,我们在下午6点半左右就到达了高勒毛都2号墓地。我用对讲机对另一个车里的同事说:欢迎大家来到高勒毛都2号墓地,这里就是我们要开展工作的地方。
图① 小镇上的午餐
图② 参观哈拉和林博物馆
图③ 营地航拍
遗址新景象
下车的时候,映入眼帘的首先是10个蒙古包和袅袅的炊烟,宛若一个小型的牧民聚集区,只是没有成群的牛羊。一切与一个多月前的荒无人烟完全不一样了。
营地忙忙碌碌,几乎全部是年轻人,有20多个俄罗斯布里亚特大学的学生和30多个蒙古大学生来参加这个项目。除了搭建蒙古包是由附近牧民帮忙完成之外,其余的各种准备工作,包括挖厕所、搭建洗脸洗手的架子、搭建吃饭的帐篷等,全都由学生完成。蒙古包之外,还有部分俄罗斯学生住在自己携带的野营帐篷里。最让人吃惊的是营地边上已经竖起了篮球架、排球网和足球球门,地上还用石块标出了场地。果然,下午的工作完成之后,学生们还有几个年轻老师都开始了各自喜欢的体育运动。这完全是“夏令营”而不是考古工地的氛围。
第一顿晚餐是大盆的手抓羊肉和灌肠,刀切手抓,配有一些腌黄瓜和番茄。厨师很热情,手抓羊肉吃得大家都有点hold不住的感觉,尤其是比较肥的羊肉羊血等做成的灌肠。大盆肉吃完之后,居然还有羊肉大米粥,粥的味道倒是很合队员们的胃口。晚饭结束之后,教授招呼大家开会。60多个学生和老师围成半圆,听教授安排明天的工作,同时介绍中方队员。会后我们开始收拾自己的蒙古包,外国学生就开始了丰富的夜间生活——在星光下打球、唱歌,一直持续到11点多。我们第一次领略到了草原考古生活的浪漫色彩。
图① 夜色下开会
图② 开工前合影
图③ 学生们开始清理表面
蒙古考古第一天
7月23日早晨8点钟,我们4个队员准时到了拟发掘的墓葬区域。按照我们的计划,首先要对墓葬进行低空摄影,对暴露在地面的墓葬结构进行RTK测绘,根据现场情况架设延时摄影机位。因为前一天晚上比较忙碌,没有来得及跟教授沟通,准备在现场沟通工作计划。
到现场的时候,已经有两三个年轻老师带着几名学生在拉线布设探方。问了其中的奥勒格老师,他说要先在主墓葬东侧十多个陪葬墓区域清理地表,布方之后学生马上进场工作。没有进行原始现场拍照测绘,就直接进行陪葬墓区清表,这让我们很意外。很快,几十名学生抄着铁锨铁桶浩浩荡荡来到现场,准备开工。我们赶紧跟现场老师沟通,让学生稍等一下,我们要完成低空拍照。拍照结束之后,所有发掘队员集中合影,然后教授才喊开工。合影的时候我们才感到当时定制工作服、在衣服上印上国旗和“河南考古”的重要性,在这种来自不同国家七八十人的合影中,一眼就能看出中蒙双方的主要队员(今天第一天,中蒙队员都穿着由我们统一制作的联合考古队工作服)。
合影结束之后学生们就直接开始清理线框内的草皮。因为草皮不厚,底下都是细沙,一锨下去就是30多厘米,这些年轻的学生们干起活来非常轻松,进度也很快,大概半个小时,学生们就已经清理了好几米宽的区域。这下子让我们着急了,原本计划对全程进行延时摄影,现在还在周围选择合适的机位。稍晚一点可能大家就完成大部分清表工作了,会损失掉很多珍贵资料。
图④ 队员在树上架设相机
图⑤ 现场沟通发掘计划
清理工作现场
墓群周边有很多松树,因此我们决定利用树干来架设延时摄影相机。六月初我们来考察过现场,大概知道这里的情况。负责摄影的同事在国内已经做好了架设相机的平台,现在的工作就是找到合适的高度将平台固定在树干上,然后将相机固定到平台上。这些松树有个好处就是树枝很密,攀爬很容易。当然这也直接影响了相机的镜头,需要将一些树枝砍掉。我先爬上树,找到合适的机位,然后蒙方的米吉老师拿着锯子上树锯掉了碍事的树枝。第一个机位架设完毕已经到了中午十二点,学生们已经清出了好几座墓的顶部积石轮廓。在跟教授沟通之后,知道了下一步的工作区域,于是还要继续在即将开始清理的位置再架设几个相机——毕竟一台相机镜头能够覆盖的区域十分有限。蒙方的老师对这种在野外发掘现场的延时摄影比较感兴趣。但是架设的机位由于高度问题还是有点遗憾,无法收进全部发掘区——根据无人机的测试,镜头要覆盖全部发掘区,最低需要50米的高度,这点在野外真的很难做到。
晚上9点左右天黑的时候,远方开始出现闪电,10点多闪电终于到了营地上空,然后就是一阵暴雨噼里啪啦打在蒙古包上。蒙古包底部也吹进来了雨水,大家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地上的东西避免被水淹。这种突如其来的天气情况让我们的队员措手不及,因为都没有经历过这种外面大雨、屋里雨水横流的情况。大家开始担心外面在地上搭帐篷住的学生,这雨天该怎么过。不过我们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学生们在闪电下面继续踢球,雨下得紧的时候他们各自回到蒙古包或者帐篷里。夜里11点多,仍然是处处欢笑声和歌声。这个时候我们开始担心留在树上的延时相机——虽然加了防水罩,去年也在野外实践了半年——能不能扛得住这大草原的暴风雨。
工地上的学生们
虽然头天晚上狂风大雨持续了半夜,第二天一早却是艳阳高照,正常开工。开工之后第一件事是赶紧去检查树上的延时相机,除了早晨7点到8点之间UV镜上出现一小块水雾之外,其余居然完全正常。
学生们一早都聚集到了陪葬墓区域准备继续清理表土,经过第一天的沟通和准备,现在我们完全可以从容地开始各项记录工作,而我也开始观察这里的学生和他们的田野工作。
在中国从事考古工作的人都经历过学生阶段的考古实习,实习阶段学习的是如何布方、如何安排工人、如何控制发掘进度并做好记录。简而言之,实习学习的是考古管理技能和基本技术,学生是不会从事太多体力劳动的。但是在这里,24个俄罗斯学生和33个蒙古学生几乎承担了所有的体力劳动。这些学生不仅有考古学专业的,也有其他专业的,这种田野工作既是实习也算是暑期打工。当然学生也都是有工资的,一天大概是人民币80块。七八十人一天的工资也是不菲的数额,这也是一到达工地就立即开工的原因。
之前我对国外学生的田野考古实习也有所了解,知道学生需要亲自动手发掘,一般没有雇佣工人进行发掘的情况。但是学生参与的田野工作一般都是规模很小的,比如三五个平方的探方或者一两座小墓葬等。像这样子上千平方米的清表工作,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是完全由学生完成的。在这里,照相或者记录工作都是由老师来完成,所有的学生无论男女都是抄着铁锹挖草皮和沙土,拎着铁桶运土,或者举起斧头䦆头砍树根。后期清理积石墓上的巨大石块、搬运砍下的数百斤重的大树也基本都由学生完成(有少数几个不是学生)。这样的体力劳动从上午8点持续到下午1点,下午4点到7点,中途会有三四次休息时间,大家喝水或者吃点油条补充体力。这样的劳动强度下,居然每个人都是很兴奋的状态,没有一点疲劳的样子,他们的体力和耐力不得不让人佩服。
学生中有几个有趣的人,比如一个俄罗斯学生,显然是个军迷。无论天气多热,都是从头到脚一身军装,外面还有一件战术背心。腰里一直都是三件东西:军用饭盒、小包和匕首,挂在腰带上晃来晃去。这个同学直接用手搬运挖起来的草皮,经常可以见到他把一大块草皮举在手上当哑铃,看来也是个健身狂人。女生们穿得都很精致,但是趴在地上清理草皮沙土的时候一点也不含糊。
午饭之后,学生们就开始踢球或者打排球、篮球,一直持续到下午4点开工,没有午休的概念。下午7点半晚饭之后,依然是热闹的球类运动或者唱歌到深夜。后来可能是觉得球类运动不过瘾,还架起了一个简易单杠,经常有人上去试试手。无论是烈日当空还是月黑星暗,甚至在下着小雨的时候,他们的运动热情也丝毫不减,经常还会组织排球赛或者足球赛,就在简易球场上挥洒汗水。而我们每天回到蒙古包里第一件事就是躺下,尽管这几天主要工作是绘图和照相,没有一点体力劳动,大家都还是累得很惨。可能是在国内的田野考古工作模式下,我们都变得有点懒了吧。
图① 搬运树木
图② 全副武装的军迷学生
图③ 工地上的女同学
图④ 学生们在简易单杠上运动
雨中工作
工地上的排球赛
草原上的雨说来就来,说停就停,雨停之后可以立即开工,因为沙土地上根本留不住雨水,也不粘脚。经常是学生们听着风雨大作安然入睡,想着第二天至少可以休息一个上午,结果天一亮老师就逐个蒙古包敲门叫大家起床干活。如果是那种看着十来分钟、半个小时就能过去的小雨,工地上是不会叫停的,大家都继续冒雨工作。虽然赶上了迟来的雨季,但是频繁的暴雨几乎没有影响工作,这对我们来说确实是一种全新的体验。最后我们的总结是——领队很开心,学生很郁闷。
这群年轻学生工作中的耐力和他们对生活的热情确实让我们惊讶,看来我们的考古工地,尤其是学生实习的工地,也可以借鉴一下。当然不是让学生去干体力活,而是要给业余生活增加点色彩。
工地上的老师
工地上除了系主任额尔登巴特尔教授之外,还有三名年轻老师分别负责照相、绘图和记录等具体工作。这些年轻老师都是80后的小伙子,其中嘎拉是历史专业毕业,但绘图水平很高。他主要教历史课并负责现场绘图,M1发掘报告中大部分遗迹图都是他手绘的。跟我们一起来的米吉主要研究体质人类学,还是学校的足球教练,不过看着他200多斤的体型我很怀疑这点,他解释说自己used to be a good player (曾经是个好球员)。他主要负责现场摄影,我们经常提醒他“不要把梯子踩坏了”。奥勒格老师高中之后就去土耳其留学,学习突厥时期的考古,土耳其语、英语和俄语都比较好。这三个老师之外,系里还有一个老师在俄蒙联合考古工地上负责,另一个年轻老师在内蒙古民族大学读博士。这些老师的研究方向不同,每人都熟悉一门不同的外语——这是额尔登教授有意安排的,我们都很佩服他的眼光。
中蒙队员合影
额尔登教授在工地上一直是一种比较严肃的状态,加上他魁梧的身材和大胡子,学生们和年轻老师们都很怕他。不过在一起踢球或者喝酒的时候,经常还是开心得像个老小孩。与他对比最明显的是俄罗斯布里亚特大学带队的教授,也是历史系原系主任。这位老教授已经近六十的年龄,在工地上最喜欢的装束居然是泳裤!他每天去工地的时候穿得很整齐,到了工地就脱得只剩下泳裤,亲自动手挖土或者指导他的学生。休息时间他就把衣服铺在地上躺下晒日光浴。额尔登教授可能看出了我们的惊讶,告诉我们说俄罗斯考古学家都是这个风格,经常在工地是naked。光膀子上工地,无论在老师还是学生中间都是很平常的事。高纬度草原的阳光确实很烈,我们都被晒得恨不得连眼睛都盖住,但是他们却一点问题都没有,显然是已经习惯了。
除了老师,工地上还有3个技术人员,也就是我们熟知的技工。这3个年轻人也都是几年前考古专业毕业的大学生,主要协助老师进行绘图和记录,还有清理比较复杂的遗迹情况。当然,更多的时候还是跟学生一起干活。蒙古国虽然考古遗迹非常丰富,但是人口少,考古工作的职位就更少。据老师们介绍,全国总共5家大学和研究所从事考古工作,有职位的考古人员也就50人左右。因此考古专业的毕业生找到合适的工作比较难,很多人都是改行,还有少数就跟着老师们做技术人员。
蒙方老师的英语都还不错,大家的交流基本上没有问题。大家的年龄相仿,相处还是很愉快的。额尔登教授对学生们要求很严格,工地上不允许喝酒或者打扑克,不过老师是例外的。除了偶尔跟他一起喝点酒之外,年轻老师们最高兴的还是周五和周六晚上和我们一起喝酒,因为教授在他们面前大多数时候还是很严肃的。这些老师都很有趣,说在乌兰巴托的时候,要喝酒需要跟老婆请假,但是在这里不需要请假。大家在喝酒的过程中讨论工作计划,互相了解了对方的文化,也增进了双方队员的感情。看来中外考古工地上酒都是一个很好的沟通媒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