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死在远行的路上
2018-04-09刘汀
刘汀
一
这是李慕云第一次去青岛。
在此之前,这个海滨城市在他脑海里的标准印象是啤酒和蛤蜊。因为他大学同宿舍的小董是青岛人,本科四年,说过无数次要请大家去青岛喝啤酒吃蛤蜊,当然直到小董成了他们同学里第一个混到副部级的人,这个承诺也没实现。
提起小董,李慕云觉得有些气闷。一个月前,硕士毕业后工作已经七年的李慕云,终于凑了一笔钱,打算在六环外买一个小房子,给自己的京漂生涯一个归宿。他已经跟中介看好了房子,价钱也谈妥了。再之前有次小规模的同学聚会,他跟小董提过一嘴,小董拍着胸脯说能借给他二十万。但等临到付首付的时候,小董的电话却打不通了。李慕云急得不行,他担心小董被双规了,只能四处问北京的同学最近见没见过小董,有的说没见过,有的说昨天还在区里的新闻频道看见他视察一家文化单位。这么说,小董没有出事,也没有被双规,那他不接自己的电话,不是不能接,是不想接。
李慕云别无他途,只能继续打,等终于打通的时候,小董说有这事吗?不可能啊兄弟,你别看我大小是个官员,可是八项规定之后我一点灰色收入都没有,你现在叫我出来撸串喝酒,我都不敢出来。再者说,家里那点钱又被我媳妇管着,哪儿有钱借给你。李慕云无可奈何,只能说要么那天你喝多了,要么是我记错了。肯定你记错了,小董说,我什么时候喝多过?
等李慕云七拼八凑凑出这笔钱的时候,北京的房价像坐了航天飞船,一个星期就涨了百分之二十。房主眼看自己卖亏了,不惜退了双倍押金毁约,结果李慕云到手的房子没了。他唯一可自我安慰的就是,至少没赔钱,还赚了个押金。经此一役,再想追上北京的房价,就不知猴年马月了。
从中介公司那儿拿着退回来的五万块钱出来,天气热得像发情的公牛,加上昨晚零星的一点雨,空气里湿度特别大,整个北京像一个巨型的桑拿房。看着马路上的人与车,李慕云有一种冲动,想找小董去理论一下,可等红灯的时候一琢磨,小董也许有自己的难处;再说就算人家答应了,也可以反悔,是借钱,又不是欠钱,何必再去自讨没趣。
买房不顺,又赶上考驾照实际道路考试,三次没过。第一次是半路熄火,第二次压线了,第三次他跟考官吵了起来。他心里郁闷,就请了年假回老家。他的本意是回来静一静,休养一段时间,也躲开社里的那些是非。这一段,出版社一直在传言要实行改革,一些部门要拆分重组,中层全部重新竞聘上岗,每个人的利益跟效益挂钩。这种改革喊了多少年了,就像故事里的狼来了,一直在喊,狼总是在头顶上飘荡,可就是不来。不过这一次,或许是真的,分管领导找他谈过一次话,示意他竞聘人文社科中心的副主任。领导说,人文社科出版是意识形态领域,很重要,必须得有个可靠的人来负责。正主任是出版社的元老,还有一年多退休,不可能动,但他也不管事,副主任相当于实际主持工作,权力不小,压力也不小。
李慕云说我想想吧。当了七年编辑之后,他其实已经产生了职业倦怠,工作上的七年之痒,比婚姻的还让人心生懈怠。每天都在给别人做书,约选题、排版、校对、印刷、宣传,一本又一本的书从他手里诞生,然后经过一轮流转,大部分又回到造纸厂化为纸浆。他自己写的那些小文章,那些有头无尾的诗,只能躲在硬盘里发霉,连化纸浆的机会都没有。有一次,他甚至动了化名出自己的书的念头,后来又一想,被人发现了实在丢人,便作罢了。
周末,他經常到各个文化沙龙活动去旁听,有时候觉得挺有收获,有时候觉得那些台上的嘉宾都是滥竽充数、胡说八道。几年前的一个同事去年离职,下海创业了,也跑来游说他,希望他加入他们的互联网创业公司。说实话,他有点动心了,,可这点动心还远不够让他马上辞职离开。
一些都似是而非,一切都可有可无,,以至于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在日记里使用那个一直回避的词:精神危机。他觉得这个词有点矫情,有点过,可以自己目前的心理状态来看,又确实有点危机。只不过这种危机并没有什么危险性,不像抑郁症之类,就是表现为什么都成,什么又都无所谓、无意义。这段时间,他看的电影和书明显多了起来,但这些并不能解决问题,反而让他的消极感觉越发深重。他都有点希望自己生一场不大不小的病了,这样,身体上的症状会强行把他从内心的焦虑中拉扯出来,他就不得不面对另一种担心。可转念又想,身体上的病痛也可能加重精神上的焦虑,反而得不偿失。李慕云一直这么瞻前顾后、犹犹豫豫。再加上,这些年他相过几次亲,但始终没有真正谈恋爱,即使有了欲望,大都是自己动手解决了。他曾经找过一次洗头房的小姐,可并没什么快感,后来又爆发了雷阳事件,他也不敢去了。时间一久,有关肉体的欲望也似乎淡了下来,虽然他才不过三十几岁,正是荷尔蒙分泌旺盛的时期。
尝试过各种可能之后,他还是像之前一样,买了回家的车票。他内心也很清楚,老家顶多也只能让他暂时忘了这些事而已。忘却就好,哪怕是暂时的。
第一届青岛国际书展是本年度的青岛啤酒文化节的一部分,确切点说,就是在啤酒文化节期间,举行了一场国际书展,大概有二十多个国家的出版社和书商参展。为了体现啤酒和书的主题的结合,被邀请的大都是盛产啤酒的国家,比如德国、巴西等。李慕云代表出版社去参展,是书展开始的前一天才定下来的。他当时正在老家休假,可是最初的人选办公室的副主任老何突发脑溢血,住进医院,他不得不急匆匆赶回北京,替他来青岛。
让他中断休假跑去出差更重要的原因是,就在他在老家休假那几天,他已经五十岁的小叔终于有机会娶媳妇了。小叔李建国在村子里放了一辈子羊,因为出生时缺氧,导致人有点痴傻,再加上奶奶一个人拉扯四个儿子一个女儿,还没等三儿子结婚,自己就得了肺痨死了。三叔出去打工,拐了一个云南偏远山区的女子回来,算是自己成了家。小叔从十三岁就放羊,一辈子跟羊待在一起的时间比跟谁都多,而父亲和二叔三叔,一家家都过得捉襟见肘,也无力给他张罗相亲娶媳妇。等到了二十一世纪,家庭状况稍微好一点的时候,小叔已经四十多了,加上脑子的问题,媳妇就更娶不到了。也不是娶不到,有几次,好事的人把几十里外的寡妇介绍给他。眼瞅着要结婚了,小叔却不知道听了哪个混混的鬼话,说绝不娶二婚的,将来埋不到祖坟里,这事就此撂下,无人再提。
李慕云觉得,在农村,一个人如果到了四十多还没有结婚,村里人似乎就不希望他结婚了。他每次回来,都会买两瓶白酒去小叔家,煮一锅过年时留下的猪骨,喝上一场。两个没有爱情也没有婚姻的光棍,互相诉说着彼此的烦恼和忧愁,虽然他们完全搞不懂对方到底在烦恼什么。但每次跟小叔喝酒,李慕云都觉得有一种难得的放松,不是获得了宽慰,而是在哭哭笑笑中得到了发泄。这次回去前,他特意从商场买了两瓶高度白酒,准备再跟老人家醉一场。
这个已经日渐苍老的光棍迎来一生里最后一个机会。对方是一个比他小七岁的老姑娘,四十多了,一直没嫁人。没嫁人的原因是她有四个弟弟,狠心的父母一直拖着她把最小的弟弟供完大学,才吐口让她找对象。当然,她最初并没有想过嫁小叔,是已经得了糖尿病的三爷爷,给小叔创造了这个机会。三爷爷前半生靠挖宝石为生,没能发财,只留下半院子奇形怪状的石头;后半辈子靠家里的一本半发黄的旧书,成了远近闻名的半仙儿,这本书据说是祖爷爷留下来的。
老姑娘得病,村里的医生乡里的医生都没瞧出啥毛病,她家里人找三爷爷去给医治,三爷爷告诉她家里人,这病要想根治,必须得找个属耗子的、比她大七岁的人结婚,而且得是头婚,还得是个根儿上在海边打鱼为生的人。老姑娘父母想,属耗子的好找,可头婚的谁取四十多岁的人?再说这里是内蒙古,养牛羊的满大街都是,打鱼的人家哪儿找去?所以他们就想这是命里该着如此,也并不着急,三爷爷就吓唬他们说,这病最要紧的不是老姑娘,而是会妨碍四个弟弟以后的婚姻和家庭,甚至第三代。老两口一听,这才着慌了,觉得这事必须尽快解决。一家人选来选去,发现只有小叔最合适,属耗子,头婚,脑袋虽然有点问题,但能干活,能过日子,倒也不错。可是,这俩迷信的人提出了验证小叔的资格问题,其他都没啥好说,三爷爷告诉他们,李家人祖籍在青岛的海边,种地又打鱼,小叔自然也属耗子。
但才过了一天,这老两口又提出一条:这人得三代以内埋在一处,否则大不吉利。这条不是三爷爷的主意,而是老两口又去找了附近的另一个半仙儿,这个半仙儿和三爷爷有点竞争关系,可又不是多明显,所以在不反驳三爷爷几条的基础上,又加了一条,还特意强调这条最重要。就这条出问题了,我爷爷和二爷爷、三爷爷,他们是跟着祖奶奶逃荒到这里的,祖爷爷在他们逃出来前就没了,要埋也埋在青岛,这么多年了,到哪里去找?
三爷爷试图打个马虎眼,说祖奶奶埋在这儿,没问题。可这老两口过度认真,因为他家里的四个儿子,两个还打着光棍,两个结婚又离婚了,一个孙子都没生呢,都觉得是老处女姐姐没结婚给弄的。
就是这时候,李慕云接到了出版社徐总编辑的电话,让他去青岛参加书展。他在家里接电话有一个习惯,喜欢开着外放,是因为他想给家里人装出一副能做事情的样子,也省得他们不停地问,你到底在北京干什么呢。这一次刚打完电话,三爷爷就盯上他了。
你要去青岛?老爷子瞪着红眼问。他眼皮外翻,红红的,好像发炎了,可又没有炎症,眼珠骨碌碌转,像两颗血里的玻璃球。
哦,我们单位想让我临时去出个差,我不太想去,我假还没休完呢。
去,一定得去。三爷爷说着,把手里的烟袋使劲地挥舞着。
为啥?他问。
为啥,为了你小叔,也为了你自己。
小叔的事我听说了,你的心思我明白,想帮他,可这和我有啥关系。李慕云说。
咋没有?三爷爷说,你小叔结不了婚,你就谈不上对象,你看看你们慕字辈的兄弟,三十好几了还打光棍的有多少?这事根上就在你小叔这儿,把你小叔的事解决了,你们的也就解决了。
哈,李慕云忍不住笑了一声,三爷爷,这哪儿跟哪儿,我可不信你这套。
三爷爷突然间变得严肃起来,说:慕云,你别以为三爷爷是个老农民,是个大忽悠,我知道你回来不是想家,你是在城里呆不住了,难受了,你回来啊,是治病的。
李慕云大吃一惊。
三爷爷接着说,你这病,是心病,去别处也没用,就得回来。我跟你说,你听我的,准保过得了这一关。就算你不信这话,但为了你小叔,跑一趟也不冤枉你吧?
李慕云点点头,说为了小叔,我倒是该去。
接着,三爷爷告诉他,老李家祖籍就是青岛,具体是郊区的一个李家莊,当年因为祖爷爷被日本人打死了,祖奶奶带着他们一起逃荒,才来到内蒙古的。也就是说,祖爷爷死后埋在了青岛郊区的李家庄,如果去青岛的话,也许能找到祖爷爷的骸骨,带回来跟祖奶奶合葬。
李慕云说,三爷爷,就算我信你的话,这都过了多少年了,到哪儿找去啊。
三爷爷说,慕云啊,我想让你去青岛,还不单是这事。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两页发黄的纸,上面写着字,看起来像是一个公司的体系图,再仔细看,似乎是一份家谱的一部分。两页纸,第一页看起来更旧一些,上面写着李宗峰、李宗谷,下面各是娶妻某某,生子女某某,然后子又生孙,孙又娶妇,就到了第二页。他在第二页的末尾,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李慕云。
这是……李慕云没想到还有这东西。
三爷爷说,当年李家逃荒出来的时候,是两拨人,一拨人就他们,另一拨到了赤峰郊区,家谱的主体部分被他们拿去了,奶奶因为是个寡妇,人家只给了她一页。这后一页,是三爷爷多年后自己续上的。
三爷爷的意思是,让他顺便绕道赤峰,去找找这家谱的前半部分,哪怕是个手抄的也行,他这辈子不把家谱接上去,死不瞑目。
三爷爷红红的眼睛里,带着黄褐色的眼屎,但目光炯炯。“咱们老李家,不是一般的人家,我记得你祖奶奶说,咱们曾经是青岛的名门望族,家谱能追到几百年前,出过举人,也出过秀才。慕云,你是个念了书的人,你知道三爷爷这辈子最大的愿望是干吗?就是找到这份家谱,看看老祖宗都是干吗的,看看咱们到底从哪儿来的。”
他这么一说,李慕云也有点好奇了,但心底对于这种毫无线索的追寻完全不抱希望。他跟三爷爷说,反正要去出差,青岛他肯定要去的,不过能不能找到祖爷爷的骸骨,还有家谱,他可说不准。
三爷爷说,你去就是了,找不找得到,老天爷自会安排。
这天晚上,李慕云还没吃晚饭,就来了三拨人。不知道是三爷爷发动了家族的人,还是人们实在希望小叔这次能真的结婚,反正都来劝他去找祖爷爷的骸骨,祖奶奶和祖爷爷两个人都逝去多年,如果能有机会合葬,作为子孙,也算是尽一点孝道。
李慕云这一夜睡得很晚,这件事有点超乎他的预料。后半夜月亮出来了,他在土炕上歪歪头就能看见。月光皎洁,旁边的云彩很薄,像细纱,照着月亮的脸。院子里有一种独特的声响,这声响是安静的夜里才有的,不是什么具体的声音,是安静和黑暗本身的声音。
二
他第二天一早先回北京,去了一趟出版社,连家都没回,直奔高铁站。在出版社的大堂里,他瞥见贴了一纸告示:下个月将举行中层竞聘。这回狼真来了。
坐在北京到青岛的高铁上,李慕云还有些恍惚,脑子里总是浮现前一晚的月亮,和月亮旁边淡淡的云彩。自从上了车,他就不断地用微信跟营销部的同事对接书展的事,又在同学群里吆喝了一声,说自己不日将临幸青岛,请青岛工作的老同学准备接驾。虽然青岛人小董不在老家,但青岛还有两个女同学,一个在青岛一中当老师,叫何小白;另一个也在出版社做编辑,叫姚璐。这两个人,读书时和他关系都还不错,但何小白当时对李慕云有点崇拜,因为喜欢他写的一首诗。而姚璐呢,则是有一年他们几个人相约去登泰山,结果下山时姚璐崴了脚,李慕云扶了她好几里地。说起来,他与她们之间都有过似是而非的暧昧,可都没有什么实实在在的故事。这首先是因为李慕云当时有女朋友,不过是在另一所学校,他的高中同学。等李慕云知道自己早就被女朋友戴了绿帽子的时候,已经是大四下学期了,大家都准备各奔东西,没有谁会跟转眼分别的人发展出感情了。
书展的一切安排妥当,他拿出了一本作家社出的年度诗人选,随手翻着,老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可就是想不起来。直到看见一首诗里写:用我的骨头敲出/石头般的尖叫。他才蓦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一个三爷爷交代的重要任务呢。他在出版社里跟领导说,出差可以,但休假在书展之后继续,还有五天的时间,他可不想浪费,正好转转这个海滨城市,喝点啤酒,吃点海鲜,亲自替小董兑现当年的承诺。
找先人的骨头,三爺爷怎么能想出这种事来?一琢磨,他有点明白了,三爷爷表面上是为了给小叔找对象,可内里其实有私心,他想起来,三爷爷不止一次提到过,祖爷爷祖奶奶没合葬,赶明儿他们这辈人死了,到那边还是没爹的孩子。三爷爷有自己的恐惧。他可能早就算计好了这一趟寻找之旅,只是没想到刚好碰上自己来青岛。不过对小叔,李慕云从心里希望他能有个家庭,要不然一辈子就这样孤苦伶仃了。小时候,他跟村里的孩子们玩,小孩子童言无忌,总是说小叔是个傻子,脑子有问题。自尊心强的李慕云回到家里,刚好小叔赶了羊回村,被父亲叫来吃饭。小叔的饭量一直很大,一顿至少能吃三大碗饭,那天他准备吃第三碗的时候,李慕云用筷子到挡住了他盛饭的勺子:吃那么多干吗。
小叔愣了一下,还以为他是在跟自己玩儿,就绕过他继续去盛饭。
李慕云一时间控制不住,猛地打了一下小叔的手:吃吃吃,就知道吃,越吃越傻。
小叔彻底愣了,放下筷子和碗,下了地走了。
那天李慕云被父亲一顿臭骂。他不想告诉他们,自己是因为有个傻叔叔被嘲笑了。但从那天以后,小叔就很少来家里吃饭了,不管放羊回来多晚,都自己烧火,烟熏火燎中煮出一锅不稀不稠的东西,捧着大碗,拿着一块咸菜,蹲在墙头上吃。父亲和母亲一次又一次去喊他,他终于拒绝不了,被拉扯着来了,也只吃一碗饭就走。李慕云知道自己把小叔伤到了,可他不想承认,更不愿意去向他道歉。他只是没想到,一个傻子竟然也有自尊,还这么强烈。等到李慕云上了大学,在一群有钱有权的同学面前体会到那种自卑感的时候,才真正理解小叔的感受。
第一年寒假回家,他带了两瓶牛栏山二锅头,一瓶给父亲,另一瓶给了小叔。收到李慕云的礼物,小叔又惊又喜,但他不会表达,只会嘿嘿傻笑。然后打开炕梢一个柜子,从里面掏出几块水果糖给他,说:吃,甜呢。他接过去,才觉得多年前自己的不礼貌,有了点交代。现在,小叔这辈子最后的结婚机会似乎就靠他了。李慕云忍不住去想,三爷爷算命有些可笑,那个老姑娘父母的愚昧更是让人无语,可是在乡下,他们就是这么过日子的。他们才不管什么科学不科学呢,最在乎的就是那个无与伦比的“命”,命既然这样,那人就得这么活。他不信,可得尊重他们的逻辑。
是姚璐先在群里给李慕云回了话,说:青岛人民热烈欢迎李才子慕云来视察工作。之后,她跟他私聊,问他几点到,待几天,想去哪儿玩等。她也是编辑,早就猜到了他肯定是为了书展来的。聊了几句,李慕云说:姚璐,请问从青岛到郊区的李家庄远吗?姚璐说,哪个李家庄,青岛这边有好多李家庄。李慕云说,好像是平乐那边的。姚璐说,不近不远啊,你想干吗?会情人?不过我有车,过去也还方便。其实李慕云在百度地图上查了距离,但还想再确认一下。李慕云说,那到时候就麻烦你跟我去一趟吧。
他坐在车上都快昏昏欲睡了,手机突然震动,是何小白。她直接打了电话过来,电话里能听见她有点醉意,但背景音却是很舒缓的音乐,像是某个美容机构,又像是安静的酒吧。何小白直接打电话过来,让李慕云有点意外。其实从大学毕业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通过话,只不过是后来有了微信,偶尔给彼此留个言、点个赞。李慕云心里一直很想见何小白,首先是他自从和上一个女朋友分手之后,就再也没有谈过恋爱,累了,但偶尔会想起何小白,想起她在图书馆里给他递的那张纸条。那是第一次有女孩主动向他表示好感,他当时正跟民族大学的女友如漆似胶,冷淡处之了。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是,那张纸条他竟然一直夹在毕业证的证书里,前一段报职称的时候翻出来了,还愣了半天。
何小白的朋友圈偶尔转个文艺活动信息,或者是一杯咖啡,一本书。和其他这个年纪的女人不同的是,她从来不发自拍照。李慕云细细想了一下,似乎她从没有发过任何照片,连集体照也没有。他对她的印象停留在大学本科毕业吃散伙饭时的样子。她不善饮酒,但又喜欢喝,一杯即醉,端着酒杯对着李慕云说:李慕云,我觉得你将来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诗人。李慕云跟她碰杯,干杯,那一瞬间他有个错觉,觉得何小白眼睛里有眼泪。何小白说,我要带着你那首诗离开北京,去过以后的生活。何小白没选择读研,听从了父母的意见,回老家的一所中学工作了。李慕云没想起她说的是哪首诗,也不好追问,就说:谢谢。现在他也不知道是哪首诗。
李慕云掏出了笔记本,回想往事,让他有点多愁善感了。脑袋里不时蹦出一些似是而非的句子,有好几次,他准备把它们写下来,可刚一落笔,又发现这些句子极其庸俗不堪。然后是另一个句子冒出来,然后又是庸俗不堪。他有点沮丧了,一如他毕业这么多年来所有的事,做的时候都是怀抱希望,可进行到一半就感到了无意趣。他曾想过做一个纯粹的诗人,这些年他没停止写诗,也偶尔发表一些,甚至在《诗刊》上发过三首短诗。可是他知道,自己始终没有写出一首真正像样的诗。写了划掉,划掉再写,等高铁的广播响起青岛站到了的时候,日记本上只留下了一句:白云死在远行的路上。
车还没停稳,他就从缓慢移动的车窗外看见了何小白。她真来接他了。
刚才打电话的时候,她只问了一句:哪趟车?他找出车票,告诉她车次,她就把电话挂了。他不知道她想干吗,按说已经这么晚了,她不会来车站的。可她来了。
时隔十年,他们第一次重逢。看见她的一瞬间,他想起了自己写过的一句诗:两个有过暧昧的人重逢\就像两节电力不足的电池\碰在了一起。电还有那么一点,但远远不够碰撞出火化来,可是那点电却如丝如缕,不可断绝。他们谁都没说话,他跟着她出站,到车库取车。他闻到了她身上的酒味,确认她刚才确实在酒吧,不知道她怎么敢酒驾。下意识地,他扣上了安全带。
何小白把他送到定好的酒店,说:去,把行李放下,我带你去宵夜。
李慕云点点头。
三
两天后,李慕云忙完了书展的事——这年月,图书市场不景气,所谓的书展,有时候也就是个鸡肋,不办不行,办了没用。很多出版社都对这类书展深恶痛绝,但新闻出版署下文件要求参加,又不能不参加。李慕云在书展上站了两天,第三天中午就招呼着同事打包撤展了。同事第二天就回北京,李慕云继续休假。他已经跟姚璐约好,明天她开车带他去李家庄。
第二天十点多,他下楼等姚璐。
让他意外的是,姚璐开的是一辆奔驰,至少得七八十万的那种。一上车,李慕云就打趣她说:姚璐,你这是傍大款了啊,开这么豪华的车。姚璐戴着墨镜,笑了一下:别跟我这哭穷,我就一出版社小编辑,一年的钱也就买辆车,哪能跟你们京城的大编辑比啊。李慕云吃了一惊,说:一年的工资就能买奔驰?姚璐说,得再加上奖金,工资才几个钱。李慕云往靠垫上一躺:完了,你还让不让我们活啊。我告诉你,我上一年班,所有的钱都加起来,也就买这车四个轮胎。
这回轮到姚璐吃惊了:真的假的?
李慕云苦笑一下:我也希望是假的。
别看姚璐就在青岛的一家小出版社,但人家效益不错,而且体制灵活,编辑分成高,她一年光奖金都有五六十万。李慕云羡慕的牙花子疼。姚璐说,你要舍得北京,来青岛,我保证你比我赚得多。李慕云说,真的?那我来,反正我没家没业,随时拎包走。
姚璐说,我知道你们这些文艺青年,应该是文艺中年了,都是叶公好龙。
李慕云忍不住点头,说:叶公好龙,你这个词还真是准。
姚璐指着自己的包:打开,里面有烟。
李慕云摆手,我不抽烟。
我抽呀,姚璐说。
李慕云打开她的LV包,掏出一包女士万宝路,点燃一支,然后递给姚璐。
姚璐扭头叼上,深吸一口:你去李家庄干吗?那儿现在不叫庄了,好像是一个镇子,特产是鱼干、虾干,经济不错。
李慕云说,怎么跟你说呢,我去找一座坟。
前面一个车慢悠悠地,姚璐使劲摁喇叭,然后一脚油门超了过去。李慕云一趔趄,心里想,这姐们开车比昨天喝了酒的何小白还猛。
他没跟姚璐说小叔的事,只是说自己受家里人委托,到祖籍去找祖爷爷的骨殖,准备带回去跟祖奶奶合葬。姚璐点点头,说,好事啊,认祖归宗。
过了很久,李慕云终于忍不住问她,姚璐,你跟何小白有联系吗?
姚璐说,还行吧,不经常联系,但偶尔见个面。我就知道你得问她。
我刚来那天晚上见她了,她请我吃了宵夜。
你俩不会老情人见面分外眼红,然后干柴烈火、孤男寡女,一夜情了吧?姚璐问。
李慕云说,胡说什么,老同学见面,闲聊。我是那种人吗?
人都会变的,姚璐说,你到底想问什么?
她现在做什么呢?我俩聊了好几个小时,我愣是没弄明白。
姚璐说,你可真行,聊了一夜,愣是连人家是做什么的都没问出来。李慕云说,怎么没问,可我每次问,她都顾左右而言他,看来是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后来我自然不好再问了。所以才问你,你们都在青岛,肯定知道。
车行到一个收费站,不知为何,前面竟然排起了长龙,而且前进的速度特别慢。两人也只好停车,等着龟速缓慢行进。
姚璐的烟已经燃尽,她动作潇洒地把烟头扔出车外,说:慕云,我劝你还是别问了,有些事,人家如果不想让你知道,你就别知道,免得徒生烦恼。说说你自己吧。这些年怎么样?我倒是经常看见微信上转你的诗,还是笔耕不辍啊。
李慕云笑了一下,说你就别打趣我了,我啊,复杂了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简单了半句话就能讲明白。
那就往复杂了说呗,反正这儿堵着呢。姚璐又点燃一支烟,自己狠吸了一口,递给李慕云。李慕云接了过来,也吸了一口,又还给姚璐。这一口烟,他尝到了姚璐粘在烟嘴上的口红的味道,心下一动。说实话,这次跟姚璐重逢,她的变化让他吃惊。他还记得那年从泰山上下来,姚璐有点胖,体重大,自己几乎架不住她。但现在她很瘦,而且脸型似乎也变了,可具体是哪儿变了,他又说不清楚。主要是气质,姚璐以前是那种见人先微微一笑,不太张扬的个性,但眼前的姚璐有了独特的气场,在对一切都无所谓的底下,似乎是一颗孤高的心。
李慕云告诉姚璐,自己毕业后先是去了一家图书公司,就是市面上出文艺书很有名的那家,干了两年。当年的自己,自诩文艺青年,而且是知识分子,一心想要做点什么有意义的事。在那家公司里,他责编了几套书。他是被公司负责人的责任感感召去的,因此工资很低,但是那时候不知为何,心里就是抱着一种要改变世界的想法,经常整夜加班也不觉得累。直到有一天,他无意中捡到了一张财务部门的工资报表,惊讶地发现,那个整天用理想和奉献鼓动他们的带头人,拿的钱比他们所有人加起来都多。他跑到他办公室当面质问,結果当然可想而知,他灰溜溜地离开了那里。
后来经过一个师兄介绍,他到了现在的出版社,出版社号称一直在转企改制,但到现在也是一个模糊的摊子。社里有事业编制员工,也有企业编制员工。李慕云在出版社干得不错,这里是小锅饭,就是整体看部门的效益,具体到每个人稍微有倾斜,但相差不会太大。也就因为这个,部门内部还算和谐,没有什么恶性竞争,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嘛。他做得不算努力,但足够认真,后来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部门的副编审,有级无别,不过是比普通员工每个月多180块钱而已。
李慕云拉拉杂杂说了半天,前面的车队终于松动了,姚璐启动车,说这都是事业上的事,感情呢?你不会还没结婚?
李慕云耸耸肩,让你说着了,孤家寡人一个,你呢?
我?孩子都上小学了。姚璐说。
那你故事比我丰富,李慕云不自觉地又去掏姚璐的烟,点了,自己吸一口,递给姚璐。
姚璐吐了个烟圈说,我啊,跟你一样,当编辑呗,无非是轻松点,比你们赚得多点。感情吗,嫁了个人,是做生意的,小学同学,我就是当年咱们课堂上学的闻一多的那首诗:死水。
人生赢家,李慕云说,李劼人说了,死水还有微澜呢。
他接过姚璐递来的烟,这一次烟嘴上的口红更重了,那上面甚至还有一排牙印。李慕云狠狠地吸了一口,却不小心不善吸烟,呛到了,一阵咳嗽,半天才把那股烟从肺里吐出来。
死水微澜,姚璐喃喃了一句。
之后两人便不再说话,车过了收费站,上了高速,一路疾驰,路边已经能看到李庄镇的宣传牌了。
四
李慕云此行本来没抱有太大希望,甚至做好了无功而返的心理准备,可事情的前半段顺利得出乎意料。他跟姚璐到了李庄镇,一打听,才知道现在李姓还是当地最大的姓,这里的人有十分之六都是姓李的。他们顺藤摸瓜,找到了镇子上年纪最大的李和林。老人今年已经九十岁了,住在镇子上的老年康乐中心。中心在镇子东边,他们到的时候,须发皆白的李和林正坐在门口的凳子上晒太阳,凳子靠背上绑着一段生锈的铁丝,铁丝上挂着一副假牙。李和林除了牙齿全部掉落,整个人精神很好。
李慕云跟他打听,当年李家庄的祖爷爷。他说他有点印象。幸好跟姚璐一起来了,否则老人的口音他根本听不清。姚璐成了他和老人的翻译。老人告诉他,李家是当年庄子上三大家之一,有良田几百亩,还有自己的渔船,打鱼的工人就十几个,但是后来因为一个曾叔伯爷爷吸大烟、赌钱,把家倒腾穷了,加上那年月战乱连连,败落是三两夜间的事。这个曾叔伯爷爷的名字,让姚璐吓了一跳,叫李遂良。姚璐说,李遂良?您确定没记错?老爷子张着满口鲜红的牙龈说,没错,怎么会错呢,他们这一辈都是遂字辈,他是家里的老四,按忠孝贤良刚好是良字。李慕云说,但我祖爷爷名字里没有遂字啊,他叫李忠。姚璐说,可能是为了逃荒避难,特意省去了一个字,李遂良,慕云,你这个叔伯爷爷是个名人。
啥意思?李慕云不解。
等回去我再给你说,先听老爷子讲。姚璐也来了兴致。
李慕云点点头,问李和林当年祖爷爷的坟埋在哪里,是否还有印象。李和林闭着眼睛想了很久,他们都以为他睡着了,他才睁开眼,说那个地方现在是一家海鲜加工厂了,叫忘不掉大海的味道,坟还在不在,他也不清楚了,这都七十年前的事了。老人随后说了地址,他用手机记下来,又在地图上搜了一下,不远。
离开前,李慕云从旁边的商店里买了两箱牛奶,送给老人。李和林已经把假牙装上了,一口白牙让李慕云很不习惯。李和林说,娃娃,你打听这些事干啥?
不干啥,李慕云说,我是受人之托,您老保重身体。
老人又说,忘了告诉你了,现在镇子上的李家,不是你们那个李家了,是后来从河南来的李家。你们那个李家,早就没什么人了。
李慕云愣了一下,哦。
找忘不掉大海的味道海鲜加工厂也不难,按地图走,问了两次路,开了几公里,就到了。
加工厂很阔气,因为是周末,职工没上班,只有穿着制服的保安在门口用手机听相声。李慕云说明来意,门卫不让进,说没领导的通知。后来姚璐不知从哪掏出一个红本本,说这是我的记者证,我们是来采访的,要给你们公司做宣传,你要是耽误了采访可要负责任。门卫才将信将疑地把他们放进去。
进了院子,李慕云说你还是记者。姚璐把红本掏出来晃了晃,说编辑资格证,你肯定也有。
这玩意你都随身带着?
这不是前两天书展么,我们单位没发票,让拿着编辑证出入,我一直带着。
行,你这出入证不但在书展管用,在这也管用。
可这海鲜加工厂里,一切都是水泥铺地,哪里去找坟包呢?何况是七十多年前的坟。两人随意转了转,觉得希望不大,就准备回去了。这时候,姚璐突然看见不远处的墙豁了一块,豁口处露出一段李子树枝,枝上三五个李子,其中的一颗已经熟透,粉红透紫。姚璐说,慕云,摘个李子吃。就跑了过去。李慕云只好赶紧跟过去。
姚璐跳起来,远远够不到那颗李子。李慕云也跳,还是够不到,两人四处看了看,也没有什么砖头之类的东西。李慕云说,姚璐,这李子看来你是吃不到了。姚璐却不甘心,捡起小石块来抛上去,可惜几次也没有打中。李慕云说,走吧,回城里我给你买十斤八斤的。姚璐说,不行,我今天非吃到不可,就这颗李子让我馋。你过来慕云。
李慕云走到她跟前,说,你就望梅止渴吧。姚璐说,我够不到,你也够不到,但我们两个加起来,一定能够到。
什么意思?
蹲下,我骑在你脖子上,你再站起来,足够高了。
别开玩笑了,李慕云吓了一跳,好了姚璐,我们再看看还有什么线索没有。
姚璐说,你还想不想知道李遂良的事情了?想知道,就帮我把这颗李子摘下来。
李慕云无奈,只能半蹲下,姚璐一抬腿,跨在他脖子上,李慕云感觉到自己的脖颈上方,像敷了一块温热的毛巾,有一种特别的潮湿感。他蓦然想起这种潮湿来自何处,心里又一动,忍不住咽了口口水。起来起来,姚璐说。李慕云用尽了全身力气,终于缓缓站起來,姚璐伸手,很轻易地就摘到了李子。
下来吧,李慕云说。
等下,姚璐说,慕云,我好像看到了。
什么?
坟。
李慕云一惊,身子一晃,姚璐重心不稳,尖叫一声从李慕云身上滑落。李慕云赶紧伸手扶住她,脖颈上的温热瞬间变成一种被风吹的清凉了。
他们费了半天劲,终于爬上了那段断墙,墙外是一大片李子林,正是果实欲熟未熟的时刻,李子树上硕果累累。在姚璐的指点下,李慕云看见了那座坟,其实不是坟,只是一个比一般的坟大了许多的土堆。土堆上一棵巨大的李子树,满树的李子已经熟了一多半。
李慕云说,这是坟么。
姚璐说,肯定是,你看那棵李子树,比其他树高多少。你没听说过一句话么,桃养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这肯定是一座坟。
李慕云再去看,也觉得有点像了,何况那土堆离海鲜加工厂并不远。但就算是坟,是祖爷爷的墳的几率也很小,就说,算了,走吧。
他们爬下墙头,原路返回,门卫又拦住两人。门卫问他们如果是记者,为什么没有摄像机,电视上的记者都是摄像机。姚璐掏出笔和本,说我们是报社的,不是电视台的。正好有几个问题,问问你。
门卫说问我?那到时候我的名字能上报纸吗?
当然,姚璐说,只要你好好回答我的问题。
你问你问。保安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
姚璐示意李慕云问,李慕云就问门卫,这个厂子是哪年建的,这个地方之前是干什么的。门卫说,厂子有七八年了,之前这一大片都是荒地,有很多坟,不过后来都没了,不知道怎么回事。
你说有坟?李慕云急切地问。
是啊,这儿离我家不远,我们小时候都不敢来这儿玩,说是闹鬼。
那你知道这是谁家的坟地吗?
李家的啊,这个村子就姓李的人多,埋的一多半都是姓李的。
李慕云和姚璐互相看了一眼,发现这件事越来越有意思了。
你说后来坟没了是什么意思?
保安摇摇头,说我也不清楚怎么回事,那几年我在外地,回来后这儿就没有坟了,也没听人说迁坟啊挖地啊什么的。
再没问出什么有效的信息,李慕云和姚璐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先回了城里。
回去的路要顺很多,姚璐专心开车,李慕云玩手机。
过了收费站不久,李慕云收到了何小白的微信,问他晚上什么安排。李慕云说,自己今天去了李家庄,现在跟姚璐在一起,还没安排,要不晚上三个人一起聚聚,毕竟是老同学。发完这条微信,李慕云以为何小白很快会回一个好的,但没有。直到姚璐把他送到酒店,何小白的微信也没消息。李慕云想,难道姚璐跟何小白之间有什么矛盾?但也不像啊。姚璐先回去接孩子,然后再来接他去吃饭。
李慕云洗了个澡,看时间还早,就躺在床上想今天的事。这么看来,三爷爷让自己来找家谱和骨殖,还真不是一个拍脑门子的决定。好像有什么事,甚至是有什么秘密,将会在这寻找之中出现。他隐隐感到了一阵久违的激动。
五
是何小白的敲门声把他吵醒的,那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四十分,离姚璐约定接他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何小白问他,晚上定哪儿。李慕云说不知道,等姚璐,又说你一直没回微信,还以为你有事来不了。何小白说,本来有事,但协调好了。
两人就坐在酒店的床边上,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李慕云主动说,我去李家庄找我祖爷爷。我跟你说过没,我祖籍就是那里的。
哦,何小白说,这么说咱俩还是老乡了。那儿我去过,有一个果园,果园里有一大片李子树。
你去过?
嗯,去年秋天,学校组织的采摘,李子挺好吃的。
之后,两人都不知该说什么。沉默了两分钟,李慕云突然说,小白,你还自己一个人吗?
打听这个干吗?何小白看了看手机说,我借你的卫生间用下。
她进了卫生间,李慕云听出她不是在上厕所,而是在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他甚至听到她的哭声,过了好一会,何小白从卫生间出来了。她的眼睛尽管做了掩饰,还是能看出哭过的痕迹。
慕云,我的事你就别打听了,咱们好久没见面,应该高高兴兴的。
高高兴兴的?李慕云心下纳闷,难道她的生活会让大家不高兴?他不能问,就说,时间差不多了,我们下去等姚璐吧。
何小白说,对不起。
李慕云说,干吗对不起,是我多事瞎打听,走吧。
他们坐电梯下楼,在电梯口碰到了姚璐,她正好到。看见何小白跟李慕云一起出来,姚璐愣了一下,但很快说:走吧,地方我订好了。
三个人到了一家很气派的饭店,上二楼,进了一个大包间。大圆桌至少能坐十五个人。
还有别人?李慕云说。
没有,就咱们仨,老同学聚会,怎么能带别人。我是这里的VIP,小包间没有了,我就要了个大包间。这里有KTV,等会儿吃完饭,还能唱唱歌,也省得再跑别的歌厅。
三个人挨着坐下,自然是李慕云坐中间,左手边何小白,右手边姚璐。李慕白笑着说,哈哈,真没想到我李慕云还有机会左拥右抱的。姚璐说,你既然来齐鲁大地,就让你享受点齐人之福。然后是点菜,上菜,吃饭,喝酒。姚璐一直主导着饭桌上的话语权,李慕云亦步亦趋,何小白话很少,很少的话语里还能听出许多遮掩。
后来姚璐把KTV打开了,拿了三个话筒,三人就放下碗筷,开始唱歌。没想到,话少的何小白唱起歌来却是麦霸,又或许是她喝得有点多了。两瓶红酒,她自己喝了差不多一瓶,已经醉了。看来,她的酒量比十年前长了不少。
她们唱的都是当年大学时听的老歌,恍惚间,大学时的岁月就回到他们心中了。但毕竟时过境迁,毕竟人到中年,毕竟各怀心事,毕竟久别重逢,年轻时那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感觉,全部凝聚成实实在在的心头愁绪。姚璐点起烟,李慕云也点了一支,各自吞云吐雾,听何小白唱歌:亲爱的小孩,你今天有没有哭……
何小白的嗓音很好,有点蔡琴的味道,唱着唱着就成了独角戏。李慕云忽然发现何小白的脸上泪滴点点。他看了姚璐一眼,姚璐却歪在沙发上睡着了,半截烟还在手指间燃着。李慕云把那半支烟拿过来,叼在嘴里,然后把自己的半支递给了何小白。
小白。
何小白默默接过去,伸手关掉了KTV。
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李慕云说,什么呀,老同学,干吗见外。
慕云,你一直在问我过得怎么样,我不是不想说,其实是……我不知道怎么说。
不想说就不说,我也是瞎操心,真的,你千万别有心理负担。
他吐出的烟和她吐出的烟,于半空中融在一起,可能是灯光的问题,也可能是人的原因,他发现这两股烟的颜色上略有差异。它们扩散着,融合着,可是又区分着,他想起了纪录片里的泾水和渭水。
在这个夜晚,李慕云终于了解到了何小白的事。
何小白毕业后回到青岛,最先是在青岛一中做语文老师,三年后她班级里还出了一个青岛市的语文高考状元,她顺利评上了中教一级。在高考状元的庆功宴上,她认识了一个学生的父亲胡炜。胡炜那年四十五岁,女儿已经十八,妻子是青岛财政局的,三年前因病去世。他做贸易,生意很大,家里住别墅,一直想找个女主人。
那天晚上,所有人都向何小白敬酒,夸她是名师,人又漂亮。何小白本来不胜酒力,加上自己也确实高兴,很快就喝醉了。这时胡炜站出来,替她挡了后来所有的酒,饭后还把她送回了教师公寓。不久后,两个人就恋爱了,这事也很正常。胡炜女儿已经上大学,在山东师范大学学影视,理想是做话剧导演。何小白跟胡炜相当于是二人世界。
一年后,何小白发现自己怀孕了,就跟胡炜提了结婚两个字。
这时候,胡炜告诉何小白,结婚绝无可能。何小白问他为什么,胡炜说,我喜欢你,但我不想结婚。何小白没再说任何话,带着自己所有的东西,从胡炜的别墅回到了自己的教师公寓。几个月后,他们的孩子早产来到世界,才出生就感染了重度肺炎,住进了重症监护室。得知这个消息,胡炜急匆匆赶来,给她一张卡,说钱不是问题,孩子病得治。何小白没有收他的卡,她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搭进去,也还不够,她都准备去卖肾了。
这时她教过的一个学生在上海读大学,得知此事,在网上发起了一个15万的众筹。不到一天时间,这条消息就传遍了青岛市,甚至有媒体做了大篇幅报道,筹到的款项已经超过了30万。但很不幸的是,出生十天后,这个孩子还是离开了。何小白独自一人在病房里,送走那个皮肤还皱巴巴的婴儿。回到家里,她躺了三天。
这三天,胡炜一直想跟她见一面,但何小白反锁着门,关了手机。她没有痛不欲生,也没有独自哭泣,反而是不断地昏睡,三天的时间除了起来喝水上厕所,就只有睡觉。她的脑海里,浮现出无数篇自己教过的课文,特别是那些和悲伤有关的诗句,一句接一句地像多米诺骨牌那样从遥远的过去走到她面前。这一刻,她忽然发现自己才彻底读懂了这些滚瓜烂熟的句子,那种难过才渐渐舒缓。
第四天,她重新出现在教室里,尽管消瘦憔悴,可看上去完全不像一个曾经伤心欲绝的人。放学的时候,胡炜终于在学校门口等到了何小白,令他吃惊的是,何小白似乎已经变了一个人。他们去旁边的咖啡馆坐了一会儿,胡炜试图表示歉意,何小白不置可否,只是告诉他,从此以后两个人互不相干,再也不要来找她了。她走的时候,没忘了用微信付了自己的咖啡钱。
之后,她一直单身。很多人追求她,可她无动于衷,仿佛对感情再不抱任何热情和期待。但是,她并不缺少性伴侣,游走在许多男人之间。有人说,她精神出问题了;也有人说,她这是在报复胡炜。这也许是姚璐不愿意也不好跟李慕云谈她的原因。
这个故事李慕云此刻听来犹然心惊,他无法想象当年那个脆弱文静的何小白,如何度过那段焦心的日子。看来自己从没有真正了解过她。她看似柔弱的身体里,藏着一颗强大的灵魂,也不能说强大,但至少她像是某种韧劲儿十足的稗草,狂风吹过的时候能匍伏到地上,但风一过,则重新直起腰来。
李慕云不自觉地握住了何小白的手,说:小白,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在我心里隐藏了很多年的秘密,一个特别羞耻的秘密。
何小白说,经历过这些事,我还有什么害怕的,还有什么不能承受的?
李慕云想抽烟,但他没有,就到姚璐的包里找烟。姚璐还在睡,有一点口水流了出来,湿了她的唇膏。李慕云替她擦了擦,掏出烟来,点着。
小白,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从没和任何人讲过。而且,我知道,我说完之后,也许你会永远不再理我。但我还是要说。
何小白用手转了一下餐桌,那些残羹冷炙都转到了对面去,他们面前的玻璃面上干干净净,虚虚实实地倒映着两个斑驳的影子。
李慕云告诉何小白,当年在学校的时候,有一年多的時间,她都是他的性幻想对象。他几乎每天晚上都是靠着想象何小白的裸体自慰,然后睡着的。他说,我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我的欲望特别强烈,可能正是荷尔蒙分泌旺盛的时期吧,只要一想起你,想起你的模样,我就有性冲动。所以在第二天上课的时候,我都不敢看你。小白,我还要承认,我曾经跟踪过你,甚至……甚至我都有想过强奸你,真的,当然我应该不会这么干,但我真的想过。我就想啊,如果哪天我真的忍不住,该怎么办,我会强奸你,然后自杀。到了大四下半学期的时候,这种欲望才彻底消失了。
是不是自从那次……?何小白说,就是即将毕业的前一个月,我从公共浴室洗完澡回去,头发湿漉漉的,穿一双红色的拖鞋,快到女生楼的时候碰见了你。你好像刚跟同学打完球,一身大汗,你看见了我,然后愣住了。
啊,是的,就是那次,原来你知道。李慕云吃惊极了。
你愣住了,可是我注意到你的裤子在一秒钟的时间里就……有了反应。慕云,我那时也二十几岁了,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朋友,我当然能感觉到你看我的眼神里的欲望。我只是没想过,它会把你折磨得这么厉害。那天的天气很好,蓝天白云,白云缓缓地飘动着,那时候北京还没有雾霾,随时都能看见远行的白云。
是啊。你冲我笑了一下,你看到了我的龌龊,还是冲我笑了一下,像一个天使。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我再也没有过这种幻想了,甚至……我再也没有过真正的性生活,也很难对谁产生这么狂热的欲望了。
你说,为什么会这样?何小白又把餐桌转了回来。
李慕云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可能是老天对我的某种暗示吧。其实,毕业酒会的那天,我就想说这些话,可是我没说出来,这些年来,这件事一直像一块石头,压在我心头。现在我终于说出来了。
何小白摸了摸李慕云的脸,说:慕云,你是一个心重的人,你总是不自量力地承担着这个世界的很多东西,其实完全不必这样。
李慕云在何小白的抚摸下,那些曾经虚构的凝重和沉重,一下子确凿起来,他使劲儿握了握何小白的手,觉得赎了某种罪过。
小白……他才刚张嘴,姚璐却突然从沙发上坐了起来,嘴里大喊:杀,杀,杀了他们。
李慕云跟何小白一惊,何小白上去扶助姚璐,摇晃她的肩膀:姚璐,姚璐。姚璐醒了过来,问:几点了?你要杀谁?何小白问。杀?姚璐不解。你刚才在梦中大喊,杀,杀了他们。哦,姚璐说,蟑螂,我梦见家里的厨房到处是蟑螂,怎么杀也杀不死。几点了?
李慕云看了看表,已经凌晨一点了。
六
三个人在饭店门口分手。这一次见面,他们从各自的熟悉中找到了陌生,又在陌生里找到了熟悉,现在看起来,维系着三个人关系的并不是当年的同窗之谊,反而是毕业后各自生活里的起起伏伏,让他们找到了一种“共同体”的感觉。可能吧,他们各自的许多事情,跟太熟悉的人不能说,跟陌生的人不能说,就不经常见面的老同学这种最好了,尤其是两两的单线交流。
回到宾馆,李慕云洗了个澡。洗澡的时候,他的手碰到了自己的下体,并且想起了何小白,下体竟然迅速勃起了。但李慕云没有管它,而是使劲地搓着身上的泡沫。他的手机一直在响,他没有听见,等他裹着浴巾出来看到时,出版社的总编辑徐学武已经给他打了十几个电话。如此深夜致电,一定是有了极其重大的事情。
李慕云赶紧回过去,徐学武就说了一句话:马上回来。
李慕云猜不透到底出了什么事,按说出书的事情,不可能这么急。自己这个季度的几本书早就上市了,其余的基本都还没付印;单位就算有事,也轮不到自己管。到底为什么呢?他在手机上搜回北京的机票,早晨很早就有,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买了下午两点的。他预感到北京不会是好事,既然如此,也就不必急慌慌地赶回去了。而且,他还想再去一趟李家庄,确认一下那座坟里到底有没有祖爷爷。
李慕云给姚璐和何小白发了微信,说自己单位有急事,明天回京,没法再跟她们见面了,请她们到北京一定找自己。姚璐问他飞机几点的,他回说两点。何小白还是没有任何消息,李慕云心里有些失落,也有些轻松,觉得自己跟何小白之间那些隐秘的过往,总算有了一个还说得过去的交代。
李慕云打了一辆滴滴车直奔他跟姚璐去过的海鲜加工厂,他再次越过那道豁口,走进果园。才一天时间,似乎很多李子就熟了。他找到了那座坟,可是走近的时候看上去却更不像一座坟,而是一个巨大的平缓的土包。他找到了果园的管理者,费尽口舌,然后花了一笔钱,买下了这棵树的李子。接着又返回镇子中央,请了几个工人,开始在李子树下挖掘,挖出一个巨大的坑。他没找到骸骨,连棺木都没有,却挖出了一枚巨大的铁钉。他不知道,为什么有人会埋下这枚铁钉。铁钉太大了,看不出能用在什么日常的家具上。
这时果园的管理者气冲冲赶来,问李慕云在干吗,买李子怎么会挖树?李慕云解释说自己在找东西,管理者说你不用挖了,这底下什么也没有。前几年发洪水,淤泥把这里湮了几米深,就算有什么东西,也是发水时别处冲过来的。李慕云不知道这枚铁钉和自己的祖爷爷之间有什么关系,他把铁钉用旧报纸包起来,又把土填满坑中,然后回到宾馆。收拾了一下东西,看时间已经11点了,赶紧去机场。
在李慕云即将进安检的一瞬间,何小白急匆匆跑了过来,手里摇晃着一本书。李慕云吃惊地问你怎么来了。何小白说,来送你,姚璐有事来不了,让我把这本书带给你。李梦云接过了这本书,厚厚的有三百多页,书名是:青岛抗战往事。
再见,何小白说。
再见小白,再见。
李慕云转身,走进安检门。
飞机出人意料地准点起飞,不知道北京等待他的是什么样的事情,他打开了那本书,多年的编辑经验告诉他,这本书是有人按照主题攒起来的,里面的内容可真可假,或者有真有假。在目录的第二页,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李遂良。
他直接翻到正文,里面是一个故事:
1941年1月中旬,山东地区日军集中逾两千兵力,与平度、招远、莱阳、掖县等地伪军及胶东国民党顽固派互相协同配合,向边区抗日根据地开始了为期三个月的春季大“扫荡”。在这次反扫荡中,我胶东部队以游击战为主,运动战为辅,采取分路牵制敌人,抓住薄弱環节,集中主力各个击破的方法,开展战斗,最终粉碎了日伪春季大“扫荡”。
这次反扫荡中涌现出一个特别的英雄,叫李遂良。他本不是边区的人,据说是因为走亲戚到此地,路上遇到了正要进村扫荡的日军。李遂良大惊,赶紧逃走,却不想骑的那头驴的叫声,惊动了日军,被俘成为日军的劳工。
李遂良自小曾跟随一个叔叔学过一点日语,多少能听懂一些话。他有一天无意中听到日军的作战参谋在下达作战指令,好像是要血洗李家庄,心中大骇,于是偷偷撕了一块布条,咬破手指写:鬼子来了,快跑。他把布条绑在了自己骑的那头驴的耳朵上,趁天黑把驴赶走,希望它能回去报信。但李遂良不知道的是,日军所要扫荡的李家庄并非他的老家那个李家庄,而是莱阳附近的李家庄。日军得到伪军的先报,说共产党的一个大官正在莱阳李家庄,日军想趁他们防备薄弱时攻打李家庄。
日本人的扫荡不但没捉到共产党,还遭受了重击,知道是走漏了风声。李遂良更想不到的是,他放走的驴子,兜兜转转又转回来,日本人发现了驴子耳朵上的布条。原来是驴子跑出去后口渴,误打误撞闯进了莱阳李家庄一个村民家里找水,这家人看到字条马上通知共产党。粗心的村民着急去通风报信,忘了把驴耳朵上的字条解下来,毛驴又跑了回去。
日本人把李遂良抓了起来拷打,没想到李遂良骨头很硬,就是不承认是自己干的。后来日本人用一枚大铁钉把李遂良钉在了驴背,毛驴吃痛,放开蹄子狂奔,这一次它倒是认得了家里的路,一夜的时间跑回了平乐的李家庄。李遂良颠簸中失血过多,到家时人早已经死了。后来,反扫荡胜利后,共产党寻找给部队报信之人,辗转找到了这里,把李遂良确认为烈士。
这段故事旁边,还有一张照片,李遂良的模样竟然跟小叔有些相像,黑瘦,双目略显呆滞,却又带着点倔强。李慕云长吸一口冷气,他万万想不到自己的祖叔爷,还有这样一段可歌可泣的故事。按情节来推断,他被确认为烈士的时候,祖爷爷已死,而祖奶奶他们已经逃难离开了李家庄,正行进在从山东到辽宁、再到内蒙古的逃亡路上。这时候他才想起一件大事,那就是在坟里挖出的那枚铁钉,他竟然忘在了宾馆的洗手间里。
飞机刚一停,他就打开了手机,给姚璐打电话,让她务必去自己住的宾馆找到那枚铁钉,然后想办法寄到北京来。放下电话,他忽然对追寻自己的家族有了真正的兴趣,如果说之前受三爷爷的所托,跑到李家庄去找祖爷爷的骸骨,不过是顺道的事,这一次,他真的想了解自己的来处了。他似乎找到了当年大学刚开始写诗的那种冲动,寻找也是另一种创造,他忍不住感慨。如果他把自己的血脉追溯到几百年前,能帮助自己解决眼下的问题和困境也说不定呢。
但现在,他得先处理好出版社的事。
手机里的几条微信,已经证明了他策划的一本旅游书,出大问题了。他想来想去,觉得问题是出在有关西藏的内容上面。这本书是一个资深驴友写的西藏游记,书名叫《去高原找回自己》。李慕云在腰封上给它的定位是:如果你曾在喧闹都市中丢掉自我,那么就去高原找回吧。这本书稿不是他独立策划的,是一个离职的编辑留下的,当时社里都不看好,书稿摆在校对科的桌子上。李慕云去校对科拿另一个稿子,等待的过程中随手翻了翻,却被吸引住了。于是在选题会上,他主动接过了这个书稿。
他为这部书稿付出了比一般书稿更多的心血,作者文字水平不错,但摄影水平一般,谁都知道旅游书必须有足够漂亮或震撼人的图片才有冲击力,李慕云自己跑到网上去找图片,有的还花了不菲的版权费。书出来后,市场反响不错,发行两万多,豆瓣评分在8.9分,当当网上的评论有两千多条,还上了几个小的排行榜。
从机场打车回出版社的路上,他闭着眼睛回想整本书的内容,没想起什么具体违规的事情。但他知道,一定有什么东西触碰到了禁忌。他用手机上当当网去搜这本书,发现已经下架了,连图书信息都没有了。这表明,这本书被禁了。
李慕云是拎着行李箱闯进会议室的。会议室里上自社长、总编辑,下至部门的普通编辑,尽管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可还是坐满了人。他们一个个面目严肃,李慕云的闯入像是打破了某种尴尬,他感到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总编辑指了指旁边的一个座位,李慕云坐下,发现面前正摆着那本书,书中有一页折了角。他打开,这一页有三张图,一张是一个信徒在磕长头,另一张是被风吹动的经幡,还有一张是一位普通喇嘛的脸。他又看了看,没觉得有什么问题,抬头询问地看向总编辑。总编辑把他的手机递过来,手机上是这张图的来源,他看到了照片下面备注的名字,是逃到了国外的那位著名喇嘛,头嗡地一下。好了,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了,原来是因为这个。对于一个工作多年的图书编辑来说,用错图片这样的低级错误确实不应该犯。
总编辑咳嗽了一下,说:慕云,我们在商量,这事怎么处理。你肯定脱不了干系,出版社也很麻烦,有消息说新闻出版社这一段正整顿,如果严肃处理,让我们停业,事情就大了。
李慕云深吸一口气,说:徐总编,作为这本书的策划和责编,我愿意承担一切责任。
他感觉自己本部门的人都松了一口气,特别是即将退休的副主任,再有几个月他就功德圆满了,如果这时候得到一个处分,他的退休待遇将会受到影响。
李慕云站起来,对着所有人深鞠一躬,说:对不起,是我的问题,是我政治敏感不够。我愿意承担一切责任,只要我能承担的了。
徐总编示意他坐下,然后说:这本书已经下架了,销售部门把所有还没卖出去的书召回、销毁,任何人不得随意谈论此事,更不能接受媒体采访。我们已经找熟人跟上面疏通了,但具体的处理意见,还得等正式文件下来。慕云,你把手头工作交接一下,我看你的编辑生涯,就只能到此为止了。就算我们想用你,你的责编证也会被总署吊销的。
我没意见,李慕云说。他正在看手机,微信里姚璐发了一张快递单,他知道,那枚铁钉正在来北京的途中。
他站起来,又对所有人鞠了一躬,转身离去了。他心里想,刚好,我要去做点别的事,是该去找找那本家谱了。
七
晚上的时候,小叔打了电话过来,问李慕云在哪里。李慕云知道,小叔是想问他有没有找到祖爷爷的骸骨。他本想告诉小叔真相,可听着那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怯怯的声音,心下不忍,说自己还在青岛,明天就去办这件事,别着急,一定会找到的。
桌子上的速冻水饺已经变凉,饺子皮呈现出一种难看的暗色,他只吃了两颗就没了胃口,心里有事,胃口就差。他习惯性地卧在床上,一抬头,看见了侧面墙上贴着的一张海报,海报上是满脸大胡子的切·格瓦拉,他目光炯炯,卷发上戴着军帽。切·格瓦拉的旁边,是刚获诺贝尔文学奖的音乐家鲍勃迪伦一张年轻时的照片,也是卷发,抱着吉他,海报上中英文写着:答案在风中飘荡。李慕云怔怔地看着他们,始终想不起自己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买的这两张海报。他只模糊记得,自己还在大学宿舍的时候,就贴着它们。那个年月,每个人的床头都会贴两张海报,明星的或者别的。
他就这么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是一头迷路的驴子,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麦田里无望地奔突。可是不管他往那个方向跑,这片麦田都会顺势延展,像一块巨大的伸缩魔毯。最后,他只好停下来。他在梦里想起在自己编过的某本书里的一个情节,有个人类学家到南美的原始部落去做田野调查,夜宿密林,半夜醒来发现他们骑行的骡子总是沿著白天行进的路线倒着后退,然后再走回营地。李慕云在梦里闭上眼睛,学驴子开始倒着走,走着走着,一睁眼,发现身边已经没有了麦子,而是一条宽阔的大路。路上大雾弥漫,雾中隐隐有呼喊声传来,又像是有人在挣扎痛叫。
其实是敲门声,顺丰快递员已经第三次敲他的门了。
他终于醒来,打开门,签收了快件。
不用看,他知道是姚璐寄来的那枚铁钉。他把快递盒子摆在桌上,看了几分钟,打开拿出来。他又找到锤子,把那枚巨大的铁钉,钉在了格瓦拉和迪伦中间的墙面上。锤子的敲打,让铁钉上的铁锈纷纷掉落。
之后,他拿出笔记本,在网上搜索和李家庄有关的所有信息,一一浏览。接着,他给家里的堂哥打了个电话,他记得他提到过另一支李姓人的事。
堂哥说,他得去问问,据说那家人就在赤峰市郊区的一个村子里,但两家人不知为何从没来往过。还是有一次,家里的老人提起,十几年前那边来了一封信,李氏到内蒙古的第三代都生了男娃还是女娃,各自叫什么,似乎是在给那份家谱上续。他让堂哥放下手头的事,马上去打听那边的人的联系方式,或者地址,有什么都行。
你干吗?堂哥问,我记得三爷爷不让我们联系那边的人。
为什么?李慕云问。
好像是……好像是说当年咱们家是个大家族,老祖宗是方圆几百里有名的大地主,赤峰的李家是嫡系,咱们这一支是小老婆生的,所以逃难的时候家谱主体在他们那里。三爷爷还提到过,本来两家人都要留在赤峰那边,但祖爷爷去世,祖奶奶一个寡妇带着五个孩子,被他们硬生生赶走了。祖奶奶一双小脚,带着孩子又奔波了上千里地,到了这里才安顿下来。
还有这些事?李慕云没想到背后这么复杂,而且似乎越追寻,有关家族的故事就越超出他的预料。
你别跟三爷爷说,偷偷打听,二爷爷肯定知道些事,你好好问问他。
行吧,堂哥说,我爷年纪大了,也未必能记得清。
你就去问吧,相信我,老人眼前的事情记不住,可几十年前的事儿啊,他们记得比谁都牢靠。
李慕云走出家门,心里有些期待,又有些空落。不知不觉中,他坐上了22路公交车。等车到铁狮子坟站的时候,他才恍然了一下,自己到大学的学校了。好像在青岛的时候,姚璐还是何小白提到过,她们离开学校后竟然再也没回来过。就连李慕云自己,一直生活在北京,可一年也不过回来三两次,每次还都是因为要来拜访某个作者。其他的时间,不是匆匆来去,就是过校门而不入。只有从去年开始,他才来得勤一点。
走进校门,刺耳的嘎嘎声就把他带回了大学岁月。头顶上,一群乌鸦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上,这是他们学校最著名的标志物。但是很快,他听到了另一种嘎嘎声,不是乌鸦,而是一种奇怪的带着金属质地的声音,抬头看了看,也是从树上发出来的。一些树冠上,绑着几个大喇叭,奇异的声音就是从这些喇叭里冲向天空的。乌鸦们一阵惊惧,扑棱着翅膀飞走了,过不了多一会儿,它们(或许是另外一群)又飞回树枝叶间。李慕云想起来了,前一段在同学群里有人提起过,学校为了赶走乌鸦,特意找生物学院的老师录了它们天敌的叫声。看来就是这个。但这些乌鸦们每年的春秋两季都盘桓于此,已经几十年了,它们不可能轻易离去,这是它们的老家,是它们天空里的故乡。乌鸦和天敌的叫声一来一往,好像是某种不断重复的宿命。
看着它们,李慕云觉得自己想写点什么,当初念书的时候,就说要给这些乌鸦写一首诗,但到现在为止,他只有一个题目——黑鸟。是的,黑鸟,十年前就确定的题目,到如今诗还一个字都没有。作为一个文学专业的人,一提到乌鸦,他总是忍不住想起鲁迅的小说《药》里最后的那只乌鸦,虽然自己也清楚毫无关系。可真的毫无关系吗?比如他这次青岛之行所经历的一切,冥冥之中总像是有什么东西冲破重重迷雾,或者正被重重迷雾掩埋。
他就这么一直在校园的路上走,胡思乱想,经过上大学时每天都经过的食堂、宿舍楼、体育场,一些老建筑拆除了,一些新建筑已经拔地而起,但这所学校的感觉一点都没变。这一年多来,每当心里不知所措或没着落的时候,他就会来学校去转转。其实呢,也不见得是寻找什么,就是感觉身处那个曾经最肆无忌惮岁月的地方,觉得放松,而且那些满校园的年轻的身体和面孔,也让他多少生出些希望感。虽然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事需要失望或绝望,可能正是没有,才更想找到希望吧。
堂哥的电话来了,告诉他一个名字,一个号码。李慕文,堂哥说,这是那支人里跟他年纪相仿的一个,现在在一所大专学校做老师。他问堂哥怎么问到的。堂哥说,二爷爷讲,几年前的时候,李慕文曾打电话来问个什么事,但后来就没有消息了。这个电话号码,还是堂哥找人恢复了家里那部老诺基亚手机才找到的。
李慕文,看来这个人跟自己是一辈的,李慕云想。
他按照号码拨了过去,电话通了,接电话的就是他要找的人。他说自己是李慕云,那边就说哦,我知道你。李慕云说,自己想去找他,看看家谱,了解点事。
你看家谱做什么?他问。
我现在在做一个田野调查,和这个有关系,再者就是我也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从哪儿来的。我们毕竟是一个祖宗。他说。
李慕文沉吟了一下说,好,我等会儿把家里地址发给你,但能不能见到家谱,我说不好。
他发现自己已经转出了学校,路旁是一家挨一家的小吃店和服装店,他感到饿了,找了一家成都小吃去吃饭。黄焖鸡米饭还没上来,姚璐的微信来了,问他快递收到没有。他回收到了。姚璐说,欢迎再来青岛。他没再回复,专心地吃热气腾腾的黄焖鸡。
八
两天后,李慕云无功而返。
他见到了李慕文,初一见面他就确信,自己跟他确实是有着相同的基因,他们家族特有的高颧骨在李慕文那里更加明显,甚至他能从他脸上看到一些李遂良的模样。李慕云心下有点愤愤,难道大老婆生的孩子的基因也要比小老婆强一些吗?李慕文告诉他,接到他的电话之后,他就回家去问还在世的爷爷家谱的事。但爷爷说,家谱早就没了,在文革破四旧的时候,家里的一个积极分子因为担心被抄出来,主动交了出去。文革结束后归还各种物品,但就是沒有这份家谱。李慕云问李慕文,小时候是否见过这份家谱。李慕文说,印象里是见过的,那时候摆在堂屋里,但完全不记得是什么样子,自己毕竟才几岁。之后看不到了,还以为是老人们收了起来,没想到是被上缴了。
我带你去见见家里人吧。李慕文说。
不了,李慕云说,我现在明白了,其实你们一直知道我们的地址和联系方式,但从没去找过我们,是不是?
李慕文沉默了两秒钟说,是,知道。我原来不明白为什么不去找你们,昨天跟爷爷聊天,他说没了家谱,也没脸去找你们了,把祖宗给丢了。我多少有点懂了,老爷子昨天哭了,说自己死后没脸去见祖宗们。
我前一段去了青岛的李家庄。李慕云突然说。
你……回老家了?李慕文吃了一惊。
我想回去找我祖爷爷的骸骨,据说逃难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不过,我没找到,李家庄早已经物是人非、沧海桑田,还哪里去找?李慕云没告诉他李遂良的事。
李慕文说,其实找不找也没什么关系了,你看看现在,就算我们有家谱,又能怎么样?我们是慕字辈,可我们的下一辈,起的名字完全不顾这些了,叫什么的都有。你说你想知道自己从哪儿来,知道了,也未必就好。是不是?还是往前看吧,身后的事,是老辈人的事,不是我们的事。
李慕云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就说自己得走了,有事再联系。如果将来有合适的机会,还是让两家人碰个头,要不然就真成了两家人了。
他本来想在这逗留两天,找到家谱的话复印一份,然后带着回老家交差。现在看来,还不能回去,他只好把原来定的票退掉,重新买了一张票回北京。他心里有个想法,那份家谱既然是被上缴,而不是查抄的,按理不会销毁。很可能是在返还或者收缴其间遗漏了,然后落到了其他人手里。这样的东西,人们一般是不会随意丢弃的。
回北京的火车上,他就用手机上孔夫子网去找家谱的线索。几年前做一套的书的时候,他曾上过这个网,发现里面就像是一个网上的潘家园,有各种各样的旧东西在卖。他觉得如果这份家谱还在人间,而收藏它的人又没有其他用处的话,很可能会拿出来拍卖。网页上跳出很多和家谱有关的信息,他逐条翻阅,一个细节都不放过。碰到有些店家说自己还有其他家谱的,就发一条私信问是否有姓李的,还提供了家里几个老人的名字,以方便确认。
他陆陆续续收到一些回复,有几个店主说会看一下,还有一个写了很长的一封私信,说大概在一年多前,他曾在网上见到过有人出售一份李姓家谱,但忘了具体是哪儿的李姓了。这个店主多年来一直在收藏有关民间大家族的旧物,因此一直在关注这类东西。他给李慕云发来几个链接,说这几家店都是孔夫子上家谱售卖的大户,他可以去询问一下。
李慕云按图索骥,给几家店主发了消息,可是这么等下去太慢了,就直接按照上面留的联系电话打了过去。有一家找到了两份李氏家谱,只不过一份是山西的,一份是河南的,都对不上。还有一家的电话始终没接通。李慕云又打了好几次,还是不通,就到他的店铺去浏览。他本不抱任何希望,可是突然在一张模糊的图片上看到了宗峰两个字,他记得三爷爷给他看的那份残缺的家谱上,打头的就是李宗峰兄弟,也就是祖爷爷的父亲辈。图片上的姓氏已经模糊,但旁边的宗谷两个字却可以辨认出来。没错,李宗峰\李宗谷,是祖爷爷的父亲和叔叔,一定是,不可能这么巧合有另一个李家的兄弟俩也叫同样的名字。
慕云有点激动,他猛地站起来,吓了旁边的人一跳。就在这时,窗外一片黑暗,火车驶进了隧道,手机信号消失了。李慕云不停地刷新,可页面就是出不来。火车终于驶出隧道,信号一点一点地回复,他点进那份家谱的页面去看,状态上显示的是“已售”,他心里一凉,但又看到成交的时间是昨天傍晚。他想也许店主还没有发货,自己还有机会半路截住。他再给店主打电话,电话竟然通了,他刚要说话,火车再次驶入隧道,他听到对面喂喂喂的声音,大声地说自己有急事,千万别挂断。电话还是挂断了。
等他终于跟店主正常通话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了。他快速地说明自己的意思,店主遗憾地说,那份家谱在今天一早就发出去了,快件现在已经在路上。李慕云算了下时间,正是自己和李慕文坐在火车站旁的时刻。他恳求店主把购买者的联系方式给自己,店主很为难。李慕云只好说,这份家谱很可能是自己一直在找的李氏族谱,是他们家多年前遗失的,对自己非常重要。店主经不住他的软磨硬泡,同意给他购买者的信息。购买的人也姓李,但没有写名字,只是写的李女士。原来是个女人。等他看到李女士的电话和地址时,心一下子沉了下来,她的地址是海外。也就是说,这份家谱已经在离开中国的飞机上,即将流落到异国他乡。他不可能半路截下来了。
回到家里,李慕云并不死心,他不停地打李女士的海外電话,但那边始终无人接听。电话录音是英语的,他大致听懂了,意思是李琼女士不在,有事情留言。李慕云留了五通留言,表明自己的身份,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说希望对方跟自己联系,不管多少钱,自己都愿意买下那份家谱。他甚至还简要说了一下李遂良的事,说自己找到了一枚铁钉。
但李慕云始终没获得任何回应。
一周后,三爷爷打电话催他回去,他不知该怎么跟他交代,就是这时,他收到了一份海外包裹。包裹里是一份家谱的复印件,李慕云大喜过望。他马上拿着这份复印件,第二次到赤峰找到李慕文,给他复印了一份。
李慕云问李慕文,当年从青岛逃出来的真的只有两家人?李慕文想了想说,逃出来的确实是两家人,但据说当年有一个曾叔爷,是个赌鬼、大烟鬼,后来死在了日本人手里,他们家似乎并没有离开老家。李慕云说,也许咱们李家还有另一支人活着,不过在海外,他们也不想联系我们。李慕文说,你这个家谱复印件,要是早几天拿来就好了。怎么?李慕云问。李慕文说,我爷前几天没了,要是早几天到,我就能把这个跟他一起火化了,让老人带给那边的老祖宗们,告诉他们咱们李家人没丢,都在呢。
你上坟的时候烧给他们吧,跟他们说,李家人人丁兴旺,到处开枝散叶。
李慕云辞别李慕文,坐汽车直接回老家,出版社那边,他已经提交了辞职信。
九
在离家几十里的地方,天降大雨,山洪暴发,路被冲坏了。李慕云和其他几个年轻人等不及,下了车,蹚水过河往回走。当年在镇上读书的时候,他们经常步行几十里去上学。时隔几十年,他重新走在少年时走过的山梁上,觉得曾经以为无比高大的山,竟然很矮小。但那时完全不以为意的脚底的石块杂草,现在却觉得十分绊脚。
到村口的后梁上时,夕阳即将落山,雨过后的天气晴朗清新。他下到山谷底部时摔了一跤,起来后发现绊倒自己的不是石头,而是一块被雨水冲刷的雪白的骨头。他心里一惊,又看到其他地方四散着一些骨头,李慕云蹲坐在地上。这些白骨不知是哪个年月的哪些人的,也不知为何埋在山谷里,不想经过多年的雨水冲刷,终于重见天日了。
他起身往前走,走了几十步,又退了回来,他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蹲下去,在那堆白骨中挑挑拣拣,终于组成了一幅人体模样,只是没有头。他脱下自己的外套,把这具从不同的身体上组成的骸骨包裹起来,把那份复制的家谱也放进去,然后大踏步地往村里走去。
半个月后,小叔的婚礼终于举行了。李慕云从野外寻来的骸骨也埋进了祖坟,除了他和那些骨头,没有人知道泥土下埋的是许多残破的陌生人,而不是他们那个早年逝世的祖先。但是谁又会在乎呢,只要有一副骨头埋在土里,这些活着的人就笃信他们凭借这些力量获得了保佑,结婚生子,繁衍后代。
李慕云躺在祖墳前的山梁上,这里能看到不远处黑魆魆的村庄,也能看见层层叠叠的远山。在村庄的西北方上空,他看到了一些闪烁着微光的星星,这些星星在他出生时早已存在,但现在看起来他们显得那么陌生而明亮。他知道看到的并不是星星,而是这些星星在亿万年前所发出的光,很多早已死在宇宙的深处。这些光,经过无比漫长的旅行抵达人世间。想到这些,他感觉到自己躁动已久的心似乎获得了安静。又想起人们说的天上的一颗星对应的是地上的一个人,又觉得有些好笑,繁星如细沙永无可数,但是地上生活的人不管过多少年,总是一个能计算的数字。
他的头脑里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句无头诗:白云死在远行的路上。何止白云,所有的人也一样,都是在远行的路上。而他自己也只能这样行走着,直到有一天死在不知何处,成为另一副抛却荒野的骸骨,等待着另一个陌生人把它埋进另一个家族的祖坟。即便没有这样一个人带走他,他终究也会被黄土掩埋。所以一切都无需担心了,在此之前,让我们继续努力生活吧。
村庄里不时传来烟花的爆炸声,夜空闪亮,小叔婚礼的后半段正在热闹地进行着。他掏出手机,发现竟然有信号,一条微信过来了,是何小白。
何小白发的是一张图片,图片上是有些褶皱的白纸,纸上写着一首诗:
白云死在远行的路上
每一朵花
都值得有人沉默不语
尤其它们随风摇动的时候
白云死在远行的路上
水死在
渡江人回头的一瞬间
李慕云认出了那是自己上大学时的字,也记起了这首诗。但他始终想不起,自己何时曾抄录它,并送给了何小白。
李慕云想了想,给何小白回了一条:我不知道,自己是白云,还是水,又或是渡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