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榦的来信、张镃的和词与辛弃疾交游、唱和中的隐秘心境
2018-04-04
(湖州师范学院 文学院,浙江 湖州 313000)
辛弃疾作为一代抗金英雄和一代词宗,历来对于其词作的研究,可谓成果甚多,几近题无剩义。近因发现一些张镃与辛弃疾交游的材料与作品,尚无人道及,而将相关材料置于特定历史与文化语境之中,辅助以特定文本的细读,力求从新视角,探索新问题,或可揭示辛弃疾晚年词作与心境中尚少人道及的一些问题,在一个更为复杂的历史场景的揭示中,可以展现一个更为复杂和立体的辛弃疾形象。
一、辛弃疾晚年再仕的复杂政治文化与社会语境
嘉泰三年(1203),辛弃疾时年64岁,再次被启用为知绍兴府兼浙江东路安抚使。辛弃疾再次被启用的历史文化背景及政治生态环境的一般情况,已经有宋史研究和辛弃疾研究两方面的研究者做过研究,包括在两个方面均为权威的邓广铭先生所撰的辛弃疾年谱与传记中也都有介绍。但是在今天看来,由于在史料的使用中所未意识到的一些问题,使得相关研究的一些观点与结论,尚存商榷的余地。让我们从研究者经常引用的材料入手,稍作分析。《宋史纪事本末》卷82对韩侂胄专政有记载和带有价值判断的分析:
(嘉泰二年十二月甲申)加韩侂胄太师,封平原郡王。……侂胄欲以势力蛊士大夫之心,薛叔似、辛弃疾、陈谦等皆起废显用。当时困于久斥者,往往损晚节以规荣进,政府、枢密、台谏、侍从,皆出侂胄之门,而苏师旦、周绮,又侂胄厮役,亦得预闻国政,群小满朝,势焰薰灼。[1]
之所以说是“带有价值判断”,是因为作者在叙述这一段历史事件之时,明显带有鲜明的价值取向和价值批判的导向。韩侂胄由于兴庆元党禁,打击了以朱熹为代表的一大批道学人物,庆元三年(1197),道学之禁又升级,由“伪学”而“逆党”。入“伪学逆党籍”者包括了赵汝愚、周必大、留正、彭龟年、陈傅良、吕祖俭等59人[2]。
作为当事人之一,朱熹《晦庵集》卷三十八《答李季章》中有相关情况的一些介绍:“熹今岁益衰,足弱不能自随,两胁气痛,攻注下体,结聚成块,皆前所未有,精神筋力大非前日之比。加以亲旧凋零,如蔡季通、吕子约皆死贬所,令人痛心。……熹明年七十,已草告老之章。”[3]按,蔡元定字季通,建州建阳人。朱熹生于建炎四年(1130),此年69岁,则书信写于庆元四年(1198),朱熹除了介绍自己病痛缠身之外,慨叹“蔡季通、吕子约皆死贬所”,可见当日庆元党禁惨烈之一斑。
朱熹回信的对象李季章,字“季章”,名壁〔1157(一说1159)-1222〕,《宋史》中写作李璧,号石林,又号雁湖居士,谥文懿,眉之丹棱(今四川省眉山市丹棱县)人,南宋著名历史学家,《续资治通鉴长编》的作者李焘之子。一生著述近千卷,有《王荆公诗注》50卷,其引证广博,笺注详备,是宋人注宋诗的范本。
朱熹在给李季章写信的两年之后去世,庆元六年(1200),朱熹死的时候,他的学说仍然被禁,“伪学”党徒聚会被严密监视。然而,《宋史》卷四百一《辛弃疾传》,记载辛弃疾亲往吊唁云:“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犹生。”[4]12165-12166
庆元党禁,激起了众多道学人士的极大不满。特别是朱熹门生弟子遍天下,道学同道和道学家子弟门生众多。同情者也大有人在。宁宗嘉泰二年(1202)二月,“弛伪学、伪党禁”。张孝伯劝韩侂胄说:“不弛党禁,恐后不免报复之祸。”[4]13774“自是学禁稍稍解矣”[5],正是在这一背景下,才有了第二年辛弃疾的再次被启用。
由于后世认为韩侂胄沽名钓誉而兴起北伐,辛弃疾、陆游等著名爱国诗人、词人,对于北伐积极响应,而与韩侂胄形成关联,南宋以后成为一个颇为遭人诟病的问题。特别是《宋史》为理学人士书写,韩侂胄被列入奸臣传,加以丑诋。而今天的研究者,往往不辨其价值取向,简单认同《宋史》撰写者的理学家立场。
美国汉学家蔡涵墨(Charles Hartman)在《历史的严妆》中深入分析研究历史文献产生和流传、改造的历史,力图恢复文献本身的面貌,还原文献作者原本的真实意图及被篡改的经过,揭示了《宋史》在理学影响下严重篡改历史的问题[6]。
因此,在学术研究中,如何保持一种对于历史文献资料的警觉态度,而不是“尽信书”,不盲目接受文献叙事与价值立场,是在研究过程中需要注意的问题。
大概正是为了解除“时困于久斥者,往往损晚节以规荣进”的担忧,邓广铭《辛弃疾传》特意引用了黄榦信件中的文字为辛弃疾辩解:
1203年,辛弃疾六十四岁。这年六月,宋廷起用他去做两浙东路的安抚使。对于辛弃疾这次的再被起用,朱熹的门生黄榦在写给辛弃疾的一封信中曾有一段适当的描述:“明公以果毅之资,刚大之气,真一世之雄也,而抑遏摧伏,不使得以尽其才。一旦有警,拔起于山谷之间,而委之以方面之寄,明公不以久闲为念,不以家事为怀,单车就道,风采凛然,已足以折冲于千里之外。”这说明,他这次的确是为国事、为苍生而再起的。[7]85
《宋史纪事本末》和黄榦给辛弃疾的书信,这些文献应该都是一些习见文献,被许多辛弃疾研究者所引用。但是像邓广铭先生一样,绝大多数引用这些文献的研究者,都是仅仅停留在引用文献和简单评述的场面上,而没有对这些文献进行细致的解读与深入的分析。更为重要的是,研究者和引用者基本上完全缺乏对于引用文献的自反性自觉意识,缺乏对于引用文献的政治立场与偏见的警觉,而是不经意间,把引用文献中隐含的价值判断与政治立场偏见,简单接受和认同为研究者和引用者本人的价值判断与政治立场。本文则希望借助于文本细读、深入分析和深度发掘,来阐释与揭示文献文本背后深层与丰富的历史文化政治内涵。
查宋黄榦撰《勉斋集》卷二《与辛稼轩侍郎书》全文:
榦拜违几写,十有余年,祸患余生,不复有人世之念,以是愚贱之迹久自绝于门下。今者不自意乃得俯伏道左,以慰拳拳慕恋之私。惟是有怀未吐,而舟驭启行。深夜不敢造谒,坐局不敢离远,终夕展转,如有所失。恭惟明公以果毅之资,刚大之气,真一世之雄也。而抑遏摧伏,不使得以尽其才。一旦有警,拔起于山谷之间,而委之以方面之寄,明公不以久闲为念,不以家事为怀,单车就道,风采凛然,已足以折冲于千里之外。虽然,今之所以用明公,与其所以为明公用者,亦尝深思之乎?古之立大功于外者,内不可以无所主,非张仲则吉甫不能成其功,非魏相则充国无以行其计。今之所以主明公者何如哉?黑白杂糅,贤不肖混淆,佞谀满前,横恩四出。国且自伐,何以伐人。此仆所以深虑夫用明公者,尤不可以不审夫自治之策也。国家以仁厚揉驯天下士大夫之气。士大夫之论素以宽大长者为风俗。江左人物,素号怯懦。秦氏和议,又从而销靡之。士大夫至是,奄奄然不复有生气矣。语文章者多虚浮,谈道徳者多拘滞,求一人焉足以持一道之印,寄百里之命,已不复可得,况敢望其相与冒霜露、犯锋镝,以立不世之大功乎?此仆所以又虑夫为明公用者,无其人也。内之所以用我,与外之所以为我用者,皆有未满吾意者焉。[8]*有关黄榦此信的书写时间,研究者大多依据《与辛稼轩侍郎书》的题名,而推断为开禧三年(1207)年,可参考邓广铭《辛弃疾传 辛稼轩年谱》(北京:三联书店,2007年,第266-267页),但是除了括弧“(此书各本均止于此,玩其语意似未完)”的注释之外,未做任何分析、评论。而无论是在哪个具体年份,黄榦在书信中所分析和揭示的朝政与士大夫群体特征,在这三四年间均无明显变化,因此,不影响本文的分析与结论。
黄榦撰此信可以解读出哪些隐秘信息?关于书信的功能与特征,日本汉学家平田茂树 《宋代书信的政治功用——以魏了翁<鹤山先生大全集>为线索》一文指出:
书信具有双向性史料的特征,可以如实地反映撰写的一方和接受的一方之间的关系性,以及两者之间思想和感情等交流,所以,对于人际网络的研究,它无疑是最重要的史料之一。
宋代官僚、士大夫之间以书信为媒介加强了相互的关系,并参与到具体的政治过程当中。
以书信作为媒介,官僚、士大夫之间相互的关系性得到加强,同时也对具体的政治过程产生了影响。[9]
因此,对于黄榦书信中隐含的一些重要信息需要细致分析与讨论。首先需要对黄榦书信中的一些词汇用语进行必要的考察。
“果毅”,果敢坚毅。较早用例如《书·泰誓下》:“尔众士,其尚迪果毅,以登乃辟。”孔颖达疏:“果谓果敢,毅谓强决……皆言其心不犹豫也。”[10]晋葛洪《抱朴子·行品》:“奋果毅之壮烈,骋干戈以静难者,武人也。”[11]
“一世之雄”,较早用例如《宋书·武帝纪上》:“(桓)玄自闻军起,忧惧无复为计。或曰:‘刘裕等众力甚弱,岂办之有成,陛下何虑之甚。’(桓)玄曰:‘刘裕足为一世之雄。’”[12]宋苏轼《赤壁赋》有:“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 正史中使用“一世之雄”,是谋权篡位的桓玄对于后来同样谋权篡位的刘裕的评价。文学作品中则是苏轼《赤壁赋》中想到的同样是被后人视为谋权篡位野心的曹操。
通过上述两个词语的语义解析,特别是“一世之雄”的用例,说明在黄榦的心目中和潜意识里,辛弃疾是“武人”,具有很大危险性。黄榦在南宋理学家中,尚是比较推重辛弃疾,在许多问题是尚能够比较理性,能够超越理学家政治和党派立场的少有的人物。即便如此,这些看似称颂辛弃疾的词汇,实际上隐含了黄榦的未曾明言的,甚至是潜意识的对于武人的一般性价值判断。
这些用语,不禁令人联想到辛弃疾数次被弹劾罢官的缘由。《宋史》的辛弃疾传中记载:“台臣王蔺劾其用钱如泥沙,杀人如草芥。”同年九月,御史中丞谢深甫又弹劾辛弃疾“交结时相,敢为贪酷,虽已黜责,未快公论”。宋宁宗庆元元年(1195)十月,御史何澹再次弹劾辛弃疾:“酷虐裒敛,掩帑藏为私家之物,席卷福州,为之一空。”庆元二年九月,监察御史弹劾辛弃疾“赃汙恣横,唯嗜杀戮。累遭白简,恬不少悛”*以上文字分别引自邓广铭《辛弃疾传 辛稼轩年谱》(北京:三联书店,2007年)第235、240、243-244页。。上述弹劾文字,邓广铭《辛弃疾年谱》与《辛弃疾传》中均有引用,研究辛弃疾的论著,也反复引用。不过,这些弹劾辛弃疾的言官、谏官们的具体情况,则是研究者基本上忽视掉了的。
王蔺(?-1214),字谦仲,号轩山。乾道五年,擢进士第。据《宋史》的《王蔺传》中多次记载有皇帝对于王蔺的评价:“王蔺敢言,宜加奖擢”“卿议论峭直”“非卿言,朕皆不闻。磊磊落落,惟卿一人”[4]11854等等,正是这一品格,使王蔺不断受到重用和提拔,先后任礼部尚书,进参知政事。光宗即位,迁知枢密院事兼参政,拜枢密使。而在庆元党禁中,伪学逆党籍宰执四人:赵汝愚、留正、王蔺、周必大,王蔺名列在前。而王蔺的为人,正如《宋史》的《王蔺传》中所言:“蔺尽言无隐,然嫉恶太甚,同列多忌之。”[4]11854不过在与王蔺同列伪学逆党籍宰执四人中的南宋名臣周必大的《行状》中记载有周必大与皇帝关于王蔺的一番对话:“上言王蔺论事颇偏。公奏蔺议论虽时有过当,然人主左右岂可无数人尽言不顾身者。若上下相蒙,合而为一,殆非国家之福。”[13]
绍熙五年(1194)七月,谏官黄艾弹劾辛弃疾:“严酷贪婪,奸赃狼藉。”[14]而《福建通志》卷四十四人物二记载:
黄艾,字伯耆,莆田人,乾道八年廷对第二。累擢清要。朱熹知漳州,奏行经界,朝议未定。艾轮对言:以天下之大,公卿百官之众议一经界三年不成,使更有大于此将若之何?光宗乃诏行之。宁宗即位,为右正言兼侍讲。会朱熹罢讲筵,艾因进讲问逐熹何骤,宁宗曰:始除熹经筵耳,熹乃遇事辄言。艾恳请再三,不听。除中书舍人,改刑部侍郎,以待制终。[15]
在《福建通志》的黄艾传记中,一生行实,仅记载了两件事,而且都与朱熹有关,都是持支持朱熹立场。因此《黄艾列传论》云:“黄艾立朝,于子朱子行经界罢讲筵二事,皆为之维持调护,曲尽其心。非真有尊德乐道之诚者,能之乎?惜其享年不永,而不及睹其终之所至也。”[16]
可见弹劾辛弃疾的人物,不仅有谢深甫、何澹等韩侂胄政治集团人员;也有王蔺这样列入伪学逆党籍宰执、历史上评价很高的士大夫;还有黄艾这样在两个政治集团之外的士大夫,个人人品和为政均获得好评。即便是没有公开弹劾辛弃疾,但是仍然对于辛弃疾为人处事风格有所不满的士大夫,也是大有人在。南宋大儒真德秀,为继朱熹之后的理学正宗传人,同魏了翁二人在确立理学正统地位的过程中发挥了重大作用,真德秀在《少保成国赵正惠公墓志铭》中涉及到辛弃疾的内容之时,是这样描述的:“其后提点刑狱,辛公弃疾摄帅事,厉威严,轻以文法绳下,官吏惴栗,惟恐奉教条不逮得谴。”[17]
因此,所谓果毅,一世之雄,可以从不同方面加以理解。“杀人如草芥,用钱如泥沙”恰好可以看成对于“果毅之资,刚大之气,真一世之雄也”这句话负面解读的脚注。
从某种意义上,正是在特定的层面和语境下,对于辛弃疾的认识,体现了南宋士大夫群体特征,而非仅仅某一个政治派别或者个人恩怨问题。上文中特意提到辛弃疾研究者比较熟悉的弹劾辛弃疾的王蔺、黄艾等人,一是说明这些人在当日都有很高的评价,二是这些人或者是入党禁名单或者是与党禁群体关系密切,因此对于辛弃疾的弹劾就并非是出于政见不同或者党派立场。
实际上,南宋初期士大夫群体虽然政见、立场、集团不同甚至尖锐对立与冲突,但对于武人的戒备,比如在对待岳飞被诛杀这一点上,却惊人的态度一致,足以体现南宋士大夫群体的立场与态度。日本汉学家寺地遵在其所著《南宋初期政治史研究》中,详细研究和分析了历史发展过程,指出张浚、赵鼎、秦桧等人为相的作风固然有异,但在回收军事大权的问题上,却是一致的,这确实是当时最大的政治课题。[18]
其次,黄榦对于士大夫群体情况的深刻洞察与精辟分析。
黄榦在给辛弃疾的信中指出:“国家以仁厚揉驯天下士大夫之气。士大夫之论素以宽大长者为风俗。江左人物,素号怯懦。秦氏和议,又从而销靡之。士大夫至是,奄奄然不复有生气矣。语文章者多虚浮,谈道徳者多拘滞,求一人焉足以持一道之印,寄百里之命,已不复可得,况敢望其相与冒霜露、犯锋镝,以立不世之大功乎?”正是对于从北宋后期以来日益恶化的政治生态环境的一个简洁而精要的概括。学者研究宋代历史,常常以祖宗家法的形成[19],士大夫政治、士大夫与皇帝共治天下的理想加以论说[20]。而事实上,从北宋神宗开始到徽宗而愈演愈烈的宋代皇权对于政治体制的破坏[21],也使得士大夫群体发生了很大变化。
邓广铭《辛弃疾传》仅仅引用黄榦《与辛稼轩侍郎书》的前半部分,而从全文来看,显然黄榦给辛弃疾此信的重心和要害,恰恰是在于后半部分即从邓广铭引用结束之后的“虽然”云云。我们知道,古代文献中的“虽然”,是“虽然如此,(但是)”的含义,这就揭示出信件的重点恰恰是在这一转折之后。黄榦通过分析政局、士大夫之气,用人者与可用者的现实情况,表达了其真正担忧所在:“古之立大功于外者,内不可以无所主”,而现实则是:“黒白杂揉,贤不肖混殽,佞谀满前,横恩四出。国且自伐,何以伐人。”政局如此,而士大夫群体又是如何?原本“江左人物,素号怯懦”, 而经过南宋初期的“秦氏和议,又从而销靡之。士大夫至是,奄奄然不复有生气矣。”由此“内之所以用我,与外之所以为我用者,皆有未满吾意者焉”。黄榦的两层担忧,细致分析,可谓洞察幽微,一针见血。
对于黄榦书信的全面深入理解,构成了能够很好理解辛弃疾在此次任上,除了如同往常起用之时雷厉风行工作之外[7]85-86,249-250,而建秋风亭并且邀请一批友朋撰词唱和的潜在动机与心态。
二、辛弃疾建秋风亭赋词寄赠张镃的史实考证为何寄赠张镃与何时开始交游
张镃何许人也?为什么辛弃疾建秋风亭后赋词会寄赠张镃?张镃(1153-1235),字时可,后因慕北宋诗人郭功甫,改字功父(又作功甫),号约斋,先世成纪(今甘肃天水)人,寓居临安(今杭州)。张镃身世显赫,乃宋南渡名将张俊的曾孙,刘光世的外孙。张镃尝历直秘阁、临安通判、司农寺丞、太府寺丞等职,是南宋历史上的重要人物。张镃又为宋末著名诗词家张炎的曾祖,是张氏家族由武功转向文阶过程中的关键人物。张镃能诗擅词,又善画竹石古木。杨万里《进退格寄张功父姜尧章》中称:“尤萧范陆四诗翁,此后谁当第一功?新拜南湖为上将,更推白石作先锋。”[22]
张镃交游极为广泛,与当时政要如史浩、萧燧、洪迈、周必大、姜特立、京镗、楼钥等均有交往,这些人不仅曾经身居要职,而且像洪迈、周必大、楼钥等也是著名文学家。张镃与道学家如朱熹、陈傅良、吕祖俭、彭龟年、陈亮、叶适、蔡幼学等也有良好交往,这些人中不仅有开宗立派的著名思想家,而且也有著名文学家。文学方面,如中兴四大家陆游、杨万里、尤袤、范成大,词坛两派著名代表辛弃疾、姜夔等,张镃均与之有往来唱酬,与不少人甚至关系密切。据方回《读张功父南湖集并序》记述,张镃有《南湖集》25 卷,诗3000 多首,另有《玉照堂词》[23]。
南宋笔记记载张镃豪奢,性格豪放[24]。与辛弃疾有相似处。张镃曾祖张俊(1086-1154),字伯英,凤翔府成纪(今甘肃省天水市)人,南宋将领,曾与岳飞、韩世忠、刘光世并称南宋中兴四将,得宋高宗深宠。绍兴十二年十一月,张俊罢枢密使,封清河郡王。绍兴二十六年(1156)死,终年69岁,追封循王。虽然辛弃疾归宋之时,张俊已经过世,作为曾经担任枢密使,功封循王的南宋初期重要将领,辛弃疾应该与之没有交集,但是作为英勇抗金的少年英雄,到南宋任职之后,了解中兴四将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张镃与辛弃疾的唱和,实际上早在庆元六年(1200)即已经开始[25]383-387[26]212-213。张镃《南湖集》中《贺新郎·次辛稼轩韵寄呈》作于庆历六年,词云:
邂逅非专约。纪当年、林堂对竹,艳歌春酌。一笑乘鸾明月影,馀事丹青麟阁。待宇宙、长绳穿却。念我中原空有梦,渺风尘、万里迷长乐。愁易老,欠灵药。 别来几度霜天鹗。厌纷纷、吞腥啄腐,狗偷乌攫。东晋风流兼慷慨,公自阳春有脚。妙悟处、不存毫发。何日相从云水去,看精神峭紧芝田鹤。书壮语,遍岩壑。[27]卷十
“待宇宙、长绳穿却”则颇有辛弃疾词的豪放风格。词中谈到克复中原只能“空有梦”。现实中则是“吞腥啄腐,狗偷乌攫”。在词作中,张镃也赞美了辛弃疾“东晋风流兼慷慨”,这也正是张镃自己十分向往的理想,也是两个人能够惺惺相惜的基础。
从“纪当年、林堂对竹,艳歌春酌”,则似乎此前数年某一个春日,两人即已经有唱和之事。而唱和的缘起,则是“邂逅非专约”,缘于一次美丽的邂逅而并非专门的约定。两人当年在林堂赏竹,听歌,把酒言欢,度过一段快乐时光。而在此词中,可以发现两人的结识,应该在更早的时间。邂逅相遇,一见如故。从《辛弃疾年谱》和《张镃年谱》考察,两人在庆元六年之前,唯一行迹的交汇点,就是绍熙四年(1193)的临安。不过最初相识之时,辛弃疾这一年到临安应该心情并不愉快[28]。可惜由于两个人的文集中,并没有留下何时开始交往的记录,在南宋史料、笔记等文献中,也看不到两人最初交往的时间、地点与缘由。但是可以从两人的一些基本情况和当时的社会、历史、文化背景,进行一些推测。
首先是两人文集中保存下来的词作唱和的时代、历史、社会、政治的背景和语境。从两人生平资料可以发现,两个人具有共同的收复北方中原的政治理想,与共同的对于园林热爱的个人兴趣爱好。共同的抗金的政治立场,相似的个性气质与文学风格的追求,应该是成为两人交往和成为关系比较密切朋友的基础。辛弃疾与张镃交往,特别是能够在建秋风亭之后,主动邀请张镃唱和的另一个重要缘由,应该是两个人共同的园林之好。
辛弃疾南归之后,与园林结下了不解之缘。辛弃疾可谓不仅醉心于词章翰墨,而且雅爱山水园林,正如辛弃疾的君子自道:“吾有志 在丘壑”(《念奴娇·君诗好处》) 。1180年,辛弃疾再任隆兴(南昌)知府兼江西安抚使,就开始准备在上饶建园林庄园。1181年春,辛弃疾来到上饶开工兴建带湖新居,把带湖庄园取名为“稼轩”,自号“稼轩居士”。当年受弹劾罢官,辛弃疾回到上饶开始了他中年以后的闲居生活。1194年辛弃疾再次罢官,返上饶经营瓢泉庄园,准备“便此地、结吾庐,待学渊明,更手种、门前五柳”。洪迈为辛弃疾作有《稼轩记》:
国家行在武林,广信最密迩畿辅。东舟西车,蜂午错出,处势便近,士大夫乐寄焉。环城外中,买宅且百数,基局不能宽,亦曰避燥湿寒暑而已耳。
郡治之北可里所,故有旷土存。三面傅城,前枕澄湖如宝带。其从千有二百三十尺,其衡八百有三十尺。截然砥平,可庐以居。而前乎相攸者,皆莫识其处。天作地藏,择然后予。
济南辛侯幼安最后至,一旦独得之。既筑室百楹,度财占地什四,乃荒左偏以立圃,稻田泱泱,居然衍十弓。意它日释位而归,必躬耕于是。故凭高作屋,下临之,是为稼轩。而命田边立亭曰植杖,若将真秉耒耨之为者。东冈西阜,北墅南麓,以青径欵竹扉,以锦路行海棠。集山有楼,婆娑有堂,信步有亭,涤研有渚。皆约略位置,规岁月绪成之,而主人初未之识也。绘图畀予曰:“吾甚爱吾轩,为我记。”
予谓侯本以中州隽人,抱忠仗义,章显闻于南邦。齐虏巧负国,赤手领五十骑,缚取于五万众中,如挟毚兎,束马衔枚,由关西奏淮,至通昼夜不粒食。壮声英慨,懦士为之兴起,圣天子一见三叹息,用是简深知。入登九卿,出节使二道,四立连率幕府。顷赖氏寇作,自潭薄于江西,两地惊震,谈笑扫空之。使遭事会之来,挈中原还职方氏,彼周公瑾、谢安石事业,侯固饶为之。此志未偿,顾自诡放浪林泉,从老农学稼,无亦大不可欤?
若予者,伥伥一世间,不能为人轩轾,乃当夫须袯襫,醉眠牛背,与荛童牧孺肩相摩,幸未黎老时及见侯展大功名,锦衣来归,竟厦屋潭潭之乐,将荷笠棹舟,风乎玉溪之上,因圉隸内谒曰:“是尝有力于稼轩者。”侯当辍食迎门,曲席而坐,握手一笑,拂壁间石细读之,庶不为生客。侯名弃疾,今以右文殿修撰再安抚江南西路云。[29]3-4
此文写于宋孝宗淳熙八年(1181),辛弃疾在江西信州上饶郡(今江西上饶)城北灵山下之带湖新居落成所作。在辛弃疾创作的600余首词作中,相当一部分作品写于他的带湖与瓢泉两个园林家居之所。
而与辛弃疾相似,张镃对于自己亲自设计建造的南湖园林,有同样的深情与热爱。张镃不仅以自家园林命名自己的文集为《南湖集》,而且大半作品与南湖有关。鲍廷博重刻《南湖集》时称:“集中诸作,太半皆纪所居南湖、桂隐、玉照诸胜,及与同时士大夫游宴酬答之篇。”[27]卷首
对于南湖园林的艺术风格与园林意境,张镃是亲自设计、布局、安排,以体现其理想追求。《庄器之贤良居镜湖上作吾亦爱吾庐六诗见寄因次韵述桂隐事报之兼呈同志》是张镃次韵唱和庄器之贤良居镜湖上作《吾亦爱吾庐》六诗的作品,其一云:
吾亦爱吾庐,地僻犹深山。山亦前后有,远望碧玉环。紧昔近市居,局促几泥蟠。买园辟荒榛,运量百亩宽。勤劳艺且筑,就绪五载间。葛巾雅相宜,何心傲蝉冠。流光隙中驶,霜鬓映苍颜。恬愉无竞外,幸免历世患。旁人笑野拙,枉是家长安。开门面陂泽,岸岸蒲蓼湾。此身夫何疑,郊岛乃瘦寒。[30]11
诗歌中首先介绍了南湖园林所处的地理位置与周边环境。然后叙述了“勤劳艺且筑,就绪五载间”,在园林中进行园艺的种植与建筑的兴修,历经前后五载。而“葛巾雅相宜,何心傲蝉冠”的自我形象,与“此身夫何疑,郊岛乃瘦寒”的自我定位,显然是与杨万里、史浩的对于张镃的人格、形象的描绘相一致,也充分说明了这一形象正是张镃希望在公众面前所树立的形象。因此,在唱和这一公共性文学活动中,张镃仍然自觉进行自我形象塑造,而其所追求的理想,则是“恬愉无竞外,幸免历世患”[31]。张镃以南湖园林为基础,进行了一系列长时间的文化活动与文学实践。
三、辛弃疾建秋风亭赋词寄赠张镃的史实考证与唱和词分析
有关辛弃疾到任后建秋风亭事,邓广铭《辛稼轩年谱》在嘉泰三年有“创建秋风亭”条目,下列数条材料并附按语:
张镃《南湖集》卷十《汉宫春》词题云:“稼轩帅浙东,作秋风亭成,以长短句寄余;欲和久之,偶霜晴,小楼登眺,因次来韵,代书奉酬。”
丘崈《文定公词·汉宫春》题云:“和辛幼安《秋风亭》韵。癸亥中秋前二日。”全词云:“闻说瓢泉,占烟霏空翠。中著精庐。旁连吹台燕榭,人境清殊。犹疑未足,称主人胸次恢疏。天自与,相攸佳处,除今禹会应无。选胜卧龙东畔,望蓬莱对起,岩壑屏如。秋风夜凉弄笛,明月邀予。三英笑集,更吴天不隔药妒。新度曲,银钩照眼,争看阿素工书。”
《会稽续志》卷一:“秋风亭在观风堂之侧,其废已久,嘉定十五年汪纲即旧址再建。纲自记于柱云:‘秋风亭,辛稼轩曾赋词,脍炙人口,今废矣。余即旧基,面东为亭。’”
按:稼杆《汉宫春》词仅题云“秋风亭观雨”,并未道及其缔造该亭之经过。据张、丘二人和章,知选地建亭始于稼杆为无可疑。其时间当在稼杆莅浙东任未久之时。汪纲柱上题记只云稼轩有词而不云亭为稼杆创建,亦不知何故。[7]249-250
辛弃疾将其新建之亭取名秋风亭,大概首先是因为建亭的时间是在秋天,然而取名秋风亭,仍然不禁令人联想到宋玉《九辩》中的“悲哉,秋之为气也”,或者汉武帝《秋风辞》的“秋风起兮白云飞”,而且未尝没有“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英雄迟暮,烈士暮年,却道天凉好个秋,多么复杂、矛盾的内心世界。黄榦信中所分析的当时政治环境和士大夫群体特征,辛弃疾应该不仅有所察觉,而且有了惨痛的教训和深刻的体验。
邓广铭注意到辛弃疾帅浙东,与张镃有词唱和,但是没有意识到张镃并非仅仅一首[7]521-523,曾维刚《张镃年谱》也仅言及一首[26]227-228,实际上同期张镃唱和词作现存两首。另外一首应该在同一时期,按照邓广铭《辛弃疾年谱》引用地方志材料《会稽续志》卷二《安抚题名》:“辛弃疾,以朝请大夫集英殿修撰知,嘉泰三年六月十一日到任。”《会稽续志》卷二《安抚题名》:“辛弃疾,……当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召赴行在。”[7]249可以清楚看到,辛弃疾是嘉泰三年(1203)六月到任,而当年十二月即召行在。推测大致到任后即建亭,秋季建成,发起与友人唱和(辛弃疾词首句即“亭上秋风”)。故张镃的两首唱和词作中,均写到秋冬之际。
从张镃词序可知,是辛弃疾在绍兴建秋风亭之后,主动把自己的词作寄赠在临安的张镃。辛弃疾年长张镃14岁,为长辈,张镃是后辈,而此次唱和,辛弃疾为主动,张镃为被动应邀唱和。从辛弃疾词集和张镃《南湖集》,可以知道两人之间有唱和之事。而从当日两人并非身在一处(据《张镃年谱》),张镃此年一直在临安任上[30]227,可以推测两人关系应该比较密切,并非是官场上一般性的应酬与客套。如若两个人之间没有一定的朋友之谊、共同的思想和兴趣,乃至于个性为基础,是难以想象的。
辛弃疾《汉宫春·会稽秋风亭观雨》云:
亭上秋风,记去年袅袅,曾到吾庐。山河举目虽异,风景非殊。功成者去,觉团扇、便与人疏。吹不断,斜阳依旧,茫茫禹迹都无。 千古茂陵词在,甚风流章句,解拟相如。只今木落江冷,眇眇愁余。故人书报,莫因循、忘却莼鲈。谁念我,新凉灯火,一编太史公书。[29]521
“亭上秋风”,一语双关。辛弃疾所建之亭,命名为秋风亭,此词又是咏此亭。同时,词作恰好做于秋日。“山河举目虽异,风景非殊”。表面上是说到任的会稽与闲居的瓢泉,虽然地理环境有差异,但秋日到来之后的风景却无二致。而“山河举目虽异,风景非殊”则明显化用了(《世说新语·言语》)新亭对泣典故中的成句:“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唯王丞相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32]109-120
而“功成”之下诸句,可谓感怀身世,颇具反讽意味。“禹迹”乃绍兴著名遗迹,“斜阳依旧”,邓广铭无注,按曰:辛弃疾当年《摸鱼儿》一词有“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宋罗大经撰《鹤林玉露》中记载:“‘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词意殊怨。‘斜阳’、‘烟柳’之句,其与‘未须愁日暮,天际乍轻阴’者异矣。使在汉唐时,宁不贾种豆种桃之祸哉。愚闻寿皇见此词,颇不悦。然终不加罪,可谓至徳也已。”[33]
“千古”数句,表面上是称赞汉武帝的《秋风辞》,应该是从秋风亭之名,产生的联想。而深层应该是联想到汉武帝北击匈奴,建立起强盛的大汉帝国。“故人”两句,同样用张翰典故,而今的认同与共鸣,可以对比当年:“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25]31
而作者以“谁念我,新凉灯火,一编太史公书”作结。“太史公书”即司马迁的《史记》,是鲁迅所谓“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辛弃疾欲表达的应该有多重意涵。一为太史公自身的悲剧。二为太史公书作为无韵之离骚,乃是发愤著书的典范。三是作为史家之绝唱,是追求“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的名著,自然具有镜鉴作用。
再来看张镃的唱和之作《汉宫春》(稼轩帅浙东作秋风亭成以长短句寄余欲和久之偶霜晴小楼登眺因次来韵代书奉酬):
城畔芙蓉,爱吹晴映水,光照园庐。清霜乍凋岸柳,风景偏殊。登楼念远,望越山,青补林疎。人正在、秋风亭上,高情远解知无。 江南久无豪气,看规恢意槩,当代谁如。乾坤尽归妙用,何处非予。骑鲸阆海,更那须、采菊思鲈。应会得、文章事业,从来不在诗书。[27]卷十
张镃词作从眼前秋景入手,登楼远怀。想象中,辛弃疾“人正在、秋风亭上”, 而“髙情远解知无”,晋孙绰《游天台山赋》有:“释域中之常恋,畅超然之高情”[34],特别是唐方干《许员外新阳别业》诗:“莫恣高情求逸思,须防急詔用长材”[35],正好切合辛弃疾处境。“解知无”则更为道中辛弃疾心境。下阙对于辛弃疾的英雄气概充分肯定,“江南久无豪气”则可以与前面引用黄榦《与辛稼轩侍郎书》中相关文字对读。
“骑鲸阆海”颇有辛派词人的豪放之气。“更那须、采菊思鲈”回应辛弃疾词中的“故人书报,莫因循、忘却莼鲈。” 结句“应会得、文章事业,从来不在诗书”字面上回应辛弃疾词中的读书,而暗用章碣《焚书坑》“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和李贺《南园》“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等典故,希望辛弃疾建功立业。
张镃另外有《八声甘州》(秋夜奉怀浙东辛帅):
领千岩万壑岂无人,唯欠稼轩来。正松梧秋到,旌旗风动,楼观雄开。俯槛何劳一笑,瀚海荡纤埃。余事了凫鹜,闲咏命樽罍。 江左风流旧话,想登临浩叹,白骨苍苔。把龙韬藏去,游戏且蓬莱。念乡关、偏怜霜鬓,爱盛名、何似展真才。怀公处,夜深凝望,云汉星回。[27]183
此词唱和,邓广铭《辛稼轩年谱》、《稼轩词编年笺注》卷六《两浙铅山诸什》、曾维刚《张镃年谱》均未言及。从“秋夜奉怀浙东辛帅”来看,则张镃唱和词作应该只能够创作于同一时期。因为辛弃疾在浙东任上,实际上仅仅半年时间,嘉泰三年六月到任,十二月召赴行在。[7]249-253此词小序中有“秋夜”,而《汉宫春》词小序中有“偶霜”,均在同一季节。
刘义庆《世说新语·言语》:“顾长康从会稽还,人问山川之美。顾云:‘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32]170张镃化用顾恺之称赞绍兴风景名句开篇,只是等待如同当年顾恺之一样的辛弃疾,等待真正能够欣赏风景的人到来。接下来数句,则是张镃想象辛弃疾抛却现实烦恼,登临把酒吟咏的情境。
下阙“江左风流”云云,苏轼《徐熙杏花》有“江左风流王谢家”[36], 而辛弃疾《太常引·君王著意履声间》则有:“问公何事,早伴赤松闲。功业后来看。似江左、风流谢安。”[25]108
张镃此词结句“怀公处,夜深凝望,云汉星回”,具有杜甫所谓“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37]的艺术效果。对于当代读者,不难联想到鲁迅先生“心事浩茫连广宇”的诗句。
但是由于相关文献的阙如,在没有其他文献可以相互参证的前提下,已经无法对于词作过于深究,否则难免犯艾柯所指出的过度阐释的问题[38]。
与辛弃疾唱和之作,除了张镃之外,尚有丘崈和姜夔,丘崈《汉宫春·和辛幼安秋风亭韵,癸亥中秋前二日》:
闻说瓢泉,占烟霏空翠,中著精庐。旁连吹台燕榭,人境清殊。犹疑未足,称主人、胸次恢疏。天自与,相攸佳处,除今禹会应无。 选胜卧龙东畔,望蓬莱对起,岩壑屏如。秋风夜凉弄笛,明月邀予。三英笑粲,更吴天、不隔莼鲈。新度曲,银钩照眼,争看阿素工书。[29]522
姜夔《汉宫春》(次韵稼轩):
云曰归欤,纵垂天曳曳,终反衡庐。扬州十年一梦,俛仰差殊。秦碑越殿,悔旧游作计全疏。分付与、高怀老尹,管弦丝竹宁无。 知公爱山入剡,若南寻李白,问讯何如。年年雁飞波上,愁亦关予。临皋领客,向月边、携酒携鲈。今但借、秋风一榻,公歌我亦能书。[29]522-523
对比丘崈、姜夔等人的唱和词作,张镃词作可谓最能够理解辛弃疾心事,也最能够与辛弃疾产生共鸣。而从词作艺术本身而言,张镃的词作,一方面在胸襟、气魄和风格上与辛弃疾词作最为接近,而另一方面在立意的高远与意境的弘深等方面,也超越了丘崈、姜夔等人的唱和词作。自然这与两个人的相近的豪放个性,英雄情结与现实遭际有深密的关系。
辛弃疾为其所造之亭取名秋风亭,似乎折射出了辛弃疾晚年的精神世界的某些侧面,而透过词作唱和与文学书写,也进一步成为辛弃疾晚年隐秘心境的某种隐喻与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