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定位赛珍珠为“中国作家”
2018-04-04关相东
关相东
(西藏民族大学外语学院 陕西咸阳 712082)
纽约大学的巴宇特曾经说过:“‘国家’的政体、民族、种族以及语言地理上的意义在‘留洋文学’及与其相关的‘海外文学’中是极其混乱的,这在用外文写作的作品中尤为明显。”[1](P461)所以用“国家”这样的地域概念来框定“文学”的范畴是不可取的。正如一群北方的燕子迁徙到南方,不会因为其位置的改变而变成麻雀。很明显,英籍印裔作家拉什迪,美籍俄裔作家纳博科夫这样的作家都属于这样的范畴。对于一个和中国有着千丝万缕的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赛珍珠,我们更应该给予她特别的关注。这不仅是因为她本人长期被中美两个国家边缘化,更是因为她本人以及她的作品里注入了大量的中国元素。在国内20世纪80年代之前,国内对赛珍珠的评价以“负面为主”,20世纪80年代至今处于蓬勃发展阶段[2](P20),但角度不够多元化。新一代的国家领导人提出,文化自信是实现中国梦的精神动力。在客观定位赛珍珠为中国作家的这个问题上,我们更应该强调这一点。为了更加明了、深刻地理解赛珍珠的定位,在探讨之前,我们需要明确两个不同的概念:中国国籍作家与中国文化作家。前者通常从政治角度而言,指的是拥有中国国籍的作家。而后者是从文化角度而言,指的是国籍不一定为中国,但从其作品内容、题材、价值取向、生长环境和文化背景等很多方面来看,与中国紧密相联的作家,比如赛珍珠,爱斯坦等人。这类作家通常最显著的特征是描写有关中国作品的数量比例多于其他作品数量,与中国有着紧密联系。所以从文化这个角度来看,我们就可以得出,赛珍珠也属于“中国作家”。当然,这个“作家”是打了引号的,因为我们并不是从传统的国籍政治的角度来定位。
一、不能简单以国籍和作品语言来定位某个作者
(一)我们不能肤浅、简单地以国籍为标准来定位。“很多人在研判诺贝尔文学奖现象时,总喜欢以地理上的国别来取代基因上的文化特征,最终得出的结论不是牛头不对马嘴,就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3](P314)董晨鹏先生在其著作中一语道破了以国别来划定文化特征的不科学性。
赛珍珠确实是生在美国,但她却在中国度过了人生最美好的近40年时光。她在3个月大的时候,就被传教士的父母带到中国,她的童年和青年时代是在中国度过的,从心理学角度来讲,这个时间正是赛珍珠形成自己价值观和人生观的关键时期。虽然她在美国度过了自己的晚年,但她却没有真正适应美国的生活,甚至在弥留之际,还喃喃自语:“要是能吃到一块镇江黑桥的烧饼该多好。”诚然,赛珍珠体内流淌着美国人的血液,但她灵魂深处却是一个把中国当作自己心灵家园最美好的栖息地。在美国伦道夫·梅肯女子学院的档案籍贯一栏上,赛珍珠赫然写着“Chinkiang,China”(镇江中国)。在她去世后,按照她的遗嘱,她的墓碑上只有她亲自书写的三个篆书汉字—赛珍珠,可见她的骨子里充满了对中国的热爱。另外,也有资料显示,1900年,她8岁左右入籍中国,也就是当时的“大清帝国国籍”—中国国籍,也就是说,在赛珍珠在获得诺贝尔奖之前,就已经加入中华民国国籍,具有中美双重国籍,史实资料和戴安邦的话无疑是最重要的依据[4](P64)。由于政治原因,赛珍珠批评蒋介石独裁,当时的国民政府拒绝参加她的诺贝尔文学颁奖仪式,但这并不能否定她和中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因此,从法律层面来讲,赛珍珠是中国公民,也并非是空穴来风。我们国家少数民族中有哈萨克族,朝鲜族,但他们并不是哈萨克斯坦共和国和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公民,而是中国公民。好在本文并没有从“国籍”这个角度对赛珍珠进行定位,用“国籍”来框定文学并不是我们在此讨论的重点。
(二)不能以作品本身所使用的语言来定位。虽然赛珍珠出生在一个天然的双语环境家庭,但汉语才是赛珍珠的真正母语。认知心理学认为,语言学习过程是认知心理发展过程。而母语习得是指儿童在自然的母语环境下,无需正式的语言教授,通过感知感悟无意识地学会、理解和使用母语的过程。从这个角度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何赛珍珠的母语并非英语,而是汉语。赛珍珠父母为了忙于传教,并没有住进相对闭塞的侨民保护区或租界,而是选择了比较落后的社区,与中国普通百姓比邻而居。赛珍珠从小就由王妈和佣人照顾,儿时的伙伴也大部分为中国小孩,生长在一个完全的中国环境里,这对于赛珍珠学习中文,提供了一个非常有利的天然大环境。语言学里定义自然语言环境是指以该语言为母语的生活环境。很明显,赛珍珠生长在以汉语为母语的大环境里,汉语这个语言大环境已经让她语言完全地中国化了。尽管赛珍珠父母讲英语,她也跟着父母学习了英语,但周围天然的汉语大环境,无疑是最直观的大课堂。所以这才导致了她刚到美国读大学之初,曾被同学嘲笑为“怪物”,原因在于她所使用的英语大部分为书面语,听不懂俚语。这种格格不入,体现了她语言的不地道和文化的不适应性。可见在天然的两种不对等的双语环境下,从两种语言熟练度上来讲,赛珍珠的中文要远远优于英文。尽管后期,她的英文也相当精通,但这改变不了汉语是她母语的事实。
的确,她的《大地》等很多优秀作品都用英文写成的,但作品的初衷是为了向国外介绍中国人民的生活状况,并非是排斥汉语或是因为汉语水平不佳。从传播学角度来说,这样有利于传播中国文化,让世界了解中国。这有一个很好的佐证,林语堂先生的《京华烟云》是林语堂先生旅居巴黎时于1938年8月至1939年8月间,仿照《红楼梦》的结构,用英文写的长篇小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提名,全景式展现了现代中国社会风云变幻的历史风貌,这与赛珍珠的《大地》有着高度的契合度,他们的初衷都是为了向国外介绍中国,并无本质区别。虽然林语堂用英语创作了很多类似包括《吾国与吾民》在美国引起巨大反响的英文著作,但他却是以“异语创作”的中国作家,没有任何理由把类似于林语堂、梁实秋这样的作家归到英国文学史中,这和外国文学没有任何关系。这种现象,同时也体现在一些藏族作家和蒙古族作家身上,比如大家熟知的藏族作家阿莱和扎西达瓦,他们都是用汉语写藏族故事的作家,但他们都属于藏族作家;蒙古族作家也有例子,比如马拉沁夫,他用汉语创作的《茫茫的草原》等大量作品。这种“异语写作”的作家,我们应该多从译介学的角度加以理解,而不是作品本身所使用的语言。除此之外,赛珍珠不仅熟悉中国传统典籍,还能写一手秀美的楷书,甚至可以自刻印章。她所使用汉语写的小说,可以从文学翻译理论的角度理解为“异语写作”[5](P69)。
二、从自我归属、作品、文化角度分析
(一)对故乡家园情和坚定的政治立场。一个作家的自我归属感是定位其身份的重要因素,而这种归属感,集中表现在她对祖国家园的热爱和鲜明的政治立场。作家的自我归属感是定位其身份的重要因素。
赛珍珠在美国读大学期间,虽然在外表上她把自己打扮成为美国人,但她却把美国当成了自己的临时落脚之地,梦里还是经常梦到中国菜,还有自己的佣人、伙伴。在毕业论文中,也是写的是和中国有关的事情。大学毕业后,她曾面临艰难的选择,留在美国还是返回中国,尽管面临着第一次世界大战,她还是跨越万水千山,回到了熟悉的家园。这种对故土的热情,没有因为时间和战争的原因而变成阻碍,反而与日俱增。在诺贝尔文学奖的领奖致辞上她说:“中国人的生活多年来也就是我的生活,他们的生活必将也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这种对故乡的高度热情和无限眷恋,是一个流浪游子对故土的思念。虽然年迈之年,还在为积极访华做出了很大努力,但还是在遗憾中写完了自己的一生。
赛珍珠不仅是一名多产作家,而且还是一名社会活动家,她用她朴素的个人情感和人道主义精神,支持着中国的抗日正义事业。她经历了义和团运动、辛亥革命、北伐战争,并为中国的抗日战争奔走呼吁。虽然她也曾经在义和团运动中饱受侮辱,但她从未怀恨过。在他的第二任丈夫沃尔什接管了《亚洲》杂志之后,他们更多地采用亚洲作者的文章,以公正的态度对待共产主义,其中便邀请了林语堂作为担当宣传中国文化的主要撰稿人,揭露了日本帝国主义的罪恶和“南京大屠杀”的真相,主要文章都带有政治色彩,比如《来自中国红区的报道》《毛泽东自传》《如果我们面临战争》等等文章,为中国在国际上获得支持和同情起到了很大作用,在20世纪30年代可以说是办得相当成功。1941年,《龙子》出版,标志她开始用小说的形式支持中国的抗战。1943年还成立了废除排华法委员会,为排华法的废除做出了很大贡献。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美国联邦调查局为赛珍珠设立了300页档案,怀疑赛珍珠是共产党。这完全体现了一个女性作家朴素的爱国热情和坚定的政治立场,这种热爱甚至超越了我们中国一个普通人能做的。虽然她不是政治家,但她是一个用笔杆子战斗的斗士。她的后半生都在积极为中国政治奔走,却在1972年被中国驻加拿大大使馆提交的签证申请拒绝,她成了历史变革的牺牲品。当柔弱的情感遇到刚性的政治,必然以一时的挫败告退,这对赛珍珠来说不仅是情感上的挫败,更是历史的悲剧。她的政治活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鼓舞了中国人民的抗战热情,为中国人民获得国际同情提供了窗口。在中国近代历史上,像赛珍珠这样一位国际友人,为中国人民抵抗外来侵略者做出如此巨大贡献而又功勋卓著者,无人出其右者。[6](P4)
居里夫人于1867年出生于波兰华沙,由于诸多原因,加入了法国国籍,直到最后去世于法国,但她却在波兰科学史上留有浓重的一笔。和居里夫人比起来,赛珍珠却在中国文学史上显得那么微不足道,甚至中国文学史上已经把她边缘化。正如郭英剑同志所认为的,应该把赛珍珠置于纷繁复杂的历史背景和文学氛围中去考察。所以重新认识和理解并为其正名是时代赋予我们的重要任务,不能再因为政治因素,前人的评论而不尊重客观事实,再次对她进行误解。
(二)赛珍珠的作品受到中国传统小说的绝对性影响。赛珍珠的作品受到中国小说的影响巨大。从结构上来说,赛珍珠的作品常用章回体,而没有用西方文坛称道的复式结构;从小说中所选取的主人公来说,赛珍珠所刻画的人物形象并非少数的精英人士,而是最普通的广大的人民群众,因为她认为“中国小说源于百姓之生活,应群众之需而自然生长”[7](P56);从小说的情节来说,她也是按照中国小说具有的故事多,情节快,最后大团圆的特点来进行勾勒,她并没用受到西方小说中个人英雄主义的印象,从诸如抒情独白、哲理议论等静态方面的描写;从叙事手法上来说,她并没有完全采用西方所看重的意识流式的心理刻画,而是采用白描的手法来叙述故事,该是什么就写什么,不做作,比如在《大地》中写中国人喝茶时的情景,先放水,后放茶,几笔代过,这种几乎没有形容词的白描写法,甚至中国有些作家都不能接受。这对于一个用英语写作,而却使用中国传统的写作手法的作家来说,让当初很多美国的主流作家感到惊讶,甚至是愤怒。但这却对于中国本木和海外华人来说,是一次把中国的传统写作手法介绍到西方世界的一次伟大尝试。从她的写做手法到体裁上都赋予了传统小说新的生命力,所以她的小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评语是:“由于她对中国农民史诗般的描述,这描述真切而且取材丰富,以及她在传记文学方面的杰作。”[8](P65-66)小说的写法往往是个人感受的形象体现,作为一个长期受到中国传统小说的影响的白人作家,她的小说已经形象地体现出她灵魂深处的浓厚中国情结。
(三)对中国文化的接受和热爱。现代语言认为,语言是人类思维的重要工具,一个人若离开了语言将无法思考。上面已经提到过,赛珍珠的母语为汉语,也就是说,她的童年大部分时光都是浸泡在东方文化之中的。实际上,赛珍珠已经将中国文化植根于自己的血液中,这也是定位赛珍珠为中国作家的最重要因素。虽然目前我们对于“文化”这个词语的内涵和外延有不同的定义,但好在赛珍珠现象是一个特定的文化现象,我们可以从她自身内外两方面以及作品里边所流露出来的文化气息进行讨论。
中国传统文化的主体是儒家文化,而儒家文化是以伦理为本位的。赛珍珠的童年是纯农村式的,大部分时间都跟中国的底层农民、小商小贩、妇人孩子朝夕相处,出入乡镇的茶馆和集贸市场。在她10岁的时候,拜前清秀才为师,习读经书,接受中国古典文学教育。孔先生病故后,在孔先生的葬礼上,磕头作揖,表达无限敬意,她其实比很多中国人都了解中国。从内在因素来说,赛珍珠的父亲赛兆祥,不仅了解中国文化,而且在传教的过程中,将《圣经》翻译成了普通人能懂的中文,对儒家思想忠孝仁义信也充满了敬畏。赛珍珠曾经说过,佛教和基督教之间的相似之处并非偶然,而是历史的必然,彼此宗教之间应该互相融合。这其实也是父亲对她潜移默化的影响。在金陵大学和东南大学期间,赛珍珠还专门聘请了国学大师龙墨乡先生辅导她学习中国小说,这使她对中国文化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无论作品中体现的阿兰还是吴太,她都向西方世界展现了中国妇女的睿智、聪慧,以及抗争。“由阿兰到梅琳赛珍珠寄寓了她对中国妇女最美好的理想和愿望”,虽然这需要一个历史过程,但他们却为改变自身的命运努力着,这与赛珍珠本人与丈夫离婚,为自身争取独立所进行的努力息息相关。诚然,在《我的中国世界》和《异邦客》中,赛珍珠批评过溺杀女婴和女人缠足的陋习,矛头指向了中国传统文化,但从总的方面来说,她还是接受热爱中国文化的。她和老舍,晏阳初,梅兰芳最大文化契合点都是将中国文化置于西方文化的共识性状态,他们都推崇儒家思想,尤其是传统文化中的孝道、礼仪,他们都给予了高度的褒扬。这可能就是他们成为知己的最大纽带吧。
外部大环境到内在修养培养出了赛珍珠厚实的汉语底蕴,这也为赛珍珠翻译中国小说提供了语言功底和文化基础。她前后耗时5年,将《水浒传》翻译成英语,风靡全球,因此有人说,赛珍珠是把《水浒传》推向世界的第一人。她的一生中,一共译著了70余部有关中国的作品。联合国教科文组织1970年的一份调查表明,赛珍珠的作品被翻译成145种不同的语言与方言出版,是美国文人中作品被翻译成外文最多的一位作家。历史学家詹姆斯·汤普森曾说过:“赛珍珠是13世纪马可波罗以来最有影响力的描写中国的西方作家。”[9]。在20世纪末之前,在国内主要以负面评价为主,普遍认为她的翻译过于直白。而这之后,考虑到社会因素和历史因素,对赛珍珠的翻译态度、翻译方法给予了充分肯定,以正面评价为主。她的翻译所传达出来的精神均在追求平等、正义和交流。比如对书名《水浒传》的翻译,并没有按照字面意思翻译成“water margin”,尽管这是书中许多故事发生的地点,而是引用了孔子《论语》中的一句名言“Around the four seas,all men are brothers”。这都体现了赛珍珠的人生信念和天性,追求人人平等、彼此亲爱的社会理想,其性情与书中主人公豪放个性有相通之处。[10](P83)
三、结语
赛珍珠研究在21世纪的中国已取得了丰硕成果,她在中国的形象已经发生巨变,但是在研究中,还应该进一步扩展视野,应用包括但不限于诸如文艺学、宗教学、对话主义等理论。[11](P53)的确,我们缺少的并不是研究技巧,而很多时候缺少的是勇气。在提倡讲好中国故事,让中国文化走出去的今天,我们更应该客观地公正地为赛珍珠在中国文学史上留下一笔,这是一种文化自信,也是一种时代精神,更是一种文化传承。2018年是赛珍珠因为描写中国题材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80周年,所以从传统的以“国籍”为标准的中国作家和以“文化”为标准的“中国作家”两个不同的概念出发,以及结合赛珍珠本身的多元化背景和文化属性来看,定位赛珍珠为“中国作家”,对我们来说一种具有深刻含义的缅怀纪念,也是一件合乎情理之事。当然,我们的出发点并不是要把赛珍珠归为第一个中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中国作家,或者说一定要把她从拥有过中国国籍中的政治角度考虑,而是想从更多元化和更公正的角度去了解她,这对于中国文学史的完善具有一定的补充和参考意义,对更好地译介中国文化,传播中国文化起到到一定的促进作用[12](P49)。赛珍珠的一生是坎坷的一生,也是丰富多彩的一生,同时也是具有争议的一生。她被称为“人桥”,但自己却遭遇了太多误解。在新的历史时期,我们应该用新的历史主义观点对待赛珍珠及其她的作品,对她的价值进行多方位研究,客观地认识和评价这位把中国视为自己故乡家园的女作家,这为搭好文化之桥,推动中美两个异质文化之间的交流和对话,提供了宝贵的精神财富,同时也为弘扬中国传统文化,加强民族文化自信,提供了源动力。随着经济文化全球化的发展,类似于赛珍珠这样的作家也会越来越多,我们在定位一个作家,除了上面笔者所讨论的相关方面之外,还应该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客观实际地从作家的生活背景、人生阅历、文化取向和自我归属感等多方面加以权衡,这对于未来处理和定位相关类似作家提供了素材和样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