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论“红色经典”的崇高美*①

2018-04-04李茂民

关键词:红色经典崇高斗争

李茂民

( 山东师范大学 新闻与传媒学院, 山东 济南,250014 )

从20世纪中国文艺发展史来看,反映和表现中国革命胜利和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的“红色经典”完全称得上独树一帜、成就辉煌、影响深远。然而,它的艺术成就和美学贡献却一直没有得到公允的评价和深入的研究。“这种文艺描绘了广阔的人民的世界,表现了人民群众的伟大斗争,反映了社会主义新世界的兴盛,反映了共产主义新人的诞生和成长。”“革命的文学、戏剧、电影和其他各种艺术已经深入人民群众的心灵。”*周扬:《我国社会主义文学艺术的道路——1960年7月22日在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三次代表大会上的报告》,《戏剧报》1960年8月13日。周扬在此对于社会主义文艺的特色和影响的评价可以说是恰如其分的,然而,在当时文艺从属和服务于政治的社会文化背景下,这些现在被称为“红色经典”的社会主义文艺的艺术成就和美学贡献并没有得到深入的研究。尤其在20世纪80年代的“20世纪中国文学论”和“重写文学史”的学术话语中,“红色经典”本身成为被否定和质疑的对象,其艺术成就和美学贡献自然也就排除在研究的视野之外。新世纪以来兴起的“红色经典”研究从两方面展开:一是致力于揭示文本生产背后的意识形态因素和制度性因素;二是从文本的叙事和语言等方面阐明“红色经典”的审美价值。可是,前者摒弃了对“红色经典”的价值评判,导致了对“红色经典”价值的解构;后者虽然从叙事和语言等方面阐明了“红色经典”具有不容低估的审美价值,但是这种审美价值并不是“红色经典”自身所特有的,而是“红色经典”和其他文学艺术经典共同具有的。“红色经典”之所以成为“红色经典”,之所以能够感染一代代读者和观众,肯定有其独特的东西。这种独特的东西是什么?是什么把“红色经典”和其他文学艺术经典区别开来?是“红色经典”的崇高美。崇高美就是“红色经典”自身特有的艺术成就和美学贡献。然而,究竟什么是崇高美,“红色经典”的崇高美来自于哪里?“红色经典”的崇高美表现在哪些方面?其价值意义是什么?所有这些问题都有待深入研究和探讨。

一、什么是崇高美

在美学风格或审美类型理论中,崇高是与优美、悲剧、滑稽等范畴并列的一种审美类型。人们通常把那种能够给主体带来崇高的思想情感的审美对象称为崇高的对象,把这种对象所呈现的美,称为崇高美。这样来看,崇高美和崇高通常是一个意思,当我们说某个对象是崇高的对象的时候,就意味着它具有崇高美。那么,什么是崇高美或崇高?

崇高这一范畴来自于西方学界。古罗马的朗吉弩斯就曾专文论述过崇高问题,不过他所理解的崇高只是一个文章风格概念,包括“庄严伟大的思想”“慷慨激昂的热情”“构想辞格的藻饰”“高雅的措辞”“尊严和高雅的结构”等。*[古罗马]朗吉弩斯:《论崇高》,章安祺:《缪灵珠美学译文集》(第1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83页。其中,崇高作为“伟大心灵的回声”,思想的“庄严伟大”至关重要。“一个崇高的思想,在恰到好处时出现,便宛若电光一闪,照彻长空,显出雄辩家的全部威力。”*[古罗马]朗吉弩斯:《论崇高》,章安祺:《缪灵珠美学译文集》(第1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78页。但是,什么是崇高的思想和伟大的心灵,朗吉弩斯并未作出进一步说明。18世纪英国经验主义美学家柏克则探讨了崇高的对象的特点以及崇高感形成的心理机制。他认为,崇高的对象包括体积巨大的对象、充满力量的对象、晦暗或模糊的对象、无限的对象等,这些对象给人带来的是恐怖和痛感,“但是如果处在某种距离以外,或是受到了某些缓和,危险和苦痛也可以变成愉快的”*朱光潜:《西方美学史》,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237页。。崇高感就是这样一种由痛感转化而来的愉快感。柏克的崇高理论无疑是深刻的,但他尚未进一步探讨主体在崇高感形成过程中所起到的作用以及崇高的哲学和美学意义,这一任务是由德国哲学家康德完成的。

康德批判地继承了柏克的崇高理论,并在他的批判哲学体系中完善了崇高的理论内涵。崇高由此成为近代美学中与美同等重要的一个美学范畴。

康德崇高理论的贡献在于,他在崇高与美的联系与区别中阐明了崇高的理论内涵。就崇高与美的联系来看,其一,崇高的对象与美的对象一样,都是令人喜欢的,都能够给人带来愉快的情感;其二,对崇高对象的判断和对美的对象的判断一样,都属于反思性判断,这种判断虽然是个体性的,却是对每个人都普遍有效的。就崇高与美的区别来看,其一,美的对象具有合目的性之形式,崇高却可以在一个无形式的对象上看到;其二,美的对象带给主体的是直接的积极的愉快,崇高的对象带给主体的是间接的消极的愉快,这种愉快是“通过对生命力的瞬间阻碍、及紧跟而来的生命力的更为强烈的涌流之感而产生的”*[德]康德:《判断力批判》,邓晓芒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83页。,是一种更强烈的由痛感转化而来的愉快感;其三,由于美的对象具有合目的性之形式,它自身就构成一个愉悦的对象,美感就更多地依赖于对象;真正的崇高只能来自于主体的理念,崇高感依赖于主体,“因为真正的崇高不能包含在任何感性的形式中,而只针对理性的理念:这些理念虽然不可能有与之相适合的任何表现,却正是通过这种可以在感性上表现出来的不适合性而被激发起来、并召唤到内心中来的”*[德]康德:《判断力批判》,邓晓芒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83页。。正是因为康德阐明了崇高与美在愉快的情感和反思性判断方面的内在联系,崇高才不再仅是一个文章风格概念,而是成为一个可以涵盖自然、社会和文学艺术现象的美学范畴。正是因为康德阐明了崇高与美在对象的形式、愉快的性质以及主体在崇高感形成中的作用等方面的区别,崇高的判断才在康德哲学体系中起到了沟通知性和理性、自然和自由的桥梁作用,从而实现了对柏克崇高理论的超越,使崇高成为一个具有哲学意义的美学范畴。

康德在美和崇高之间所建立的联系不是连续的,而是一个跳跃。或者说,在康德那里,从美到崇高的过渡只是一种机械的跨越,而不是辩证的发展。这使他的崇高理论出现了自相矛盾。康德为了把崇高与美联系起来,把崇高的对象分为数学的崇高和自然界的力学的崇高,强调崇高与客体和对象的联系;但是,他为了把崇高与理性和道德联系起来,又说“真正的崇高必须只在判断者的内心中,而不是在自然客体中去寻求”*[德]康德:《判断力批判》,邓晓芒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95页。。既然这样,那么具有感性形式的数学的崇高和自然界的力学的崇高是不是真正的崇高呢?那种来自于理性的理念的真正的崇高是不是就与客体彻底无关呢?

什么东西甚至对于野蛮人也是一个最大赞赏的对象呢?是一个不惊慌,不畏惧,因而不逃避危险,但同时又以周密的深思熟虑干练地采取行动的人。即使在最文明的状态中仍保留着这种对战士的高度的崇敬;只是人们还要求他同时表现出一切和平的德行,温柔,悲悯,乃至于对他自己的人格相当小心谨慎:这正是因为在这上面看出了他的内心是不会被危险所征服的。……甚至于战争,如果它是借助于秩序和公民权利神圣不可侵犯而进行的,本身也就具有某种崇高性,同时也使以这种方式进行战争的民众越是遭受过许多危险,并能在其中勇敢地坚持下来,其思想境界也就越是崇高。*[德]康德:《判断力批判》,邓晓芒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02页。

在康德看来,主体为了和平与神圣权利而采取的斗争行动使自己获得了崇高,这种崇高来自于理性的理念,是真正的崇高。事实上这种崇高也与客体和对象有关,当主体在勇敢的斗争行动中获得了崇高感时,这种崇高感正是来自于主体的斗争行动,这种斗争行动正是主体的崇高感的客体和对象。所以,崇高的对象不仅包括数学的崇高和自然界的力学的崇高,也包括主体为和平和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利而进行的社会斗争。崇高就是在主体与各种敌对力量的抗争中体现出来的。这些敌对力量既包括来自于自然的敌对力量,也包括来自于社会的敌对力量。正是在与自然的敌对力量和社会的敌对力量抗争的过程中,主体显现出自己的本质力量并提升了自己的本质力量,最后,能够战胜敌对力量,推动历史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从而获得对自己本质力量的崇敬和确信,产生崇高感。这个过程就是人类的社会实践过程。由于康德的崇高理论受到其哲学体系的局限,把来自于自然的敌对力量和来自于社会的敌对力量割裂开来,所以他无法看到人类的社会实践在崇高形成中的革命性意义,也无法看到崇高在人类社会实践和历史发展中的革命性意义。只有从马克思主义的实践哲学出发,才能把崇高的革命性意义阐释出来。

马克思主义的实践哲学,对于人类的社会实践和历史发展进行了科学的概括,为我们理解崇高问题提供了科学的理论基础。马克思指出:“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凡是把理论引向神秘主义的神秘东西,都能在人的实践中以及对这种实践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决。”*《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35-136页。对于崇高的理解来说也是如此。实践是人的“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62页。,它是以物质实践为基础的,同时又体现了人的主观能动性,因此,实践活动是人与自然、主体与客体、主观与客观、合目的性与合规律性的统一。正是通过实践活动,人类征服和改造了自然,创造了人类历史,提升了人的本质力量。人的本质力量,不仅体现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也体现在人类社会历史的进步中。阻碍人走向自由王国的不仅有狂暴的自然,也有社会中的各种黑暗落后的敌对力量。在与狂暴的自然进行抗争的过程中,人类获得并提升着自己的本质力量,主体会体验到对自身力量的崇敬和确信,获得崇高的情感;在阶级社会中,进步阶级通过与黑暗落后势力的斗争获得并提升了自己的本质力量,不断推动着历史的进步,在这个过程中,主体会体验到同样的甚至是更强烈的对自身力量的崇敬和确信,会获得更强烈的崇高情感。这样看来,尽管崇高来自于主体,但它并非与对象无关。正是在主体与对象的关系中,更准确地说,是在主体与自然对象和社会敌对力量进行斗争的实践过程中,主体获得了自身力量的成长,对象不仅无法对主体构成威胁,而且主体有可能最终战而胜之,从而使主体产生对自身力量的崇敬和确信,体验到一种发自肺腑的崇高之情。因此,崇高不是像康德所说的那样纯粹来自于主观情感,而是来自于人类的历史实践。这是从马克思主义的实践哲学出发所得出的必然结论。

从马克思主义的实践哲学来看,崇高的理论内涵包括以下几个方面。其一,崇高是一个与美并列的审美范畴。美的对象具有合目的性形式,给主体带来的是直接的愉快,与主体构成和谐统一关系;崇高的对象不具有合目的性形式,给主体带来的是由痛感转化而来的愉快感,与主体构成对立统一关系。其二,崇高的对象不仅有狂暴的自然,也有社会的以及人内心的各种黑暗落后的敌对力量,这些对象与主体构成对立关系,正是通过人的历史实践,这种对立关系才转化为统一关系。其三,从对美的对象的欣赏到对崇高的对象的欣赏是人的历史实践发展的结果,也是人的本质力量不断增强的结果。只有在历史实践中,人的本质力量达到一定高度,主体与对象的对立关系才能转化为统一关系,主体才能体验到自己的崇高,并欣赏自己的崇高。其四,对这一历史实践过程的现实主义的文学艺术表现,就是主体对自己的本质力量的观照和再次确证,这种文学艺术所呈现出的就是崇高美。也就是说,主体在历史实践过程中,提高了自己的本质力量,获得了崇高的思想情感,这种思想情感通过文学艺术表现出来,就呈现为文学艺术的独特的崇高美。这样,马克思主义的崇高理论就超越了其他崇高理论的局限性和矛盾性,成为一种富有阐释力的理论。它不仅充分证明了人类社会的发展和历史的进步归根结底在于人类的社会实践,而且表明文学艺术归根结底是人类的社会实践的反映。

二、中国革命历史和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的崇高性

马克思主义不仅从理论上揭示了人类历史发展的一般规律,而且提供了人类获得解放的实践方案。在马克思主义看来,人类历史是一个从原始社会经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到共产主义社会的螺旋式上升的发展过程,推动人类社会发展的是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当旧的生产关系不适应生产力发展的时候,代表新的生产力的阶级就会通过阶级斗争的方式实现生产关系的变革,推动社会从低级阶段向高级阶段发展。“以往的全部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01页。马克思主义不仅提出了革命的理论,而且用革命的理论指导了无产阶级的革命实践。在马克思主义的指引下,各国工人阶级一方面不断掀起推翻本国资产阶级统治的革命斗争,一方面团结联合起来,成立了国际工人阶级的同盟组织,为推翻他们共同的敌人而斗争。不过,由于资本主义力量的强大,无产阶级的革命斗争实践在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没有取得成功,但在资本主义力量相对薄弱的俄国和中国,社会主义革命取得了最终胜利,社会主义制度得到确立。社会主义制度的确立,可以说是人类历史上开天辟地的大事,因为当资产阶级作为一个阶级被消灭之后,就会通往共产主义的远景目标,全人类的自由、平等和福祉就会实现。“从异化劳动对私有财产的关系可以进一步得出这样的结论:社会从私有财产等等解放出来,从奴役制解放出来,是通过工人解放这种政治形式来表现的,这并不是因为这里涉及的仅仅是工人的解放,而是因为工人的解放还包含普遍的人的解放。”*《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67页。从这个意义上说,社会主义革命的胜利和社会主义制度的建立,推动了历史的进步,创造了人类历史。从马克思主义的实践哲学来看,这一历史实践过程本身就具有崇高性,无产阶级在创造历史的过程中体现出自己的崇高。

具体到中国历史发展的过程来看,中国革命斗争实践的历史更具有崇高性。自1840年鸦片战争以来,中国人民为了民族的独立和国家的富强与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进行了不屈不挠的斗争。由于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势力的强大,中国人民的斗争不断遭到挫折和失败。不过,正是在一次次勇敢的斗争中,越来越多的人民群众获得了思想的觉醒和斗争的勇气,逐步认识到了革命的真理,积累了斗争的经验,提高了斗争的能力,总之,增强了自己的本质力量。鸦片战争的失败使中国人民认识到学习西方先进的坚船利炮技术的重要性,于是有了洋务运动;洋务运动的失败使中国人民认识到,如果不改变腐朽落后的封建制度,富国强兵的愿望不可能得到成功,于是以康有为、梁启超为代表的进步知识分子寄希望于封建统治者实行维新变法;维新变法的失败证明,只有推翻封建帝制,才能实现社会制度的真正变革,于是以孙中山为代表的进步知识分子发动了辛亥革命;辛亥革命的失败证明,只有以西方科学和民主精神建设新文化,实现广大中国人民的思想文化变革,使他们成长为一代新人,中国反帝反封建的任务以及国家富强和民族独立的目标才能真正实现,于是进步知识分子掀起了轰轰烈烈的五四新文化运动。正是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过程中,马克思主义传播到中国,并在各种汹涌而入的西方思想文化思潮中显示出科学性和进步性,逐渐成为革命知识分子的选择和信仰。

马克思主义关于阶级斗争和暴力革命的学说以及俄国十月革命的成功经验,使中国共产党人终于找到了中国革命的正确道路,那就是用社会主义思想启蒙以工人阶级和农民阶级为主体的广大人民群众,使他们获得思想的觉醒和斗争的勇气,同一切反动派进行武装斗争,夺取全国政权,建立自由、民主、独立和富强的新中国。对于中国共产党人和广大人民群众来说,这是一个十分艰巨的历史任务。正是在完成这一历史任务的过程中,作为革命主体的人民大众显示出自己的崇高力量和崇高精神。在北伐战争中,中国共产党所领导的队伍所向披靡;在南昌起义中,中国共产党人向强大的国民党反动派勇敢地打响了第一枪,建立了人民的军队;在反围剿的战争中,工农红军总是能够出奇制胜、以弱胜强;在万里长征过程中,工农红军面对敌人的围追堵截,强渡湘江、四渡赤水、爬雪山、过草地,战胜了一个又一个自然天险和强大的敌人,胜利到达陕北;在抗日战争中,八路军和新四军奔赴敌后战场,动员广大人民群众组成最广泛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与日本侵略者展开了殊死斗争,直至取得抗战的全面胜利;在解放战争中,人民解放军面对的国民党反动派,勇于斗争,粉碎了敌人的全面进攻和重点进攻,经过三大战役,解放了全中国。可以说,在中国革命的每一个历史阶段,革命的主体面对的敌对势力都非常强大,远远超出自己的力量,但是他们并没有因为敌人的强大而屈服,而是坚持不断斗争,在斗争的过程中使自己得到力量的壮大和思想的成长,历经艰难险阻和流血牺牲,直到最后战胜敌人,取得革命的彻底胜利。这种面对强大敌人勇于斗争的革命精神和斗争过程以及在斗争中获得的胜利,使中国人民为民族独立和国家富强而进行的斗争具有了崇高性。“三年以来,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三十年以来,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从那时起,为了反对内外敌人,争取民族独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历次斗争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毛泽东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350页。毛泽东在人民英雄纪念碑上的题辞,是对为民族独立和人民幸福自由而献出生命的崇高的人民英雄的敬意;人民英雄纪念碑,是中国革命斗争崇高性的直接证明和直观显现。

中国革命的胜利和新中国的成立,使中华民族获得了民族独立,但是国家富强的目标并未实现。对于中国人民来说,这是一个更加艰巨的历史任务。毛泽东说:“中国的革命是伟大的,但革命以后的路程更长,工作更伟大,更艰苦。”*《毛泽东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438页。国际上,中国仍然处于帝国主义的包围和封锁之中;国内,中国仍然处于极端贫穷落后的状态。中国人民要想取得社会主义建设的胜利,实现国富民强的目标,仍然需要继续保持艰苦奋斗的优良作风,同国内外的敌对势力和来自于大自然的灾害进行斗争。正是在与各种敌对力量的斗争中,中国人民显现出大无畏的勇气,增强了自己的本质力量,在工业、农业、教育、医疗卫生事业以及国防建设等方面都取得了社会主义建设的伟大成就。在社会主义建设过程中,也涌现出无数的英雄,正是这些英雄人物以及广大人民群众的默默付出,才使中国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取得了光辉成就。这些光辉成就本身就是中国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崇高性的证明。

中国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的崇高性,正是来自于中国人民的伟大斗争和历史实践。中国人民作为历史的主体,因自己勇于斗争的决心和勇气而感到自己的崇高,因战胜了自然的和社会的敌对力量而感到加倍的崇高。敌对力量越是强大,越能够证明主体力量的强大,越能够显示出主体的崇高。放眼世界,没有哪一个民族自近代以来承受了这么多的苦难,遭遇到这么强大的敌对力量;也没有哪一个民族为了民族的独立和国家的富强进行过如此长时间的艰苦卓绝的斗争。当中国革命斗争取得胜利的那一刻,中国人民自然会产生无与伦比的自豪感和自信心,这种发自肺腑的对自身力量的崇敬和确信就是不折不扣的崇高情感。当中国人民以同样的斗争精神进行社会主义建设并取得了像“两弹一星”这样举世瞩目的成就的时候,自然也会爆发出同样的崇高情感。这种崇高情感是独特的,是只属于这个民族和这个时代的。

三、“红色经典”的崇高美

在中国人民为了民族的独立和国家的富强与各种敌对力量展开各种形式的斗争并取得一个又一个胜利的时候,当这一个又一个胜利积聚起来实现最终胜利的时候,那种对斗争过程的追忆和缅怀、对自身力量的崇敬和确信以及对于未来的美好希望等崇高情感就洋溢出来、喷发出来,成为“红色经典”。中国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是崇高的事业,表现这一崇高事业的“红色经典”呈现为崇高美。中国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的崇高是因为人民群众在这个过程中体验到自己的主体力量,使自己的主体力量得到提升;“红色经典”的崇高美是因为它用艺术形象把社会进步的历史必然规律呈现出来。历史必然规律本身是无形的,但在“红色经典”中得到了形象化的呈现。可以说,中国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的崇高性决定了“红色经典”的崇高美。没有中国革命的胜利和社会主义建设的伟大成就,就没有“红色经典”,当然也就没有“红色经典”的崇高美。“红色经典”的崇高美来自于广大人民群众的崇高的历史实践。所以,“红色经典”不像其他作品那样是艺术家纯粹个人生活经验和人生感悟的表现,而是中国人民同各种敌对势力斗争中的呐喊和胜利后的宣言,是人民的呼声和时代的赞歌。几乎所有“红色经典”艺术家都有着相同的人生经历,他们是战士,亲身参加过残酷的革命斗争和火热的社会主义建设实践,经历过生与死的考验,当他们拿起笔来的时候,那些与作家曾经生死与共的人物就会扑面而来。他们所表现的是他们的亲身经历,更是社会的斗争和历史的规律。正是这种社会斗争和历史规律的崇高性,决定着“红色经典”在思想情感、人物形象、叙事以及语言上的一致性和趋同性,决定着“红色经典”独特的崇高美。

首先,从思想情感上来看,“红色经典”洋溢着一种为了革命胜利而勇于斗争的英雄气概、为了革命胜利而勇于牺牲的献身情怀、一种坚信革命必然胜利的乐观主义精神、一种指向美好未来的坚定信念。这种崇高的思想情感来自于人民群众的革命斗争过程以及他们在革命斗争中所取得的一个又一个胜利,来自于他们对于历史进步的必然规律的确信,并通过小说、电影等叙事性作品的叙事情节和人物形象表现出来,通过诗歌、音乐等抒情性作品的情感抒发直接表现出来。

“红色经典”作为对中国革命历史的重述,所讲述的不仅是革命英雄人物同各种敌对势力进行斗争的过程,而且呈现的是中国革命胜利的历史必然规律。在“红色经典”写作的年代,这种历史必然规律已经不再是需要摸索的东西,而是在人民群众的革命斗争及其胜利的过程中显现出来的东西。中国革命的胜利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经过不同历史阶段、不同地区、不同战线的艰苦斗争,每一次斗争都不过是革命斗争洪流中的一朵浪花。所有的斗争及其胜利融汇起来就构成了革命浪潮滚滚向前的历史洪流。作为对于中国革命历史的艺术呈现,每一部“红色经典”所讲述的革命斗争故事都不过是中国革命历史中的一个局部、一个片段,所撷取的是革命洪流中的一朵浪花。不过,每一部“红色经典”都成为整个中国革命历史胜利的象征。它虽然所讲述的只是革命历史的某个局部和片段,但所呈现的是整个中国革命胜利的历史及其必然规律。“红色经典”作家们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自觉地把自己的创作与中国革命的整个历史进程联系起来,通过对自己所熟悉的革命斗争的局部和片段的描写呈现出中国革命的整体面貌和历史必然规律。

党所领导的伟大的革命斗争,把压在中国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连根拔掉了,这是多么伟大的斗争;党所领导的武装斗争,从无到有,从小到大,我们这支党和人民的斗争工具——人民解放军,斗争于山区,斗争于平原,斗争于交通线,也斗争于海滨湖畔,同时也斗争于林海雪原。在林海雪原这个特殊的斗争环境里,有着特殊的艰苦与困难,但在党的领导下,它们终于被我们一一战胜和征服了,并终至歼灭了最狡猾毒辣的敌人,保护了土改,巩固了后方,发动了群众,得以大力支援前线,成为当时解放战争全局中一个小小的但是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在这场斗争中,有不少党和祖国的好儿女贡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创造了光辉的业绩,我有什么理由不把他们更广泛地公之于世呢?是的!应当让杨子荣等同志的事迹永垂不朽,传给劳动人民,传给子孙万代。*曲波:《关于林海雪原——谨以此文献给亲爱的读者们》,《林海雪原》,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523-524页。

“中美合作所”里革命先烈的对敌斗争,只是中国无数革命斗争中的一部分。写“中美合作所”必须从全局出发,才能站得高,看得远。……看一看全党全国几十年来无数先烈的斗争事迹,使我们打开了眼界,开阔了胸襟,并且认识了所有无产阶级战士的一个鲜明的共同特点:他们都有共产主义的世界观,都有世界革命的崇高理想与必胜信念,所以他们能把个人生死置诸度外,敢于斗争,敢于胜利,乐于为无产阶级革命的伟大事业而献身。*罗广斌、杨益言:《创作的过程 学习的过程——略谈〈红岩〉的写作》,《中国青年报》1963年5月11日。

像《林海雪原》《红岩》《青春之歌》《野火春风斗古城》《铁道游击队》《红旗谱》等作品所表现的是中国革命历史中的某一个阶段、某一条战线、某一个地区、某一个片段的革命斗争及其所取得的胜利,像《山乡巨变》《创业史》《艳阳天》等作品所表现的是社会主义建设过程中某一个阶段、某一个领域社会主义建设及其所取得的成就。就某一部作品来看,它是中国革命胜利和社会主义建设成就的象征;把这些作品联系起来看,它们就是中国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历史的整体画卷和艺术表达。如果说中国革命的伟大胜利和社会主义建设的伟大成就是一座崇高的纪念碑的话,那么“红色经典”就是这座崇高的纪念碑上的碑文。

纪念碑是崇高的, 碑文因纪念碑而崇高。“红色经典”作为纪念碑上的碑文,既有对那些为革命胜利而献身的革命英雄的追忆和缅怀,也有对沐浴过革命斗争洗礼而获得新生的革命英雄的赞美和敬仰;既有对过去历史的总结,也有对当下和未来的昭示;既是个人情感记忆的抒发,也是社会和时代的思想表达。这就是“红色经典”的崇高的思想情感。

其次,“红色经典”用现实主义的方法塑造了革命英雄人物的崇高形象,这种崇高形象是“红色经典”崇高美的重要组成部分。按照巴赫金对于成长小说的分类,“红色经典”属于现实主义型的成长小说。

这类小说中,人的成长带有另一种性质。这已不是他的私事。他与世界一同成长,他自身反映着世界本身的历史成长。他已不在一个时代的内部,而处在两个时代的交叉处,处在一个时代向另一个时代的转折点上。这一转折寓于他身上,通过他完成的。他不得不成为前所未有的新型的人。这里所谈的正是新人的成长问题。所以,未来在这里所起的组织作用是十分巨大的,而且这个未来当然不是私人传记中的未来,而是历史的未来。发生变化的恰恰是世界的基石,于是人就不能不跟着一起变化。显然,在这样的成长小说中,会尖锐地提出人的现实性和可能性问题,自由和必然问题,首创精神问题。成长中的人的形象开始克服自身的私人性质(当然是在一定范围内),并进入完全另一种十分广阔的历史存在的领域。

人在历史中成长这种成分几乎存在于一切伟大的现实主义小说中;因而,凡是出色地把握了真实的历史时间的地方,都存在着这种成分。*[苏联]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3卷),白春仁、晓河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232-233页。

我们可以发现,“红色经典”都是以主人公的成长为主题或线索的。《青春之歌》所表现的是软弱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林道静在共产党员卢嘉川、江华和林红的帮助和引导下,成长为坚强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的历程;《红旗谱》所表现的是具有自发反抗精神的农民朱老忠在共产党员贾湘农的帮助和引导下成长为农民革命英雄的历程;《红色娘子军》所表现的是女佣吴琼花在共产党员洪常青的帮助和引导下成长为革命队伍领导人的历程;《林海雪原》《铁道游击队》《红日》等作品表现了革命军人在战争中的成长,《创业史》《山乡巨变》《艳阳天》等作品表现了农民在社会主义建设过程中的成长,《百炼成钢》表现了工人在社会主义建设过程中的成长。他们之所以能够得到成长,是因为进步力量的帮助、引导和感召,使他们获得了思想上的觉醒,使他们认识到自己的阶级处境和获得解放的现实途径,从而走上了为民族和阶级的解放而抗争的历史道路,真正融入到革命历史的洪流中,在与敌对势力的抗争中从犹豫怯懦到坚强勇敢、从弱小到强大,最终战胜了强大的敌对势力,展现出自己的力量。在这些作品中,共产党员、主人公和其他正面人物都具有成长性,他们共处于一个时代向另一个时代的转折点上。在这个时代的转折点上,他们随时代一起,转变成为一代新人,推动了社会的变革和历史的进步。正是在革命英雄人物思想和能力不断成长的过程中,他们的形象逐渐高大起来,他们的崇高形象逐渐树立起来。

再次,“红色经典”崇高的思想情感和崇高的革命英雄人物形象通过叙事结构和情节、语言符号和修辞塑造出来,这种叙事性因素和语言性因素共同构成了“红色经典”崇高的文体风格。在朗吉弩斯那里,崇高的文章风格不仅包括“庄严伟大的思想”“慷慨激昂的热情”,还包括“构想辞格的藻饰”“高雅的措辞”“尊严高雅的结构”。如果说前两者属于文章的思想内容层面,那么后三者则属于文章的形式技巧层面,即文章的文体风格。既然“红色经典”具有不同于其他文学艺术经典的崇高的思想情感,那么这种崇高的思想情感就需要相应的叙事和语言去表现,这种表现就使“红色经典”呈现出不同于其他文学艺术经典的崇高的文体风格。

从叙事结构来看,“红色经典”所讲述的是革命力量和敌对势力之间的二元对立斗争以及革命最终胜利的故事。像《青春之歌》《红旗谱》《红色娘子军》《暴风骤雨》等作品讲述的是革命力量由弱到强、逐渐发展壮大的故事。像《林海雪原》《红日》《保卫延安》《铁道游击队》《野火春风斗古城》《红岩》等作品讲述的是中国革命事业从挫折和失败走向胜利的故事。在故事的开端,革命遭到挫折和失败,强大的敌对力量气势汹汹、不可一世;在故事的发展阶段,革命力量与敌对力量不断展开各种斗争,不断瓦解和消灭敌对力量。当然,这中间会有由于敌人的狡猾和革命力量的轻敌等造成的挫折和失败,但这些挫折和失败都是暂时的,随着革命斗争的深入,革命力量取得了一个又一个胜利。在故事的高潮阶段,迎来了革命力量和敌对力量的决战。故事的结局就是革命力量战胜了敌对力量,取得了最终的胜利,或者预示出革命力量的新生和最终胜利的希望。显然,从故事的整体结构而言,“红色经典”是一个螺旋式上升的结构。

叙事结构是由一系列的情节组成的。在主人公的成长过程中,在革命力量与敌对力量的斗争过程中,总有一些关键性情节起到重要作用,这些情节就是“红色经典”的崇高场景。《青春之歌》中林红在就义前与林道静的对话,林道静最后在“一二·九”运动中勇敢地走上街头、高呼口号、临危不惧;《智取威虎山》中杨子荣与座山雕的斗智斗勇;《红日》中解放军在全歼了张灵甫七十四师站在孟良崮上的欢呼;《英雄儿女》中英雄王成用报话机高呼“向我开炮”,等等。可以说,每一部“红色经典”都由一系列的崇高场景构成,这些崇高场景就是作品的骨骼,共同组成了“红色经典”的螺旋式上升的骨架结构。这种骨架结构具有庄严的崇高美。

如果说叙事结构和叙事情节是作品的骨架结构的话,那么语言符号和修辞就是作品的肌肤。“红色经典”的肌肤在用词的选择、象喻的辞采和声喻的辞采方面同样具有不同于其他文学艺术经典的特点。“红色经典”作家总是选择那些自然质朴的富有生活气息的语言和词汇进行叙事、表达人物的思想情感,这不是因为他们的文学素养差,而是因为这是叙事和塑造人物的需要。“红色经典”所塑造的人物多数都是没有多少文化的农民和革命战士,构成他们活动场景的是荒野、土地、窑洞、椰林、高山、大河;他们的敌人粗俗不堪、粗鄙无文,那种华美的语言在这里没有用武之地。像朱老忠挂在口头上的“出水才看两腿泥”,正是这种语言才符合人物的身份,才能塑造出真实的革命英雄形象。如果说在叙事性作品中这种语言和词汇具有朴实的崇高美的话,那么在叙事的高潮阶段,当需要呈现“庄严伟大的思想”和“慷慨激昂的热情”的时候,“红色经典”作家也能够恰当地运用富有辞采的象喻和声喻去表达。像《义勇军进行曲》《黄河大合唱》《红色娘子军连连歌》《四渡赤水出奇兵》《英雄赞歌》《红梅赞》《我的自白书》这样的抒情性作品,所选择的词汇简洁、明快,充满动作性和形象性,意象对比鲜明。其中既有奴隶觉醒后的吼声,也有战鼓的轰鸣;既有前赴后继的英勇杀敌,也有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既有对革命英雄的崇敬之情,也有对革命胜利后美好生活的向往。再加上激昂的旋律,合唱、重唱与复沓,总是会令人激情澎湃、热血沸腾。正是这种语言形式和意象组合使“红色经典”作品的“庄严伟大的思想”和“慷慨激昂的热情”得到了集中的展现和爆发,也正是这种语言形式和意象组合使“红色经典”呈现出文体风格的崇高美。

四、“红色经典”崇高美的价值意义

“红色经典”并不像有的学者所说的,“是一个基本上不会写小说的人写的小说”,“每一页都是虚假和拙劣的”,“这至今仍被称作是‘精品’、‘经典’的东西, 确实是极其拙劣、不堪卒读的”*王彬彬:《〈红旗谱〉:每一页都是虚假和拙劣的——“十七年文学”艺术分析之一》,《当代作家评论》2010年第3期。。这种“酷评”无法解释“红色经典”在其产生的年代对于广大人民群众的影响力,也无法解释“红色经典”在当下的艺术生命力。“红色经典”也不像有的学者所说的,“这个概念本身对‘经典’这个词是一种嘲讽和解构”,如果说“‘经典’是被历史所证明代表着人类文化传统的根本的文本”*陈思和:《我不赞成“红色经典”这个提法》,《南方周末》2004年5月6日。,那么毫无疑问“红色经典”就是这样的“经典”。人类文化传统是在遥远的历史中形成的,但它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不断生成、不断丰富的;同样,经典也不是现成的、固定不变的,而是不断生成、不断丰富的。每一个民族在新的时代都会创造出属于自己时代的经典,在人类历史发展中作出自己的文化贡献。“红色经典”就是中华民族在中国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时代创造出的经典,是革命的人民群众为中华民族和人类历史做出的文化贡献。因为“红色经典”不是艺术家个人的思想感悟和情感抒发,而是革命的人民群众用鲜血和生命谱写的具有崇高美的乐章。正是有了革命的人民群众的崇高斗争,才有了中国革命的胜利,才有了“红色经典”。也许有的“红色经典”小说文本是粗糙的,但是由这些小说文本改编的电影、样板戏、电视剧经过千锤百炼、精益求精的打磨之后,在艺术形式上确实已经非常“经典”。“红色经典”之所以能够成为经典,是因为它的崇高美。这种崇高美不是“红色经典”与其他文学艺术经典共有的品格,而是“红色经典”区别于其他文学艺术经典所独有的东西。

首先,“红色经典”的崇高的思想情感不同于此前中国现代作家在他们的作品中所表现的茫然、孤独、悲凉的思想情感,也不同于西方艺术家站在抽象的人道主义立场上对战争所作出的批判和反思。对于生活在1949年之前的中国现代作家来说,历史进步的必然规律还是隐而未显的,他们没有机会看到,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那些愚昧麻木的国民逐渐成为敢于团结起来进行革命斗争的人民群众,这些人民群众成为革命的主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在这种力量面前,强大的敌对力量并非不可战胜。他们所看到的只是敌对力量的强大和国民的愚昧与麻木,鲁迅的铁屋子的比喻非常形象地说明了他心目中的国民的生存状态和生存处境,所以在他们这一时期的作品中所表现出来的只能是茫然、孤独、悲凉的思想情感。在西方现代派艺术中,不乏对战争罪恶的批判,像毕加索的《格尔尼卡》、达利的《内战的寓言》等作品,以反艺术的形式直接呈现了战争的荒诞和对人的戕害;也不乏对在战争灾难中闪现的美好人性的颂扬,像《辛德勒名单》《拯救大兵瑞恩》等作品,通过对战争灾难的反思挖掘人性深处的道义和善良。但是,由于这些艺术家缺乏对历史进步规律的把握,看不清历史发展的方向,所以在他们的反思和批判中缺乏未来指向,在他们的人性拯救中缺乏大多数人获得拯救的希望,在这些作品中所呈现的也只能是荒诞、孤独和悲凉。与此相比,“红色经典”书写了一个多灾多难的民族为了正义的事业和历史的进步而进行的英勇斗争,呈现出历史进步的规律,洋溢出一种崇高的思想情感。这种崇高的思想情感就是“红色经典”区别于其他文学艺术经典所特有的东西。

其次,“红色经典”所塑造的崇高的英雄人物形象是其他文学艺术经典所缺乏的,这是“红色经典”的重要艺术成就和美学贡献。在中国古典叙事作品中,“帝王将相”和“才子佳人”是主要的表现对象,人民群众从来没有成为作品表现的主体;虽然写到了绿林好汉的抗争,但他们的抗争并不是为了社会的进步,而是为了个人的快意恩仇。在五四文学革命以后,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曹禺等现代作家虽然也表现了主人公的抗争,但是这些主人公纯粹为个人爱情、自由、前途和理想生活的单枪匹马的孤独抗争,注定只能以失败的悲剧告终。在西方文学史上,同样不乏具有抗争精神和抗争行动的人物形象,但是他们同样只是为个人的爱情、自由向命运和社会进行抗争,这种抗争的结局也只能注定是悲剧。“红色经典”与这些经典的最大不同就是,它第一次把人民群众作为作品表现的对象,表现了人民群众为了民族的独立和国家的富强而进行的抗争及其胜利,表现了他们在思想和力量上的成长,显示出了革命的人民群众的伟大力量和革命首创精神。正是从“红色经典”所塑造的这些崇高的英雄人物身上,我们体验到了崇高的思想情感。

最后,“红色经典”的崇高的文体风格与其他文学艺术经典相比是独特的。中国古典叙事作品受“天不变道亦不变”以及因果报应观念的影响,主要呈现为循环式叙事结构。像《西游记》《红楼梦》《三国演义》等作品都是如此。中国现代叙事作品和西方叙事作品一样,主要呈现为悲剧性的下降式叙事结构。“红色经典”则呈现为螺旋式上升的叙事结构。这种叙事结构与叙事情节以及叙事语言和修辞一起,构成了“红色经典”崇高的文体风格。这种崇高的文体风格与其他作品的悲剧、荒诞的文体风格相比,具有自身特有的审美价值。

总之,“红色经典”区别于其他文学艺术经典的艺术成就和美学贡献就是其崇高美,这种崇高美体现在“红色经典”崇高的思想情感、崇高的英雄人物形象、崇高的文体风格上。“红色经典”的价值意义就在于这种独具特色的崇高美,这种崇高美就是“红色经典”对于文学史和艺术史的贡献。

令人遗憾的是,在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史研究中,那种茫然、荒诞、孤独和悲凉的思想情感被看作是文学应当有的审美价值,中国现代文学作品因为在这方面与世界文学具有相通性而获得肯定,“红色经典”则因为与此格调不同而遭到有意无意的忽视甚至贬斥。事实上,这种判断正是20世纪80年代这一特定文化背景的产物。那些刚刚经历过“文革”的知识分子迫切需要对“文革”进行批判和反思,然而他们又找不到批判和反思的有效而合法的武器,找不到未来的正确道路和方向,于是就表现为一种躁动的激情、孤独的抗争、悲愤的批判。这种思想情感与现代作家颇为相像,他们在这里找到了同道和共鸣,于是以世界文学的名义,把西方文学艺术中的抽象的人性和人道主义等价值标准作为绝对标准对20世纪中国文学进行重新评判,要求重写文学史。事实上,重写文学史并不是他们的真正目的,他们的目的是反思和批判中国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的历史。如果站在更高的高度和更长的时段来看,不能不说这一思想是偏颇的。正像当时老一代学者所批评的:“你们为什么回避社会主义?谈论二十世纪中国的思想、文化、文学,社会主义是个关键性的问题,绕不过去的。无论是当年的思潮,还是今天的实践,你们都必须认真面对。”*查建英:《八十年代访谈录》,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131-132页。

中国革命胜利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中国社会主义建设是中国革命胜利的必然要求,革命的人民群众是这一历史规律的承担者和推动者。他们也曾像《家》中的觉新和《骆驼祥子》中的祥子那样抗争过,也曾有过茫然和孤独,但是一旦他们认识到了自己深受阶级压迫的现实处境,认识到了社会发展的规律,就自觉地走向了革命的道路,承担起了历史的责任。当他们汇入到历史的洪流之后,就不再是茫然和孤独的。当把个人的生命和中国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事业联系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就感到了自己的崇高。“红色经典”就表现了这一历史过程,表现了这种崇高,因而呈现为崇高美的形态。从失败的悲剧到胜利的崇高,是人的本质力量发展的结果。当然,这里所说的人不是抽象的人,而是历史实践中的人民群众。对于广大人民群众来说,悲剧有其艺术价值,崇高更有其艺术价值。悲剧可以让人反思过去,教人走出过去的茫然、孤独和悲凉,崇高却可以直接给人以自信和开创未来的勇气。

正是通过“红色经典”,广大人民群众在革命实践中形成的革命思想和革命精神,融入到中华民族的文化血脉之中,就像《诗经》《楚辞》《史记》和李白、杜甫、鲁迅的作品一样,成为中华民族文化血脉的一部分,成为未来中国人民群众开创新的历史的思想文化资源。“红色经典”之所以能够产生这种作用,就在于“红色经典”能够激发起广大人民群众的道德情感,使他们成为一个审美共同体和道德共同体,进而成为一个实践共同体。

对美的鉴赏需要建立在共通感的基础上,对崇高的鉴赏不仅需要建立在共通感的基础上,而且需要建立在共同道德情感的基础上。共通感是经由人类历史实践而来的一种共同的心理结构。一个民族在一定时代往往具有相同的心理结构,具有共通感,因而会具有共同的审美趣味。所以,对于具有合目的性之形式的自然对象和艺术对象,欣赏者往往都能够欣赏,并作出审美判断。但是对于不具有合目的性之形式的崇高的对象,欣赏者需要具有共同的生活遭遇和是非善恶的标准才能够欣赏,进而作出审美判断。所以,在崇高中,主体需要具有共同的道德情感。就“红色经典”的崇高美而言,近年来各种分歧的判断反映了判断者并不具有同样的道德情感,大家并不分享同一种感性形式、同一种观点。相反,对“红色经典”所讲述的革命英雄人物的革命斗争故事,如果欣赏者对革命英雄人物的英雄行为感同身受,激发起同样的崇高情感,那么就说明他和英雄人物具有同样的道德情感,他们能够分享同样的故事、同样的观点。“红色经典”的价值和意义就在于培育这种审美共同体,或者说,培育这种审美共同体,需要“红色经典”。通过“红色经典”的传播,那些能够欣赏“红色经典”崇高美的欣赏者共同组成一个审美共同体,在共同的道德情感的激发下,成为一代新人,共同推进社会主义建设实践。因为虽然中国革命胜利了,民族独立的目标实现了,但是国家富强的目标并未完成,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依然任重道远,更需要一代新人在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中承担起自己的历史使命。

猜你喜欢

红色经典崇高斗争
朱允炆和叔叔们的斗争(下)
正当防卫正当斗争
无名的崇高
“红色经典”文学审美的人本性解读
《智取威虎山3D》多元类型的杂糅
“红色经典”情爱叙事的边界、隐言与盲区
Yangjiabu : 500 Years of Pride, Paintings and Kites
The 11 Well-known Kite Families in Weifang
The Four Crafts of Kites
旧政协关于停战问题的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