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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宋代闲适词看宋人的闲情文化及其对陶渊明的接受

2018-04-04王慧刚

苏州教育学院学报 2018年4期
关键词:陶渊明园林

王慧刚

(河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7)

闲适词主要是指描写优游生活、表现闲情逸趣的词作。宋人特别注重于“闲”趣,陈人杰《沁园春》词云:“人间世,只‘闲’之一字,受用无穷。”[1]3085通过《全宋词》检索系统,我们发现,“闲”字竟出现了近3000次,当然,这些有“闲”字的作品并非都属于闲适词,但从中至少可以看到宋人对“闲”情的向往与期待。

闲适词的创作与宋代普遍流行的闲逸之风以及背后支撑它的闲情文化是分不开的。什么是闲情文化呢?韦凤娟认为,它的“本质意义在于:追求人生的审美境界,把寻常的人生提炼为高雅脱俗的生活艺术,把寻常的‘人境’点化为充满诗情画意的境界,在寻常的生活中获得巨大的精神乐趣和审美享受”[2]94。韦凤娟特别指出了东晋文人陶渊明在闲情文化发展中的重要影响,“陶渊明的意义,远不止于文学方面,单纯把他视为田园诗派的开创者,实在是小觑了他。只强调他‘闲静少言,不慕荣利’的人格魅力,也难于完满解释历代文人对他的倾心推崇。应当看到,陶渊明具有文化上的重要意义。……陶渊明以他的生活方式、生活态度及生活境界,展示了一种与载道文化相对立的文化模式——闲情文化”[2]102。本文通过琴书、园林、饮酒来论述陶渊明与宋人“受用无穷”的“闲”趣之间的共通之处。

一、“左右琴书之乐”——文化艺术的享受

南宋张栻《题城南书院三十四咏》咏道:“莫道闲中一事无,闲中事业有功夫。”[3]那么,到底有哪些事业值得下“闲”功夫呢?清人张潮曾说:“人莫乐于闲,非无所事事之谓也。闲则能读书,闲则能游名胜,闲则能交益友,闲则能饮酒,闲则能著书;天下之乐,孰大于是?”[4]他认为,人们都喜欢过一种宁静清闲的生活,但这种生活并非只图安逸,无所事事。在这些闲暇的时间里,可以读书著书,陶冶性情;可以游览名胜,增加见识;还可以结交良师益友,也可以饮酒作乐等。

陶渊明少年时即喜好读书,其《饮酒》十六诗云:“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5]96如果说这个时候还带有一定功利性的话,那么,当他隐居归来之后,读书就只是一种单纯的休闲方式或者说爱好了,这从他“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五柳先生传》)[5]175的描写中就可以看得出来。当他悠然自得地沉浸于书中的小天地时,他便尽情地体味到书中的妙趣。书既可以消解劳作后的疲乏,“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读山海经》)[5]133;还能够从古人身上得到精神上的慰藉,“历览千载书,时时见遗烈”(《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5]78;而且还可成为与众多父老乡邻谈话消遣的话题,“邻曲时时来,抗言谈在昔。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移居二首》)[5]56。在读书的过程中,陶渊明不自觉地达到了审美境界,实践了文化意义上的休闲。当然,如果把范围扩大一点,从文化艺术享受的角度来看,还可以加上他对“琴”的爱好,“清琴横床,浊酒半壶”(《时运》)[5]14、“知我故来意,取琴为我弹”(《拟古九首》其五)[5]12、“晨采上药,夕闲素琴”(《祭从弟敬远文》)[5]194。

在传统文化中,琴、棋、书、画并称为文人的“四艺”,琴列在第一位,在它身上所附着的文化内涵与雅趣志向古人多有描述,如“琴者,先王所以修身、理性、禁邪、防淫者也,是故君子无故不去其身”[6],“八音之中,惟丝最密,而琴为之首”[7]。嵇康《琴赋》也说:“众器之中,琴德最优。”[8]殷仲谌《琴赞》则说:“至人善寄,畅之雅琴,声由动发,趣以虚深。”[9]可以说,在琴的意象上体现着文人的品质与德行,试举一例:

戴逵字安道,……善属文,能鼓琴,工书画,期余巧靡不毕综……太宰、五陵王闻其善鼓琴,使人召之,逵对使者破琴曰:“戴安道不为王门伶人!”(《晋书·戴逵传》)[10]2457

只悦已,不媚人,这是文士之琴的特点,它不但与喧闹闳响的钟、鼓之乐不同,而且与伶人所弹之琴也不同,它更适合独自一人静心独赏,或者与三二知已共同品味,在悠悠的琴声中凸显出士人的孤高个性与闲逸之情。因此,陶渊明对琴的爱好同样寄寓着他的幽深雅志和情趣取向。

更多的时候,陶渊明将琴书并举,表示出对二者的喜好,如“衡门之下,有琴有书”(《答庞参军》)[5]22、“董乐琴书,田园不履”(《劝农》)[5]25、“弱龄寄事外,委怀在琴书”(《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5]71、“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与子俨等疏》)[5]188。

“琴书”在一定意义上讲,是文人雅士的精神寄托,与世俗事务相对立,成为闲暇生活的一种愉悦享受,宋人对二者同样表示出喜爱之情。

如胡旦“喜读书,既丧明,犹令人诵经史,隐几听之不少辍”[11]12830,洪兴祖“好古博学,自少至老,未尝一日去书”[11]12586,汪藻“博极群书,老不释卷,尤喜读《春秋左氏传》及《西汉书》”[11]13132,钱惟演则说“平生惟好读书,坐则读经史,卧则读小说,上厕则阅小辞,盖未尝顷刻释卷也”[12]。读书以求仕当然是大多数宋人的主要目的,但读书日久,成为一种习惯后,读书也有了非功利的一面。比如范镇年老退休后,居住在汴梁城外的“东园”,史载,“公既退居,专以读书赋诗自娱”[13]。

这种非功利、读书以休闲自娱的情况就与渊明闲读诗书之乐非常接近。我们还可以举出一个更明显的例子——李清照,这位“本(宋)朝妇人,当推文采第一”[14]的词坛女杰,喜好读书,博闻强记,在女性不能进入仕途经济的古代社会,这种爱好是不带有一点功利色彩的。

她的《金石录后序》记载:

余性偶强记,每饭罢,从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15]178

文中记录了词人在归来堂中与夫君赵明诚读书以自娱的情节,这种简单而又丰富、恬静而又欢乐、闲暇而又充实的生活,使得词人甘心就这样度过一生,并认为这种生活“乐在声色狗马之上”。

“归来堂”是李清照在宋徽宗大观元年(1107)同赵明诚回到山东青州老家时为书房取的名,在此之前,李清照虽没亲自参与,但却是亲眼目睹了北宋党争的复杂和政治斗争的惨烈。先是父亲李格非与苏轼等旧党过从甚密,被列为“元祐党人”而刻上“元祐党籍碑”,其后公公赵挺之在与蔡京的争权过程中失势,郁郁而死①[宋]徐自明著、王瑞来校补《宋宰辅编年录校补》卷十二载:“挺之自崇宁五年二月入相,至是年三月罢,再入相凡一年。引疾乞罢,而有是命。刘逵既拙,挺之亦以病求免。上意复向蔡京,故挺之罢。后五日卒,年六十八。”(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738页),因此当她归来青州时,为自已能摆脱尔虞我诈的政治圈子而感到欣喜快乐,不由得想到了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并从陶渊明的“归去来兮”及其中“审容膝之易安”一句得到启示,给自己的书房取名为“归来堂”,把内室称做“易安室”。此后,李清照在诗词创作中,皆以“易安居士”署名。这其实反映了李清照的价值取向,读书饮茶,平平淡淡,在闲暇中品味雅致,享受快乐,这就她所要的,她在词中也曾说:“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摊破浣溪沙》)[15]73

宋人喜好读书,同时也喜好藏书,如宋绶“家藏书万余卷,亲自校雠”[11]9735,其子宋敏求“家藏书三万卷,皆略诵习”[11]9737。贺铸“藏书万卷,手自校勘,无一字误……”[11]13104,张咏“聚书万卷,往往手自校正,旁无声色之好”[16]等等,不胜枚举。

再来看琴。宋代词人中会弹琴的有很多,如范仲淹“喜弹琴,然平日只弹《履霜》一操,时人谓之‘范履霜’”[17]。欧阳修也喜欢弹琴,尤其喜欢弹奏《流水》,曾云:“余自少不喜郑卫,独爱琴声,尤爱《小流水曲》。平生患难,南北奔驰,琴曲率皆费忘,独《流水》一曲梦寝不忘。今老矣,犹时时能作之。其他不过数小调弄,足以自娱。”(《三琴记》)[18]943其“六一居士”的得名也与琴有关。《六一居士传》说:“客有问曰:‘六一,何谓也?’居士曰:‘吾家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以吾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间,是岂不为六一乎?’”[18]634欧阳修甚至认为弹琴听琴可以治疗疾病,据载,“(欧)尝有幽忧之疾,退而闲居,不能治也。既而学琴于友人孙道滋,爱宫声数引,久而乐之,不知其疾之在体也。”[18]628周密也解音,他曾回忆道:“往时余游紫霞翁(杨缵)之门。翁知音妙天下,而琴尤精诣,自制曲数百解,皆平淡清越,灏然太古之遗音也……翁往矣,回思著唐衣,坐紫霞楼,调手制素琴,作新制《玉树》、《琼林》二曲,供客以玻璃瓶插花,饮客以玉缸春酒,笑语竟夕不休,犹前日事。”[19]339

无论弹琴还是听琴,都是宋人的一种休闲方式,其目的也如欧阳修所说,大多只是“自娱”而已,只为个人的享受自得,无关乎他人,这正是闲暇时的心情体验。综上,“琴书”之乐出现在宋人的闲适词中是再正常不过了。试举几例:

竹粉吹香杏子丹,试新纱帽纻衣宽。日长几案琴书静,地僻池塘鸥鹭闲。寻汗漫,听潺湲,澹然心寄水云间。无人共酌松黄酒,时有飞仙暗往还。(朱敦儒《鹧鸪天》)[20]84

如今雁断三湘,念酒伴、不来梅自芳。幸隐居药馆,孙登啸咏,从容云水,无负年光。且共山间,琴书朋旧,时饮无何游醉乡。归常是,趁前村桑柘,犹挂残阳。(曹勋《沁园春》)[1]1226

家山好,结屋在山椒。无事琴书为伴侣,有时风月可招邀,安乐更相饶。伸脚睡,一枕日头高。不怕两衙催判事,那愁五鼓趣趋朝,此福要人消。(吴潜《望江南》)[1]2740

也是在一点上,词人们与陶渊明有所共鸣,如周邦彦所羡慕的就是“彭泽归来,左右琴书自乐,松菊相依”(《西平乐》)[21]。陈瓘也从“陶翁琴”中体会到闲情的趣味,“远老池边,陶翁琴里,此情何极。”(《醉蓬莱》)[1]634张继先则说:“起来间操无弦琴,声高调古惊人心。琴罢独歌还独吟,松风涧水俱知音。”(《度清霄》)[1]763李纲《水调歌头》道:“我醉欲眠君去,醉醒君如有意,依旧抱琴来,尚有一壶酒,当复为君开。”[1]902

陶渊明有诗曰:“诗书敦宿好,林园无世情。”(《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途口》)[5]74除了琴书之乐,陶渊明还看到田园乡林中的恬静安然,身处其中,深得游赏之趣。

二、“静爱园林趣”——游赏美景的体味

平心而论,陶渊明所居住的“园林”实在不能与后世人们所认为的一般意义上的园林建筑相比,他的“园林”不过就是他心爱的园田居以及周围的一些自然丛林景色,简单、纯朴,不加雕饰,但这并不妨碍人们从他的笔下去欣赏、领略园林游玩的美感,进而去体味、想象他漫步其间情兴悠悠、恬静自得的诗意生活。

先看一下他笔下的林“园”吧。从方位来看,有东园,“东园之树,枝条载荣”(《停云》)[5]11、“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饮酒二十首》其八)[5]91;有西园,“流目视西园,晔晔荣紫葵”(《和胡西曹示顾贼曹》)[5]68、“既已不遇兹,且遂灌西(或作“我”)园”(《戊申岁六月中遇火》)[5]82;有北园,“南圃无遗秀,枯条盈北园”(《咏贫士》)[5]123;有中园,“春秋代谢,有务中园”(《自祭文》)[5]197。很奇怪,“方位上,喜写东南”[22]的陶渊明(诗文中“南”出现26次)竟然没有写到南园,不过,“南圃无遗秀,枯条盈北园”一句中,“南圃”与“北园”语义相对,“南圃”应当就是一个小小的“南园”吧,另外《闲情赋》写道:“拥劳情而罔诉,步容与于南林。”[5]155南林同样是一个游赏之园林。从园中物来看,有菊花,“秋菊盈园,而持醪靡由”(《九日闲居》)[5]39;有蔬果,“园蔬有余滋”(《和郭主簿》)[5]60、“好味止园葵”(《止酒》)[5]100;还有树木丛草,“东园之树,枝条载荣”(《停云》)[5]11、“蔓草不复荣,园木空自凋”(《己酉岁九月九日》)[5]83等。

陶渊明在诗文中不断流露出对“园林(田)”的喜爱之情,当他不得不为贫而出仕时,就会以略带忧伤的情绪咏道“投策命晨装,暂与园田疏”(《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5]71,当他担任官职感到疲惫时,就会想念道“园田日梦想,安得久离析?”(《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5]79“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5]74,当他真正归来,“园闾多暇”(《闲情赋》)[5]152的时候,园林就成为他寻求乐趣的最好地方,“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归去来兮辞》)[5]161。他还会与客人共同分享园林乐趣,“有客赏我趣,每每顾林园(《答庞参军》)”[5]51-52。甚至当他思念亲人时,表达哀思时,同样会徘徊徜徉于园林之中,“阶除旷游迹,园林独馀情”(《悲从弟仲德》)[5]69。如果从游赏的范围来看,陶渊明当然也不止于“园林(田)”本身,比如当“天气澄和,风物闲美”(《游斜川》)[5]44之时,他也会“与二三邻曲,同游斜川”[5]44,写下了《游斜川》一诗。同样也会在“今日天气佳”的情况下,与“诸人共游周家墓柏下”,在“清吹与鸣弹”[5]49的气氛中去感喟人生的无常。

宋人对园林的喜爱不亚于陶渊明,而园林的建筑规模与精致工巧方面则大大超过了陶渊明的田园。无论是皇亲贵胄,还是达官显宦,甚至普通文士,都比较注意营建宅第与园林建筑。“宋代园林主要可以分为四种类型:皇家园林、文人园林、自然郊野园林和佛寺园林。”[23]我们主要关注的是文人园林,即私家园林。

李格非所著的《洛阳名园记》就记述了他所亲历的“富郑公园”“董氏西园”“董氏东园”等名园十九所。其跋曰:“呜呼!公卿大夫方进于朝,放乎一已之私意以自为,而忘天下之治忽,欲退享此乐,得乎?唐之末路是矣!”[24]他从“享乐亡国”的角度批判了时人大兴园林池苑之风的危害,但从中却可以看出北宋士大夫对园池的钟爱。

到了南宋,由于江南山水秀美,园池之盛更大大超过了北宋。《都城纪胜·园苑》记载:

在城则有万松岭、内贵王氏富览园、三茅观、东山、梅亭、庆寿庵、禇家塘、御东园、清湖北慈明殿园、杨府秀芳园、张府北园、杨府风云庆会阁。城东新开门外,则有东御园、五柳御园。城西清波钱湖门外聚景御园、张府七位曹园。南山长桥则西有庆乐御园、净慈寺前屏山御园、云峰塔前张府真珠园、白莲寺园、霍家园、方家峪、刘园。北山则有集芳御园、四圣延祥御园、下竺寺御园。钱塘门外则有柳巷、杨府云洞园、西园、刘府玉壶园、四井亭园、杨府水阁……其余贵府富室大小园馆,犹有不知其名者……[25]

周密在其《癸辛杂识》中也记载了“南沈尚书园”“北沈尚书园”“章参政嘉林园”“牟端明园”“赵府北园”“丁氏园”等33处吴兴园林[26]。

就我们所熟知的词人来看,毛滂有东堂,叶梦得有石林别墅,向子諲有芗林别墅,李弥逊有筠溪山庄、横山阁,张孝祥有鸥盟轩,范成大有石湖别墅,辛弃疾在带湖和瓢泉建有别墅,张镃有南湖别墅,等等。

陈亮在《上孝宗皇帝第一书》中说:“夫吴、蜀,天地之偏气,钱塘又吴之一隅……其风俗固已华靡,士大夫又从而治园囿台榭,以乐其生于干戈之馀,上下宴安,而钱塘为乐国矣。”[27]7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强烈批评南宋士大夫不问国事的狂放之士,早年生活艰苦,经常“箪瓢屡空”,几乎布衣终生,后来却热衷于园居营建,这可以从他给朱熹的一封信中看出:

亮旧与秘书对坐处,横接一间,名曰“燕坐”。前行十步,对柏屋三间,名曰“抱膝”,接以秋香海棠,围以竹,杂以梅,前植两桧两柏而临一小池,是中真可老矣。……“抱膝”之东侧,去五七步,作一杉亭,颇大,名曰“小憩”。三面临池,两傍植以黄菊,后植木樨八株,四黄四丹,更植一大木樨于其中。去亭可十步,池上为桥屋三间,两面皆着亮窗,名曰“舫斋”。过池可十四五步地,即一大池,池上作赤水堂三间……[27]283

后面仍有相当的篇幅不厌其烦地向朱熹描绘自己的屋宇园林布局与规模。由此可见,园池宅第的建造已成为两宋人的社会风气。当然像陈亮、辛弃疾等人出现如此转变也是有原因的,钱锺书认为:“初不尽出于逸兴野趣、远致闲情,而为不得已之慰藉。达官失意,宦士失职,乃倡幽寻胜赏。”[28]

另外,自然郊野园林同样也是文人常去的地方。古人们经常会在一些名山胜景,如庐山、泰山、西湖等地修建一些园林景观,方便人们游赏。欧阳修的十首《渔家傲》和十首《采桑子》虽没有使用“园林”或“小园”作为词中意象,事实上也是在颍州西湖游玩时所作,其中所表现出的闲情逸趣可以看他在十首《渔家傲》前写的一段《西湖念语》:

昔者王子猷之爱竹,造门不问于主人;陶渊明之卧舆,遇酒便留于道上。况西湖之胜概,擅东颍之佳名。虽美景良辰,固多于高会;而清风明月,幸属于闲人。并游结于良朋,乘兴有时而独往。鸣蛙暂听,安问属官而属私;曲水临流,自可一觞而一咏。至欢然而会意,亦傍若于无人。乃知偶来常胜于特来,前言可信;所有虽非于己有,其得已多。因翻旧阕之辞,写以新声之调,敢东薄伎,聊佐清欢。[18]2056

宋代文人主静尚淡,他们对园林的喜爱与游玩固然有物质享受的原因,但更主要的是希望获得精神文化上的乐趣,在林园中寻求宁静超脱的体验,享受闲情逸致,向往高情雅趣。

以张镃为例,这位“清河郡王”张俊的嫡系曾孙,生活极度奢侈,“园池、声妓、服玩之丽甲天下”[19]374,然而却又极度清雅风流,长日逍遥于南湖别墅之中,曾自述家居生活道:“余扫轨林间,不知衰老。节物迁变,花鸟泉石,领会无余。每适意时,相羊小园,殆觉风景与人为一。闲引客携觞,或幅巾曳杖,啸歌往来,淡然忘归。”[29]有研究者评价说:“张镃所过的奢华生活并不意味着享乐主义,这只是把中国有关生活的美学思想发挥到了极致。张镃挥霍的最终目的不是为了享乐,而是要追求生活的优雅、艺术的自由以及生存状态的真实与纯净。”[30]这应该是大多数宋人所追求的游赏之致。

总之,精致秀雅的私家园林,再加上优美清丽的自然风光,极大地诱发了南宋词人“闲情”的滋长,而且促进了宋代“闲适词”的创作。据研究者统计,“在《全宋词》所收一千三百三十家词人中,约有近十分之一的作者直接使用过‘小园’、‘园林’意象入词,这样的作品有二百三十八首。”[31]比如周密词中有大量专门吟咏园林亭台的词作,像《甘州·题疏寮园》、《宴清都·登霅川图有赋》《凤栖梧·赋生香亭》《风入松·为谢省斋赋林壑清趣》《西江月·荼蘼阁春赋》《少年游·赋泾云轩》《吴山青·赋无心处茅亭》《浣溪沙·题紫清道院》等。

宋人与陶渊明对园林的喜爱其实可以归结为两方面,一是喜欢其静,在这里可以暂时忘却世事的俗务,陶冶心灵,澄明心境,反观自我;二是偏爱其趣,如清幽之趣、闲赏之趣、雅致之趣、自然之趣等。

叠叠云山供四顾。簿书忙里偷闲去。心远地偏陶令趣。登览处。清幽疑是斜川路。野蔌溪毛供饮具。此身甘被烟霞痼。兴尽碧云催日暮。招晚渡。遥遥一叶随鸥鹭。(葛胜仲《渔家傲》)[1]716

郭外粗有西畴,故园松菊,日涉方成趣。(米友仁《念奴娇》)[1]730

园圃日成趣,桃李几番春。挹清风,追往躅,事如新。(李光《水调歌头》)[1]784

闲中趣,明月清风当户。莘莘容屋陈俎。……共花下小车,竹间三径,长作老宾主。(卫宗武《摸鱼儿·咏小园晚春》)[1]2982

园中成趣,琴中得趣。酒醒听风雨。(张炎《青玉案·闲居》)[32]

剩有陶园佳趣,杖屦日安闲。(石麟《水调歌头》)[1]3544

当然,宋人从陶渊明那里学来的园林之趣还是有所不同的,有研究者指出:“陶渊明的田园是粗朴而空阔的,墟烟草屋、柳树桃李,都是自然而不经意的,所以陶渊明的田园更带有一种清新活泼、充满生命朝气的芬芳。后世私家园林典雅而精致,围墙高耸,这是作为精神家园的田园的异化,也是诗意的田园走向衰微的标志。”[33]

三、“对酒莫辞饮”——闲饮美酒的逍遥

酒在陶渊明的生活和诗文中占有很重要的位置,从生活中讲,颜延之在《陶征士诔》中称其:“心好异书,性乐酒德。”[34]1《宋书·隐逸传》称其“性嗜酒”[35]2286。陶渊明在《五柳先生传》中也自述:“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5]175从诗文来看,萧统《陶渊明集序》说“陶渊明之诗,篇篇有酒。”[34]9以至于后世文人的心目中,陶渊明与酒简直不可分离,白居易曾言陶渊明“篇篇劝我饮,此外无所云”[36],欧阳修则说:“吾见陶靖节,爱酒又爱闲。”[18]766逯钦立先生“曾经就《陶集》现存诗文一百四十二篇作过一次统计,凡说到饮酒的共五十六篇,约占全部作品的百分之四十”[5]238。可见“酒”在陶渊明心中的分量。正因如此,“陶公酒”“渊明酒”几乎成为一种文化意象,每当后人在吟咏“酒”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想到它。

到了宋代,酒与文人的关系更为密切,它已经成为人们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更是无数文人创作的对象和动力源泉,举凡在文学史上留下过“印迹”的宋代文人,哪个人的作品中没有“酒”的影子呢?

以宋词为例,通过检索相关字词,下列字词出现的次数是:“酒”:4981次;“醉”:4356次;“尊”:1443次;“觞”:828次;“酌”:427次;“樽”:285次;“盏”:228次;“醪”:97次;“醑”:83次。沈松勤先生作过初步统计,酒词在唐宋词中达四千八百馀首[37]218。难以想象,如果缺少了“酒”,宋词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么庞大的数字当然不是本文全都要关注的。限于本文内容,只能选取一部分与“渊明酒”相关的作品加以分析。

由于唐五代小令本身出于酒令,宋代的很多自度曲如《劝金船》《金蕉叶》《将进酒》《金盏倒垂莲》《剔银灯》《山庄劝酒》等也专用于酒词,因此,有关酒的词作主要是在进酒劝酒时所唱之曲,由于“酒筵的核心人物是歌妓”[37]221,因此,很多写酒词都是在酒宴歌席、众声喧哗、灯红酒绿的热闹场景下创作的,“渊明酒”则与此不同。

“渊明酒”与女性是没有关系的,他不会有“侍宴美人姝丽。十五六,解怜才,劝人深酒杯”(张先《更漏子》)[1]66,“萧娘劝我杯中酒,翻红袖”(晏殊《秋蕊香》)[38]168的场景,更多的时候他只是独自品尝,自酿、自斟、自饮、自醉,“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和郭主簿二首》)[5]60、“一觞虽独进,杯尽壶自倾”(《饮酒》其七)[5]90、“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杂诗》其二)[5]115。“渊明酒”与喧嚣、亢奋、颠狂也是没有关系的,他不会“无限狂心乘酒兴”(柳永《昼夜乐》)[39],也不会“酒酣耳热说文章。惊倒邻墙,推倒胡床”(刘克庄《一剪梅》)[40]50。他好像总是那么静静地靠在窗边,饮酒自乐,“静寄东轩,春醪独抚……有酒有酒,闲饮东窗”(《停云》)[5]11,“人亦有言,称心易足。挥兹一觞,陶然自乐”(《时运》)[5]13-14。即使和邻曲共饮也不会狂乱失态,且看“故人赏我趣,挈壶相与至。班荆坐松下,数斟已复醉。父老杂乱言,觞酌失行次。不觉知有我,安知物为贵。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饮酒》其十四)[5]95,酒后的渊明变得更加沉敛、放松,进入平和、舒缓、坦然的平静世界,独自品味醉后舒适的余韵。

而且,陶渊明饮酒也没有更多花样的方式,像宋人石曼卿饮酒就有怪癖,据载:“石曼卿通判海州,刘潜来访之。曼卿迎之于石关堰,与刘饮。半夜酒欲竭,顾船内有醋斗馀,乃倾入酒内并饮之。至明日,酒醋并尽。每与客饮,露发跣足,著械而坐,谓之‘囚饮’;饮于木杪,谓之‘巢饮’;以藁束之,引首出饮,复就束,谓之‘鳖饮’。”[41]渊明更看重的是“酒兴”,兴来即饮,饮即得趣,而其喝酒的乐趣更多来自内心,这些都对宋人的饮酒或创作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渊明写到酒的五十六篇作品,有年代可考的四十余篇,从时间来看,基本作于三十九岁以后[5]238,而且应该是渊明闲居期间,如作于三十九岁时的《饮酒》组诗二十首,其序曰:“余闲居寡欢,兼比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5]86这里可以看出两点,一是饮酒为打发闲暇无聊时光,二是饮酒的目的是自娱。

饮酒同样是宋人闲居时的消遣方式,而且他们也注重享受饮酒的适意效果。先看史浩的《新荷叶》:

真隐先生,家居近在东湖。茅屋三椽,自有一种清虚。秫来酿酒,便无后、也解赊沽。只愁客至,不能拚此芳壶。且乐天真,醉乡里、无限欢娱。时倚花枝,困来著枕蘧蘧。回观昨梦,徒然使、心剿形臞。始知今日,得闲却是良图。[1]1283

史浩从小好读书,曾求学到当地桃源书院,桃源书院是“庆历五先生”之一的王说所创办,因地处桃源乡而得名,虽然此“桃源”与刘晨、阮肇上武陵山采药遇仙女之事有关,但由于“五先生”本身所具有的隐逸文化性质再加上景色如画的秀丽山水,而且史浩之父祖两辈都隐居于此,使得史浩沾染了超凡脱俗的气息,颇有隐逸情怀。绍兴十五年(1145)前,他隐居于鄮峰读书,自号真隐居士,此词即作于此时。

词中描写了自己闲隐乡里,居处茅屋的适意乐趣,而乐趣的主要体味便来自于“酒”,“且乐天真,醉乡里,无限欢娱”就写出了这一状态,词中使用了渊明“种秫酿酒”一事,见于《晋书·隐逸传》:

(渊明)为彭泽令。在县,公田悉令吏播种秫谷,曰:“令吾常醉于酒足矣。”妻子固请种粳,乃使一顷五十亩种秫,五十亩种粳。[10]2461

史浩进入仕途以后,也没有逃出政治斗争的漩涡,他生活的高宗、孝宗两朝正是“和战之争”比较激烈的时期。如隆兴元年(1163),史浩拜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因不附议张浚北伐,为御史王十朋论罢,出知绍兴府,后奉祠归。史浩当然不是秦桧主和一派,他非常反对向金人卑躬屈膝,妥协投降,这从他上任后“首言赵鼎、李光之无罪,岳飞之久冤,宜复其官爵,禄其子孙”[11]12066,并荐举主张抗战的陆游等人就可看出,但是他又主张“先为备守”,“缓师而自治”[42],反对张浚急于兴兵,成为一个主守派。后于乾道间,起知绍兴府、浙东安抚使。淳熙五年(1178),复拜右相,因与孝宗政见不和,十一月罢相,授太傅、保宁军节度使,充醴泉观使兼侍读[11]5582,再次落职闲居。晚年闲居的史浩依然用“酒”来打发闲居的时光,且看一首《鹧鸪天·次韵陆务观贺东归》:

我本飘然出岫云。挂冠归去岸纶巾。但教名利休缰锁,心地何时不是春。

竹叶美,菊花新。百杯且听绕梁尘。故乡父老应相贺,林下方今见一人。[1]1268

在经历世事,看透名缰利锁之后,词人显得逍遥飘逸,整日沉醉于品尝美酒的安乐之中,“竹叶”“菊花”都代指美酒,“出岫云”当是化用陶渊明“云无心以出岫”(《归去来兮辞》)[5]161一句,更加衬托出词人的超逸绝尘之姿。

能得“渊明酒”中之乐的还有很多,如朱敦儒,看其一首《鹧鸪天》:

天上人间酒最尊。非甘非苦味通神。一杯能变愁山色,三盏全迥冷谷春。

欢后笑,怒时瞋。醒来不记有何因。古时有个陶元亮,解道君当恕醉人。[20]88

词中把酒的幻化人世、通人性情之作用描绘得淋漓尽致,相比陶渊明,似乎少了一点点闲静。“解道君当恕醉人”化用渊明“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饮酒》其二十)[5]97一句。

为了表现闲居时饮酒的性情之真及适意之乐,词人们更喜欢借用或化用渊明“我醉欲眠卿且去”之语,此语出自《宋书·陶渊明传》:

贵贱造之者,有酒辄设。潜若先醉,便语客:“我醉欲眠,卿可去。”[35]2288

且看下列几首词作:

饱则高歌醉即眠。只知头白不知年。江绕屋,水随船。买得风光不著钱。(徐积《谁学得》)[1]214

怪事广寒殿,此夕不开关。林间乌鹊相贺,暂得一枝安。只在浮云深处,谁驾长风挟取,明镜忽飞还。玉兔呼不应,难觅臼中丹。酒行深,歌听彻,笛吹残。嫦娥老去孤另,离别匹如闲。待得银盘擎出,只怕玉峰醉倒,衰病不禁寒。卿去我欲睡,孤负此湖山。(刘克庄《水调歌头》)[40]70

天凉来傍荷花饮。携手看云锦。城头玉漏已三更。耳畔微闻新雁、几声声。兰膏影里春山秀。久立还成皱。酒阑天外月华流。我醉欲眠、卿且去来休。(赵以夫《虞美人》)[1]2674

事实上,游赏时如能助以美酒,更能增添游玩的兴致。陶渊明“挥兹一觞,陶然自乐”(《时运》)[5]14就写“游暮春”时的逸兴,“提壶接宾侣,引满更献酬”就写的是“游斜川”的情怀,“清歌散新声,绿酒开芳颜”就写的是与“诸人共游周家墓柏下”的场景。宋词中也有很多,如:

问浮家泛宅,自玄真、去后有谁来。漫烟波千顷,云峰倒影,空翠成堆。可是溪山无主,佳处且徘徊。暮雨卷晴野,落照天开。老去馀生江海,伴远公香火,犹有宗雷。便何妨元亮,携酒间相陪。寄清谈、芒鞋筇杖,更尽驱、风月入尊罍。江村路,我歌君和,莫棹船回。(叶梦得《八声甘州》)[1]767

纱帽篮舆青织盖,儿孙从我嬉游。绿池红径雨初收。秾桃偏会笑,细柳几曾愁。随分盘筵供笑语,花间社酒新篘。踏歌起舞醉方休。陶潜能啸傲,贺老最风流。(朱敦儒《临江仙》)[20]73

寻得一枝春,惊动小园花月。把酒放歌添烛,看连林争发。从今日日有花开,野水酿春碧。旧日爱闲陶令,作江南狂客。(赵彦端《好事近·晚集后园》)[1]1446

金风玉露,洗出乾坤体。乘兴到前村,见一片、清溪无底。竹篱茅舍,鸡犬两三家,寻渔父,问湘灵,拄杖斜阳里。青春误我,白发今如此。幸自识方壶,有个人、神通游戏。涧边野鹤,岩上忽孤云,倾浊酒,对黄花,又似东篱子。(汪莘《蓦山溪》)[1]2191

在美酒(即使是浊酒也无妨)和美景双重催化下,心绪达到宁静的状态,充满闲游的欢快,休闲放松的效果也就达到了。

在关于饮酒的闲适词作中还会用到渊明“葛巾漉酒”之典,如:

葛巾自向沧浪濯。朝来漉酒那堪著。(辛弃疾《菩萨蛮》)[43]

那陶令,漉他谁酒,趁早醒消详。(陈亮《秋兰香》)[1]2107

劝君倒戴休令后,也不须,更漉渊明酒。(黄大临《七娘子》)[1]385

同样出自《宋书·隐逸传》,“郡将候潜,值其酒熟,取头上葛巾漉酒,毕,还复著之。”[35]2288通过此典的使用表现出词人意趣的闲雅和不俗的怀抱。

以上从琴书之乐、游赏之趣和饮酒之兴三个方面来分析了宋人在闲居时所采用的闲适方式以及背后的闲情文化,并借以观照陶渊明对宋人的影响。陶渊明的影响远不止于此,比如陶渊明在归来后所感受到的亲情之乐,他在《命子》诗中就表现出对刚出生子女的殷殷关怀:“厉夜生子,遽而求火。凡百有心,奚特于我。既见其生,实欲其可。人亦有言,斯情无假。”[5]29当孩子渐渐长大,整日绕于膝前,他又感到无比的欣慰,“弱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和郭主簿二首》)[5]60,其后又表示“好味止园葵,大欢止稚子”(《止酒》)[5]100。当他辞官归来时,他首先看到并惦念的依然是自己的孩子,“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归去来兮辞》)[5]161归来后,还“试携子侄辈,披榛步荒墟”(《归园田居》其四)[5]42等。由此,可以看出,享受亲情也是陶渊明闲居时最好的慰藉方式。

这一点也被宋人所关注,并且在词作中有所体现,试看:

稚子欢迎,飘飘风袂,依约旧衡门。(叶梦得《念奴娇》)[1]767

晚晚归来,稚子柴门候。(向子諲《蝶恋花》)[1]955

到归来,稚子已成阴。(杨炎正《满江红》)[1]2113

想见吴中稚子,已办秫田数顷,更种橘千头。(李曾伯《水调歌头》)[1]2820

除了亲子,也有表现俸养老父的作品,如吴儆《蓦山溪》:

清晨早起,小阁遥山翠。頮面整冠巾,问寝罢、安排菽水。随家丰俭,不羡五侯鲭,软煮肉,熟炊粳,适意为甘旨。中庭散步,一盏云涛细。迤逦竹洲中,坐息与、行歌随意。逡巡酒熟,呼唤社中人,花下石,水边亭,醉便颓然睡。[1]1575

词中“竹洲”为吴养亲之所。据载,吴儆因亲老迎养不便而请辞,归家葺旧居,营竹洲,其《竹洲集序》云:“招致其亲所素相好者徜徉其中,以为亲娱,时作歌诗,父子自相属和。”[44]209其《竹洲记》又云:“间为小词,道其闲适之意与景物之过乎前者,使童稚辈歌之以侑酒。噫,能使予忘贫贱安农圃而无复四方之志者,非斯洲之乐也欤?”[44]253词中记述对父亲的“问寝”,安排饮食,陪其散步等生活中的情景,天伦之乐尽显其中。如果再追究一层,这也是词人政治不得志的一种聊以自慰而已,可看吴儆在《上张南轩书》所说:“两任州县皆不偶,不惟不偶,且速谤累。以是痛自惩艾,思欲自屏于僻远无人之境,藏其身于庸陋寡过之地,苟寸禄以畀反哺,窃便安以佚余年,则区区志愿满足无馀。”[44]246

另外,陶渊明归家闲居后偶尔表现出的清闲安逸也是宋人所羡慕的,最明显的体现莫过于“北窗高卧”之事。陶渊明《与子俨等疏》:“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5]188这种闲卧窗下,安然享受徐徐凉风的感觉该是多么的惬意啊!

林语堂曾说:“我相信人生最大乐趣之一便是跷起了足弯卧在床上,为达到最高度的审美乐趣和智力起见,手臂的位置也很重要。我相信最佳的姿势不是平躺在床上,而是用软枕头垫高,使身体与床铺成三十角度,一手放在头后。在这种姿势之下,任何诗人都能写出不朽的诗……真奇怪,人们竟很少知道寂静和沉思的价值……躺在床上的艺术是不止仅仅给你身体上的休息以及完全的舒畅而已的……如果加以适当培养,这种艺术应该有着清净心灵的功效。”[45]渊明之“卧”大概与此相似吧。宋词中为表现闲适之情常常化用此语:

日长庭院无人到。琅玕翠影摇寒甃。困卧北窗凉。(姜特立《菩萨蛮》)[1]1604

醉则北窗高卧,醒则南园行乐,莫莫更悠悠。(吴潜《水调歌头》)[1]2769

归去北窗高卧,清风不用论钱。(杨无咎《清平乐》)[1]1194

不见陶家门外柳,柴扉一径遥通……经时高卧,不到翠阴中。(许庭《临江仙》)[1]1349

向北窗,高卧水风凉。(曹冠《满江红》)[1]1539

与此语意相似但方位却相对的还有“南窗寄傲”一事,即“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归去来兮辞》)[5]161。“寄傲”在表现闲情的同情更突出了诗人孤高自赏之情。词中如:

家山乐,南窗寄傲,唯有晦罨知。(李处全《满庭芳》)[1]1731

寄傲南窗,堪羡渊明滋味长。(李曾伯《减字木兰花》)[1]2807

壶觞自酌,寄傲南窗畔。(林正大《括酹江月》)[1]2442

有南窗寄傲,东皋舒啸,西畴春事。(葛长庚《沁园春》)[1]2562

从某种意义上讲,陶渊明的“闲情”更偏重于精神上的自得。有学者提出,“闲情”的滋长必须有三个要素:第一,要有富足的经济条件。如此方能“身闲”。第二,杜绝功名利禄之念,摒却家国社稷之想,而膺服老庄之说。如此方能“心闲”。第三,要有高雅的生活情趣,能够从日常生活中获得不同凡俗的审美享受。如此方能培养所谓“闲情”。[2]155陶渊明缺少的恰恰就是为后二者提供基础的物质条件,甚至于家无馀粮,挨饿乞食,“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乞食》)[5]48,在这样的情形下,我们很难想象身处“贫富常交战”(《咏贫士》其五)[5]128中的陶渊明能有真正所谓的闲情逸致。这与大部分宋代文人士大夫衣食无忧、安闲自得的情况不同,但这与宋人接受陶渊明的影响并不矛盾,宋人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其贫苦困顿的一面,而充分吸取了其享受闲情自娱自足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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