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俗作家对军阀混战罪行的谴责
——以《政海》《甲子絮谭》为中心
2018-04-04范伯群
范伯群
(苏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军阀主义一个明显特征就是战争。1911年至1928年之间,总数超过1300个敌对的军事集团进行了约140场战争,使中国大部分地区战乱不断。”[1]这个统计数字是相当惊人的。那一千三百余个军事集团就是中国大大小小的军阀为争夺权势和利益所发动的火并,而战乱使人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过着地狱般的生活。军阀与土匪对地盘的概念是有所不同的,军阀一定要争得更大更富裕甚至在政治上更能左右逢源的地盘,以这样的地盘为基地,去实现他更大的野心,满足其欲壑;而土匪当处于占山为王而不利的时刻,它是有流窜性的。袁世凯去世后,北洋军阀统治时期最大的军阀是以段祺瑞为首的皖系、以冯国璋为首的直系(1919年12月冯国璋逝世后,当以曹锟为首)和以张作霖为首的奉系。这三大北洋派系为攫取北京政权,以争得中国的统治地位,进行了反反复复的拉锯战。通俗作家就抓住其中的两场重构政局的直皖战争,使我们形象地看到军阀混战所酿成的滔天罪行。叙述第一次直皖战争的是张春帆的《政海》,这是一部反映1920年7月14日爆发的曹(锟)段(祺瑞)大战的长篇小说。叙述第二次直皖战争的是包天笑的《甲子絮谭》,是反映1924年9月3日爆发的江、浙齐(燮元)卢(永祥)大战的长篇佳作。我们之所以说反映这两场战争的重要性,是因为1920年7月以直系为主联合奉系对皖系段祺瑞发动攻势,很快取得了北京而大获全胜后,直、奉军阀替代皖系段祺瑞夺得了北京的统治权。这是一次使皖系军阀开始步入怠势的关键之战。但很快直、奉又因分赃不均,于1922年进行了第一次直奉战争,将奉系赶回了东北。包天笑在《甲子絮谭》中所反映的1924年江、浙齐(直系)卢(皖系)大战之所以重要,是因为此战引起了一大串的连锁反应。当时奉系眼见直、皖在江、浙开打,趁机从东北闯入山海关,以报第一次直奉战争失利之仇。第二次直、奉又展开了一场大战。此时北京兵力空虚,于是原属直系的冯玉祥将军在北京发动政变,囚禁了因贿选而爬上总统宝座的曹锟,又将清逊帝溥仪赶出故宫,并邀孙中山北上共商国是。这次政变推翻了北京的直系政府,也导致直系战局全线不利,从此也一蹶不振。这场民国的“三角演义”由于北伐战争的节节胜利而使北洋军阀彻底失势。因此,包天笑所反映的这场战争也引发了国内一系列变局。
一、“政海”的波浪掀腾,漩涡起伏
张春帆笔名“漱六山房主人”,他最有名的小说是《九尾龟》,曾被鲁迅和胡适称为“嫖学教科书”。但张春帆也写过一些好的或较好的作品,如阿英曾为我们推荐过他的《黑狱》:“漱六山房张春帆所著小说,最为人称道者,为写清妓院生活之《九尾龟》。实则张氏所著之《黑狱》,其价值乃高过《九尾龟》十百倍,乃真可称,然绝不为人所知。《黑狱》系写鸦片战争前夜的小说,……与《九尾龟》前数册同年发行。所描写的,都是鸦片输入后,在广东所造成的种种恶果,自官吏以至小民。……可知中英鸦片之战,其发生实有悠久的前因。”[2]因此,我们认为张春帆在创作中有他的两面性。他所写的《宦海》与《政海》则属于较好的作品。
张春帆的《政海》最初连载于周瘦鹃主编的《半月》杂志第4卷第1期至第24期,也即1925年1月至12月。小说以北洋军阀时期一位相对正直的官吏江对山和一位上海《皋报》记者陈铁舫对时政大局的观察为线索,串连了当时军阀之间的复杂矛盾与直皖大战的始末。陈铁舫虽是上海记者,但常以报道北京消息为自己的主要任务,因此与江对山成了好友。这部长篇涉及当时众多炙手可热的政治人物,他们像走马灯一样,你方唱罢我登场,可以说是一个气势颇为恢弘的全方位架构。在小说中出场的有当时的大总统齐作仁(徐世昌)、前任代总统国玉璋(冯国璋)、已故大总统项成龙(袁世凯)、被张勋赶下台的大总统李玄素(黎元洪)、靠贿选上台的大总统虎昆吾(曹锟),光是大总统就前后出现了五个。还有当时最有实力和权势的直系首领覃志安(段祺瑞),有将覃志安拉下马的主力战将伍玉芝(吴佩孚),还有奉系首领庄作揖(张作霖),参加巴黎和会的外交部长陆威林(陆征祥),复辟失败后的庄得功(张勋),也在书中一一被提及。当然还有一些二流的政客,这里就不一一注释了。以上这些政治人物大都还在马上,手握权势,虽然都是“代名”,但一眼就看得出他姓谁名某,能这样让他们如实地在小说中出场,作者也是有一定胆识的。
长篇一开头就用形象化的手法,将当时的国内形势作一番描述:
如今的政局就同汪洋大海一般,波浪掀腾,漩涡起伏,更有那七曲八湾(弯)的浅港,星罗棋布的暗礁,这已经是极可怕的境界,再遇着那狂风骤雨、雷激电轰的时候,这种环境自然越发觉得险恶非常了……最苦的是海里的这些鱼虾蚌蛤,就像如今这班颠连无告的同胞,那班手握兵符、拥兵自重的制抚使节度使、三边总制,直是那横海的蛟螭,跋浪的鲸鳄,张开了城门一般的大口,把那些无辜的鱼虾蚌蛤,直吞进去,吃得好不快活。……可怜这班鱼虾蚌蛤,一个个被他们收拾得九死一生,走头(投)无路,你想人民是国家根本,人民苦痛到这般地步,国家的前途还有什么希望?[3]
这就是作者要在这部长篇中将以上所描述的,用写实的手法加以演绎。小说在这一段具象化的形容之后才正式展开情节。小说的第一回就是“衣冠傀儡齐作仁慷慨登场”,写的是1918年的九、十月之间的事。前总统黎元洪在1917年被张勋赶下台时,通电由副总统冯国璋为代总统,黎到天津去做寓公了。当时冯国璋身居南京,张勋也奈何他不得,况且张勋1917年搞复辟时也只有12天的“寿命”。以后代总统当然就到北京坐镇,但总理段祺瑞是北洋皖系首领,冯则是北洋直系首领,面和心不和了一阵,矛盾总是会越来越深。当时代总统任期一到,段、冯两派随便哪一方出来坐镇总统大位也是摆不平的,于是由段祺瑞操纵他的“安福俱乐部”,让齐作仁先来做个傀儡再说。这是小说展开之前“政坛走马灯”的一幕。然虽是傀儡,上了台也总要唱唱戏才是,齐作仁就宣言偃武修文,希望与国民党等西南六省政府和平谈判,国家统一了才能着力于兴办实业,然后建设交通事业,作为实业发展之助;之后军民分治、逐步裁兵等等。这出开场锣鼓也算是冠冕堂皇的。在谈判之前当然就要求双方停战,正好一批社会上的名流也在这时发起了一个“平和协会”,倡言南北和谈。但他的施政方针为几个主战派大军阀所反对,因为只有走“武力统一”的路,军阀才能在政坛上耀武扬威,一谈和平,武人行将失势,何况“军民分治,逐步裁兵”?多年招募、训练的军队是他们最重要的血本和命根,因此勒逼大总统解散“平和协会”。这样,政海中的矛盾潜流就呈现在读者面前。这时正逢欧战胜利,北京是没有出兵参战的胜利国,也要表示庆祝一番。大总统在与几位官员商讨时,也要请几位交通界、实业界代表一起来参加,开个联席会议。那时的侨务院总裁江对山还建议,除有北京新闻界参加之外,也请上海新闻界的头面人物参加,以广宣传。经大总统首肯后,上海新闻界一行十几人赴京,这样上海《皋报》记者陈铁舫也就可以出场了。作者写了他们从上海到南京,至浦口要渡江转乘津浦铁路前的一个细节,就是当时因不同军阀的控制,北京与上海的钞票是不同值的,北京的钞票只有上海票面的五折,如果他们拿上海的钞票去购车票,就等于损失一半。大家正在踌躇时,陈铁舫却带有大把北京钞票,先由他代大家垫付。这个情节一是显示出陈铁舫常在上海、北京之间往来穿梭;二是表示军阀割据,各地连使用的钞票也不统一;三是北京乃“首善之区”,上海钞票到了北京也只能五折使用,这个政府全不顾民生,它的经济肯定已糟成一团。这为以后要江对山出来做财长、整顿金融市场伏下一笔。但到了北京,当时的官员为拉拢关系,为自己广做宣传,搞得上海这些舆论界头面人物什么正事也没有干。每餐皆参加北京大员们轮流的接风洗尘,后来所接到的请帖实在来不及应付,只好分组赴宴应酬。轮到他们受总统接见,在这“总统谈话会”上,总统先对新闻界代表说了几句正确的废话——政府同舆论界应该互相扶助,然后就到实业界等处去发表谈话了。散会后的几回小说,就是写新闻界同仁一起参观北海的紫光阁、瀛台、金匮石室,在走马观花的过程中,每到一处都有一番介绍。紫光阁中陈列的是历代帝王画像,无可观览;瀛台就不同了,这是西太后监禁光绪皇帝的地方,以后袁世凯当总统时又变相软禁过副总统黎元洪;而金匮石室则是袁世凯写好接班人名单后就将其密封在这个石室中,传令要等他去世后,才能开启石室看他所定下的接班人名单而出名。北海中处处都是政坛有忆旧价值的“名胜”。这两回实际上就是通过“名胜忆旧”,将过去的复杂政局作一个简略的回顾。但是张春帆毕竟是张春帆,他一跳开政坛,就要回到《九尾龟》的老路上去。从第五回下半回的《秘书长大宴会群花》开始,他再也按捺不住,要回到熟悉的路上去走一遭了。这后半回的题目读起来应在回目上加一个“,”:《秘书长大宴,会群花》。在总统谈话会的当天晚上,政府秘书长伍缃伯代表齐大总统主持西餐会,宴请三十几位客人,除政府的几个要员外,全是新闻记者。江对山早早到了,陈铁舫正好坐在他对面,有“同好”的老友“两个人就谈起八大胡同的情景来,江对山本是行家,陈铁舫也是老手,谈起来谈得十分入港”[4]。当他们谈到叫“条子”之类时,主持人伍缃伯也是一路货,立刻付之行动,拿了几张“局票”提起笔来就写,“你看他兔起鹘落,挥洒如飞,绝好的一笔赵字”[3]。毕竟是政府秘书长,摇笔杆本是他的专长,代拟总统命令、撰写文告的本领用到写招妓的“条子”上去绰绰有余,妓女拿到这种“墨宝”将其“装裱”起来,挂在窑子里供人鉴赏,很值得自豪一番。于是东方饭店里“一霎时玉绕珠围,莺飞蝶舞”[4]。宴会到十一时才散。陈铁舫为了让来自上海的记者们领略一下北国风味,就趁酒兴,带他们去见识一番。在妓女房间里,妓女正在夹七夹八应酬他们时,忽听得外面高叫一声“到后面”,妓女站起来就走,说这是叫她们去见客。上海记者被这一声大喊吓了一跳,都“诧异得极了,说见客就见客,何必死声淘气的吆喝。陈铁舫道:‘这是北京的胡同通例,就像上海长三妓院的喊:客人上来,客人来。幺二妓院的喊:移茶。’”[4]于是一幕妓女“跑厅”演出开始了,“跑厅”就是妓女一个一个跑出来在客人面前“亮相”,以供狎客挑选:
一个跑厅,就来把门帘高高的打起,一班妓女,一个个的走过来,跑厅嘴里报着名,一个个走到门口,打一个照面,一回身就走。那一种走过来的姿势合那打照面时候的眼风,一翻身就走的态度,倒也是一番情景,比上海幺二妓院的移茶,可是大大的不同。铁舫看了几个道:“只要这几步路走得灵动,这一个眼风来得风骚,那一个转身又转得十分圆转,就一定是名下无虚。”说不了,一个妓女款款的走过来,粉颈微抬,秋波乍转,那一个转身,更是四平八稳。看着他(她)的身影,竟是一朵云,给风吹了过去的一般……[5]
相形之下,当然比大总统接见时的庄严相有魅力得多。以张春帆的处世标准看来,常进妓院是男子风流潇洒的一种表现,陈铁舫当然也被写成了《九尾龟》中的章秋谷型的。说明一个作者熟悉了一种形象后,在其他的小说中很难舍他而去,就像章秋谷的魂依附在作者身上,久久不忍惜别。
小说的第一回至第七回只是点出了政海矛盾的潜流,让齐作仁亮了一次相,推出了二流政客江对山等几个官员,也在上海记者中突出了陈铁舫这一人物。他们虽然风流,但又被作者视为政坛和新闻界两个所谓的“清流人物”:一个是比较爱惜自己羽毛的官员,一个是面对政坛的黑暗还能作出些清醒评价的记者,他们在作品中就是张春帆所要建立的对“政海”的评价体系,他们的“高度”也就是作者思想的“标高”。
从第八回开始,作品就进入“政海”的“波浪掀腾,漩涡起伏”了。从这回起到第十一回,作者介绍的重点是段祺瑞操纵他手中的福民俱乐部(即历史上臭名昭著的“安福俱乐部”)以及他对巴黎和会中中国代表所发的指示——这也成了引发五四运动的“燃点”,一直写到直系领袖冯国璋逝世。一方面是段祺瑞通过安福俱乐部要巴黎和会上的中国代表屈服于日本的压力,放弃中国对青岛的主权而在和约上签字;另一方面是爱国学生组织了救国会到总统府请愿,捍卫中国的主权。对五四运动,作者写得实在太简略了:“这班学生都是青年爱国的志士”,“在新华门外等了一天一夜,无故的(地)给警察厅逮捕了几个人去,又打伤了好几十个学生。这一下子的风潮可闹得大了。始而是京城里各学堂罢课,各苦力罢工,渐渐的这罢课罢工的风潮,推广到南方来。”[6]的确,通俗作家大都对“五四”是青年爱国运动这一点持赞许态度,但对“五四”又是新文化运动这一点却往往认识不足,张春帆也不例外。张春帆对五四运动只是一笔带过,也失去了揭露段执政的良机。在小说中,作者主要突出了段祺瑞的安福系的媚日卖国行为,硬要巴黎和会上的中国代表屈服于日本的压力。“这个时候任卓如(梁启超在小说中的化名)同一班名流,也到了巴黎,还有上海商界里公请的几个国民代表一齐都到,大家都结结实实的疏通舆论上的阻碍,又想了许多法子,到处宣传,唤起各国同中国的感情,刚刚同日本成了个旗鼓相当之势,若是中国政府能认真作全权代表的后盾,这一次的外交也还不致大糟而特糟。无奈那班福民俱乐部的人物都主张在外交上退让一步,想要结个邻国的奥援。……更兼这些国防军的饷款,那(哪)一笔不是从借款上来的,所以覃督办也主张让步。”[6]因为段祺瑞是当时的总理,所以北洋皖系部队被他称为“国防军”,其实就是支撑皖系势力的“段家军”。当时北洋政府是靠借外债度日的,包括得力于日本的贷款。而中国的全权代表“陆威林在巴黎,因为自己的外交政策完全失败,却又完全是本国政府弄糟的,正在一万分的不高兴,怎禁得全国学生同团体的电报,就如雪片的一般,来得络绎不绝,都是叫他不要签字的;这个当儿,政府的电报也同雪片一般的飞来,叫他签字。陆代表着实踌躇了一回,又和胡代表密密的商量了一天,竟毅然决然的拒绝签字,立时回国,只把个覃督办同一班福民俱乐部的人都气得目瞪口呆,做声不得”[6]。这几回中作者将当时正义与邪恶势力作了一个大致的区分。虽有简单之嫌,但也把政局的面貌勾勒出了一个轮廓来。政局日益剑拔弩张是发端于直系首领国玉璋的突然逝世。国玉璋在任代总统时手下有两个师的自己的“私家军”,总统下任后他还是没有交出来,等他一死,覃督办就将这两师军队收编到他门下,这就动了直系的家底。当虎昆吾接了国玉璋的班后,他手下的干将伍玉芝开始挑衅覃督办的权威,覃督办当时何等威风,当然予以训斥。但伍玉芝非但置若罔闻,反而发电报回击。虽然称覃为“老师”,自称“学生”(段曾是吴佩孚在军校的老师),却尽力把他数说一番,说他如何如何轻开战衅,如何如何涂炭生灵,又如何擅借外债,如何的包揽政权。
当这位秀才出身的师长伍玉芝(吴佩孚)勒了覃志安(段祺瑞)的虎须之后,小说的第十二到十四回就写第一次直皖战争。先是覃督办逼齐作仁(徐世昌)下令把伍玉芝免职,将虎昆吾(曹锟)褫职留任,同时下动员令预备讨伐。齐大总统当然没敢下令同意。正如覃督办手下的人所说:齐大总统是个城府极深的人,他是有意要挑拨双方的恶感,自己好收渔翁之利。于是覃督办的铁杆大将铁中铮带三营全副武装的兵将总统府团团围住,一场逼宫戏演得有声有色。齐作仁只好在讨伐令上盖印,但虎昆吾与伍玉芝也十分强硬。在兵力上覃督办优于直系五倍,财力则十倍于虎昆吾,器械精良,各部都拥有最新式的快炮,子弹充足,军饷接济源源不绝。可是他的独裁作风使他失去了人心,奉系趁此进关助战。而作为军界后起之秀,伍玉芝指挥有方。他将兵力摆成一个分散的长蛇阵,使皖军找不到直军的主力何在,强大的炮兵无法发挥优势;而他自己则率领精锐辗转打击皖系的要害,甚至将皖系的前敌司令部也一锅端,前敌司令和所有高级指挥官都做了他的俘虏。军队失去前敌指挥,哪有不速败之理?伍玉芝以胜利者的姿态进了北京,所有皖系的战争“祸首”都逃到东交民巷去了,只有覃督办坚持不走,他要“体现”一下男子汉的硬气。想来,这场“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场面与对话一定火药味十足,但在作者笔下却出乎意料地变得十分有趣:
这位名震中西的伍师长走了进来,倒也和平日一般,恭恭敬敬的行一个礼,叫一声“老师”。覃督办让他坐下,冷冷的道:“我早知道你要来,特地在这里恭候。我姓覃的怕者不做,做者不怕,应该如何的处分,你只管秉公办理,不必徇情,我候着就是了。”伍玉芝到了这步田地,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说:“学生方终已经见过了大统领,正为着这事来见老师。大统领也知道老师受了宵人的播弄,决不是老师的本意,现在正商量着这件事,总不能叫老师怎样的过不去,老师请放心便是了。”覃督办干笑道:“既然如此,足感盛情。我即刻解除兵柄,到天津去住着,听候处分,何如?”伍玉芝连说“很好”,就匆匆辞去。[7]
想象中的剑拔弩张,转身却成了“云淡风清”。军阀之间原是一场“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把戏,既然政权归属已由直系所夺,兵权也交了出来,也应该就此收场了。问题是今后虎昆吾与伍玉芝能否牢牢地控制局面。但现在是伍玉芝目空一切的时候,这是他认为最理想的罢休了。
从第十五回到第二十回,就是军阀势力的又一次重新组合了。因为奉系也参与战斗,在争夺天津的一役中很有功劳,所以掌权后还有一个奉直分赃的问题,这样奉系与直系又因分赃不均而形成新的矛盾,实际上就是后来引发两次直奉战争的根由。《政海》的成功之处是比较忠实地反映了第一次直皖战争前后中国政坛形势和战争的过程,最大的缺点是军阀战争中丝毫没有涉及人民所遭受的极大的灾祸。它开端曾写那军阀们“张开了城门一般的大口”,将“鱼虾蚌蛤,直吞进去,吃得好不快活”,[3]这一点没有在小说情节中有所发挥。至于他的《九尾龟》情绪的再次发足,也是张春帆从“胎里”带来的毛病了。
二、“政海”中几个主要人物的个性描绘
这部小说对几个主要人物的塑造,如对齐作仁、伍玉芝等,都想体现出他们的个性,而对江对山与陈铁舫,也分配了一定的角色让他们担当。首先是大总统齐作仁,是以徐世昌为原型的。作者先报了他的历史与行状:“齐作仁是三世闻家,数朝元老。前清的时候做过军机大臣,放过三边总督……民国又做过项大统领任内的行政院委员长,后来辞职家居。那班统兵大员遇有什么重大疑难的事件,都去请教齐作仁,齐作仁偶尔同他们出个主意,或者偶尔发几句议论,倒也料事如神,有言必中,因此,这班人竟把齐作仁当作如今的卧龙先生一般,又好像那时的白衣宰相,个个人都很佩服他。”[3]张春帆还算是给他留面子,当时在背地里他有一个“雅号”,绰称“水晶狐狸”。他上台之后,除宣布他的和谈的政见——这也是冠冕堂皇的施政方针,这样总统才能做得稳当,他知道自己光杆一个,没有兵权,和谈也可将军阀的作用压低那么一点儿,虽然不是要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但总不像武力统一,非借助军阀大佬的枪炮不可。谁知这引起了覃督办的反对。齐心想是他把覃扶上宝座,覃竟与他反道而行。眼看自己的政见有了强硬的对头,齐作仁不得不挑拨直、皖两系的关系,表面上是不偏不倚,实际想坐收渔翁之利。作者写出了一个城府极深、实质平庸的大统领。而我们客观看来,北洋时期,大多是那一类做过清朝大员的人成了民国的当家人,这个共和的招牌怎么会不变色呢?
小说将伍玉芝写成用一个师就能将覃氏“国防大军”打得落花流水的常胜将军,以至于名震中外,作者用覃督办反衬了这位军界后起之秀。覃督办原以为自己兵多将广,器械精良,对付伍玉芝是稳操胜券的,谁知连前敌司令部的司令与高级将领都成了俘虏。覃督办问军中的几个外国顾问:“你们几位不是说国防军无敌于中国的么?如今却一败涂地,把两年来训练的功夫付之流水,这真是出于意外的事。”外国顾问答道:“国防军所受的教育,同所用的军械,实在可以无敌于中国,无奈伍玉芝的战略高妙非常,始而延长阵线,虚张声势,动摇我们这一方面的视听,他却自己统着极精锐的队伍,忽东忽西的四面策应,叫人捉摸不定他主力军队的集中地,以致我们的炮兵骑兵都失了效用,像这样的以少击众的战略,不但你们贵国军人中少得很,就是东西各国的有名宿将,战略也不过如此,这叫作千军易得,一将难求。”[7]覃督办与外国顾问的对话,将伍玉芝的军事才能凸显了出来,“名震中外”也不是溢美之词。小说写出了他貌似低调、实则目空一切的个性。1924年9月8日,美国影响极大的《时代》周刊将吴佩孚作为封面人物,称他为“中国最强者”。但这是小说发表以后的事了。
“清流”江对山在袁世凯掌权时,为爱惜自己的羽毛,还敢不遵守袁氏的旨意行事,袁世凯看他也是个人才,没有严惩他,仅是丢官而已。小说中他是个理想主义者,他扬言“要调和于南北、新旧、老少之间”[8]。问他如何才能实现他的理想,他答道:“我自己想要调和老少新旧的争潮,推诚布公的把此中利害尽情抉发出来,切切实实的将新旧两派联络起来,不要起什么门户之见,老的小的彼此提携,不要起那些意见之争,在这个人才过渡的时代,方终可以维持现状。”[8]看来实在是空话连篇,但陈铁舫在小说中的主要任务就是为“空话连篇”作毫无根据的点赞:“这一番说话,却是未经人道,又真个的关系非常,对山先生的远见,真不可及。”[8]其实江对山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当时的军阀与官僚哪个理他的“推诚布公”和“切切实实”呢?但江对山在管理财政危机上还是有点见解的,他政务会议上的一番发言,几乎是讲了一篇军阀政府的借贷外债史:
民国以来的财政无所谓整顿,不过是借债过日子就是了。但借债也有几个时代,最初是欧债时代,就是比国借款七百万两,克利司浦五百万镑,善后借款二千五百万镑。那时的善后借款,虽然表面上英法美俄日本各国都是债权人,但日本是没有实力,是英国同他代募,俄国是法国同他代募,所以盐务稽核处成立以后,没有俄国人同日本人在北京总机关里头办事的。其次就是日债时代,覃志安当国的时候主张用武力统一西南,日本的山本总理也主张联络覃志安,于是赵雨田、鲁纯生一班人先后向日本借了七种借款,把电报同关外的林、矿、吉会铁路、满蒙铁路、高徐济顺铁路抵押了一万万,又是参战借款同军械借款四千万。这还是可以罗掘借款的时代。到了季辅侯代理院务的时候,非但外债借不来,而且日本为着抵制日货的风潮,催索债款,不肯展期,季辅侯没法儿可想……[9]
这是一篇军阀借贷外债简史,也就是中国主权的出卖抵押史,盐务、电报、森林、矿产、铁路都做了抵押品,而覃志安一定要逼我国外交代表在巴黎和会上签字的根源也呼之欲出了。读来令人无限感慨。江对山上任做了几天财长,由于不肯同流合污,从“名满天下”到“谤亦随之”,被副手董盘铭挤了下来。那位董次长却勾结一个外国流氓,偷偷搞起借款阴谋来,因为每次借外债的经手人是可以拿到大笔回扣的。江对山也只好到天津做寓公去了。他还是回归他的“清流”角色。在他身上我们看到了一个还算清白,也有自己理想的官吏的无所作为,只能以退出政界为归宿。这部《政海》正像覃督办所说的政海里“可怕得很啊”,话是不错的,但这种感叹出自覃督办之口好像很不合适,他绝不会对政海险恶有如此的感受——他接着还是积极活动,看如何能东山再起,不久,他就又当上了“段执政”,以致酿成了“三一八”惨案,他没有“回头是岸”的彻悟,怎么会有如此的哀叹?如果装在江对山身上,也不大相宜,因为他还是要做有良心与有人格的人。于是只能作为张春帆冷眼看世界后的独白了。
三、《甲子絮谭》全景式地反映江浙齐卢大战
包天笑的《甲子絮谭》是写第二次直皖交锋。1924正逢甲子年,包天笑先取一种古老的“推背图”式的神秘的预测作为小说的开端:每逢“三元甲子”必是一个凶年。这种说法在姚鹓雏的《江左十年目睹记》中也曾采纳过。可见此说在民间流传得很有市场。“谭”通“谈”,“絮谭”就是轻言慢语地随意地与你摆“龙门阵”,现在又叫做“侃大山”或“神聊神侃”。小说连载于周瘦鹃主编的1924年底到1925年底的《半月》杂志上,非常及时地反映了1924年9月3日——10月13日长达40天的军阀战争。这篇小说还可以同叶圣陶的《潘先生在难中》进行对比,探索新文学与通俗文学在同一题材上写法之差异。
这场战争发生在上海和江浙这一全国的首富地域,自从太平天国而后,这一富庶之区已赢得了六十年的太平盛况。作为中国第一商埠,上海税源丰富,粮饷易筹,百货云集,还自有兵工厂——江南制造厂,能制造军械。这是一块任何军阀都想独占的肥脔。但自从上海镇守使郑汝成被刺之后,皖系何丰林上台,上海就成了皖系的“禁脔”。在1928年上海成为特别市之前,它在行政上本应该属于江苏。江苏直系军阀齐燮元说:“上海是我们江苏的一部分,一定要夺回来。”[10]140那时自认还有实力的皖系浙江军阀卢永祥却说:“上海是浙江的门户,一定要保住。”[10]140当时,皖系首领段祺瑞已倒台,在全国范围内,仅有浙江的卢永祥是皖系中最有力量与直系一决雌雄的干将。而在直系军阀看来,卢永祥已是皖系唯一的“残余”,又处在江苏、安徽、江西、福建四省直系势力的包围之中,这个最后的钉子一定要拔掉。但双方自觉准备还需充分,再加上江浙绅商的奔走呼吁,双方就订立了《江浙和平条约》。可是在这期间,浙江卢永祥收编了两个师的福建的军队,违反了和约中双方不能收编客军的条款,这成了1924年江浙大战的导火索。
反映江浙大战这一题材的通俗文学作品当数包天笑的长篇代表作《甲子絮谭》。叶圣陶的《潘先生在难中》也是反映同样的题材,但一比较就可知新文学与通俗文学的写法有很大不同。新文学作家重视在自己的作品中塑造典型人物,叶圣陶在这一作品中就塑造了“潘先生”这个灰色小人物的形象;但通俗文学往往侧重于叙事,特别喜爱搜集一些奇闻逸事,虽然这种写法也能反映出很多社会现状,有时也能在小说中出现某个典型人物,但他们对塑造典型人物的主观愿望并不强烈。包天笑的长篇企图全景式地反映上海及其周边地区受战乱影响的严重灾情。但这部小说却是从记叙黄渡的一个殷实富户周云泉的儿子周小泉结婚的场景作为开端,将这个普通家庭的喜事自然而然地引向江浙军阀的一场大战。接着写这一家在战乱中逃到租界后的所见所闻,上海战时的市民实况大多由周云泉的儿子周小泉表达出来,周小泉也不过是一位有点同情心的青年而已。包天笑的长篇与张春帆的小说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他在小说中较为深刻地反映了军阀对民间造成的巨大灾祸:村镇为墟,人民颠连失业,富而贫,贫而死,不知凡几,江浙沪六十年来所积聚的元气也消亡殆尽,即使战后倾十年之力也难以恢复;也不像《政海》的第十三、十四章较多笔墨集中于战略战术,而主要是写上海社会在战局中的惶恐万状与犯罪率之激增,写苏沪战区的农村成了一片焦土。
1924年9月,双方的战机已经“熟透”,但由于江浙绅商的从中调和,求他们不要开战,大造“谁打第一枪,谁就是战争的祸首”的舆论,因此双方的前哨虽已接近,枕戈达旦,但双方的军事长官表面上都宣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加上民间报纸的舆论表面上也有些压力——谁先动手是戎首,是挑动战争的罪人——于是前哨士兵都伸长耳朵,听对方是否发第一枪。历史上都说是江苏先进攻了浙方,但包天笑却用了一个民间的传说作为战事的开端:富户周云泉怕战事一旦爆发,儿子原来预订的婚事就变得遥遥无期,于是要赶在战前办妥这件家庭大事。乾坤两宅都同意婚期大大提前,准备今天成亲,明天就逃往上海租界这只“保险箱”中去避难。吉期就定在了甲子八月初二子时。
新娘子轿子进门照例是要放三个炮,这个炮手红桥镇还没有,却是从青浦带来的,他的火药格外的结实,加着秋高气爽而且在夜深人静之中,那炮声分外的响亮。
谁知这三声炮却轰破了江浙和平空气,蔓延到了全国,影响到了全世界。……这炮声顺着风吹到苏浙两军的耳边,两方面的军队都跳起来道:“啊呀开火了!”各把肩头上的枪紧一紧,立刻从黑夜里出发奔向前线,也不曾查明这炮声何来,……两方面从黑暗中就开起枪来,既然开了火,也就不问谁是戎首,谁非戎首了。[11]190
凭上海这样一个国际都市及周边的富庶地区,要说震动了全国,影响了世界,也是不为过的。这三声炮响纯属偶然,但这偶然深寓在必然之中,这场江浙军阀争夺上海的仗早晚要打。但作为通俗作家,包天笑就对这类民间传说特别感兴趣。这样的开端也着实吸引了读者的眼球。待周家到了上海,好不容易以昂贵的价格在租界租赁到咫尺之地以后,作家就用周小泉的视线来看战时上海的各种乱象,首先是上海租界与华界交界处的“实况镜头”:
小泉渐渐的来到北火车站了,那一条界路和火车站只隔着马路旁边的一带铁栏杆,栏杆以南却是租界,栏杆以北便是华界的火车站。这时火车站已纷扰得不成样子了,那租界上沿铁栏杆一带,不但是华捕印捕加派双岗,连外国商团也在巡防界路。这一边看热闹的人着实不少,好似自己站在租界里瞧着华界里的人别有一种境界,就像在两个国土里一般。周小泉也在人丛里挤挤得,这一方的人太多了,有碍车马通行。那巡捕便来驱散,大家见有巡捕来了,便逃到那边去。停一回儿又攒聚了来,尤其是见了外国巡捕格外惧怕,倘然有个三道头巡捕过来把手一挥,那些在马路上闲荡看热闹人,便似山崩海潮涌的退下来,甚而有挤倒践踏的。[11]203-204
作家借书中人物之眼,让我们从中既体会到有些同胞“隔岸观火”的幸灾乐祸的国民劣根性,也看到了外国人在中国土地上肆意的耀武扬威。
在战争中,百姓受的痛苦罄竹难书,除了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和妇女遭受奸淫之外,在小说中,包天笑将战事中最常见的拉夫、强当、勒索、兵劫也写得淋漓尽致。上海虽不是战区,但包天笑也写出了上海百姓的苦难。上海平民百姓,特别是劳动人民饱尝痛苦的灾难之一就是拉夫。包天笑写了“骨肉睽离拉夫痛泪”这一专章。那些兵丁见了“短衣帮”的就抓,“短衣帮”的不够,对那些“长衫帮”也要动手了。许多劳动者被“草绳扎了手臂,似乡下人,送胡羊到宰牲场去一般,是一串一串的……一大串手臂上都用草绳扎住。两个人一排,甲的左手和乙的右手一同扎住了。在马路上鱼贯而行,前面两个兵士荷枪而行,中间的两旁还有兵士夹护,恐防他们逃出来,后面又有两个兵士押队,好像是押解什么俘虏一般。”[11]206-208作者借一个老妇人之口,说出了人民倒悬于水火之中的惨痛生活:“可怜我只有一个儿子了,我的媳妇还有七个月的身孕,倘若被他们拉去死在战场上,我的老命一条是不要的了,我的媳妇也要急死苦死了,她腹中的小孩子也不能生出来了。我的一家都完了。天杀的啊,你们要打仗,关我们什么事啊?你们自己要死就死便了。为什么要拉我的儿子去啊?”[11]205看到这种妻离子散的悲惨场景,周小泉“心想这就叫拉夫。生生的把人家夫妇母子拆开,残酷极了。这都是那班军阀家的罪恶啊!”[11]208城中的军阀们横行无忌,而沪苏的村镇中,军阀们更是打家劫舍,杀人放火,敲诈勒索,无所不为,何况在战争期间,发生这种情况真是遍地蹂躏,司空见惯。等到战争结束,败方是溃兵散勇,更加无人管束,奸淫掳掠,肆意妄为;胜方是庆功狂欢,放假三天,上级闭起眼睛,士兵有恃无恐,公开将一切为所欲为看做上级给他们的特殊“奖品”。抢劫之后,连带的当然是强卖强当:
那些丘八强当强卖,天天闹一个不清。吓得那些开当铺子的不敢开门。但是当铺越是不敢开门,他们越要叫它开门。我们住的地方左近就有一家当铺。那苏州那些当铺的门,都是非常坚固的,往往外面用铁皮包裹的石库门,还用钉钉着,一下子是攻不开的。他们却由几个人搬了一大块石头撞门撞得震天架响,真是可怕。
那些丘八太爷,也不知他从哪里去弄了一只皮箱,送到典当里去。先说是要当五十块钱。典当朝奉说:“箱子里什么东西。”他们不肯,说:“你答应了,我才开给你看。”朝奉说:“看了什么东西才可以当钱。”……便把那箱子开了。只见里面跳出一只老鼠来,向典店的柜台底下一钻,便不知到哪里去了。……朝奉道:“老鼠怎么可以当钱。”丘八道:“我们这老鼠是个宝贝,叫做金毛鼠,出在四川峨嵋山,好容易花了一百多两银子购求得来的。”……吵闹了好久,老鼠是无从赔他,只得给了他五十块钱了事。[11]254-255
这个民间故事,将商店在战乱中所受的无妄之灾写得十分离奇,说明商人随时可以受到士兵花样百出的敲诈与勒索。
作家将军阀部队扰民的本质、无法无天的恶行,揭露得淋漓尽致,归根结蒂都应该算在几个发动战争的军阀的头上,士兵不过是他们操纵的工具,他们部队的性质,决定了他们必然犯下的罪愆。这些在城乡仗势无所不为的士兵们,在军阀的操纵下,只不过是炮灰而已,一批一批地死伤在战场上。因此,小说还写了一车一车的死人车和伤兵车的惨状:
“本来听说黄渡昆山那里也设有临时医院,都被伤兵拥挤满了。连苏州的各医院也挤满了。只好用火车载到别处去。听说还有一种死人车,都是装的伤重已死的兵。那又不似伤兵车一般横七竖八而已,简直是一个压一个,好似装牲畜的车子,带毛连血捆载而去。据说装棺材的时候,还有不曾死透的,留着一口气儿的人却向他们哀告道:‘弟兄们,慢慢儿,我还不曾死咧。’但是他们为省手续起见,也就钉往棺材里去了。因为他就是活着也不过挨延一天两天,终究是个死,倒占了医院里一个榻位,花费了许多药品,倒不如早早了结他为愈。”[11]250
这写尽了战场的残酷,军阀们为了自己的一己私利草菅人命,将士兵作为炮灰,让他们去拼个你死我活,而在战场上死伤的当然不止是士兵,还有战区的百姓和许多被强征去的“拉夫”。参战的不仅是江浙军阀,他们也将湖北和福建等地的军阀请来参战,以增加自己的实力。这些外地的军阀住在最豪华的东方饭店,白天出外“运筹帷幄”,计划着血腥屠杀,晚上则包了妓女,在云雾缭绕的鸦片烟灯下过着享乐侈奢的生活,与战区的惨痛生活形成鲜明对照。在《甲子絮谭》的结尾,包天笑还用了这样一个情节来结束长篇:“开茶馆的女儿阿水不知道在哪里捉了一只蟹来。王伯伯看见了,说道:‘今年打仗,有许多兵士的血流在昆山黄渡一带的河里,所以今年的蟹是毒的。’”[11]292这一细节也寓含着战争的残酷性。9月3日至10月13日整整40天的江浙大战,虽然不能说血流成河,但牺牲还是十分惨重的。小说以“三元甲子”开始,又以“毒蟹”作结。对比姚鹓雏的《江左十年目睹记》,这部长篇中也谈到过“三元甲子”,也有“今年不能吃蟹”之说——这倒不是小说家们有抄袭的嫌疑,而是证实当年这两种说法非常流行,小说写到这场战争,常会触及那些共同的话题。
包天笑的长篇皆是围绕着这场战争的话题,如苏州居民的仓皇出逃、租界的人满为患、旅舍价格暴涨,等等,而且提供了大量因战争使上海社会更显动荡的民情民风的片段。如车站秩序大乱、抢劫事件频发、绑匪活动更为猖獗,民间更因时局的动荡,有些人觉得前途无望而沉迷在“打诗谜”等赌博的游戏中醉生梦死……因此,这部20回的长篇小说很有些全景式的格局。这部小说也说明了通俗文学作家写作的某些特点。虽然通俗小说中也有称得上典型人物的出现,但他们的重点在于叙事,将真实的社会动态呈现于读者座前。包天笑不仅为读者提供了全景式的画面,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包天笑还通过人物之口揭示了这场战争发生的根源。民间的口碑一针见血地道出了军阀发动战争的目的:“上海地方就是那不正当的营业容易发财……现在上海最时髦的就是贩土,其次就是办发财票,再其次便是开赌,再其次就是卖假票欺骗人家,开游戏场引诱良家。你想这一次打仗却是为什么打的,谁也不知道?为了鸦片烟土的事,大家要争一个鸦片地盘呢!”[11]236-237这席话与今天的历史读物来对照,实在是不错的。美国费正清主编的《剑桥中华民国史》中就有这么一段话谈到当年军阀战争的原因:对军阀来说,“军队是主要因素,但不控制地盘也难维持。地盘提供可靠基地,再加上税收、物资和士兵……加之许多军阀把他们辖区的权势看成很可能是暂时的,他们不能总是依靠获得税收的传统做法。他们以他们所能采取的任何手段急切地想搜刮钱财……销售鸦片赚得大宗款项;这种毒品的税收中心在禁烟局的伪装下日益增多。在有些地区,合法化了的赌博提供了大笔收入,例如在广东,1928年的赌博税每月收入1200000元,而且是许多高级官员为私用而瞒过大笔款项以后的数字。卖淫等行业也受到支持并由军阀抽税。”[12]广东如此,上海当然就更能在鸦片、赌博、淫业等不正当的营业上得到更丰厚的税收。据说单是上海的鸦片税收就能武装并养活三个师的兵力,可想这是一个天文数字;加之一些军阀自己就是私运私贩毒品的头目,其收入就更难以胜数了。因此不仅包天笑在《甲子絮谭》中这样揭露,姚鹓雏在《江左十年目睹记》中也提到江浙齐卢大战争的就是一个贩卖“十一太保”的基地——所谓“十一太保”,笔画加起来就是一个“土”字,“土”即为鸦片。这种公开揭露在报纸上是不大容易看到的,在上海共和书局所编的《江浙大战记》中也不敢公开提及,但通俗小说中却指出了军阀江浙大战的主要促成因素——他们争的就是当时作为贩运贩卖销售毒品中心的上海这块“肥肉”。姚鹓雏的《江左十年目睹记》也涉及这次大战,但他的长篇所反映的是长达十年的社会与政坛的乱象,因此写江浙大战的笔墨并不多,不像包天笑全文直指这40天的恶战与惨相。而姚文也能衬托出包天笑小说的真实性。
如果将《甲子絮谭》和《政海》对比,那么在扰民害民的描写方面,《甲子絮谭》当然远胜于《政海》。而为了将吴佩孚作为当时中国最优秀的将领,《政海》中也写出了他指挥艺术的高明;《甲子絮谭》则重点强调战争的残酷性,对双方战场上的正面交锋却是不去触及的。
在1924——1925年间,通俗作家如俞天愤、严独鹤、程瞻庐、范烟桥、顾明道、江红蕉等人都写过以江浙大战为题材的短篇小说。其中特别应该提到俞天愤,他不仅写此类小说,还是深入前线的红十字会救济队队员,直接在前线救死扶伤,并以目击的惨状作为小说的原料。他常对人说,“天笑”这个名字实在不大确切,“天”看了现今的世界怎么会笑得出呢?“天”看了这个世界只会愤怒,因此,他取名“天愤”。而这次他亲临前线,目睹惨象,大概更觉得他为自己取的名字实在是太贴切了。他用短篇小说反映了目击的真相:
在下这回在本地红会里服务,曾经到过黄渡、浏河、南翔、安亭、朱家桥、马陆镇、葛隆镇、陆渡桥、竹条弄,许多被灾较重的地方,真是说不尽的凄凉,话不像的惨厉。总而言之,房子没有半间整齐,用具不曾半件完好。鸡的啼,狗的吠,这两种声音,绝对没有听见。那些可怜的好百姓呢?有在另一镇的亲戚家里居住,便是上上等的福人;有破庙栖宿的,也算是幸运了;以外都倚着那些败壁残垣,用两三根小竹子撑着一两片芦席,便是一家人团坐共卧的去处了。更有一片瓦砾,一眼望去,有三四里不见人烟的,可称得片瓦无存。东一个地窟,西一个地窟,说是行军时临时战壕,也就是平时很繁盛的街市。咳,战争战争,简直是江南人民的劫运罢了。[13]
这一短篇都来自俞天愤的亲身经历,与其说它是小说,不如说它是一篇短篇的报告文学。
另外,严独鹤以1924年江浙大战为题材,也写过几篇为人称道的短篇小说,如《下野后的新年》,视角也很是新颖。这是一篇写下野后的大军阀生活与心态的短篇:
鲁大帅手下拥着十几万兵,平时倒也很有些威风。不知怎样,战事一起,竟接二连三的大打败仗,后来弄得无法可施。只好一面通电下野,一面就实行那三十六着中的上着,一溜烟逃到租界上来做一个寓公了。[14]
他仍然过着奢侈豪华的生活,一家骨肉团圆过春节,可他还是觉得今不如昔,以为冷冷清清,因此闷闷不乐。只有最会讲话的四姨太能说得他动心,重新打起劲头来:“如今的事情哪里说得定。老爷眼前固然是不得意时,也许隔不到半年,机会来了,依然可能重整旗鼓……”[14]饭后还打起兴致带着小儿子去看电影。可是电影纪录片上的镜头中炮火连天,颓垣断壁。“又映出很大的字幕来,这是‘军阀之罪恶’。鲁大帅不由‘唉’了一声。他的小儿子,便扯着他衣袖道:‘阿爹,这五个字中,我只认得一个“之”字,其余都不认识,到底是说些什么呀?’”[14]这篇小说的结局耐人寻味,使读者产生无穷联想,因此很值得称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