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意的考辨:从《周易》到《文心雕龙》
2018-04-04孔娜娜
孔娜娜
(陕西理工大学文学院 陕西汉中 723000)
关于言意关系,从《周易》开始已有涉及,而《诗经》则从侧面展现,发展到老庄创造性提出“道”与“言”的论点,认为“道不可言”“无言之言”,利用“三言”来阐释“道”;王弼更是创造性地架起了“言”“意”之间的桥梁,指出“象”的重要作用;到了郭象,则提出“寄言以出意”的新论,是在继承《庄子》的基础上,又将其言意观运用于注《庄子》的实践;而《文心雕龙》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又提出自己的观点:“义生文外”“言外之意”。本文将对这些观点进行相对详细的分析,对他们的论点进行再次阐释,并进行析理。
一、“言意之辨”的滥觞——《周易》之言意观
《周易》又称《易经》,为群经之首,关于言、象、意的关系,《周易》中已有相对详细的描述,可总结为“言不尽意,立象已尽意”。若要探讨言、象、意的关系,必应先明确何为“言”、“象”以及“意”。
“言”,可称为“言语”,是指依赖于卦象的卦辞和爻辞,用以表达卦象和爻象的深层含义,如《易经·系辞上》言:“彖者,言乎象者也。”[1](P591)“彖”音义同“断”,指判断一卦吉凶的卦辞,此句可理解为卦辞的吉凶是通过卦象来传达的。这里的“卦辞”即指的是“言辞”。这里的“言”,也可泛指言语,声音和文字。至于“象”,《周易·系辞上》有言:“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拟诸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1](P640)又“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1](P651),《系辞下》云:“是故《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1](P657)“赜”是指繁杂之事,而“象”来源于圣人对天下繁杂事的观察,模仿,上观于天、下俯于地、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可谓囊括世间万物,可以总结“象”具体的指卦象,乃是通过观自然界以及人类自身而得,也可指各种物象的征兆。“象”在《周易》中占据“核心”地位,所谓“八卦成列,象在其中”,“象”是必不可少的因素,“是故《易》者象也”,《周易》的实质就是象。谈到“意”,主要是指通过卦辞、爻辞传达出的“含义”,《系辞上》言:“《易》有四象,所以示也;系辞焉,所以告也;定之吉凶,所以断也。”认为可通过卦辞、爻辞揭露世间万事万物运动变化规律,能分析人事的吉凶征兆。
关于言、象、意的关系,《周易·系辞上》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言。”[1](P641)这里假借孔子之口谈言,象,意之间的关系,《系辞》中“子曰”有二十多条,皆为易学经师之语,而依托孔子以立言,主要是指出“语言”的局限性,“书不尽言,言不尽意”,书(文字)有时无法清晰地展现人的言语,而言语也不能完全表达人的思想。这里强调“言不尽意”,那么圣人的思想我们能获得吗?如何才能理解圣人的思想呢?“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圣人的思想未必不能获得,因为圣人通过“象”来展现自己的情思,表达真伪。这里有两层意思,一方面指出语言的局限性,谈到“言不尽意”,另一方面涉及到圣人怎样突破语言的局限,通过“立象”而“尽意”。
《系辞下》又言“凡《易》之情,近而不相得则凶,或害之,悔且吝,将叛者其辞惭,中心疑者其辞枝,吉人之辞寡,躁人之辞多,诬善之人其辞游,失其守着其辞屈。”[1](P694)这里提到《易经》的功能,从侧面展现言、意的关系,指出通过《易经》可以窥见问蓍者内心的情绪,罗列出“将叛者”,其言辞会紊乱混杂,“中心疑者”,其话语则支吾不清,“吉善之人”,其词句应简洁清晰,“焦躁之人”,其言语必定繁复,“诋毁善人者”,则言辞会虚浮游移,“丧失操守者”,其词句将扭曲事实,断断续续等这七种人的言语及其对应的情绪波动,清晰地诠释了“言语”和人们“心绪”的关系,通过分析人的言辞特征,便可窥见人的内心情思,即形象的说明了“言”可以“尽意”。《系辞下》又云:“其称名小,其取类也大,其旨远,其言曲而中,其事肆而隐”,这里主要说明《周易》中使用来指称事物的概念是有限的,而其所取喻之事却是无限的,《周易》旨意深远,所叙之事看似简洁易懂却寓意深刻。这里又从侧面展现《周易》语言简洁,而意义深远,可谓“言有尽而意无穷”。
可见,《周易》中首先肯定了“言语”可以表达人的情思,然后指出“书不尽言,言不尽意”,语言的功能是有限的,但是圣人通过“立象”来突破语言的局限,表达“情伪”。此时对言、象、意关系的分析已经有意识的划分为两个层面:一是普通人(相对于圣人而言),展现的是“言可尽意”,可以通过他们的言辞来窥见他们的内心活动;二是对于圣人来说,我们不能直接理解其思想,要通过“象”这个环节的分析,才可参悟圣人情思。这里虽没有形成完整的体系,只是零星的片段,但是却深深影响了王弼等人对言意观的阐释,到魏晋南北朝时期出现了大规模的“言意之辩”,可以说《易经》是后来人不断汲取的养料。
二、“言不达意,比兴言志”——《诗经》儒家言意观
《诗经》是中国古代诗歌的开端,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唐韩愈赞曰:“《诗》正而葩”,《论语》中孔子言“不学《诗》,无以言。”又“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刘勰《文心雕龙·明诗》谈:“英华弥缛,万代永耽”,朱自清在《诗三百篇探故·序言》中评:“吾国文学导源于《诗》三百五篇,不如《诗》三百五篇者,不足与言吾国文学之流变。”可见《诗经》的地位是不容撼动的。在《诗经》中虽然并没有直接谈到“言意观”,但是又处处可见其“比兴言志”,即通过采用“比兴”的手法来含蓄地展现当时的民风民俗、社会制度、礼仪文化等状况。
“比”“兴”是《诗经》主要的修辞创作手法,具体的应用稍显复杂,有的只有“比”,有的只有“兴”的使用,有的则“比”“兴”融合,互相陪衬,但是最终都是借助“比”“兴”言“志”。汉郑玄《周礼注》言:“比,见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类以言之。”如在《诗经·魏风·硕鼠》篇:“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硕鼠硕鼠,无食我麦!三岁贯女,莫我肯德。”“硕鼠硕鼠,无食我苗!三岁贯女,莫我肯劳。”据《毛诗序》说:“硕鼠,刺重敛也。国人刺其君重敛,蚕食于民。不修其政,贪而畏人,若大鼠也。”朱熹《诗集传》云:“民困于贪残之政,故托言大鼠害己而去之也。”可见此处是将盘削庶民,大肆敛财的朝廷官员比喻成大鼠,将他们的恶行比喻成老鼠偷食人民的麦黍,但是当时人们不敢直言官员们的残暴无情的盘剥,于是采用比喻的形式展现他们的愤怒和无奈,同时又展现人们的反抗和美好愿望:“适将去女,适彼乐土。”希望早日摆脱这残酷的剥削,去到有仁爱和欢笑的乐土。朱熹在《诗集传》谈“比”言:“以彼物比此物也。”唐王昌龄在《诗格》中言:“比者,直比其身,如‘关关雎鸠’之类是也。”可见《诗经》中“比“相当于现在的比喻,通过比喻(包括明喻和暗喻)来展现当时上至官场下至黎民百姓的诸多场景,或歌颂、或讽刺。
相比之下“兴”比较复杂一些:南北朝钟嵘在《诗品序》中言:“文已尽而意有余,兴也”。宋朱熹在《诗集传》言:“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如《诗经·秦风·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回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对于这首诗,历来有争议,主要有两种说法:一是《毛诗序》:“《蒹葭》刺襄公也,未能用周礼,将无以固其国焉。”又方玉润《诗经原始》:“盖秦处周地,不能用周礼。周之贤臣遗老,隐处水滨,不肯出仕。诗人惜之,托为招隐,作此见志。一为贤惜,一为世望。曰‘伊人’,曰‘从之’,曰‘宛在’,玩其词,虽若可望不可即;味其意,实求之而不远,思之而即至者。特无心以求之,则其人倜乎远矣。”二是朱熹在《诗集传》云:“言秋水方盛之时,所谓彼人者,乃在水一方,上下求之皆不得。然不知其何所指也。”[5](P176)无论是哪种说法,我们都能体会到此诗三章都在开头以“蒹葭”“白露”起兴,由此联想到“伊人”,于是上下求索,可是终不得。这里的重复吟唱,让我们倍感朦胧,可望而不可即,这种微妙的情绪难以名状,唯有通过起兴,来调动内心的情绪波动,把如此细微的情思展现在形象的事物变化间。
明李东阳在《麓唐诗话》中描述了“比兴言志”的方式:“所谓比与兴者,皆托物寄情而为之者也。盖正言直述,则易于穷尽,而难于感发。唯有所寄托,形容摹写,反复讽咏,以俟人之自得,言有尽而意无穷,则神爽飞动,手舞足蹈而不自觉,此诗之所以贵情思而轻事实也。”[6](P62-64)鉴于当时的等级制度,百姓不敢直言者,只能采用隐晦的方式表达,于是就有了“比”的修辞书法的使用,而对于比较微妙的情思,比如爱情,则多以起“兴”的方式,调动读者的想象和联想,达到“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境界。所以《诗经》乃是通过“比兴言志”,从侧面展现了“言不尽意,比兴言志”的言意观,也开启了中国诗歌重“情”的传统。
三、无竟与言意——老庄的思辨
老子是中国古代伟大的哲学家,思想家,道家学派的创始人,其思想之精华是朴素辩证法,其学术之成就浓缩在《道德经》中,虽未直接描述言和意的关系,但是涉及到“道”与“言”的一些语句。
《道德经》第一章,开篇即谈:“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12](P1)那么什么是“道”呢?《道德经》二十五章言:“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12](P43)说明“道”是太初浑朴状态的物质实体,在天地未开辟之前便存在,独立而不受任何干扰,且无所不包,无处不在,无时不有。又《道德经》四十二章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12](P72)十四章云:“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12](P23)可知“道”是产生宇宙万物的总根源,又是宇宙运动的总规律。那么从“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中可总结:老子认为可以用语言表达的,都是永恒不变的规律,这里肯定了语言的作用,但又言“吾不知其名”,“道”又是无名无象的浑沌状态,是无法用语言具体描述的。那么,老子是怎样向世人阐释其“道”的呢?这里就涉及到其朴素的辩证法,通过“正言若反”的写作方式来传达“道”。例如“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声音相和,前后相随”等方面,传达出“道”的内涵。又云“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提倡“无言”。总的说来,老子首先肯定语言的功能,认为语言可以表达固定不变的规律;但是“道”是无名无形的,在语言可描述范围之外独立存在,而高明之处在于也可以通过特殊的艺术手法来阐明“道”,老子采用“正言若反”的创作手法,让抽象而深奥的“道”,在正反两面的相互对比中呈现。
庄子是道家学派的代表人物,老子思想的传承者,其思想展现在《庄子》这部作品中,有关言意关系,庄子这已经有相对详细的探讨,主要观点为:“道不可言”“以言害意”“三言”“无言之言”“得意忘言”,开创了“道”与“言”的分析模式。
庄子继承了老子的思想,同时又有所创新。在“道”的认识上,同意“道”是宇宙万物的总根源,也是宇宙间运动的总规律,如《庄子·知北游》言:“惛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万物畜而不知。此之谓本源,可以观于天矣。”[9](P428)同时在庄子这里“道”又是有情有信的,在《大宗师》篇云:“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9](P124)指出“道”是真实存在的,是一种精神实体。
《庄子·知北游》中,无始曰:“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当名。”[9](P441)明确指出“道”不可言,且不可见,不可闻,认为“道”是无形、无色、无味的。那么语言的作用在哪里呢?《庄子·则阳》篇云:“言之所尽,知之所至,极物而已。”[9](P534)又《庄子·秋水》篇谈论:“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者。”[9](P313)可见,庄子认为语言可以表达的是具体的事物以及事物的粗浅部分,指出了语言的局限性。同时在《则阳》篇称:“有名有实,是物之居;无名无实,在物之虚。可言可意,言而愈疏。”[9](P535)认为我们可以用语言谈论有形的事物,但是越是谈论就越远离事物的真实情况,即“以言害意”。由此提出“大辩无言”,《齐物论》云:“大道不称,大辩不言。”“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道”是不可言说的,过多的语言反而会遮蔽真正的“道”。又《则阳》篇云:“言而足,则终日言而尽道;言而不足,则终日言而尽物。道物之极,言默不足以载;非言非默,议有所极。”[9](P535)此处提出“非言非默”“似言似默”才是谈论“道”的最高境界。可是世人总是不以为然,《天道》篇言:“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世虽贵之,我尤不足贵也,为其贵非其贵也。故视而可见者,形与色也;听而可闻者,名与声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则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岂识之哉!”[9](P268)世人总认为可以通过书中的语言描述就可以得知作者的思想情感,但是作者思想的精妙部分是无法直接获得的,真正懂大道的人是不会用语言来描述大道的,这里提出“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即所谓的“无言”,《知北游》篇云:“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圣人行不言之教。”[9](P424)“圣人”即那些体悟“大道”之人,他们主张“不言之教”,即“无言之言”。
庄子强调“意”,即“道”的内涵,而相对轻视“言”。《外物》篇言:“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9](P553)这里“筌”只是捕鱼的工具,“蹄”是抓兔的工具,行动的目的在于“鱼”和“兔”,因此得到“鱼”和“兔”之后,“筌”和“蹄”便不再重要。那么,我们通过言语,是要理解作者的思想情感,言语只是一个工具,如果我们体悟到了作者精妙的情思,那么言语就不重要了。这里强调“得意忘言”,是一个伟大的创新之处,既肯定了语言的功能“言者所以在意”,又做出深层次的思考:“得意而忘言”,这里意就是体现宇宙本源或规律的“道”,言即《天下》篇所说的“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涯之辞”。[9](P689)既然庄子主张“道不可言”“得意忘言”,那在著作中又如何阐释“道”的呢?这里就涉及到庄子著名的写作手法托“三言”而明道。
庄子在《寓言》篇谈到:“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又《天下》云:“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9](P559)历来在“寓言”、“重言”和“卮言”的解释上有众多分歧,这里主要采用被广泛认可的郭象《庄子注》、陆德明《庄子音义》和成玄英《庄子疏》的有关解释。《庄子·寓言》篇云:“寓言十九,藉外论之,亲父不为其子媒”,对于“寓言”,郭象《庄子注·寓言》云:“寄之他人。”陆德明《庄子音义·寓言》云:“以人不信己,故托之他人。”结合庄子的“藉外论之”,可见,“寓言”就是借他人、他物即一切外物,借一种形象生动吸引人的故事来阐明“道”,引起读者丰富的联想和想象,去体悟那虚无:无形、无色、无味的“道”。“寓言”即通过语言文字借用故事形象达到对“道”的阐释,这里从侧面反映了庄子对“言”“象”和“意”的分析,借助“象”来突破语言的局限,达到对“道”即“意”的诠释,而“寓言十九”展现了“寓言”在《庄子》中所占的比重巨大,是庄子主要的论证方式。关于“重言”,《庄子·寓言》篇云:“重言十七。”陆德明在《经典释文·庄子音义·寓言》中称:“谓为人所重者之言。”成玄英《庄子疏·寓言》云:“重者,长老乡闾尊重者之言”可见“重言”即庄子借古代圣贤或德高望重的长者来表达自己的观点,又“以重言为真”,所虚构的人物和事件像真人,真事一样,贵在想象的合情合理,才能让读者信服。何为“卮言”?《庄子·寓言》篇云:“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郭象《庄子注·寓言》云:“夫卮,满则倾,空则仰,非持故也。况之于言,因物随变,唯彼之从,故曰日出,日出谓日新也,日新则尽自然之分,自然之分尽则和也。”认为“卮言”是合乎自然之分的话语。而唐朝成玄英在《庄子疏·寓言》中云:“无心之言,即卮言也”,认为“卮言”是无心的话语。那么,“卮言”可以总结为庄子顺应自然的无心之言,自然流露的心声。因此,庄子的“三言”即是通过“寓言”“重言”的引导,带读者走进“卮言”的世界去领悟“道”的内涵。所以在读《庄子》时不应沉溺在他所列举的故事及人物的具体形象,而应慢慢体悟潜藏在文字背后的“道”。
庄子这里的言、意关系,“言”就是指语言文字,“意”就是象征宇宙万物之源及其规律的“道”,“言”可以描述具体可见的事物,但是无法直接表达“道”,指出语言的局限性,认为“道不可言”,这点继承了老子的思想;而且,庄子认为“言者不知,知者不言”,有些东西越是用语言描述就越说不清,反而容易造成误解,即“以言害意”的观点,于是又提倡“无言之言”,圣人博学而多知,但是常常“不言”,且认为“非言非默”“似言似默”是谈论“道”的最高境界。庄子“重意轻言”,认为“言”只是获得“道”的工具,“得意”便可“忘言”;于是借助“寓言”“重言”“卮言”这“三言”,来诠释心目中的“道”,让世人通过具体的故事和人物形象更好的体悟“道”。在这里,庄子也从侧面展现了“象”的作用,它是沟通“言”和“意”的桥梁,是具体的故事情节中的人物形象,可以看出庄子对《周易》“圣人立象以尽意”的创造性发展,但是这里并没有具体描述“象”和“言”“意”的关系。
四、“得意而忘象,得象而忘言”——王弼之圣人情结
王弼,经学家,魏晋玄学的主要代表之一,曾为《道德经》与《易经》撰写注解,虽人生短暂,但学术成就卓著。关于王弼的言意之辩主要表现在对《易经》进行的注释之中,即是在《易经》言、意关系的基础上,又创造性地提出了“得意而忘象”“得象而忘言”的论点。
在《周易略例·明象》篇,详细阐释了言,象和意的关系。云:
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寻言以观象,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意以象尽,象以言著。
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犹蹄者所以在兔,得兔忘蹄,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然则,言者,象之蹄也,象者,意之筌也。是故,存言者,非得象者也;存象者,非得意者也。
王弼对言、象、意做出了界定,认为“象”生于“意”,“象”出意者也,这里的“象”在《周易·系辞上》定义为:“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即卦象。王弼指出“象”能够出“意”,《说文·出部》:“出,进也。象草木益滋,上出达也。出,显也。”也就是“象”能够显示“意”,所谓“尽意莫若象”,说的即是“象”可以展现“意”。“言”生于“象”,“言”是指爻辞,卦辞,也指书面语言,声音和文字。“言者,明象者也”说的是“言”是明示“象”的。“意”在这里可以指卦象所表现的意义,也指圣人之意,“意以象尽”指的是意义是通过“象”来展现的。以上可知,象产生于意,意以象尽,言产生于象,象以言著,言是明示象的。这里以《周易》为基础,相对详细地展现了言、象、意之间的关系。重视言、象对于达意的作用,并未简单表明“言不可尽意”,而是肯定了《周易》中“立象以尽意”“系辞尽言”的说法,认为“言可尽意”,通过“象”这个中间环节,沟通言意关系,使得“言”更好地“达意”。
王弼创造性地提出了“得意而忘象”“得象而忘言”的论点,他认为“言”是用来明示“象”的工具,因而“得象可忘言”,“象”是达“意”的工具,因此“得意可忘象”,就如同“蹄”是捉兔的工具,“筌”是捕鱼的工具,得到了兔和鱼,就可以忘掉“蹄”和“筌”这些工具。这里援用且发展了《庄子·外物》篇“得意而忘言”的观点,创造性提出“得意忘象”,增加了“象”这一中间环节,在“言”和“意”之间架起一座桥梁。同时“得兔忘蹄”“得鱼忘筌”的比喻也是来自于《庄子·外物》篇。可见,王弼是援用《庄子》来阐释《周易》,同时又有自己独到的创新,他所说的“忘象”“忘言”并非遗弃“象”和“言”,而是在领会“意”时,不要沉迷于具体的物象和语言文字,透过现象看本质,领悟“言外之意”“味外之旨”。
五、“寄言以出意”——郭象的新变
郭象,中国西晋时期玄学家,好老庄,善清谈,著有《庄子注》。郭象的言意观主要是继承王弼,庄子等前人的言意之辩,从《庄子》这本著作出发,创造性的提出“寄言以出意”的论点。
《山木注》云:“夫庄子推平天下,故每寄言以出意,乃毁仲尼,贱老聃,上抨击三皇,下痛病其一身也。”这里谈到庄子利用“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即“寓言”“重言”“卮言”此三言来传达“道”,因此在读《庄子》时,不可沉溺在具体的故事和人物形象中,要透过现象看本质,体悟那“言外之意”,所以郭象在《逍遥游注》篇云:“鲲鹏之实,吾所未详也。夫庄子之大意在乎逍遥游放,无为而自得。故极大小之致,以明性分之适。达观之士,宜要其会归,而遗其所寄,不足事事曲与生说,自不害其弘旨,皆可略之耳。”这里所说的解读庄子应“遗其所寄”“要其会归”即是谈得“意”而忘“言”,继承了庄子的言意观,并以此运用于对庄子的解读实践。
郭象是庄子言意观的继承和发展者,然后并将此理论运用于对《庄子》这部著作的阐释,是创造之举。因此有人评论:“曾见郭象注《庄子》,识者云,却是《庄子》注郭象。”[11](P83)
六、从玄学到文学——《文心雕龙》的“义生文外”
《文心雕龙》是南朝理论家刘勰创作的文学理论专著,是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上第一部有严密体系,“体大而虑周”(章学诚《文史通义·诗话篇》)的文学理论专著。关于《文心雕龙》中涉及的言、意关系,主要是继承《周易》《庄子》等著作的论点,又有自己的严密行文体系。
《夸饰》篇,刘勰分析语言的价值:“辞入炜烨,春藻不能程其艳;言在萎绝,寒谷未足成其凋;谈欢则字与笑并,论戚则声共泣偕,信可以发蕴而飞滞,披瞽而骇聋矣。”[8](P335)认为语言可以展现作者内心的奥妙,使郁积的感情飞腾起来,具有使瞎子开眼的光耀,使聋子震惊的声音,谈到欢笑,则字里行间充满欢乐,讲到悲哀,则声色具泣,歌颂语言在表达作者内心情感的功用。《徵圣》篇谈:“褒美子产,则云‘言以足至,文以足言’。”[8](P19)文采是用来充分修饰言语的,言语是用来充分表达心意的,肯定了言语对作者情思的表达,即言可以尽意。在《神思》篇提到“陶钧文思”酝酿文思时,应“驯致以怿辞”顺着文思去引出美好的文辞,像“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这里引用《庄子·徐无鬼》“匠石运斤成风”,指写作时的剪裁修饰。凭意象进行创作,指出文思、意象和语言文字的关系。可以看出,刘勰是赞成语言的表达功能的,可以展现作者的情感,且通过意象来表达。
然而,语言真地可以完全表达作者的情思吗?能指与所指之间的距离究竟有多远?刘勰在《文心雕龙·序志》篇云:“言不尽意,圣人所难”,这里引用《周易·系辞上》:“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认为语言是有局限的,不能完全地传达作者(圣人)的情思。然后《神思》篇云:“意翻空而易奇,言徵实而难巧。是以意授于思,言授于意,密则无际,疏则千里。”[8](P250)这里指出文思凭空想象,容易设想的奇特,语言却比较实在,难以运用的巧妙,这是因为思想化为文思,文思化为语言,贴切时像天衣无缝,疏漏时便相差千里。可看出在创作时,语言和文思(作者思想)之间的关系很微妙,表达得当则锦上添花,表达不当则相差千里。又《神思》篇云:“至于思表纤旨,文外曲致,言所不追,笔固知止。至精而后阐其妙,至变而后通其数,伊挚不能言鼎,轮扁不能语斤,其微矣乎?”[8](P253)这里指出文思以外的细微意旨,文辞以外的曲折情趣,语言所难以说明,笔墨所不能表达。那要达到最精微的境界而后才能阐发它的妙处,懂得了最微妙的变化然后才能理解它的技巧,这好比伊尹不能说明烹调的巧妙,轮扁不能说明砍轮的甘苦一样,真是太微妙了。《隐秀》篇云:“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隐以复意为工,秀以卓绝为巧”又:“夫隐之为体,义生文外,秘响旁通,伏采潜发,譬爻象之变互体,川渎之韫珠玉也。”[8](P357)可以看出刘勰强调的是“文外之旨”“义生文外”,因为这些细腻的、微妙的情感,语言是无法展现出来的,只有积累和修养到达一定境界才可领悟,也就是只有圣人才能诠释出这些微妙之处。启发我们在阅读的历程中,不可局限于语言的表面意思,而应结合经历去体悟“言外之意”。
《夸饰》有一处:“夫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神道难摹,精言不能追其极;形器易写,壮辞可得喻其真。”[8](P332)这里分成两个层面,在“形而上”这个层面,言“神道难摹”“精言不能追其极”,主要是言不尽意;“形而下”层面,“易写”“壮辞可得喻其真”,即谈言可以尽意,指出语言的局限性,“形器易写”而“神道难摹”,继承了道家的言,意关系,即“道不可言”,“道”是无形、无色、无味,但又无时不在,无处不有。刘勰的创造性贡献在于继承前人对形而上和形而下的划分,但并不强调两者的绝对割裂,而是一直在“言尽意”和“言不尽意”之间的沟通做出尝试,改造了前人的“言不尽意论”和“得意忘言论”,而创造性地展现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观点,强调“意生文外”“文外之旨”,对后世产生深远影响。
结语
从《周易》“言不尽意,立象以尽意”的言意观开始,对于言意观的阐释都大体沿着此思路发展,《诗经》中采用“比兴”言志,老子采用“正言若反”的辩证思维阐释“道”,于是开创了“道”与“言”的关系分析,同是道家的庄子,创造性地采用“三言”(寓言、重言、卮言)来明“道”,提出“得意忘言”的论点;王弼开创了“得意忘象”“得象忘言”的言意观,“象”自然成为沟通“言”“意”的一座桥梁,而不可或缺。郭象主要在注《庄子》的过程中,同是继承和发展了庄子的言意观,提出“寄言以出意”的新论;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提出“义生文外”“言外之意”,主要是在“言不尽意”和“言尽意”之间做出努力的沟通,而不是把这两种观点绝对的割裂,这是对前人的继承,更是创新。对言意关系的阐释,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文本,作者和读者之间复杂的关系,在今天读者为主导的时代,对古典文学的现代阐释,仍然存在“忠实原著”和“紧追时代”之间的矛盾冲突,处理好两者之间的关系,不能把它们割裂开来,而应把两者结合,寻找两者之间的榫接之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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