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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沦》与《人间失格》的比较研究

2018-04-04秦雨禾

绥化学院学报 2018年3期
关键词:沉沦失格太宰

秦雨禾

(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 重庆 401331)

《沉沦》是郁达夫叩开文坛大门的处女作,这篇既有第三人称自叙传抒情的新视角,又有以情绪流动代替情节的新叙述手法的小说在赢得了众多读者的首肯时,也因细致的官能描写招致许多对作家个人的批判。虽然如此,这篇小说的艺术个性和内容等在郁达夫的创作生涯乃至整个现代文坛的研究中依然占据重要地位。对郁达夫的评价,则如同刘海粟所说:“六十年来,对郁达夫作品的思想性的评价颇有分歧,至于他的文学才能,则无人怀疑。”[1]

太宰治作为无赖派的旗手兼重要作家,作品多反映社会现实,强调生存的重要性。其代表作《人间失格》由“序”“手记”和“后记”三个部分构成,直白深刻地展示了主人公大庭叶藏特殊的人生经历,吐露出他的情思,具有感人至深的力量。《人间失格》作为太宰治创作最后阶段的代表作,也是他殒身前的绝笔作,是太宰治对于文学艺术的总决算,这部作品也成为日本文坛的不朽杰作。

这两部作品,催生于不同的时代,作家本人也并没有显现出直接交往的证据,而作品中却呈现出相似的审美特征,具体表现在消极悲观的生命体认、情绪宣泄的手段和自省忏悔的意识上。

一、消极悲观的生命体认

《沉沦》中的“他”患有忧郁症,在看自己喜爱的诗歌时一会儿会用热忱的心一口气将它译成中文而且为其中的共鸣不由自主地流下泪来,一会儿又觉得无聊而自嘲自骂且在人前装出一幅忧郁的样子。而在与人交往的过程中,“他”总觉得孤独,觉得别人的眼光里含了恶意,以致朋友们逐渐疏离;与家人也因为一些小事产生龃龉,最后发展到和兄长绝交的境地;与此同时,“他”内心对女性的欲望逐日勃发但又因为天性所以不断去压抑并因此作出一系列举动,最终选择自杀了却一生。《人间失格》中的大庭叶藏则是从小就认为“人类的生活难以捉摸”,“自己背负着十大灾难,即使将其中的任何一个交给别人来继承,也会将他置于死地”。怀着这样的心态生活的叶藏从小一方面便对人类的本性畏葸不已,另一方面又对自己明明看透了人类的本质却还要用搞笑的方式对人生进行求爱,甚至对于靠着本能嗅出了他身上那种无法诉诸任何人的孤独气质,他也会认为那是他被女人们趁虚而入的诱因之一。叶藏对于生命的认识十分消极。

《沉沦》和《人间失格》最表征的相似即来源于两部作品中的人物所反映出的颓唐、消极的情绪,二者的这种消极情绪,又来源于他们对于生命的悲观的体认。而这种认识,更深层地根植于作家个人的精神气质以及将个人经历投影于作品中从而挖掘自我的写作手法。也就是说,探讨作家个人经历所塑造的精神气质,便可以解密这种消极悲观生命体认的原因。

郁达夫留日时曾接受过日本唯美主义的影响,在该派作家中,他最为推崇的当推佐藤春夫。他在1923年写的《海上通信》里对佐藤春夫的小说给予过很高评价,尤其推崇佐藤的成名作《田园的忧郁》。他说:“他的小说,周作人氏也就曾译过几篇,但那几篇并不是他的最大的杰作。他的作品中的第一篇,当然要推他的出世作《病了的蔷薇》,即《田园的忧郁》了。”“书中描写主人公失恋的地方,真是无微不至,我每想学到他的地步,但是终于画虎不成。”[2]并且在写作技巧上,郁达夫也有意识地学习了佐藤春夫,这在《沉沦》中表现地尤为明显。除开论者约定成俗的世纪末情绪渲染,私小说的写作手法即汲取身边事为题材、艺术地再现自我的方式也极为重要。《沉沦》记述了郁达夫初到日本生活的一段时光。若将它与作家在1936年发表的记叙这段生活的“自传”进行对比,就会发现,作家的遭遇、所感、所思和所欲,与《沉沦》的主人公契合度很高,甚至小说情节的展开都没有偏离作家实际生活的轨迹。郁达夫在“自传”中这般描述他初到日本的经历:先于东京第一高等学校预科住满一年,然后进入名古屋第八高等学校。到名古屋后,“因为二十岁的青春,正在我的体内发育伸张,所以性的苦闷,也昂进到了不可抑止的地步”。[3]终于,在这一年寒假的一个飘在大学的午后,他踏上了从东海道开往东京去的客车。夜半时分,在一个小站的弥漫着脂粉香气的妓馆里,选中了一个肥白高壮的花魁卖淫妇,破了自己的童贞。第二天酒醒后,他表现出十足的悔恨,并痛责自己“太不值得了!太不值得了!我的理想,我的远志,我的对国家所抱负的热情,现在还有些什么?还有些什么呢”。比对这篇自传和《沉沦》就会发现,小说中的事件,是完全如实描写作家生活的原貌,它带有明显的“自叙传”色彩。诚如夏至清所说,《沉沦》“可以毫无愧色地称之为作者的自传。作者和主人公的家庭教育背景几乎完全一致”。[4]

太宰治的《人间失格》在“序”和“后记”中,是以第一人称的口吻交待了这些资料的来源和对照片的描述,而手记则是用叶藏的口吻讲述了他的一生。虽然作者似乎想用一种第三人称的身份去叙述故事,而自身则在“序”和“后记”中发声作为总结,但是读者对照着作品的经历却依然可以发现其间与作家个人生活的重叠。作品中的叶藏出身兄弟姐妹众多的名门,其父亲是当地的地主和议院的议员。太宰治本身也是贵族出身,有六个哥哥、四个姐姐、一个弟弟,父亲是北方的大地主及贵族院敕选议员;在求学期间,叶藏曾加入地下运动,后因承受不起越来越重的压力便背弃了同伴。期间他还曾和一家酒吧的招待常子相约赴死,结果对方死了,他却活了下来。太宰治本人也曾在求学东京帝国大学攻读法国文学时,短暂地参加过左翼地下运动,并在1930年与银座一个女招待投江殉情;饱受痛苦折磨的叶藏也曾和纯洁少女芳子结婚,却撞破了她与别人苟且之事,最终婚姻破灭,叶藏也因再次自杀后治疗再次染上毒瘾。现实中的太宰治在1935年报考记者失败后,准备在镰仓大山上吊自杀未遂后却因减缓由急性盲肠炎带来的病痛服用过多止痛剂,导致吸毒成瘾。1937年时,他因为受不了军国主义猖獗的政治压力和毒瘾带来的生活负担第四次自杀未遂后,返回东京发现小山初代与他人通奸,于是两人自此分道扬镳。如鸟居邦郎所言,读者若将大庭叶藏的手记与太宰治的年谱、传记相对照,会清楚地发现大庭叶藏是以太宰治自身为原型的。可以说,《人间失格》中的描写,正是作家个人的生活经历的部分投影。

郁达夫和太宰治都将个人生活的部分经历转移到了作品中,那么作品中所塑造的人物形象就不免带上作家个人的精神气质。郁达夫所处的正是中国对外尚是弱国,对内则混乱不堪的时候,而自己只身来到强国求学,其间作为“弱国子民”所受到的冷遇和白眼是他个人的精神气质形成的原因之一。除此之外,他的家庭也经历了由富足向贫穷过渡的阶段,出国求学也无法让他摆脱兜里无钱的窘迫,作家不免带了几分抑郁。反映在作品中,便是“他”的抑郁,对生命的态度趋于消极。太宰治写作《人间失格》时正是日本战败后的景象,天皇的神性权威被打破,众多传统的道德观念、英雄形象都已破碎,经济凋敝,活下去成为价值观中最重要的一个部分。加之太宰治从小在家庭中所受到的压抑,青年时期短暂地参加左翼运动而后又背叛了自己的同志,他的内心时常潜藏着一种罪恶、愧疚的心理,对待人生的态度更是消极。基于以上判断,我们看到作品中人物对于生命体认的消极和悲观。

二、情绪宣泄的手段

《沉沦》中出现过许多女性,但无论是班级的女同学还是旅店老板的女儿或者是酒馆中的侍女,都被沾染上或明或暗的情欲的影子。这些颇具异国风情的扶桑女子,引发了青春期的“他”的原始欲望。文中郁达夫还借“他”的口吻表明“中年以后的madam的形体,在他的脑里,比处女更有挑拨他情动的地方”,探讨了少女的青春体态与妇人的成熟风韵的魅力。

《人间失格》在这一方面的描写更为显露,文中所写到的女子形象,有家中的女佣、寄宿的仙游旅馆老板娘的女儿、地下运动的“同事”、酒吧的女招待常子、女记者静子、香烟铺老板的女儿良子、药店的瘸腿老板娘等等。这些不同身份、年龄的女子或多或少都和叶藏有着不一般的男女关系,她们大都用自己的宽容善良给予了叶藏抚慰。

可以说,性不仅连接了“他”、叶藏与女性,而且潜在地承担了作家与社会联系的纽带作用。这些描写不是为了用一种低俗或官能刺激来博人眼球,而是作品主人公和作家对于社会反抗的重要方式。

郁达夫小说中的“他”,也曾寄情自然或家人亲情甚至有过报效祖国的宏大志向,但是在同门的诽谤和家人的疏远中远离了曾经心中美好的期待。可以说这时,在幻想中寄托于心中的“伊扶”成为了他纾解压力的唯一方式。他的消极挹郁的情绪只有在沉迷于本能的官能享受时才会得到抒发,这时的性便成为了他宣泄情绪、对抗社会的行为。而作家本人也曾对于众多对他小说中描写的性苦闷的批评辩白过,他说:“人家都骂我是颓废派,是享乐主义者,然而他们哪里知道这何以要去追求酒色的原因?唉唉,清夜酒醒,看看我胸前睡着的被金钱买来的肉体,我的哀愁,我的悲喜,比自称道德家的人,还要沉痛数倍。我岂是甘心堕落者?我岂是无灵魂的人?不过看定了人生的命运,不得不如此自谴耳。”[5]由此看来,“他”的性行为,并非像普通沉迷于感官享受之人所体验到的极致的欢愉,而是一种痛苦,是因为个人为改变社会而“战”却达不到预期,而看透命运,从而自我麻木、纾解情绪的手段。正如王向远所说:“中国的‘私小说’作家就是这样,他们敏感地意识到了社会的压迫,但并没有逃避社会,没有放弃对社会的声讨和抗争。”[6]其次,这种方式中还表现出了对社会的反抗和叛逆。当时的中国正处于内忧外患的时期,传统所坚守的知识技术和道德条令已经不能够让中国对付当前的变化,为此许多有志之士想要求新求变,郁达夫的这种官能描写在此就是有意识地承担起了这种反叛。性对中国人而言是隐晦、不能直接上台面的东西,在传统的写作中,“情”尚且更强调家国之情而轻儿女情长,直截了当对性的描写更是会被斥于艳书,被边缘化。但郁达夫却将这种感官描写鲜活地放在台面上展示给人看,并通过它去剖析身为弱国学子的群体最真实的内心,这无疑表现出了郁达夫对传统旧道德律令的强烈叛逆。

叶藏的境遇和“他”相差无几,他在与一些女性交往时也曾希望用纯洁真切地爱情来救赎自己那颗敏感的心,但最后发现,所谓的“世间”一直禁锢着他,就连拥有纯洁心灵的良子都会为了帮助他而遭到玷污,他始终无法得到幸福。所以最终他选择自暴自弃,放弃人生,只把性当作换取某物的手段(如麻药或者照顾等),消极宣泄情绪。通过性,叶藏与一众女性的联系愈加深厚,而此时他与家庭、社会的联系却疏远了。鉴于这些经历与作家本人生平的重合,从太宰治本人的思想行为上可以对此作出更深一步地解释。太宰治所处的后期正是日本国内萧条混乱的时期,对外侵略战争的失败导致国内对于许多传统道德提出了异乎寻常的看法,无赖派作家织田作之助认为:“把生活在动荡不安中的人,纳入道德的框框是无理的,这些框框窒息了人的生命。”因而要提倡“除了感觉之外,既无道德观念也无理智”。[7]太宰治在《十五年间》中说过,日本战败后,“男女老少都觉得死亡离自己很近,实在是个黑暗的世界”,这时的人们只是“随着怒涛飘荡的树叶”,“想守住爱情、信仰、艺术是件至难之事”。[7]由此观之,《人间失格》中的性书写就带有宣泄作家对于时代的不满,从而想要突破旧道德的考量。

三、自省忏悔的意识

两部作品相似的不仅表现在他们消极的生命体认和宣泄情绪的手段,还有贯穿在这个过程中的一种自省忏悔意识,即“他”和叶藏在消极对待生命和用反叛性方式宣泄情绪时并非觉得这些方式是完全正确的,而是负担着深切的罪恶。《沉沦》中的“他”在每每手淫后,“每深自痛悔,切齿地说,下次总不再犯了。”而在偷看房东女儿洗澡后,他因心里害怕便觉得有人已经站在门外且告诉了她父亲,甚至疑心和他问好的老农已经知晓了这个消息。《人间失格》中的叶藏也常怀着忏悔意识,所以在静子家虽然能够得到庇护,但他却因为觉得“我这个混蛋夹在他们中间,总有一天会毁了她们的幸福。一对好母女。”于是决然离开,成为下一个酒吧老板娘的面首。这种种情节所展现的忏悔意识不仅相似,而且它们的来源也有异曲同工之处。

郁达夫早年浸润在中国传统文学的模子里,本质上接受的是中国传统的入世观,并且以国家的兴亡强弱为己任。反映在作品中,就有在描写“他”手淫时,会写到“身体发肤不敢毁伤”的圣训;坐车和酒馆买醉时所作的传统诗歌;时时将自己囿于“弱国子民”的桎梏中,认为自己所受的冷遇与祖国的弱小有关,在投海自尽时依然想到的是“祖国啊祖国!我的死是你害我的!你快富起来,强起来罢!你还有许多儿女在那里受苦呢!”这些描写不免带有传统儒家的修身观念。这也可以称为中国小说家对于日本私小说的创造性叛逆,日本的“私”(也即自我)是一种个人远离社会,或力图逃避社会的一种存在。表现在作品设置的空间上,日本私小说大都局限于和个人更加密切且狭隘的家庭、生活圈子。而中国作家表现的自我,却天然将身边琐事、个人、家庭与时代、社会联系起来,这也是评家公认的郁达夫的小说较佐藤春夫小说格局更广的原因。然而当这种从传统道德中汲取的理念与残酷的现实发生矛盾时,个人的思想便坚守不住本来的面目,只能陷入传统道德所不兼容的生活方式,于是“他”的罪恶感便由此而来。

太宰治本人对于基督教思想有着自己的理解,反映在他的创作中,则有《斜阳》《正义与微笑》等作品,他本人在昭和11年入院治疗麻药中毒时写给友人的信件时表明他还在阅读《圣经》便可以看出。纵观太宰治的一生,背叛左翼同志的经历和两次与女性相约自杀却独自存活以及晚年麻药中毒产生依赖性都成为他罪恶意识的来源,且他本人出身名门,骨子里有着一种追求完美的意识,这种意识和自身罪恶感结合便加深了他的负罪感,使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是罪恶深重的人。

但一开始,叶藏,或说是作家本人还是处在对神有所信仰、有所期待的状态。所以他虽然看到了人们的本性和人与人之间的伪善,但更多地是通过反思自身的原罪而去宽恕别人,用调笑对世间进行求爱。而随着时间推移,叶藏的说法改变了:“我不可能相信神的宠爱,而只相信神的惩罚。”同时他又说:“信仰,我觉得它只是为了接受神的鞭笞而低着头走向审判台而已。”对此时的叶藏而言,自我赎罪比期待更能使自我靠近耶稣基督,从而上升到崇高的地步,这就是他向完美迈进的第二步。耶稣死于受刑时,是用一己之牺牲为人类的原恶赎罪。太宰治作为一个完美主义的追求者,在背负着罪恶感却又向往耶稣的完美、崇高的悖论中,试图用自杀靠近耶稣的形象。太宰治在《人间失格》末尾处这样写道:“我想死,我必须得死。活着便是罪恶的种子。”这里他所说的“罪恶”并非触犯社会或道德所形成的罪恶,更多是指人类的原罪,如性欲、贪欲、权欲等。可见太宰治对《圣经》宣传的罪恶意识已有了自己的感悟,而他选择的救赎之路十分极端,且沾带自虐色彩,越想向崇高的耶稣形象靠拢,救赎的自我毁灭色彩就会增加,因此最终注定选择自戕。通过死亡他不仅是想赎清罪孽,维护自己的英雄声誉且得到世人的谅解,还希冀达到个人境界的升华,匹配心中预想的耶稣形象。

结语

《沉沦》与《人间失格》是中日现代文学史上重要的作品,两位作家虽然未有直接交流,但是他们在不同时代、个人境遇的条件下却选择了相似的文学表达方式,这完全是作家经历、时代背景和文化背景的合力所致。二者皆因作家个人的忧郁气质和从作家个人生活取材的方式为作品中赋予了对生命消极悲观的审视。同时,两位作家皆藉由性作为情绪的宣泄口,作为对个人命运的呐喊和对时代的陈腐社会的叛逆。在这个过程中,作家熔铸了各自所接受的知识体系中的价值观念,如郁达夫从儒家传统中汲取的入世观,太宰治从基督教思想中秉承的原罪和爱人思想,最终形成了作品中的自省忏悔精神。

参考文献:

[1]翟莲花.欲驾飞涛驰白马,潇湘浙水可通潮?——浅议郁达夫《沉沦》与佐藤春夫《田园的忧郁》的接点[J].北方文学(下半月),2010(3).

[2]郁达夫.海上通信[M].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04.

[3]郁达夫.雪夜——自传之一章[J].宇宙风,1936(11).

[4]夏至清.中国现代小说史[M].刘绍铭,等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

[5]郁达夫.郁达夫小说集[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3.

[6]王向远.文体与自我——中日“私小说”比较研究中的两个基本问题新探[J].四川外国语学院学报,1996(4).

[7]杨国华.日本当代文学史[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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