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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元培与青年毛泽东
——纪念蔡元培任职北京大学校长100周年*

2018-04-03韩延明

关键词:蔡元培

韩延明

(中共山东省委 党史研究室,山东 济南,250001)

有一种精神,穿越历史日久弥新;有一种怀念,历经风雨更臻浓醇。百余年来,“上承太学正统,下立大学祖庭”的北京大学,以其学识的清韵和精神的魅力,强烈地感召着一代代德才兼资的莘莘学子阔步于时代的前沿,肩负起国家强盛、民族复兴的厚重责任。鲁迅在《我观北大》一文中写道:“北大是常为新的,改进的运动的先锋,要使中国向着好的,往上的道路走。”*《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68页。北京大学,之所以挺然特出、褒然独立,成为中国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的发祥地,成为传播马克思主义和俄国十月革命的中心,成为孕育和创建中国共产党的摇篮,铸就了中国近现代新型高等教育的基石和辉煌,与当年气量恢宏、除旧布新,囊括大典、网罗众家,积极推进民主与科学的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是分不开的。

1916年6月16日,袁世凯在全国人民的一片唾骂声中一命呜呼。黎元洪接任大总统后,任命范静生为教育部总长。范总长随即电邀1913年9月因“二次革命”失败而赴法留学的蔡元培回国就任北京大学校长一职。电云:“国事渐平,教育亦急。现以首都最高学府尤赖大贤主宰,师表群伦。海内人士,咸深景仰。用特专电敦请我公担任北京大学校长一席,务祈鉴允,早日归国,以慰瞻望。启行在即,先祈电告。范源濂宥印,外交部代。”*高平叔:《蔡元培年谱》,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35页。接电后,蔡元培即于1916年10月2日同吴玉章一道由马赛乘船回国,11月8日抵达阔别3年的上海。奉孙中山先生惠示,决定就任北大校长。

蔡元培从上海到北大赴任之前,1916年12月21日《中华新报》载:“大风雪中,来此学界泰斗,如晦雾之时,忽睹一颗明星也!”*汪兆骞:《民国清流——那些远去的大师们》,北京:现代出版社,2015年,第3页。12月23日,蔡元培由上海到达北京。12月26日,黎元洪正式任命蔡元培为北京大学校长。1917年1月4日,蔡元培到校就职,1月9日发表就职演说,认为“大学者,研究高深学问者也”,一语定位,惊震中国,由此开始了他一生最有建树、彪炳史册的一段辉煌教育历程。

蔡元培任校长期间,开招贤纳士之先河,导教书育人之新路,阐扬学术,教授治校,数度保卫北大穿越乱局、渡过难关,助推了中国文化教育的进步。正如梁漱溟所评:“细数起来,在当时的中国,在‘五四’运动前夕的北京大学,论其影响和作用,蔡先生是居首位的。他的业绩,影响着现代中国的文化教育各方面。”*汪东林:《梁漱溟问答录》,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2013年,第28页。我们仰慕北大,更仰慕其振兴奠基者——蔡元培。

五四运动前后,青年毛泽东曾两次前往并留居北京:一次是1918年8月19日因筹办湖南青年赴法勤工俭学事宜进京,至1919年3月12日;一次是1919年12月18日以团长身份率湖南“驱张请愿团”抵京,至1920年4月11日。在这两次居京合计11个月的时间内,蔡元培给予了青年毛泽东真诚的帮助、支持和指导,使他有机会阅读了一批触动灵魂的进步书刊,参加了一些振奋人心的革命活动,接触了一批对自己影响深远的人生导师,正所谓“未名湖畔修心性,大师近旁读好书”。

人生的道路是漫长的,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尤其是在年轻的时候。青年毛泽东之所以走上革命道路,与他在北京大学的这段人生经历是分不开的。毛泽东始终认为,他与北京大学的这段机缘,从根本上决定了他的革命道路选择和后续人生发展,为其确立马克思主义信仰打下了至关重要的基础,令他终生难忘。倘若说从韶山到长沙,毛泽东是迈出了人生的一大步,那么从长沙到北京就是他更大的一步,也是他人生道路发生重大转折的关键一步。如果没有刻骨铭心的这两次北京之行,毛泽东不可能走向全中国,更不可能深远影响全世界,换言之,就不可能在后来成为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战略家和理论家,就不可能成为开启了20世纪新中国辉煌历史的一代伟人。

作为中国近现代著名的民主革命家、教育家、科学家和社会活动家,蔡元培亦是有启于、有助于、有益于、有恩于青年毛泽东的“学界泰斗”和“人世楷模”。萧瑜在《毛泽东和我》一书中写道:“毛泽东一向很敬佩蔡校长,他给蔡先生的每一封信中都称‘夫子大人’,他自认是蔡先生的弟子,而且不放过任何机会来表示他对蔡先生的无限崇敬。”*萧瑜:《毛泽东和我》,金门:台湾源成文化图书供应社,1976年,第57页。

一、蔡元培有启于青年毛泽东

蔡元培,字鹤卿,别名蔡振、周子余,号孑民(取《诗经·大雅·云汉》中的“周余黎民,靡有孑遗”),又号仲申、民友,浙江绍兴人,他17岁考取秀才,18岁创设教馆、“自任塾师”,23岁中举人,24岁为贡士,26岁取进士并点翰林,28岁授职翰林院编修。1898年因戊戌政变而弃官出京,同年冬返回绍兴,任绍郡中西学堂监督(校长)。1901年受聘为南洋公学经济特科班总教习,1902年在上海先后被推选为中国教育会事务长(会长)、爱国学社总理、兼任商务印书馆编译所所长,并创办爱国女校,1903年创办《俄事警闻》(后改名《警钟日报》并任主编),1904年创立光复会并任会长,1905年加入中国同盟会并任上海分会会长,1906年应秋瑾之邀担任绍兴学务公所总理,1907年至1911年在德国莱比锡大学攻读哲学、伦理学和美学(期间译著《伦理学原理》、专著《中国伦理学史》、教材《中学修身教科书》相继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1912年1月3日应孙中山之邀就任中华民国临时政府第一任教育总长,7月14日因不满袁世凯独裁专权愤而辞职,再度赴德留学。1913年应孙中山电召回国参与“二次革命”,1914年旅居法国巴黎学习法语,从事著译。1915年与李石曾等在法国组织勤工俭学会和华法教育会并任中方会长,撰写《华工学校讲义》,编译《哲学大纲》。1917年1月就任北京大学校长。

自1927年6月起,蔡元培历任南京国民政府大学院院长(1927年10月)、代理司法部长(1928年3月)、国立中央研究院院长(1928年4月)、监察院院长(1928年10月)、中华教育文化基金董事会董事长(1929年1月)、国立北平图书馆馆长(1929年8月)等职。虽一生不乏高官显位,但始终不失书生本色。1940年3月5日,蔡元培在香港病逝。1968年1月,在其诞辰100周年之际,蔡元培被联合国授予“世界文化名人”称号。1982年10月15日,蔡元培铜像在北京大学落成。

毛泽东与蔡元培的交往有着深厚的渊源,并深受其译著《伦理学原理》和学生德智体“三育并举”教育方针的影响与启迪,具体来说,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毛泽东精心研读和细心批注蔡元培译著《伦理学原理》,“觉得很新颖,很有道理,越读越觉得有趣味”,深感茅塞顿开、振聋发聩,“得到了新的启发和帮助”。

1902年,在蔡元培于上海任中国教育会会长和商务印书馆编译所所长期间,毛泽东的恩师杨昌济即开始与他密切联系。1909年春,杨昌济与族兄杨笃生、同学章士钊等同入英国苏格兰爱丁堡大学哲学系攻读哲学、伦理学和心理学,蔡元培亦在德国莱比锡大学留学,攻读哲学、伦理学和文学。杨笃生是蔡元培同生死共患难的反清暗杀团战友,曾一同在日本试制炸弹共图革命;而章士钊则是蔡元培早年在上海创立的爱国学社的得意门生;同时,蔡元培与杨昌济又在研究中西哲学和伦理学方面颇有共识。正因如此,蔡元培与杨昌济声息相通、友情弥笃。1918年夏,蔡元培特聘杨昌济到北大哲学系任伦理学教授,直至1920年1月逝世。

毛泽东正是通过恩师杨昌济“认识”和“了解”了蔡元培,而且是先学其文、后见其人。1917年下半年至1918年上半年,杨昌济在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简称“湖南一师”)给毛泽东等学生讲解作为“修身”课教材的《伦理学原理》。该书是德国新康德主义哲学家、柏林大学教授泡尔生(今译保尔森,1846—1908)主要代表作《伦理学体系》的一部分,1899年由日本学者蟹江义丸将该书的“序论”和第二篇“伦理学原理”译成日文,冠以《伦理学原理》之名出版。蔡元培根据日译本并参照德文原著译成中文,于1909年10月由商务印书馆出版,1921年即出至第6版,被列为“汉译世界名著”之一。此后多次印行,影响甚广。

在杨昌济的精心指导下,毛泽东反复研读了蔡元培翻译的《伦理学原理》,对该书的重要字句,几乎都用墨笔加上圈、点、单杠、双杠、曲线杠、三角等各种符号,并在这本仅有12万字的书上写了150多条、12100余字的提要、批注和评语,散见于书中各页上下左右的空白处及字里行间,密密麻麻,内容广及道德伦理、人生哲学、社会历史、宇宙观等多个方面,几乎是逐字逐句地用红黑二色笔等予以标识。此外,还有一些眉批或旁批,如“切论”“此语甚精”“精切详明”“振聋发聩之言”“此段可谓发挥尽致”“诚哉、诚哉”“洞悉人性之语”“吾极主此说”“此节议论透彻之至”“至真之理、至澈之言”等赞语;对有疑问或否定的地方,便批上“诚不然”“此不然”“定然无益”“此论大奇”“此节不甚当”“吾意不应以此立说”“此说终觉不完美”等评语,处处充满着问学质疑、追求真理、改造社会的担当精神和人生感悟。*笔者曾有幸看过该复制件,心灵深受震撼。

在反复批阅和深入研究《伦理学原理》的基础上,毛泽东写了一篇题为《心之力》的文章,得到一向严苛的杨昌济的高度赞赏,并破例给他打了100分。1936年7月16日,毛泽东在陕北中央红军所在地保安(今志丹县)接见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其后三个多月接受了他十几次采访。当时,毛泽东曾对斯诺谈起自己的这篇作文之事:“我在他的影响之下,读了蔡元培翻译的一本伦理学的书。我受到这本书的启发,写了一篇题为《心之力》的文章。……杨昌济老师从他的唯心主义观点出发,高度赞赏我的那篇文章。他给了我一百分。”*[美]埃德加·斯诺:《西行漫记》,董乐山译,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107页。

受蔡元培翻译的这本西方《伦理学原理》的深刻影响,毛泽东对西方伦理学产生了浓厚兴趣。毛泽东借来了杨昌济老师翻译但当时尚未出版的《西洋伦理学史》,将其一字不漏地全部抄录下来,整整抄了7大本、10万余字,他的同学罗学瓒在1917年9月26日的日记中写道:“余借毛君泽东手录西洋伦理学史7本,自旧历六月底阅起,于今日阅毕。”*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上卷),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27页。

我们今天能够完整看到毛泽东细致批注过的蔡元培译本《伦理学原理》,得益于毛泽东的“湖南一师”同学杨韶华。1922年下半年,杨韶华到长沙小吴门外清水塘住所(当时系毛泽东任书记的中共湘区执行委员会机关秘密所在地)去看望毛泽东并借阅了这本书,但未及奉还即各奔东西,一直未能谋面。杨韶华默默珍藏了近30年。当他得知同学周世钊将应邀进京拜见毛泽东时,便托他当面完璧奉还。杨韶华在该书扉页上写了这样一段话:“此书系若干年前,毛主席润之兄在小吴门外清水塘住所借阅者,嗣后各自东西,不复谋面,珍藏至今,深恐或失!兹趁周敦元学兄北上之便,托其奉还故主,借镜当时思想之一斑,亦人生趣事也。一九五○年九月十五日杨韶华识。”*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毛泽东早期文稿(1912-1920)》,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52页。据周世钊回忆,毛泽东接书后甚为惊喜、几次翻阅,并评论说:“这本书的道理也不那么正确,它不是纯粹的唯物论,而是心物二元论。只因那时我们学的都是唯心论一派的学说,一旦接触一点唯物论的东西,就觉得很新颖,很有道理,越读越觉得有趣味。它使我对于批判读过的书,分析所接触的问题,得到了新的启发和帮助。”*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毛泽东早期文稿(1912-1920)》,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52页。

第二,蔡元培德育智育体育“三育并举”的“新教育方针”,以及杨昌济和孔昭绶在“湖南一师”教学与管理中贯彻落实该方针的有效举措,对青年毛泽东影响深远,为其后来确立学生“德育智育体育全面发展”的教育方针,起了奠基性的启导作用。

蔡元培在接受孙中山敦聘、1912年1月3日任中华民国临时政府第一任教育总长之后,正本清源,拨乱反正,短时间内就制定、颁布了30多个教育法令、规章、标准、办法等。他亲自撰写了《对于新教育之意见》,于1912年2月10日公开刊发在《教育杂志》第3卷第11号和《临时政府公报》第13号(1912年2月11日)上。蔡元培主张“废止祀孔读经旧典”,实施“军国民主义教育、实利主义教育、公民道德教育、世界观教育及美育教育”。蔡元培进一步概括指出:“以教育界之分言三育者衡之,军国民主义为体育;实利主义为智育;公民道德及美育皆毗于德育;而世界观则统三者而一之。”*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2卷),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35页。由此而阐明了其“德育智育体育”三育并举的“新教育方针”。这一“教育方针”及其1912年10月24日颁布的《大学令》,他在担任北大校长期间均得到了切实落实。

对蔡元培提出的德育智育体育三育并举的“教育方针”,杨昌济极为赞同。他倡导学生德育智育体育全面发展,达到“身心并完”,要求学生“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湖南一师”学习期间,毛泽东在杨昌济的鼓励和指导下不仅积极参加各种体育锻炼活动,如爬山、跑步、郊游、日光浴、风浴、冷水浴、游泳、露宿、六段操等,而且从理论上对体育运动进行研究,并精钻细研地写了一篇长达7000余字的《体育之研究》。杨昌济修改了该文,并推荐给《新青年》杂志主编陈独秀。陈独秀将《体育之研究》一文发表在1917年4月1日出版的《新青年》第3卷第2号上,共占用16个版面。该文一经刊出,便在全国教育界和体育界产生了广泛影响。《体育之研究》一文包括一个短序和八个部分,引经据典,说古论今,通过从《论语》《礼记》《孟子》《庄子》《中庸》《史记》《韩昌黎全集》等书中引用典故、成语、诗文等,提出了“身体乃载知识之车、寓道德之舍也”的著名论断。说来有趣,毛泽东这样一位举世闻名的革命家、战略家、理论家,公开发表的第一篇学术论文竟是体育论文。

1917年1月9日,蔡元培在《就任北京大学校长之演说》中,对学生提出了三项要求:“一曰抱定宗旨”(研究学问),“二曰砥砺德行”(束身自爱),“三曰敬爱师友”(以诚相待)。他还谈了两项“计划”:“一曰改良讲义”,“二曰添购书籍”。*高平叔:《蔡元培全集》(第3卷),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5-7页。他的演说犹如空谷足音,使学生深受震撼。1916年9月至1918年9月,被誉为“民主教育先驱”的孔昭绶复任“湖南一师”校长期间,坚决落实蔡元培提出的“新教育方针”,并组建了“学生志愿军”御敌护校。当时,孔校长大胆授权绰号“毛奇”的毛泽东指挥“学生志愿军”和“学校警备队”保校护教,开展了1917年11月和1918年4月两次武装护校的“军事行动”,使学校免于兵祸。这些,对当时的在校生毛泽东影响甚巨。新中国成立后,“在一次闲谈中,毛泽东同志笑说,他搞军事,恐怕那才真是第一次哩。”*萧三:《毛泽东同志的青少年时代和初期革命活动》,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80年,第64页。

毛泽东的“三育”观,深受其“湖南一师”老师杨昌济和校长孔昭绶的影响,但归根结底还是受启于蔡元培的教育方针。后来,“使学生在德育、智育、体育几方面都得到全面发展”成了毛泽东一生的教育主张。1957年2月27日,毛泽东在新中国最高国务会议第十一次(扩大)会议的讲话中指出:“我们的教育方针,应该使受教育者在德育、智育、体育几方面都得到发展,成为有社会主义觉悟的有文化的劳动者。”*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毛泽东文集》(第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226页。后来,培养学生成为“德、智、体等方面全面发展的社会主义事业的建设者和接班人”,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法》(1995年9月1日起施行)和《中华人民共和国高等教育法》(1999年9月1日起施行)的基本内容。

二、蔡元培有助于青年毛泽东

毛泽东与蔡元培直接会面并得到其帮助,是在1918年夏他第一次进京期间:一是在勤工俭学预备工作中得到了蔡元培的关照和支持;二是毛泽东的工作问题经蔡元培特批得以顺利解决;三是他尽其所能地同蔡元培近距离接触,聆听讲座,并挤时间认真旁听各科课程;四是深受蔡元培破格聘用的陈独秀、李大钊这两位“中共主要创建者”的马克思主义教育和共产主义信仰的重大影响。

第一,蔡元培对毛泽东在京开展勤工俭学预备工作给予了力所能及的关照和支持,毛泽东虽未出国,但出力甚多,深得好评。

毛泽东一行的进京,缘于蔡元培倡导的“勤工俭学”运动。早在1915年6月,蔡元培、李石曾等人就在法国发起成立了“勤工俭学会”,以“勤于做工,俭以求学,以增进劳动者之智识”为宗旨。后于1916年3月29日在巴黎自由教育会会所创立了“华法教育会”,蔡元培与巴黎大学历史教授欧乐分任中方和法方会长。蔡元培在会上发表了题为《华法教育会之意趣》的演说。作为华法教育会中方会长,蔡元培在法国开办了略带师范性质的华工学校,第1期24人,于1916年4月3日正式开学,对在法华工进行成人教育。蔡元培亲临面试、亲手编写讲义并亲自授课,后汇编为《华工学校讲义》一书。

1917年就任北大校长后,仍兼任华法教育会中方会长的蔡元培随即在北大开办了留法勤工俭学预备班。1917年4月,他与吴敬恒、李石曾等人在北京发起成立了“留法俭学会”,并亲自起草了《留法俭学会缘起及会约》,发表在《东方杂志》第14卷第4号(4月15日)上。5月27日,北京留法俭学会预备学校举行开学典礼,蔡元培出席并发表演说。1918年4月1日,蔡元培为《华法教育会丛书》作序。8月19日, 刚从“湖南一师”毕业不久的毛泽东率长沙新民学会会员和湖南青年一行28人抵京,参与赴法勤工俭学预备工作,直到翌年3月12日离开。

到北京后,毛泽东经常代表湖南赴法勤工俭学人员向蔡元培和华法教育会接洽有关留法事宜。这时,湖南陆续到京准备赴法的青年已达50余人,是全国人数最多的省份。面对当时“会友所受意外的攻击”和“未曾料到的种种困难”,经蔡元培介绍,毛泽东等4人与华法教育会中方书记李石曾在香山见面。在阅读了毛泽东起草的《留法勤工俭学计划书》后,李石曾甚为满意,同意为湖南青年先办三处留法预备班,分设于北京大学、保定育德中学、河北蠡县布里村。毛泽东还为2名留法学生的学费筹措而四处奔波。毛泽东的同学罗学瓒于1918年10月16日致信其祖父说:“毛润之此次在长沙招致学生来此,组织预备班,出力甚多。”*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毛泽东传(一)》,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44页。为此,毛泽东深得蔡元培和李石曾赞赏。

虽然毛泽东热心致力于留法勤工俭学工作,但他自己终未走出国门。黎锦熙曾回忆说:当时对毛泽东本人是否赴法勤工俭学的事也商量、讨论过。黎锦熙赞同毛泽东“研究本国问题”的观点,同意他暂不“留洋”。*黎锦熙:《在峥嵘岁月中的伟大革命实践——回忆建党前夕毛主席在北京的部分革命活动》,《光明日报》1977年9月14日。1920年3月14日,毛泽东在上海致周世钊的信中也谈到了这件事,他写道:“我曾以此问过胡适之和黎邵西两位,他们都以我的意见为然,胡适之并且作过一篇《非留学篇》。因此我想暂不出国去,暂时在国内研究各种学问的纲要。”*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毛泽东早期文稿(1912-1920)》,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427-428页。由此可见,毛泽东决定不去法国留学,主要是因为他想更多地了解中国国情、研究国内问题,对此,他曾给斯诺说过:“虽然我协助组织了这个运动,而且新民学会也支持这个运动,但是我并不想去欧洲。我觉得我对自己的国家还了解得不够,我把时间花在中国会更有益处。”*[美]埃德加·斯诺:《西行漫记》,董乐山译,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111页。

第二,经蔡元培书面特批,毛泽东任职北大图书馆助理员,既解决了工作和生计问题,又获得了学习和交流平台。

居京期间,毛泽东没有进补习法语的预备班,也没有去报考北大预科,而是想留在北大一边工作、一边读书。但他初到北京,人地两生,吃住都很困难。起初住在杨昌济老师家里,后来在外租住,晚上8个人挤在一个小屋里的大通铺上睡觉,每个人只有一块方砖宽的地方。他曾向斯诺描述道:“我们大家都睡到炕上的时候,挤得几乎透不过气来。每逢我要翻身,得先同两旁的人打招呼。”*[美]埃德加·斯诺:《西行漫记》,董乐山译,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113页。

毛泽东感到北京“开销太大”,经济拮据,“非马上就找工作不可”。1918年10月,他请求杨昌济老师帮忙为他在北京找份工作,想不到杨昌济去找了蔡元培校长。蔡元培对毛泽东颇有好感,便给北大图书馆主任李大钊写了一张信笺:“守常先生大鉴:毛泽东欲在本校谋一半工半读工作,请设法在图书馆安置一个书记的职位,负责整理图书和清扫房间,月薪八元。蔡元培即日。”*汪兆骞:《民国清流——那些远去的大师们》,北京:现代出版社,2015年,第79页。这样,李大钊就安排毛泽东当了阅览室“书记”,即《西行漫记》中所说的“图书馆助理员”。据萧子升回忆,由于“蔡校长帮忙的缘故”,“李大钊安排毛泽东干打扫图书馆、整理图书等轻便工作”*张家康:《北京大学:毛泽东的1918》,《百年潮》2013年第12期。。

毛泽东每天的工作,便是在刚刚落成的中西合璧的“沙滩红楼”一层西头靠南31号的第二报刊阅览室,负责登记、借阅和管理天津《大公报》、长沙《大公报》、上海《民国日报》《神州日报》,北京《国民公报》《惟一日报》《顺天时报》《甲寅日刊》《华文日报》、杭州《之江日报》、沈阳《盛京时报》、北京《导报》(英文)、《支那新报》(日文),大阪《朝日新闻》等15种中外文报纸*萧超然等:《北京大学校史(1898-1949)》(增订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85页。,以及阅览室的卫生打扫工作,同时帮助整理李大钊办公室的报纸和杂志,月薪八块大洋,一直到1919年3月离京赴沪。虽然差事简单、薪饷微薄,但却解决了毛泽东为赴法勤工俭学奔走呼号和进入北大旁听学习的基本生存条件,而且方便了他在书山报海中探索真知及向李大钊的请教。这都得益于蔡元培校长的特别关照和支持。

由于毛泽东与李大钊同在“红楼”工作过,1950年5月,北京大学在红楼辟出专室以作纪念。郭沫若分别题写了“李大钊同志纪念室”和“毛泽东主席工作处”两副标牌,兴之所至,他又赋《咏红楼》诗一首:“星火燎大原,滥觞成瀛海。红楼弦歌处,毛李笔砚在。力量看方生,勋勤垂后代。寿与人民齐,春风永不改。”*陈玉龙:《北大书画活动的历史回顾与前瞻》,《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4期。

第三,毛泽东尽其所能地同蔡元培近距离接触,及时求教,多次聆听蔡元培的精彩演说或精读其演说词,并挤时间如饥似渴地认真旁听各科课程,增长了知识,开阔了视野,拓展了思路。

毛泽东充分利用任职北大图书馆的机会,最大限度地与蔡元培接触,多次向他求教。毛泽东与在京的新民学会会员一道,几次邀请蔡元培、胡适等座谈,“形式为会友提出问题,请求答复,所谈多学术及人生观问题”*萧超然等:《北京大学校史(1898-1949)》(增订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62页。。萧三在《一九一八年毛主席在北京和天津》一文中写道:“当时文化界名人荟萃在北京,毛主席仰慕他们。杨(怀中)先生为了满足我们的求知欲,介绍我们去拜访过其中几个人,记得我随同去访问过的有蔡元培、胡适、陶孟和。”*萧三:《一九一八年毛主席在北京和天津》,《萧三文集》,北京:新华出版社,1983年,第58页。在拜访求教中,毛泽东与蔡元培不但友情日增,而且在许多问题上达成共识。蔡元培在北大倡导的“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科学与民主、管理体制改革和教学改革、提倡白话文等,对青年毛泽东影响甚大。

毛泽东还多次聆听蔡元培的精彩演说或精读其演说词。比如,蔡先生1918年9月20日在北京大学开学式上的演说;10月18日在北京大学法科大礼堂关于《欧战与哲学》的演说;11月15日为庆祝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协约国胜利在天安门前发表的《黑暗与光明的消长》的演说;11月16日在天安门前关于《劳工神圣》的演说;12月17日在“北大二十一周年纪念会”上的演说;以及1919年2月23日出席国民外交协会在中央公园发表的演说等,使青年毛泽东深受震撼,为他的早期政治思想形成和革命活动开展注入了知识和力量。

蔡元培顶着各种压力和非议,打破北大长期以来形成的“官僚养成所”的封闭管理体制,开创了“课堂公开”的开放教学模式,北京共产党早期组织成员何孟雄、陈德荣,上海共产党早期组织成员俞秀松,中共早期高层领导人瞿秋白,著名数学家华罗庚,文学大家沈从文,作家冯雪峰、丁玲,国学大师季羡林,革命烈士贺恕等,都曾是“北大旁听生”中的一员。据1920年12月17日《北京大学日刊》记载,当时来北大旁听的学生有近150人,其中两度入校旁听的最有名的学生,当属毛泽东。

第四,蔡元培在北大破格聘用走在新时代潮流最前面的陈独秀、李大钊两位“五四运动的主要领导者”和“中国共产党的主要创建者”,对于青年毛泽东接受马克思主义教育、坚定共产主义信仰和积极从事早期革命活动,产生了奠基性的重大影响。

蔡元培履任北京大学校长后决策的第一项办学举措,就是聘请《新青年》主编陈独秀任文科学长、教授,这是北大成为新文化运动发祥地和五四运动策源地的肇端。在北京医专校长汤尔和与北大教授沈尹默的引荐下,蔡元培“三顾茅庐”,于1月13日即他到任第九天就公布聘任陈独秀为北大文科学长。陈独秀受聘后,《新青年》编辑部随之从上海移至北京,北京大学由此吹来一股自由清新的学术之风。2月1日,陈独秀便在《新青年》第2卷第6号上发表了轰动全国的《文学革命论》,吹响了新文化运动的号角。《新青年》从第4卷第1号(1918年1月)起改用白话文,采用新式标点符号,发行量也由创刊时的1000册猛增到20000余册,为北大全面改革注入了生机与活力。1918年5月15日,《新青年》第4卷第5号发表了鲁迅第一次以该笔名所写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这是中国文学革命的第一座丰碑,树立了新文学的典范。自1919年1月起,《新青年》编辑部改组扩大,“主编”由陈独秀、李大钊、胡适、钱玄同、高一涵、沈尹默6位著名学者轮流担任,吸引、集聚了一批文化精英,使稿源质量大幅提升,声誉日隆。

陈独秀、李大钊高高举起的“民主”与“科学”这两面新文化运动的光辉旗帜,撰写的那些充满战斗激情的革命文章,吹响了战斗的号角,使青年毛泽东进一步更新了观念,打开了思想解放、理论探索的闸门。“他觉得《新青年》上面所提出的思想革命、文学革命、劳工神圣、妇女解放以及科学和民主的主张,都是好主张。他觉得中国需要从政治、经济、文化、思想、制度、风俗、习惯各个方面进行根本改造。”*周世钊:《毛主席青年时期的故事》,北京: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1977年,第15页。正如毛泽东本人所述:“《新青年》是有名的新文化运动的杂志,由陈独秀主编。……我非常钦佩胡适和陈独秀的文章。他们代替了已经被我抛弃的梁启超和康有为,一时成了我的楷模。”*[美]埃德加·斯诺:《西行漫记》,董乐山译,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110页。

然而,陈独秀这位为科学与民主大声鼓与呼的急先锋,常由于圭角毕露、锋芒侵人,且又放浪形骸、不检细行,而予敌对者以攻讦的口实。而每次都是蔡元培出面斡旋,使他体面地息事宁人,从而有机会和李大钊一道策划了成立中国共产党这个“开天辟地的大事变”。陈独秀曾在《蔡孑民先生逝世后感言》中称赞道:“这样容纳异己的雅量,尊重学术思想自由的卓见,在习于专制好同恶异的东方人中实所罕有。”*陈独秀:《陈独秀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648页。

作为中国新文化运动的旗手、五四运动的总司令、中国共产党的主要创始人之一,陈独秀对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和知识分子的思想解放起了重要的启蒙与引导作用。五四运动期间,他连续发表多篇文章抨击军阀政府外交失败、卖国行径和派出军警殴逐逮捕爱国学生,直至6月11日晚因走上街头散发传单而在京被捕。据《陈独秀文集》第1卷载,1919年5月4日至6月8日,他仅在《每周评论》上就发表文章21篇。他在《每周评论》第25号(6月8日)上发表的《我们究竟应当不应当爱国?》一文中大声呼吁:“我们爱的是人民拿出爱国心抵抗被人压迫的国家,不是政府利用人民爱国心压迫别人的国家;我们爱的是国家为人谋幸福的国家,不是人民为国家做牺牲的国家。”*陈独秀:《陈独秀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491页。中国共产党正式成立后,自1921年“一大”到1927年“五大”,陈独秀先后任中央局书记、中央执行委员会委员长、中央总书记等职务,是这段时期党的最高领导人。1936年7月,毛泽东在延安同斯诺谈起18年前与陈独秀的交往时说:“我第一次同他见面是在北京,那时我在国立北京大学。他对我的影响也许超过其他任何人。”*[美]埃德加·斯诺:《西行漫记》,董乐山译,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115页。1945年4月21日,毛泽东在中共“七大”预备会议上的报告中说:“关于陈独秀这个人,我们今天可以讲一讲,他是有过功劳的。他是五四运动时期的总司令,整个运动实际上是他领导的,他与周围的一群人,如李大钊同志等,是起了大作用的。我们那个时候学习作白话文,听他说什么文章要加标点符号,这是一大发明,又听他说世界上有马克思主义。我们是他们那一代人的学生。”*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毛泽东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294页。

1917年,是北京大学人才荟萃、思想开放、学术活跃、推进民主与科学的昌盛时期。11月,蔡元培聘任李大钊为北大图书馆主任,后来又聘他为经济学教授。李大钊是中国歌颂十月革命和宣传马克思主义的第一人。在他领导下的北大图书馆,实际上成了一个传播、研究十月革命与马克思主义的中心和基地。仅1918年,李大钊就安排图书馆购置了2万余册外文书籍,其中相当一部分是介绍各种社会主义思潮和俄国十月革命的书刊。他还特意组织了一些外文水平较高的学生对部分书刊内容进行翻译,成立学术社团,组织“亢慕义斋”,开展革命活动,使青年毛泽东眼界大开。1918年11月15日,李大钊在《新青年》第5卷第5号发表了《庶民的胜利》和《Bolshevism的胜利》两篇文章,广泛宣传俄国十月革命和马克思主义。这是李大钊代表我国先进知识分子最早拥护俄国十月革命、接受和传播马克思主义的标志,具有重大的历史意义。毛泽东进行了认真研读,并就有些问题向李大钊当面请教。1919年元旦,李大钊又在《每周评论》第3号上发表了《新纪元》一文。对此,毛泽东曾这样说过:“没有中国共产党以前就有马克思主义了,如果没有马克思主义怎么会有共产党呢?事实上,那时候李大钊他们就是宣传马克思主义的,那时候的报纸、刊物、书籍都在。……实实在在,有书为证。”*中国李大钊研究会:《李大钊研究论文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366页。毛泽东在北大广泛阅读全国进步报刊和书籍,认真学习和研究马克思主义学说,深受教育和启迪。1971年8月25日,毛泽东在武昌同华国锋谈话时也说道:“我读了六年孔夫子的书,又读了七年资本主义的书,到一九一八年才读马列主义。”*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13册),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8年,第245页。

在蔡元培支持下,李大钊先后在北大创立了少年中国学会(1918年6月)、马克思学说研究会(1920年3月)和北京共产党早期组织(1920年10月)。其中,“马克思学说研究会”是中国最早的一个学习和研究马克思主义的进步知识分子团体。该会成立时,蔡元培不仅同意在《北京大学日刊》上发布《通告》,而且应邀莅临成立大会并发表演说,还力排众议,让校务处腾出两间房子作为该研究会固定的活动场所。*罗章龙:《回忆北京大学马克思学说研究会》,《五四运动回忆录》(上),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年,第412页。这为青年毛泽东在京接受马克思主义、信仰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提供了思想土壤和学习阵地,也为五四运动的爆发和中国共产党的创立奠定了基础。

五四运动起因于中国外交在巴黎和会上的失败。而这一消息,正是蔡元培透露给北大学生会负责人的。据当时起草《北京学界宣言》的许德珩回忆:“5月2日,我从蔡校长那里听到了这个晴天霹雳的消息。”*许德珩:《五四运动六十周年》,《五四运动回忆录》(续),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年,第51页。在蔡元培的“提倡诱掖”下,陈独秀、李大钊对五四运动起了积极的领导和推动作用。当北洋军阀政府出动军警分别于1919年5月4日、6月3日、6月4日连续逮捕近千名学生后,蔡元培不仅拒不执行教育部开除“闹事”学生的“三令五申”,反而冒着生命危险挺身而出,带领各大专学校校长及北大部分师生到处游说、申诉、声讨,全力以赴保释被捕学生,并由此引发了全国声势浩大的工人罢工、学生罢课、商人罢市联合斗争的群众爱国运动高潮,终于迫使北洋军阀政府于6月7日释放了被捕学生并公开道歉,6月10日罢免了曹汝霖、陆宗舆、章宗祥的职务,中国代表最终拒绝在6月28日的“巴黎和约”上签字,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取得了重大胜利。因此,中共中央1940年4月14日下午组织延安各界举行的追悼蔡元培大会在全体通过的“致蔡氏家属电”中写道:“窃念先生清末从事革命,提倡民权;民六任北大校长,网罗人才,兼收并蓄,学术思想,主张自由。伟大的五四运动,实先生提倡诱掖,导其先路。”*延安《新中华报》1940年4月19日。

经蔡元培校长同意,北京大学第一次把马克思主义理论正式列入课程。李大钊先后在史学、政治、经济等系开设了马克思主义课程与讲座,这是马克思主义第一次出现在中国的大学课堂上,而在听课的学生中,就有青年毛泽东。当时的《北京大学日刊》上曾登载过这样的“布告”和“启示”:“注册部布告:李大钊先生刻已来校,所授唯物史观,本星期起照常授课”;“政治系教授启示:本星期四之现代政治,仍由李守常先生继续讲《工人的国际运动》”。*赵庆元:《蔡元培传》,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34页。由此可见,马克思主义理论课那时在北京大学属于正常开设,与其他各门课程并无不同。这当然离不开蔡元培的特许、保护和支持。正如后来曾任北大校长的周培源在《蔡元培与北京大学》中所言:“在当时反动派到处防范,侦缉‘过激主义’、‘过激党’的社会条件下,北大居然能成为荡漾着马克思主义春风的绿洲,这是与蔡元培的开明方针和保护态度分不开的。”*赵庆元:《蔡元培传》,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35页。

1920年10月,李大钊在北大图书馆主任室成立了北京共产党小组,为总负责人,他当众宣布从个人每月120元薪俸中捐出80元作为党组织活动经费;11月,改名为中国共产党北京支部,李大钊任书记;12月,李大钊、费觉天等9人发起,公开成立了“北京大学社会主义研究会”。应该说,正是在李大钊这位中国共产党主要创始人的引领下,毛泽东对马克思主义和俄国十月革命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和理解,这使他的人生轨迹发生了重大的历史转折,为他早期思想的进步与发展奠定了必要的基础。毛泽东曾自豪地回忆说:“我在李大钊手下在国立北京大学当图书馆助理员的时候,就迅速地朝着马克思主义的方向发展”。*[美]埃德加·斯诺:《西行漫记》,董乐山译,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117页。他认为:“到了1920年夏天,在理论上,而且在某种程度的行动上,我已成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了,而且从此我也认为自己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了。”*[美]埃德加·斯诺:《西行漫记》,董乐山译,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116页。此后,他对马克思主义和共产主义的信仰,终生坚定不移。1949年3月25日,当毛泽东从西柏坡抵达北平时,他感慨万端地对身边人员说:“三十年了!三十年前我为了寻求救国救民的真理而奔波。还不错,吃了不少苦头,在北平遇到了一个大好人,就是李大钊同志。在他的帮助下我才成为一个马列主义者。可惜呀,他已经为革命献出了宝贵的生命。他是我真正的好老师,没有他的指点和教导,我今天还不知在哪里呢!”*柯延:《毛泽东生平全纪录》,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9年,第67页。

30年后重返北平,毛泽东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李大钊,可见他在毛泽东心中的崇高位置。尤其“他是我真正的好老师”这句话,语重心长,情溢言表,凸显了毛泽东对李大钊那种发自内心深处的缅怀、感恩与敬仰。李大钊是中国最早的马克思主义者和共产主义者,是毛泽东走上共产主义道路的导向者和引领者,而蔡元培又是李大钊宣传马克思主义和开展革命活动的支持者和保护者。

可以说,倘若蔡元培不聘请陈独秀、李大钊到北大工作,那么北大就不会成为中国新文化运动的策源地和五四运动的发祥地,也不会成为最早在我国传播马克思主义的中心和共产党早期组织的摇篮。换言之,也就不会有在此受到巨大影响、后来成为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的世纪伟人毛泽东。

追溯中国共产党孕育与创建的艰难历程,在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所著《中国共产党的九十年》一书中已确定的各地共产党早期组织的58名成员(中共早期党员)*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中国共产党的九十年——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党建读物出版社,2016年,第29-30页。中,笔者根据相关党史文献和个人生平履历逐一进行检索后发现,北大师生员工(含旁听生)中的早期党员就占了23位,约占总人数的40%,如陈独秀(文科学长)、李大钊(图书馆主任)、张申府(哲学教授)、毛泽东(图书馆助理员、旁听生)、邓中夏(国文系)、张国焘(理学院)、罗章龙(哲学系)、刘仁静(物理系)、陈公博(哲学系)、谭平山(哲学系)、谭植棠(史学系)、高君宇(地质系)、何孟雄(政治系旁听生)、包惠僧(文学系)、范鸿劼(英文系)、李梅羹(德文系)、沈雁冰(茅盾,预科)、袁振英(文学院)、俞秀松(哲学系旁听生)、陈德荣(哲学系旁听生)、朱务善(法学院)、吴雨铭(法学院)、李季(英文系)等。除北大师生外,58名早期党员中还有的是在北京其他高校学习过,如赵子健(交通部北京速成师范)、宋介(北京私立中国大学)、王翔千(北京译学馆)、陈公培(北京法文专修馆)、缪伯英(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等,他们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北京大学和陈独秀、李大钊等北大人的影响。而在13位党的“一大”代表中,有5位曾是北大人(张国焘、刘仁静、陈公博、包惠僧、毛泽东),王尽美是山东代表,却是北京大学马克思学说研究会外埠会员。陈独秀虽未参加“一大”,但被推选为中央局书记。由此可见,北京大学在中国共产党的孕育和创立过程中做出了独特而巨大的贡献。

可以说,北京大学之所以成了中国早期共产主义运动的发源地,成了中国革命早期领导干部的培养所,为中国共产党的诞生奠定了基础,进而推动了中国革命的发展和中华民族的进步,与北大“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宽松环境和蔡元培“厚德载物”“容纳异己”的博大胸怀是分不开的。这一点,当年亲历者陈独秀曾评价说:“蔡先生自任校长后,有二事为同人等所亲见者。一则学说独立,盖无论何种政治问题,北大皆不盲从,而独树大学改革之精神;二则思想自由,北大内有各种学说,随己所愿研究,是以毁誉不足计,而趋向之所宝贵者,则精神也。”*陈独秀:《陈独秀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80页。

美国实用主义哲学家杜威曾这样评论蔡元培:“拿世界各国大学校长来比较,牛津、剑桥、巴黎、柏林、哈佛、哥伦比亚等,这些校长中,在某些学科上有卓越贡献的不乏其人。但是,以一个校长身份而能领导那所大学,对一个民族,对一个时代,起到转折作用的,除蔡元培外,恐怕找不出第二个。”*王废:《大师:寻找那些远去的大师才子》,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年,第244页。诚哉斯言!

三、蔡元培有益于青年毛泽东

历史证明,蔡元培主掌的北京大学,催生了中国最早的现代学制,成为近现代中国高等教育划时代的开创者,特别是由她催发、护持的中国新文化运动、五四运动和共产主义运动,影响、改变了100年来的中国历史走向。1919年4月,有位学者撰文写道:“我对北京大学的感情,近来极好,心目中总觉得这是现在中国唯一的曙光,其中容纳各派的学说和思想,空气新鲜得很。”*因明:《对北京大学的愤言》,《每周评论》1919年4月27日。

蔡元培在北大大胆聘用的革命学者和进步人士、营造的浓郁学术环境和氛围、支持成立的各类社团活动,使毛泽东受益匪浅。特别是毛泽东离京回湘之后的一段时间内,蔡元培依然通过各种形式给毛泽东以大力支持,更令毛泽东终生难忘。

第一,毛泽东积极参加蔡元培创办或支持成立的各种社团组织和活动,收获颇丰,特别是在作为正式会员的新闻学研究会、哲学研究会和平民教育讲演团中,学到了知识和技能,提高了思想水平和人生境界。

蔡元培实施的“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激活了北大校园,形成了“百家竞起、异说争鸣”的生动局面。各种学会、研究会、社团、报刊如雨后春笋般涌现, 北大相继成立了进德会、新闻学研究会、哲学研究会、少年中国学会、雄辩会、体育会、史学会、经济学会、音乐研究会、画法研究会、数理研究会、救国会、马克思学说研究会、社会主义研究会、阅读报社、书法研究社、国民杂志社、新潮杂志社、平民教育讲演团等,并注意与北京其他高校互通有无,建设联盟团体,推动群体发展,构建共生机制,奠定了北大思想自由、兼容并包、学术研究、社团活动与开放办学的传统和精神。*韩萌、张国伟:《战略联盟:世界一流大学群体发展的共生机制研究》,《教育研究》2017年第6期。

毛泽东参加的北京大学新闻学研究会,正式成立于1918年10月14日,这是我国第一个有组织的新闻学研究团体,为我国“报业教育之发端”。毛泽东在《北京大学日刊》上看到成立新闻学研究会并招收会员的《校长布告》后,立即报名参加,成为该会第一届学员,并获得了“听讲半年”的会员证书。蔡元培在成立大会演说词中,提出了新闻学研究会的两项任务:一是“介绍欧美新闻学”;二是“总结我国新闻界之经验”。

1919年2月19日,新闻学研究会举行改组大会,毛泽东等26人到会,蔡元培亲临演说,并被选为会长。他亲自为该会制定了8条简章,其宗旨为“灌输新闻知识,培养新闻人才”。新闻学研究会的学习内容和研究方向,主要包括新闻的选题、采访、搜集、撰写、编辑、校阅,以及新闻通讯社的组织、管理、规范、扩展等。研究会每周由导师讲授两次新闻学课程,文科教授徐宝璜为主任导师,讲授新闻学原理;著名报人邵飘萍为兼任导师,讲授办报经验。邵飘萍是中国新闻理论的开拓者和奠基人,新闻摄影家,素以“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自勉,深得蔡元培校长赞赏,被聘为北大教授。他集主笔、记者、经营和教学于一身,被誉为“新闻全才”“乱世飘萍”“一代报人”“铁肩辣手”“快笔如刀”等,被冯玉祥将军称赞为“飘萍一支笔,胜抵十万军”。

据毛泽东回忆,他从邵飘萍那里学到不少新闻写作知识与办报办刊技能。邵飘萍每周讲课两小时,讲义后来被整理成为《实际应用新闻学》(又名《新闻材料采集法》)一书,1923年9月由北京京报馆出版。邵飘萍除了为毛泽东等会员系统讲授有关报刊的地位、作用、任务外,还根据自己多年的办报办刊经验和体会,讲解如何选题、组稿、采访、编辑、校对、排版、印刷等整套业务知识,介绍国内报界和世界各重要通讯社的情况,可以说是比较完整、系统、规范的新闻学教育。作为李大钊和罗章龙秘密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的同道,邵飘萍是中国最早宣传社会主义思潮、马克思学说和介绍俄国十月革命的新闻先驱之一。1920年,邵飘萍撰写了《新俄国之研究》与《综合研究各国社会思潮》两本介绍、宣传马克思主义的重要著作,对青年毛泽东产生了重要影响。1936年7月,毛泽东与斯诺谈起在北大学习新闻学的往事时深情地说:“特别是邵飘萍,对我帮助很大。他是新闻学会的讲师,是一个自由主义者,一个具有热烈理想和优良品质的人。”*[美]埃德加·斯诺:《西行漫记》,董乐山译,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112页。

1919年10月16日,蔡元培亲自主持了北大新闻学研究会举行的第一次期满结业式,他在致词后逐一向学习期满结业者颁发证书。毛泽东等32人获“听讲半年证书”。结业名单登载于《北京大学日刊》第465号(10月21日)。半年的连续学习与研究活动,使毛泽东增长了新闻学的理论知识和实践技能,甚至使他萌生了终生从事新闻工作的志向。1921年1月16日,毛泽东参加新民学会在长沙文化书社举行的例会,在讨论“会员个人生活方法”时,他认真地说:“我可愿做的工作:一教书,一新闻记者,将来多半要赖这两项工作的月薪来生活。……至少消费,赞成简单,反对奢泰。”*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上卷,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78页。也就是说,青年毛泽东曾把当一名“新闻记者”作为早期工作的选择之一,作为一种谋生的手段和人生的平台。1921年8月,毛泽东在长沙创办了湖南自修大学,在该校开设的12门文科课程中,就有“新闻学”。

参加蔡元培任会长的北大新闻学研究会,为毛泽东后来创办并主编影响全国的《湘江评论》《新湖南》《新时代》《政治周报》等刊物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也为他以后撰写评论稿和新闻稿提供了知识和技能储备。笔者查阅了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等编辑的《毛泽东早期文稿(1912-1920)》一书,毛泽东从离京回湘后的1919年7月14日到第二次进京前的1919年12月1日,在各种报刊发表文章多达56篇,确实进入了一个思想喷涌、新意迭见的激越时期。据初步统计,自1949年1月起,毛泽东连续为新华社撰写了一系列笔锋犀利的评论稿和新闻稿,仅1-4月份就写了9篇,被称为新华社“首席记者”。计有:《评战犯求和》(1月5日),《四分五裂的反动派为什么还要空喊“全面和平”》(2月15日),《国民党反动派由“呼吁和平”变为呼吁战争》(2月16日),《评国民党对战争责任问题的几种答案》(2月18日),《南京政府向何处去?》(4月4日),《向全国进军的命令》(4月21日),《我三十万大军胜利南渡长江》(4月22日),《人民解放军百万大军横渡长江》(4月22日),《南京国民党反动政府宣告灭亡》(4月24日),这些文稿语言之洒脱、分析之透彻、评论之深刻,令人拍案叫绝。

在图书馆工作期间,毛泽东还参加了北京大学哲学研究会。该会于1919年1月25日正式成立,由胡适、杨昌济、马叙伦、梁漱溟等发起组织。据罗章龙回忆,蔡元培实际上是该会领导人。在该会授课的北大著名哲学教授中,胡适讲“中国哲学”,徐炳昶讲“法国哲学”,张颐讲“康德哲学”,梁漱溟讲“印度哲学”。在该会老师辅导下,毛泽东阅读了大量中国古代哲学著作和包括18世纪法国唯物主义者在内的西方资产阶级哲学著作,这进一步拓宽了他的知识视野、锤炼了他的哲学思维。

更重要的是,在北大哲学研究会的这段时间,毛泽东养成了日后热爱哲学、学习哲学、研究哲学、感悟哲学的浓厚兴趣。在其创立的湖南自修大学中,毛泽东不仅开设了哲学课,还成立了“哲学研究会”,并为学校图书馆购置了大批哲学书籍。特别是在延安时期,毛泽东对哲学一度十分痴迷。斯诺到保安采访后记述道:“毛泽东是个认真研究哲学的人。我有一阵子每天晚上都去见他,向他采访共产党的党史,有一次一个客人带了几本哲学新书来给他,于是毛泽东就要求我改期再谈。他花了三四夜的功夫专心读了这几本书,在这期间,他似乎是什么都不管了。他读书的范围不仅限于马克思主义的哲学家,而且也读过一些古希腊哲学家、斯宾诺莎、康德、歌德、黑格尔、卢梭等人的著作。”*[美]埃德加·斯诺:《西行漫记》,董乐山译,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59页。

毛泽东不仅学哲学、悟哲学,而且还讲哲学、著哲学。1937年4月至卢沟桥事变前,毛泽东连续给“抗大”学员讲授《辩证法唯物论》,还撰写了6万余字的《辩证法唯物论(讲授提纲)》,分三章十六节,后来出版了单行本。为了说明中国传统哲学中的知行关系,毛泽东备课时曾经再次研读《船山遗书》。“由于手头《遗书》不全,后来还写信给在长沙主持八路军办事处的徐特立,请设法从湖南补齐所缺各册。”*汪澍白:《毛泽东思想与中国文化传统》,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1987年,第30页。他每星期二、四上午讲课,每次讲四小时,下午还参加学员讨论,共授课110多小时,历时3个多月。*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1卷,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673页。他的讲课,密切联系中国革命实际,语言通俗易懂,使学员充分认识到掌握历史唯物论和辩证法、努力克服教条主义的重大意义。当时在抗大学习、听课的江华(新中国成立后曾任中共浙江省委第一书记、南京军区政委、最高人民法院院长等职)回忆说:“当时不少中央领导同志到校授课,给我印象最深、最有教益的是毛泽东同志讲授的哲学课。毛泽东讲授哲学课的题目是《辩证法唯物论》。他讲课生动活泼、深入浅出、通俗易懂。他常常是引用一些通俗的事例,如人手掌上的拇指和其它四指的关系、象棋中的攻防关系、战争中的外线和内线的关系等等,来阐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本观点。”*江华:《功绩永垂青史 风范长留人间》,《缅怀毛泽东》(下),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215-216页。后来,他把讲稿中的两节进行修改完善,成为收入《毛泽东选集》第一卷中的《实践论》和《矛盾论》这两篇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大众化的高峰之巅”和“照亮中国革命和建设道路的璀璨明珠”。

居京期间,毛泽东还参加了北大平民教育讲演团。1919年3月7日,《北京大学日刊》刊出《北京大学平民教育讲演团征集团员启》和《北京大学平民教育讲演团简章》,这是在蔡元培支持下,由邓中夏、许德珩等发起,在校长办公室举行成立大会的一个社团组织,最初有团员39人,后来发展到60多人。该团团员经常到街头、闹市及郊区向工人、农民讲演,宣传爱国主义思想及传授文化科学知识。这使毛泽东有机会了解工人和农民的生活与工作状况,积累了发动、宣传和教育工农群众的初步经验。

第二,毛泽东充分利用在长沙为蔡元培讲演作记录的难得机遇,再次向蔡元培学习、请教,并将演讲稿在国内外广泛散发、宣传,在学界留下了一段“蔡孑民讲,毛泽东记”的文缘佳话。

除了在北大校园与蔡元培的交往之外,毛泽东还在湖南长沙聆听了多场蔡先生的讲演并为他做记录员,获益良多。1920年10月25日至11月5日,湖南教育会在长沙举办中外名人“学术讲演会”,邀请美国哲学家杜威、英国哲学家罗素,以及蔡元培、吴稚晖、李石岑、章太炎、张东荪等国内名流,分别由北京、上海到湖南长沙讲演,以“急顺世界之潮流,藉促学界之进步”。蔡元培于10月26日抵达长沙,居住在明德学校。他在湖南停留9天,讲演12场次。这在湖南是颇为轰动的学界大事。

由于毛泽东在北大图书馆工作时与蔡元培多有接触,而且他当时担任“湖南一师”附小校长、“湖南一师”校友会会长,又是湘潭教育促进会文牍干事、长沙文化书社负责人和湖南俄罗斯研究会书记干事,所以他积极参与了讲演大会的筹备和接待工作,并被长沙《大公报》聘为“特约记录员”。毛泽东记录的蔡元培、吴稚晖、杨端六的讲演词,都发表在湖南《大公报》开辟的“名人讲演录”中。蔡元培除按教育会安排预定讲演7次外,还应周南女校、明德学校、省立女子师范、第一中学、岳云中学等校之邀,增讲5次,共讲12次。其中,有两场讲演由毛泽东作记录,均在《大公报》刊出。

毛泽东当时速记的这两篇蔡元培讲演词,是极其珍贵的历史文献。一篇是蔡元培10月27日下午应邀在周南女校所作的讲演,题目是《美术的价值》。他指出,“美术的价值,可得五项”:“第一,复杂而又统一”;“第二,改造自然”;“第三,感情的具体表现”;“第四,提起研究科学的兴味”;“第五,代替宗教”。湖南教育会《名人讲演集》中未载此篇,蔡元培自己亦未曾过目,但却被毛泽东记录下来,后连载于1920年11月5日、9日的湖南《大公报》上,署名是“蔡孑民讲,毛泽东记”。《大公报》刊发时,篇首有毛泽东写的“记者按”:“蔡先生的话,有好些听不清楚。此篇所记,只其大略。开首两段,是周世钊先生记出给我的。”这是绝无仅有的一篇,极其珍贵。不知为何,高平叔没有将这篇演讲稿收录于《蔡元培全集》之中,但他在其所写的《蔡元培与毛泽东》一文中则附录了经其校勘的演讲稿全文。*高平叔:《蔡元培与毛泽东(续)》,《群言》1986年第3期。

毛泽东所记的另一篇,是蔡元培10月28日在“湖南一师”发表的讲演,题目是《对于学生的希望》,这是预定的讲演之一。他说:“五四运动以来,全国学生界空气为之一变。许多新现象、新觉悟,都于五四以后发生,举其大者,共得四端。”“一、自己尊重自己”;“二、化孤独为共同”;“三、对自己学问能力的切实了解”;“四、有计划的运动”。他还对学生提出了五点要求:“一、自动的求学”;“二、自己管理自己的行为”;“三、平等及劳动观念”;“四、注意美的享受”;“五、社会服务”。毛泽东的这次长篇记录稿连载于1920年10月30日、31日和11月3日、5日、6日的湖南《大公报》上,署名也是“蔡孑民讲,毛泽东记”。后载于《北京大学日刊》第816号(1921年2月25日)。该篇被高平叔编录于《蔡元培全集》第4卷之中。

为扩大受众面,及时宣传蔡元培的教育思想,毛泽东将《大公报》及时寄给当时在法国勤工俭学的朋友们。他的“湖南一师”同学、留法学员贺果曾在1921年1月13日的日记中写道:“晚上看湖南寄来的大公报附张,专记此次杜威、罗素及蔡吴诸名人讲演。”*王爱枝主编:《恰同学少年——毛泽东与师长学友的交往》,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05页。

这次讲演记录活动,给了毛泽东非常深刻的印象和影响。1936年9月22日,他在给蔡元培的公开信中还提起了“湘城讲座”之事。他无限感慨地回忆说:“五四运动时期北大课堂,旧京集会,湘城讲座,数聆先生之崇论宏议,不期忽忽二十年矣!”*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毛泽东书信选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66页。他在信中谦称自己为“曾聆教益之人”,可见他对这次讲座的珍视和对蔡元培的崇敬。

第三,蔡元培“素称长厚,性复慷慨”,对青年毛泽东的支持和帮助,不仅限于燕园之内,而且延展于其后诸年。其中之一便是他对毛泽东创办的湖南自修大学的首肯、宣扬和支持。

毛泽东离开北大投身革命活动之后,蔡元培对他依然大力支持。蔡元培对湖南自修大学的呼吁和推介,便是一例。党的“一大”之后,毛泽东考虑到需要有一个学习马列主义、训练革命骨干和进步知识分子的教育场所,便与被他称为“肯做事,像一条牛”的中共“一大”代表何叔衡一起,主动联络船山学社社长贺民范,利用该社房屋和经费,于1921年8月创办了湖南自修大学,使弘扬湖湘文化的传统场所转变成为传播马克思主义、培养优秀人才和革命干部的教育阵地。那位“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的革命先烈夏明翰,便是该校第一位入学就读的学生,后留校任教。

湖南自修大学成立之初,由贺民范挂名校长,毛泽东任指导主任,负实际领导责任,并从1922年4月起任校长。这是党的“一大”后全国创办的最早的一所传播马克思主义、培养革命干部的新型学校,后人称为“最初的党校”,开创了我国马克思主义教育的新纪元。毛泽东亲书“湖南自修大学”匾名,起草《湖南自修大学创立宣言》,拟定《湖南自修大学组织大纲》,撰写《湖南自修大学入学须知》,阐明自修大学创办的动因、性质、宗旨和讲授与学习方法。1922年11月,毛泽东特邀中共“一大”代表、《共产党宣言》译者、马克思主义哲学家李达(曾任《新青年》编辑、《共产党》月刊主编、中共中央局宣传主任等)担任湖南自修大学学长,主持教务。

湖南自修大学是一所与旧式大学根本不同的新型大学,是一种平民主义的大学。它在教育制度、组织形式、学习方式、招生制度、学生管理等方面均有所创新,是毛泽东早期教育思想的集中体现。1921年8月16日至20日,毛泽东起草的《湖南自修大学组织大纲》(共13章31条)在湖南《大公报》连载。《大纲》规定自修大学的宗旨是:“本大学鉴于现在教育制度之缺失,采取古代书院与现代学校二者之长,取自动的方法,研究各种学术,以期发明真理造就人才,使文化普及于平民,术学周流于社会。”*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上卷,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84页。著名教育家李石曾称其“诚足为一新教育制度之新纪元”和“高等教育普及之先导”,这使毛泽东深受鼓舞。

湖南自修大学的招生,不论身份,不拘年龄,不限资格;主要采用自学、小组讨论、师生互动、自由研究的学习方法,坚决反对旧教育的注入式、填鸭式教学,倡导实施新教育的启发式、研讨式教学;学生不收学费,寄宿者只收膳费。该校设文、法两科:文科有中国文学、西洋文学、英文、伦理学、心理学、教育学、社会学、历史学、地理学、新闻学、哲学等12门课程;法科有法律学、政治学、经济学等3门课程。*中国大百科全书总编辑委员会《教育》编辑委员会:《中国大百科全书(教育)》,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5年,第125页。每个学员至少选修其中1个科目。学校积极聘用思想先进、经验丰富的教员,如毛泽东、李达、何叔衡、李维汉、易礼容、罗宗翰、夏明翰等。校内设有图书馆,大量搜集、采购当时的各种进步书刊;学校还成立了中国文学研究会、哲学研究会、经济学研究会、教育学研究会、心理学研究会等各种“研究会”,并设立了相关“研究所”。从湖南自修大学的招生改革、学习方法、课程设置、图书购置、成立各种学术社团和研究所、主张讨论式和研究式教学等方面来看,毛泽东显然也深受在北大学习时蔡元培校长办学理念和教学改革的重要影响。

为适应赴法勤工俭学的需要,湖南自修大学于1922年4月开办了法文专修班,首次招生30余人。5月5日,在“湖南一师”大礼堂隆重举行了纪念马克思诞辰104周年大会,毛泽东深入浅出地作了题为“共产主义”“共产主义与中国”的两次重要演讲,撼人心魄。9月,湖南自修大学又开办了“附设成人补习学校”,毛泽东任指导主任,夏明翰任教务主任,招收学生100余人。补习学校由自修大学学生兼任教职员。课程设置有国语、英语、数学、历史、地理5 科。虽然“课程和当时一般中学差不多,但课程的内容却有分别,主要是讲授革命理论,以武装青年学生的头脑。语文课的教材,都是宣传革命斗争的文章。课外时间,还组织学生阅读进步书刊;经常举行时事报告会,以启发学生的革命思想”*周世钊:《毛主席青年时期的故事》,北京: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1977年,第79页。。李达除系统讲授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外,还编写了《马克思主义名词解释》作为教学参考资料,印发给学员,人手一册。

蔡元培得知毛泽东创办了湖南自修大学,高度赞同,并欣然应聘为名誉校董。蔡元培收到《湖南自修大学组织大纲》后,先是为湖南自修大学即兴题词:“湖南学者乃有自修大学之创设,购置书器,延聘导师,因缘机会,积渐扩张,要以学者自力研究为本旨。”*高平叔:《蔡元培年谱》,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67页。接着又写了一篇题为《湖南自修大学介绍与说明》的长文,发表在1922年8月出版的上海《新教育》第5卷第1期上。他在撰文中对湖南自修大学赞许有加、广为推介,誉为全国各省新设大学之榜样。文末还附录了《湖南自修大学组织大纲》全文。他指出:“我的观察,一地方若是没有一个大学,把有学问的人团聚在一处,一面研究高等学术,一面推行教育事业,永没有发展教育的希望。”他高兴地写道:“我近来读到《湖南自修大学组织大纲》,他的注重研究,注重图书馆、实验室,全与我的理想相合,我欢喜得了不得。……合吾国书院与西洋研究所之长而活用之,其诸可以为各省新设大学之模范者与?”*高平叔:《蔡元培全集》(第4卷),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245-247页。

在蔡元培影响下,1923年3月25日,上海《东方杂志》第20卷第6号转载了毛泽东撰写的《湖南自修大学创立宣言》;在蔡元培的赞许下,毛泽东和李达一起,于4月10日创办了湖南自修大学校刊——《新时代》月刊,并在第1卷第1期上转载了蔡元培所写的《湖南自修大学介绍与说明》一文。《新时代》月刊是一份系统宣传马克思主义和深入探讨中国革命问题的进步刊物,创刊号第一篇文章是毛泽东所写的《外力、军阀与革命》,还有李达的《何谓帝国主义》。该刊共出版4期。8月,自修大学又增设了附设中学,招收初级中学生1个班,从而形成了补习学校、中学部、大学部相互衔接的完整教育体系,先后培养了来自湖南34个县和外省4个县的200余名进步青年,这些进步青年后来大多成了中国革命的骨干力量和领导人才。

湖南自修大学从1921年8月建校到1923年11月10日被湖南省长赵恒惕以“所倡学说不正有碍治安”而强行关闭,只有近两年半的办学时间,但却形成了一整套切实可行、行之有效的新型的教育模式与教学方法。毛泽东创办湖南自修大学的这段经历,是中国共产党人对旧教育实行全方位革命改造的一次实际试验,也使毛泽东一直对这种具有成人教育和终身教育性质的高等院校颇有好感。后来,毛泽东又先后在苏区和陕北创办了“马克思共产主义学校”(1933年3月)、“苏维埃大学”(1933年8月)、“中共中央党校”(1935年10月)、“中国人民抗日军政大学”(1937年1月,简称“抗大”)、陕北公学(1937年9月)、鲁迅艺术学院(1938年4月)、中国女子大学(1939年7月)、华北联合大学(1939年9月)、中国医科大学(1940年9月)、延安大学(1941年9月)等。他还经常到这些“大学”为学生讲课、作报告。有人统计,1937年6月1日陕北公学成立后,1937年10月19日至1939年7月11日,毛泽东两年内先后到该校演讲11次。“1938年,是毛泽东对抗大讲话最多的一年,至少有17次。”*孙国林:《毛泽东与抗日军政大学》,《党史博采》2015年第1期。1945年2月15日,毛泽东在中央党校第五部、六部报告会上作讲演时还说过:“一九三七年、一九三八年,进抗大的学生过五关斩六将,像潮水一样涌向延安,滔滔而来,源源不断。我那时不太忙,给他们三天一小讲,五天一大讲。”*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毛泽东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258页。作为职业革命家,他革命不忘教育,教育不离革命,是一名出色的“干部教育演讲家”。斯诺夫人海伦曾把毛泽东誉为“中国的列宁”。

毛泽东在革命战争年代创办的“革命大学”,先后培养和造就了几十万优秀的党政军干部与专业技术人才。对此,毛泽东甚为满意,认为这是“一个新发明的大学制度”。1939年5月20日,他在延安在职干部教育动员大会的讲话中说:“讲到大学,我们这里有马列学院,抗日军政大学,女子大学等等,这都是很好的。在外边有北京大学、复旦大学等等,在外国有牛津大学、巴黎大学等等,他们都是学习五年、六年便要毕业,叫做有期大学。而我们这个大学,可算是天下第一,叫做无期大学……我们这样的大学,是延安独创,不过是任何人都可以进的,不论在什么地方,华北、华中、华南各地,不论什么人,共产党员也好,不是共产党员也好,都可以进这个长期大学的。”*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毛泽东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83页。

四、蔡元培有恩于青年毛泽东

当年的北大学生冯友兰在其所著《三松堂自序》中曾这样评价蔡元培:“他所以得到学生们的爱戴,完全是人格的感召。道学家们讲究‘气象’,譬如说周敦颐的气象如‘光风霁月’。又如程颐为程颢写的《行状》,说程颢‘纯粹如精金,温润如良玉,宽而有制,和而不流。’……这几句话,对于蔡元培完全适用。这绝不是夸张。我在第一次进到北大校长室的时候,觉得满屋子都是这种气象。”*冯友兰:《三松堂自序》,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297-298页。毛泽东也感受和沐浴了这种“气象”,深为蔡元培的人格和德行所感动。概言之,蔡元培不仅有启于、有助于、有益于青年毛泽东,而且有恩于青年毛泽东。这里的“有恩”,主要是指他对毛泽东岳父杨昌济教授的“丧事襄办”、对毛泽东妻子杨开慧同志的“全力营救”、对中国共产主义运动的大力支持和对中国共产党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积极推动。

第一,蔡元培事无巨细、每必躬亲,尽最大努力襄办毛泽东的老师和岳父杨昌济的丧事,令身临其境、耳闻目睹的毛泽东感激不尽。

杨昌济于1920年1月17日在北京逝世后,蔡元培含悲为其发布启事、襄办丧事、举行追悼会、为遗属集资、办理运柩护照等。他与章士钊、范源濂、杨度、黎锦熙、毛泽东等29人联名,在1月22日《北京大学日刊》第521号上发表《启事》,称杨怀中先生“操行纯洁,笃志嗜学,……雍容讲坛,寒暑相继,勤恳不倦,学生景从。……参稽群籍,口讲之暇,复有译述,精神过劳,因遂致病。……先生固将以嗜学终其身”*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等:《毛泽东早期文稿(1912-1920)》,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602页。,并“为杨昌济逝世征集赙金”,为其遗族“谋集资以裨生活”。*高平叔:《蔡元培全集》(第3卷),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382页。1月23日,蔡元培又同胡适、马寅初、陶履恭等人联名在《北京大学日刊》第522号上发表另一《启事》:“本校哲学系教授杨昌济先生于本月十七日病殁于德国医院,身后极萧条,同人等拟为征集赙金。本校教职员及同学有愿致赙赠者,请送交会计课,以便汇交。”*高平叔:《蔡元培全集》(第3卷),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383页。收集到一定数额后,交由杨昌济家属,以作生活贴补(其中一部分后来杨开慧捐助毛泽东创办了“长沙文化书社”)。

1920年1月25日上午8时许,胸佩白花、臂带黑纱的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在悲壮低沉的哀乐声中,走上北京宣武门外法源寺“悯忠台”上所设的祭坛,沉痛宣布杨昌济先生追悼大会开始。稍顷,毛泽东作为逝者的学生缓步走上祭坛,首先向挂在灵堂正中的遗像三鞠躬,然后哽咽地宣读了由蔡元培、毛泽东等29人联名发布的《治丧辞》,语言悲切,催人泪下,深切悼念这位哲学家、伦理学家、教育家、新民学会的精神导师——杨昌济先生。

毛泽东此次抵京,本是为推进“驱张运动”而来。1919年12月18日,作为团长,毛泽东率领湖南“驱张请愿团”成员100余人,声势浩大地前往北京,开展控诉、请愿、组织平民通讯社、揭露张敬尧罪行等活动。张敬尧是亲日派皖系军阀段祺瑞的忠实走卒,1918年3月率北洋军强行进驻湖南就任督军兼省长,他伙同其三个弟弟张敬舜、张敬禹、张敬汤,在湖南纵兵抢掠、滥发纸币、盗押矿产、强种鸦片、勒索军饷、践踏教育、伪造选举。湖南人民对恣意妄为、无恶不作的张氏四兄弟极为痛恨,时谚称:“堂堂呼张,尧舜禹汤,一二三四,虎豹豺狼,张毒不除,湖南无望。”湖南人民对其恨之入骨。1919年11月25日的湖南《大公报》报道:张敬尧一伙“植党营私,如昏如醉,刮削民膏,牺牲民意,草菅人命,蹂躏民权,置人民于无何有之乡,唯一己之骄奢是纵”。为了把专横跋扈、残害人民的张敬尧逐出湖南,毛泽东审时度势、顺风张帆,广泛联络社会各界人士,在湖南发起组织了一场以学生罢课、教师罢教、工人罢工、商人罢市为主要斗争形式的声势浩大的“驱张运动”,并被推选为赴京“驱张请愿团”团长。毛泽东不负众望、中流掌舵,率领由100余名代表组成的先锋队,乘车赶赴北京,为“驱张运动”奔走呼号。然而,令毛泽东悲痛欲绝的是,就在他到京的第30天,与他关系最密切、对他影响最大的恩师杨昌济,竟因久病不愈而在医院溘然长逝。

杨昌济是蔡元培的好朋友、好同事,也是毛泽东在“湖南一师”和北京大学时的老师。他将教书视为一项神圣的事业,被誉为“第一师范的孔夫子”。他思想开明、进步,为人刚正、真诚,一直以“强避桃源作太古,欲栽大木拄长天”*杨开智:《回忆父亲杨昌济先生》,《湖南文史资料选辑》第11辑,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22页。自勉。从1913年在“湖南四师”相识至1920年先生谢世,毛泽东与杨昌济亲密的师生情谊长达8年。毛泽东的理想追求、品德养成、哲学兴趣,读书之博、之勤、之恒,以及读书过程中圈点批注、食必求化的习惯,都是得杨昌济先生之“真传”。自幼饱读儒家经典并精研宋明理学、服膺程朱的杨昌济,不仅以其“贯通古今、融合中西”的哲学和伦理学思想使青年毛泽东茅塞顿开,尤以他的忧国情怀、道德操守、人格魅力和治学精神,赢得了毛泽东的由衷敬佩与爱戴。就此而言,杨昌济与毛泽东之间有着深刻的思想联系,并非一般意义上的师生关系或翁婿关系。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杨昌济是青年毛泽东的知识良师和人生导师,是指导他了解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近代文化的一个重要领路人。正如周谷城所言:“毛主席学问渊博,中西哲学无所不窥,是与杨先生早年的影响分不开的。”*周谷城:《毛主席的四位老师》,《纵横》1984年第1期。毛泽东对杨昌济特别敬仰,一直称他为“恩师”,赞颂他“弘通广大,最所佩服”*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等:《毛泽东早期文稿(1912-1920)》,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431页。。1937年,他同斯诺谈话时说:“在我的青年时代杨昌济对我有很深的影响,后来在北京成了我的一位知心朋友。”又说:“他对自己的伦理学有强烈信仰,努力鼓励学生立志做有益于社会的正大光明的人。”*[美]埃德加·斯诺:《西行漫记》,董乐山译,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112、107页。

1920年1月,杨昌济因病重住进北京西山医院,当时毛泽东正忙于“驱张运动”。据周世钊回忆:“毛主席到北京后,和同去的代表,每天在寒风积雪中奔走于大街小巷,联络在京的湖南学生、湖南议员和湖南名人、绅士,向他们宣传张敬尧的罪恶,要求他们支持驱张运动。”*周世钊:《毛主席青年时期的故事》,北京: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1977年,第44页。12月20日,毛泽东作为请愿团推选的六代表之一,到总统府、国务院、教育部呈送请愿书;12月21日,在北大举行了有北大学生代表参加的声讨张敬尧罪行的集会;12月22日,在其住地兼办公室——北长街九十九号的福佑寺里成立了以揭露张敬尧祸湘虐民罪行为宗旨的“平民通讯社”并任社长,每日及时向京、津、沪、汉等各地报馆发布新闻稿,总计150多份,各地报纸纷纷刊载“平民通讯社”新闻,造成强大的“驱张”舆论;12月28日,毛泽东出席湖南旅京各界公民大会并讲话,同与会者商讨“驱张”办法。1920年1月3日,在北大举行了有北大学生代表参加的声讨张敬尧集会;1月8日,他与邓中夏、罗章龙等在北京陶然亭聚会,讨论“驱张”问题;2月4日,毛泽东等6位谈判代表“以一周期满”,“访靳以践前约”,并两次组织示威游行;2月15日,旅京湖南学会成立,毛泽东被选为编纂干事。“驱张”请愿团在北京先后进行了7次请愿活动。黎锦熙曾在《在峥嵘岁月中的伟大革命实践》一文中写道:“1920年1月4日下午,我到通讯社拜晤毛主席时,在桌上发现一本毛主席研读过的《共产党宣言》,毛主席还指示我精读这本书。当时,毛主席的革命工作非常繁重,却仍然孜孜不倦地研读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用以指导革命实践。这些至今仍给我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案左放着油印机和通讯稿。”*黎锦熙:《在峥嵘岁月中的伟大革命实践——回忆建党前夕毛主席在北京的部分革命活动》,《光明日报》1977年9月14日。这件事情,毛泽东后来在延安曾对斯诺说过:“我第二次到北京期间,读了许多关于俄国情况的书。我热心地搜寻那时候能找到的为数不多的用中文写的共产主义书籍。有三本书特别深地铭刻在我的心中,建立起我对马克思主义的信仰。我一旦接受了马克思主义是对历史的正确解释以后,我对马克思主义的信仰就没有动摇过。”*[美]埃德加·斯诺:《西行漫记》,董乐山译,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116页。1941年9月13日,毛泽东在延安对妇女生活调查团讲话时也说过:“记得我在1920年,第一次看了考茨基著的《阶级斗争》、陈望道翻译的《共产党宣言》,和一个英国人作的《社会主义史》,我才知道人类自有史以来就有阶级斗争,阶级斗争是社会发展的原动力,初步地得到认识问题的方法论。”*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毛泽东农村调查文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1-22页。

尽管毛泽东当时日程安排十分紧张,但仍挤时间多次到医院陪护杨昌济,协助杨开智、杨开慧兄妹照看病父。1月17日杨昌济病逝后,毛泽东又同杨氏兄妹一起为先生守灵,协助杨家料理全部后事,尽了学子之孝心。毛泽东还亲笔为杨昌济写了一副挽联:“忆夫子易帻三呼,努力努力齐努力;恨昊天不遗一老,无情无情太无情。”*唐春元等:《毛泽东谈生死》,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14年,第168页。

当毛泽东和杨开慧一家准备扶柩南返故里时,为使沿途能顺利通行,蔡元培于2月2日特写一份手札给北大有关职能部门,要求快速办理杨昌济的“运柩护照”。他写道:“文牍处[课]:速呈教育部,请转咨陆军部即发杨昌济教授运柩护照。蔡”*高平叔:《蔡元培全集》(第3卷),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387页。。蔡元培这次尽心竭力地筹办杨昌济丧事,毛泽东在京身临其境,耳闻目睹,刻骨铭心,对蔡元培校长感激不尽。

第二,蔡元培钦敬革命志士、痛恨反动军阀,利用自己的身份和声望,几度联络社会知名人士,全力营救毛泽东的妻子杨开慧,令毛泽东终生难忘。

毛泽东率秋收起义部队到井冈山创建革命根据地、开辟江西苏区期间,根据党组织安排,杨开慧(1921年加入中国共产党)留在长沙东乡板仓秘密开展党的工作。1930年8月至9月,毛泽东和朱德率红一方面军3万余人,分三路围攻长沙,终因其城防坚固、重兵把守而久攻不下,遂于9月12日主动撤围退军,返回赣南根据地。时任湖南省政府主席、清乡司令部司令何键恨之入骨,随即在全省大肆捕杀共产党人和革命群众,组织“铲共义勇队”和“清乡队”四处抓人,并贴出告示,悬赏大洋1000元“缉拿毛泽东的妻子杨开慧”。

由于群众的掩护,杨开慧曾两次脱险。10月24日,一直在外参加地下革命活动的杨开慧潜回板仓看望母亲和孩子,不幸被在附近窥伺多日的密探发现。60多名“清乡队”队员,在何键手下的特务、伪“湖南国术训练馆”教官范瑾熙带领下突然包围了杨家大屋,杨开慧不幸被捕,被关入长沙陆军监狱。敌人要她登报声明退党并与毛泽东脱离夫妻关系,即可获得自由,遭到杨开慧的严词拒绝。

10月29日,长沙《大公报》刊登了“共首毛泽东之妻”杨开慧被捕的报道。蔡元培从报纸上和杨母向振熙处得知消息后,便迅即联合部分社会知名人士展开了营救行动。出于对毛泽东的师生友情和对革命志士的钦敬,他奔波呼号,多次打电报给何键,要求保释,但卑鄙的军阀何键居然阳奉阴违、先斩后奏,于11月14日将杨开慧在长沙浏阳门外识字岭秘密枪杀,第一枪并未击中要害,她的身体还在颤动,惨无人道的刽子手又补了两枪,鲜血淋漓的杨开慧英勇就义,时年29岁。*向琼:《追忆杨开慧牺牲前后》,《文史精华》2015年第6期。牺牲前,杨开慧对前来探监的亲友说:“死不足惜,惟愿润之革命早日成功!”*毛岸青、邵华:《想您,亲爱的妈妈!——纪念杨开慧烈士诞辰100周年》,《人民日报》2001年10月24日。

据作家肖永义(笔名楚天舒)记述:“开慧同志被捕后,党组织和革命群众立即开展了紧张的营救活动。她六十岁的老母和她的哥哥杨开智、嫂嫂李崇德还先后到了南京、上海等地。他们在上海找到杨怀中先生的好友蔡元培先生,蔡先生立即联合了几位社会知名人士联名打电报给何键,要求保释杨开慧同志。反动透顶的何键得电后,竟采取阴险狠毒的手法,决定立即枪杀开慧同志,然后复电,推说电报来迟。”*肖永义:《骄杨赞——纪念毛主席词<蝶恋花·答李淑一>写作廿周年》,《解放军文艺》1977年5月号。营救虽未成功,但对蔡元培的鼎力相助,毛泽东一直铭记在心。

1930年12月,正在中央苏区部署第一次反“围剿”的毛泽东从敌人的报纸上看到“共产党匪首毛泽东之妻杨开慧在长沙被处决”的消息后,“泪飞顿作倾盆雨”,痛彻心扉,彻夜失眠,当即给杨开慧的亲属写信说:“开慧之死,百身莫赎!”*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上卷,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323页。并寄去30块银元请妻兄杨开智(再托亲友伏慎初)为杨开慧修墓立碑,上刻“毛母杨开慧墓。男岸英、岸青、岸龙刻。民国十九年冬立”等字样。在杨开慧烈士陵园里,至今还保留着板仓人民用这笔钱为烈士竖立的墓碑。营葬后人诗曰:“开慧之殇恸糜涯,韶山红日板仓霞。百身莫赎悲何切,营奠刊碑托伏家。”*伏家芬:《韶山红日板仓霞——纪念毛泽东诞辰120周年》,《湘潮》2013年第11期。

据1929年至1933年担任毛泽东机要秘书的曾碧漪回忆:毛泽东和贺子珍有一次吵架吵得很厉害。“起因是毛委员得知杨开慧同志在长沙被国民党反动派杀害的消息后,心里很难过,连着两天没吃饭。贺子珍同志见毛委员这样难过,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使毛委员很恼火。毛委员说:杨开慧同志是为革命牺牲的,是革命烈士,我们都应该感到痛心,都应该深深地怀念她。你如果有革命同情感,也应该和我一样两天不想吃饭!”*曾碧漪:《回忆毛主席》,《缅怀毛泽东》(上),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第428页。由此可见,毛泽东与杨开慧感情深厚,对她的牺牲非常悲痛。

毛泽东对杨开慧应该说是情动终生。1975年7月14日晚,82岁的毛泽东听芦荻连续读两遍王粲的《登楼赋》后说道:“赋里含有故土之思。人对自己的童年、自己的故乡、过去的朋侣,感情总是很深的,很难忘记的,到老年更容易回忆、怀念这些。写《到韶山》,就是想起了三十二年前的往事,对故乡是很怀念的。写《答友人》,说‘斑竹一枝千滴泪,红霞万朵百重衣’,就是怀念杨开慧的,开慧就是霞姑嘛!可是现在有的解释不是这样,不符合我的思想。”*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6卷),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599页。因为杨开慧号霞、字云锦。当年毛泽东给杨开慧写信,开头总是称“霞”,杨开慧则称他为“润”。新中国成立后,毛泽东提到杨开慧时,也多次以“霞姐”、“霞姑”称谓,所以有人称他们的结合为“韶山红日板仓霞”。

第三,蔡元培尽其所能地支持中国共产主义运动,不顾国民党反动派的警告与恐吓,多次利用个人威望和“中国民权保障同盟”营救共产党人和民主人士,并强烈谴责“黄庞流血事件”,大力支持工人运动,令毛泽东感动不已。

关于“共产主义”,蔡元培在1926年2月4日与《国闻周报》记者谈话时曾指出:“共产主义,为余素所服膺者。盖生活平等、教育平等,实为最愉快、最太平之世界。”*高平叔:《蔡元培全集》(第5卷),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59页。1929年11月,蔡元培曾为李季撰著、平凡书局出版的《马克思传》撰写序文,他写道:“今人以反对中国共产党之故,而不敢言苏俄,不敢言列宁,驯致不敢言马克思,此误会也。……孙先生于民生主义讲演中,承认马克思为科学的社会主义者……应论世知人之需要,于是马克思传亦为当务之急。”*高平叔:《蔡元培全集》(第5卷),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362页。

1931年6月15日,上海公共租界巡捕房以所谓共产党嫌疑的罪名,逮捕了国际共产主义战士牛兰(Noulens)夫妇。牛兰是共产国际远东局秘书,公开职务是“泛太平洋产业同盟办事处”秘书,暗地担负组织和资助中国工人运动的任务。牛兰夫妇被捕后,在狱中四次绝食以示抗议,生命垂危。蔡元培与宋庆龄闻讯后,多次过问此事,并于8月25日再次致电国民政府,“请求特赦牛兰夫妇”。1932年10月15日,陈独秀在上海被国民党逮捕入狱。10月23日,蔡元培等联名给国民党当局拍去电报,要求爱惜人才,特宽两观之诛,开其自新之路。没想到这一纸电文,却遭到国民党南京市党部的“警告”,称蔡元培等徇于私情,曲家庇护,为反动张目。蔡元培并没有被吓倒,竟两次去监狱看望陈独秀,并为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的《独秀文存》撰写序文。

为尽可能多地营救革命志士和进步人士,蔡元培与宋庆龄、杨杏佛等于1932年12月29日在上海正式宣告成立了“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宋庆龄任主席,蔡元培任副主席,杨杏佛任总干事。同盟的任务,是反对国民党一党独裁,援救一切爱国的革命的政治犯,争取人民的出版、言论、集会和结社自由。为此,国民党南京市党部执委于1933年2月12日作出决议:蔡元培、宋庆龄等擅组民权保障同盟,发表宣言,保障反革命及共党要犯,实破坏本党威信,逾越中委职权,应请中央解散该团体,并于蔡、宋等以警告。3月14日,马克思逝世50周年,蔡元培会同陶行知、李公朴、陈望道等100余人发起纪念会,并在上海青年会举办的讲座上发表了《科学的社会主义概论》的演说。6月18日,杨杏佛被国民党特务暗杀。鲁迅说过,打死杨杏佛,原是对于孙夫人和蔡先生的警告,但他们是坚决的。蔡元培不顾反动派的恐吓,冒着生命危险,为杨杏佛主办一切丧葬事宜,撰写祭文,抚恤遗孤,并在中央研究院设立“杨铨社会科学奖金”以作纪念。

蔡元培和宋庆龄多次以个人或“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名义致电蒋介石、南京中央党部、国民政府,积极为营救许德珩、侯外庐、马哲民、刘煜生、罗登贤、廖承志、陈赓、余文化、陈广、丁玲、潘梓年、李少石、瞿秋白、范文澜等人四处奔走。其中绝大多数人经营救幸免其难。党的“三大”代表、中央候补执委、全国印刷总工会委员长徐梅坤(后改名徐行之),1922年初由陈独秀介绍在上海加入中国共产党,1927年7月在萧山遭国民党反动派逮捕,判为死刑,由于蔡元培出面营救,改判为无期徒刑,后来关押于浙江陆军监狱和浙江反省院8年多,于1935年9月被保释出狱,新中国成立后在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国务院工作,1997年1月在北京逝世,享年104岁。1981年6月3日,邓小平在宋庆龄追悼大会的悼词中说:“(宋庆龄)和鲁迅、蔡元培、杨杏佛等组织‘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同国民党反动派进行针锋相对的斗争,保护和营救了大批中国共产党党员和反蒋爱国民主人士,为革命事业做出了独特的重大贡献。”*新华社:《邓小平同志致悼词》,《人民日报》1981年6月4日。这既是对宋庆龄的深切悼念,也是对蔡元培的高度评价。

蔡元培对毛泽东在湖南领导开展的工人运动,也给予了高度关注和大力支持。1922年1月17日凌晨,湖南劳工会领袖黄爱、庞人铨被湘军总司令、湖南省长赵恒惕残忍杀害。黄、庞两人是优秀的青年工运领袖,也是中国最早为工人阶级解放而牺牲的革命先驱。1921年12月中旬,共产国际代表马林由张太雷陪同从上海到桂林和孙中山会晤,途经长沙时特意在“文化书社”停留,专门与毛泽东、黄爱、庞人铨等人进行了座谈交流,充分肯定了他们开展工人运动的做法和魄力。毛泽东对黄、庞两人被害万分悲痛、义愤填膺,除在长沙组织开展相应的悼念活动外,还到上海向陈独秀详细汇报了两位工运领袖被害经过,确认两人的社会主义青年团员身份,并呼吁全国社会各界声援湖南工人反对赵恒惕运动。2月1日,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在沪召开大会,毛泽东在会上介绍了黄爱和庞人铨被害的经过以及他们加入社会主义青年团等情况,大会决定为他们召开追悼大会,借以推动全国的工人运动。

蔡元培得知这一消息后,于1922年3月26日撰写了《黄庞流血感言》一文,称赞他们是“我们最好的模范”,声援湖南毛泽东等人的革命行动,呼吁“血债血偿”。他写道:“黄、庞两先生从学校毕业后,就到工厂里,……组织湖南劳工会,这是他们实行‘到民间去’的格言,不是我们的模范吗?……虽然被捕入狱,出狱以后还是进行。……这种牺牲的精神,又不是我们最好的模范吗?”他悲愤地写道:“现在两先生竟为劳动运动死了,在两先生自然死而无憾。我们后死的人,就有两种最直接的责任:一是完成两先生还没有做成的事业,二是替两先生复仇。”他坚决指出:“这一回的事变,直接加害的是赵恒惕,即就应该把赵恒惕来偿命。”*高平叔:《蔡元培全集》(第4卷),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74页。

这次血案,使毛泽东认清了反动派的真面目,加快了他建立湖南党组织和工团联合会、推翻赵恒惕军阀统治的步伐。1922年5月,毛泽东在长沙成立了中共湘区执行委员会并任书记,委员有何叔衡、易礼容、李立三、郭亮。区机关设在长沙清水塘,有党员30余人。*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等编:《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上卷,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93页。9月9日,毛泽东、郭亮等组织掀起了湖南第一个工运高潮——粤汉铁路工人大罢工;9月14日,毛泽东、刘少奇、李立三等领导的安源路矿17000名工人大罢工,成为全国工人运动的一面旗帜。之后,毛泽东又组织领导了长沙泥木、缝纫、理发、笔业、印刷、矿业工人的罢工斗争并取得胜利。他后来回忆说:“我第一次在政治上把工人们组织起来了,在这项工作中我开始受到马克思主义理论和俄国革命历史的影响的指引。”*[美]埃德加·斯诺:《西行漫记》,董乐山译,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116页。11月5日,湖南全省工团联合会正式成立,毛泽东任总干事,辖24个工人俱乐部和工会,会员4万余人。12月25日,毛泽东和湖南党组织通过湖南劳工会、湖南全省工团联合会、湖南省学生联合会发动1万多名工人和群众,举行了反对华盛顿会议(亦称“太平洋会议”或“九国会议”)的示威游行,取得了罢工斗争的胜利。

第四,面对国土沦陷、日军入侵的深重民族灾难,蔡元培呼吁抵抗日寇、救亡图存,赞同毛泽东给他的“公开信”主张,积极推动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并多次领衔,联名政界、教育界、文化界知名人士向国民党政府和国际组织致电,强烈谴责日军暴行,呼吁国内与国际社会阻止日军侵华行径。晚年居港期间,蔡元培也尽力为抗日救亡多做贡献。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中国已面临严重的民族危机,但时任国民政府行政院长兼外交部长汪精卫却暴露出明显的亲日倾向,蔡元培对他多次劝诫。一次,汪精卫在南京请他共进晚餐,席间,蔡元培说:“关于中日的事情,我们应该坚定,应该以大无畏的精神去抵抗,我们的后辈也抵抗。中国一定有出路。”*张家康:《蔡元培与中国共产党》,《党史纵览》2006年第11期。言犹未毕,两行热泪潸然而下,泪珠滴入汤盘中,他竟和着汤一饮而尽。听其言而观其行,举座动容,无不肃然起敬。汪精卫则神情尴尬,如坐针毡。1934年7月1日,蔡元培在新加坡《星洲日报》发表题为《日本往哪里去》的文章,文末写道:“总之,如问‘日本往哪里去?’我们的答案是:走往危机的路上去。”*高平叔:《蔡元培全集》(第6卷),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432页。1935年11月4日,蔡元培与冯玉祥等22人向国民党四届六中全会提出《救亡大计案》,要求“切实保障人民言论、出版、集会、居住、信仰之完全自由”“大赦政治犯”“精诚团结”“充实军备”“注意防灾救灾”*高平叔:《蔡元培全集》(第6卷),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614页。等。

1936年8月25日,为推动全国各界联合抗日、救亡图存,共产党公开发表致国民党书。9月22日,毛泽东在延安写了一封长信给横跨政学两界的元老蔡元培,阐述全民抗战方针,倡导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希望得到他的推动和引领。

毛泽东认为,蔡元培是光复会和同盟会有影响的人物,又是当时国民党政府教育、学术和文化界的领袖,主张抗日救国,属于国民党内左派重要代表人物之一。如果把像蔡元培这样的旗帜性人物争取过来,对于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建立,那就一定会起到有力的推动和引导作用。

毛泽东给蔡元培的长信情真意切、语调铿锵、笔锋刚劲,颇有振臂一呼、应者云集之雄风,极具振聋发聩、感人肺腑之力量。毛泽东在信中写道:“今日者何日?民族国家存亡绝续之日。……所谓亡国灭种者,旷古旷世无与伦比,先生将何以处此耶?共产党创议抗日统一战线,国人皆曰可行,知先生亦必曰可行,独于当权在势之衮衮诸公或则曰不可行,或则曰要缓行……先生将何以处此耶?……八月二十五日共产党致国民党书,虽旧策之重提,实救亡之至计,先生将何以处此耶?……从同志从朋友称述先生同情抗日救国事业,闻之而欢跃者,更绝不止我一人,绝不止共产党,必为全民族之诚实儿女,毫无疑义也。然而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持此大义,起而率先,以光复会、同盟会之民族伟人,北京大学、中央研究院之学术领袖,当民族危亡之顷,作狂澜逆挽之谋,不但坐言,而且起行,不但同情,而且倡导,痛责南京当局立即停止内战,放弃其对外退让对内苛求之错误政策,撤废其爱国有罪卖国有赏之亡国方针,发动全国海陆空军,实行真正之抗日作战,恢复孙中山先生革命的三民主义与三大政策精神,拯救四万万五千万同胞于水深火热之境,……建立真正之民主共和国,致国家于富强隆盛之域,置民族于自由解放之林。若然,则先生者,必将照耀万世,留芳千代,买丝争绣,遍于通国之人,置邮而传,沸于全民之口矣。”然后,毛泽东赫然写下70名国民党和知名民主人士的姓名。信末写道:“一切之党国故人,学术师友,社会朋旧,统此致讯。寇深祸急,率尔进言。风雨同舟,愿闻明教。”*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毛泽东书信选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66-69页。

这样,毛泽东的这封长信等于是写给蔡元培领衔的71位社会知名人士的。据有关书籍介绍,蔡元培收到此信后,面对“三问”,热血贲张,不顾年迈古稀,即刻奔赴南京面见蒋介石,苦谏国共联合抗日。“蒋介石不愿意见这些老面孔,板着脸说,我知道了,我会考虑的。蔡元培说,委员长不答应,我不会走。蒋介石说,我还有军事会议。政治秘书陈布雷把蔡元培劝出来,蔡元培愤然绝食,舆论界立即喧哗一片。蒋介石怕把事情闹大,只好又把蔡元培找来,说,你不是说要国共共同抗日吗?我听你的,把周恩来、朱德叫来吧。我就要解决这个问题,这是真的,你不要怀疑。你放心回去吧,不要绝食了,党国是需要你的。”*王波:《毛泽东出兵山西》,北京:解放军出版社,2009年,第212页。此后,蔡元培积极为促成抗日民族统一战线而奔波,继续为保障人权而斗争,不畏强权,不惧恐吓,并为营救瞿秋白、邹韬奋等共产党人做了大量工作。

1936年10月19日,鲁迅逝世。蔡元培不顾当局阻挠,与宋庆龄等组织治丧委员会,主持丧葬事宜,亲为执绋送殡,在墓地葬仪上致悼词。所撰《挽鲁迅联》云:“著述最谨严,岂惟中国小说史;遗言太沉痛,莫作空头文学家。”1936年11月7日,蔡元培前往苏联驻沪总领事馆,祝贺苏联建国19周年。11月16日,撰写《记鲁迅先生轶事》等纪念文章,发表在《宇宙风》第29期,称他为“新文学开山者”,并担任鲁迅纪念委员会主席,全力推动和资助《鲁迅全集》的编印出版,后又抱病为《鲁迅全集》作序,体现了他对鲁迅“没世不渝的友谊”(郭沫若语)。这也是蔡元培在中国大陆完成的最后一件大事。

1937年7月7日,抗日战争全面爆发;7月28日至30日,北平、天津相继沦陷;8月13日,日军进攻上海,守军奋起抵抗。8月15日,毛泽东起草并发布《中共中央抗日救国十大纲领》。8月22日,中国工农红军正式改编为八路军。9月22日,国民党中央公布中共致送的《国共合作宣言》。11月2日,蔡元培领衔,与同济大学校长翁之龙、交通大学校长黎照寰、暨南大学校长何炳松、浙江大学校长竺可桢等联名致电在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召开的“华盛顿九国公约会议”,吁请“采取强硬而有效之集体措置,阻止日本在华之侵略”*高平叔:《蔡元培全集》(第7卷),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190页。,并公开发表在11月3日上海《大公报》上。11月5日,蔡元培又联络中央大学校长罗家伦、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沪江大学校长刘湛恩等102人,在11月6日上海《大公报》上刊发了《发表日本破坏我国教育机关之英文事实声明》。*高平叔:《蔡元培全集》(第7卷),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191页。11月12日,刊发上海沦陷,国民党南京政府迁都重庆。蔡元培不愿去陪都重庆与国民党政府同流合污,遂于11月27日由丁西林等人陪同抱病离沪赴港。12月29日,蔡元培夫人及子女同赴香港,后全家在九龙租定寓所。

居港期间,蔡元培身在孤岛、心系延安,对毛泽东领导的抗日民族大业非常关心和牵挂。在晚年的岁月里,蔡元培深怀民族大义,充满爱国热情,多次表达出对中华民族的忧患和抗战必胜的信念,尽其所能地为抗日救亡多做贡献。

1938年2月13日,蔡元培赋诗抒发抗战必胜之信心:“由来境异便情迁,历史循环溯大原。还我河山旧标语,可能实现在今年?”*高平叔:《蔡元培全集》(第7卷),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205页。4月23日,吴玉章在香港拜访蔡元培、谈到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话题时,蔡元培高兴地说:“国共能重新合作、共赴国难,为国家民族之大幸也。”5月20日,他应宋庆龄之邀,出席了保卫中国大同盟举办的美术作品展览会,并发表演说。他提出:“全民抗战,必使人人有宁静的头脑与刚毅的意志。”9月23日,蔡元培、郭沫若以全国文化界名义,发出《日内瓦国际反侵略运动总会转致国际联盟大会主席电》,揭露日本侵华罪行,“希即依据盟约第十七条,对暴日实施最大限度之制裁”。*高平叔:《蔡元培全集》(第7卷),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224页。该电公开发表于1938年9月30日重庆《新华日报》。11月,蔡元培又撰一诗聊发感慨:“枫叶荻花瑟瑟秋,江州司马感牢愁,而今痛苦何时已,白骨皑皑战血流。”*高平叔:《蔡元培年谱》,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40页。

1939年7月4日,蔡元培被第二届国际反侵略大会中国分会推举为名誉主席。12月7日,他满怀热情与责任,字斟句酌,慷慨陈词,以《满江红》为词牌撰写了《国际反侵略大会中国分会会歌》。他写道:“公理昭彰,战胜强权在今日。概不问,领土大小,军容赢诎。文化同肩维护任,武装合组抵抗术。把野心军阀尽排除,齐努力。我中华,泱泱国。爱和平,御强敌。两年来博得同情洋溢。独立宁辞经百战,众擎无愧参全责。与友邦共奏凯旋歌,显成绩。”*高平叔:《蔡元培全集》(第7卷),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255页。居港期间,他仔细阅读了斯诺的《西行漫记》(又名《红星照耀中国》,1937年出版)及斯诺夫人海伦·斯诺的《续西行漫记》(又名《红色中国内幕》,1939年出版),并于1939年8月6日写了详细的读书札记,多次表达出对抗战必胜的信念和对共产党人的关心。在阅读《西行漫记》时,他在日记上抄下了每一章的标题,还特别记下:“其第三章中,有‘共产党的基本政策’,‘论对日战争’等节,述毛泽东的意见颇详。第十二章,叙西安事变。”他在阅读《续西行漫记》时,也记录得很详细,其中写道:“第四章之第四节,关于托派的二、三事。第五章之等到他醒来的时候,对于中国前途的希望,说得甚为恳切。”*高平叔:《蔡元培与毛泽东(续)》,《群言》1986年第3期。

毛泽东始终没有忘记蔡元培对他的帮助和支持,一直对蔡先生的高风亮节十分敬仰。1940年2月5日,由毛泽东等发起的陕甘宁边区自然科学研究会举行成立大会,毛泽东亲临讲话,推举蔡元培为名誉主席团成员;当月20日,即蔡元培弥留前的第14天,由毛泽东发起的“延安各界宪政促进会”宣告成立,毛泽东在会上作了《新民主主义的宪政》的演讲,蔡元培又被推举为名誉主席团成员。可见毛泽东和共产党人对蔡元培的敬慕之情。

1940年3月5日,蔡元培在香港因病溘然长逝,享年73岁。3月7日,毛泽东由延安发出唁电,深致悼念:“孑民先生,学界泰斗,人世楷模,遽归道山,震悼曷极!谨电驰唁,尚祈节哀。毛泽东叩。”*重庆《新华日报》1940年3月8日。毛泽东以凝练的语言,高度概括了蔡元培一生的学问和人格。3月9日,中共中央发出唁电,极表痛惜:“先生为革命奋斗四十余年,为发展中国文化教育事业勋劳卓著,培植无数革命青年,促成国共两党合作。……遽闻溘逝,无任痛惜!”中共中央还特派驻港负责人廖承志为代表慰问其家属。4月14日下午,延安各界千余人在中央大礼堂举行追悼蔡元培大会。会场悬满挽联。毛泽东的挽联是:“老成凋谢。”周恩来的挽联是:“从排满到抗日战争,先生之志在民族革命;从五四到人权同盟,先生之行在民主自由。”*延安《新中华报》1940年4月19日。

1943年3月5日,即蔡元培逝世三周年纪念日,《新华日报》发表了一篇题为《怀念蔡孑民先生》的社论,系统全面地总结和评述了他在北京大学的业绩和对中国革命的贡献。其中写道:“蔡先生的主办北大,其作风,其成就,确是叫人不容易忘怀的,确是对于中国的革命事业有很大的贡献的。他的所以使人景仰不衰,同时也就是他的所以办学有成就,一由于他的民主作风,二由于他对青年的热诚爱护。……被蔡先生这种民主作风和爱护青年的精神所笼罩的北大,不仅成为中国新文化的发祥地,同时也成了中国革命优秀干部的培养所。”*重庆《新华日报》1943年3月5日。而在受惠于蔡元培“这种民主作风和爱护青年的精神”、成为“中国革命优秀干部”的成员中,无疑也包括青年毛泽东在内。

1962年春,蔡元培的儿子蔡无忌(时任中华人民共和国对外贸易部商品检验总局副局长)在北京参加一次中央举行的招待会,陈毅元帅领他去见毛泽东。毛泽东紧紧握着他的手诚恳地说:“你的父亲真是好人!”*李锐:《毛泽东早年读书生活》,北京:万卷出版公司,2004年,第345页。“学界泰斗”、“人世楷模”、“民族伟人”、“学术领袖”、“五四先导”、“真是好人”,这就是毛泽东对蔡元培一生的高度评价。这些评价,充分表达了毛泽东对蔡元培的高度尊重与深切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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