殖民经济“统制”下的文学想象与精神抵抗
——伪满洲国文学中的工人形象书写
2018-04-03何爽
何 爽
(吉林省社会科学院 语言文学研究所,吉林 长春 130033)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帝国主义对东北地区开始了经济“统制”与掠夺,夺取了铁路交通、金融、通讯、海关、工矿等重要部门的经营管理权,掌握了东北地区的经济命脉。1937年七七事变后,日本发动了对中国的全面侵略战争。为掠夺更多的资源支撑战争,日伪在急需的重工业、军事工业等产业扩大掠夺,制定了两次“产业五年计划”,成立“满洲重工业公司”(简称“满业”),集中力量占有东北的钢铁、煤炭、石油等资源,强化对东北地区的经济“统制”政策。日本对东北经济实施殖民地掠夺政策,大肆在东北开矿建厂,致使劳工需求不断扩大,大量工人被投入到工矿、军事工程等各个领域,从事繁重的工业劳动。劳工被剥削、被压榨的苦难经历进入了伪满时期东北作家的视野,作家们以真实的笔触描写殖民经济统治下出现的特殊工业现象,展现东北地区工业的发展状况;以愤激悲壮的笔调塑造伪满时期工人的形象,再现他们苦难深重的生活,表达他们的情感与思想。
一、失业危机与招工骗局:殖民经济“统制”下的工业现状
日本资本在伪满的迅速膨胀,致使东北工业发展极端不平衡,本地工业受到冲击。九一八事变前,东北的民族工业,尤其是纺织、制粉制油、酿酒等加工业已经具有相当的发展规模。但随着侵华战争的不断扩大,轻重工业发展比例严重失调,日伪对重工业的倚重使得轻工业的发展受到根本性抑制,造成东北民族工业的衰落,导致工人失业现象严重,这在传统手工业中尤为普遍。
山丁的小说《织机》展现了传统手工业织布作坊在日本侵略者和买办洋行的双重压迫下停业倒闭的情景,描写了传统织机工人奴隶般的工作状况和面临失业时的窘状。“山丁是一位特别注重经济描写的作家。他深知日本侵略东北以后,除了实行法西斯的政治统治和军事镇压之外,就是从经济上进行野蛮的掠夺了,所以他的小说有不少是以描写经济掠夺为内容的”[1]。山丁笔下,织布作坊中恶劣的工作环境如同“一所森阴阴的刑场”,微弱的灯光像“一个贫血症患者放射着淡白色的光”,织机工人们在“微温的光中,让疲倦慢慢地夺取了他们坚实的身体”,他们好像“几头磨房的驴,在黑暗中永远转圈子,永远看不见太阳”。即使这样恶劣的工作,工人们还要时刻担心失业的危险。由于日本侵略者新机械的冲击,传统的手工逐渐被现代的电机取代,工人手做的土货比不上洋货的销路,产品难以推销,陷入停业的困境。加之日本开办的洋行压榨,不肯将外地线卖给工厂,而本地的丝房和批发商又压着线奇货可居,小小的手工业织布作坊走入了破产的绝境中。当年纺织工业繁盛的景象早已不复存在,以前这里有“千数个机房,集聚了约摸五千多只笨本机,六千多机匠。保定帮、青州帮、常州帮……”可如今,“什么帮都星散了,机房仅仅剩不到二百”[2]。最后,机房终于倒闭,机匠们也失去了工作,日本帝国主义的殖民侵略摧残了中国民族经济的发展,将传统手工业工人推向了失业的深渊中。
伪满时期广泛存在的失业现象让工人原本靠手艺吃饭、靠力气赚钱的生存意识发生了改变。在石军的小说《新境地》中,城市贫民苏小眼原是码头上抗货的,封江失业后“死皮赖脸的求人找下力地方”,成了煤场的装煤工。他深知失业的痛苦,一心想着让大儿子苏国梁找个“走到天边地也不会挨饿”的工作,于是将其送进了洋袜工厂做学徒。苏国梁日日在单调的机器声中头昏脑涨,“右膀子痛的发酸,两腿站成直棍,眼也发花”,终于在苦熬苦打中盼到了满徒,本以为可以靠手艺养家,却被告知工厂早已因“买不到棉线和机器”而面临倒闭的风险,苏国梁在无奈之下离开了工厂。苏小眼不死心,又给儿子在另家洋袜厂找到包件子活的工作,却被组合会要求需有两家三千元以上不动产的铺保才可以上工工作。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苏小眼终于明白,即使拥有传统手艺在身,也难以在殖民经济摧残的城中立足,城市贫民失去了生存之路。
日本帝国主义的经济掠夺和“统制”政策,一方面造成了大批工人的失业,冲击着我国民族工业的发展;另一方面,日本大肆在东北地区开矿建厂,需要雇佣众多的劳工为其工作,劳动力问题成为日伪经济扩张的核心问题。九一八事变前,由于自然灾害、军阀混战等原因,大批华北贫苦人民逃向东北谋生,成为东北劳动力的主要来源。东北沦陷后,由于实行华北工人入满限制政策,以及侵华战争的长期化,进入东北的劳动者大大减少。但是日伪统治者实行的所谓“产业五年计划”和“北边振兴计划”等侵华活动,需要极多的劳动力,以致伪满劳动力供需情况日趋紧张化。虽然伪满当局颁布“劳动统制法”等多种法规,设立和强化各种劳动统治机构,但依旧无力解决当时严峻的劳动力问题。因此,在1941年后,伪满当局提出“劳动新体制”,在伪满内部实行“国民皆劳”,以减少对华北的依靠,并利用伪反动政权实施严格的“统制”政策。这一政策的出台致使伪满时期强制征集劳动力和招工骗工的行为日益猖獗。
日伪所招工人多是生活无依的城市贫民和失去土地的农民,他们生活在城乡的最下层,靠出卖劳动力维持生活,随时面临着失业的危机。《新境地》中,苏小眼一家无工可做,无奈之下走上了江北柞木岗开荒之路,招工布告上“供饭吃、给牲口用、给地开”的条件让苏小眼一家兴高采烈,全然不顾江北发大水的境况和胡匪出没的危险。“管那些咧,闯闯看,不比蹲在城里受饿强?”[3]对于城市中走投无路的贫民来讲,远离家乡到边境开荒成为生存之路。
为了招骗工人,日伪统治当局使用各种诱骗手段,如承诺给粮食、给牲口、给房子、给地开等优越的生活条件,答应支付路费、提前支付工资养家等好处,谎称工作地点为工人愿意去的地方等。山丁在小说《狭街》中,揭示了这种招工的欺骗性和虚假性。住在狭街的城市贫民刘大哥不愿在城中做工受气,不顾刘大嫂的反对,跟着招工队登上了去江北新开辟地做工的火车。可是到了车站,刘大哥才发现受了骗,招工时工头承诺的每人发半月工钱养家、垫资火车费用的条件完全是个骗局。刘大哥不但没拿到分文,还被监工拖打着拉上了火车,被送往不知何地的开辟地。日伪所招骗的工人往往被运往伪满各工矿企业,很多人被驱入煤矿挖煤,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
在日伪的殖民经济模式下,东北地区原有的工业体系被打破,加之不断出台的服务侵略战争的经济政策,造成了东北沦陷区独异的工业现象,大量城市贫民和农民被招骗和强制征集,投入工矿企业中,以填补当时巨大的劳动力缺口。在畸形、变异的工业环境中,工人们被奴役、被驱使,生命受到摧残。
二、“劳动统制”与“把头制度”:日伪劳动奴役下的工人境遇
伪满时期,作家对工人题材的关注视角主要集中在对工人悲惨生活和工作状况的书写上,展现工人在工作中所遭受的奴役、迫害,以及在生活上的贫瘠、困苦。工人的悲惨命运原是五四旧题,伪满时期工人题材文学创作的出现,既是对五四文学的承继与发展,同时又在更加广阔的时代背景和更加特殊的文化环境下呈现出新的文学景观。
东北地区自古自然环境严酷,气候寒冷,地广人稀,深山、密林众多,工人多在恶劣的自然条件下进行工作。被山丁称作“写出一幅‘前人所未取过的新的境地’”[4]的疑迟的小说《山丁花》,将笔触对准了东北东山原始森林中伐木工人的生活,“以冰冷和热力,交织的血流,点燃了一幅垦林群像”[5]。疑迟曾供职于苏联管辖的中东铁路车务处专科传习所,对东北荒原中的伐木工有着切实的接触。小说《山丁花》描绘了张德禄、赵永顺等伐木工人在酷寒恶劣的东北荒原中伐木做工的场景。“九月天,东山里就觉挺冷”“清早起来,外面竟会上了一层薄霜”,伐木工人需要步行五里从居住的窝棚走到地场,黑压压的森林里“没有固定的路径”,更分不出时间,“永远是过着阴霾似的天气”,让人觉得“阴沉而恐怖”。当大雪降临后,“天空阴沉沉的,北风里还刮着清雪,沙子似的吹在了人的脸上”,埋到大腿的雪让工人步履维艰。酷寒的森林中,工人的生存条件十分艰苦,多是风餐露宿。住在冰窖一般的窝棚里,一个窝棚挤着独立成帮的七十多人。工作间隙工人们在冷风中吃几个凉馒头,“冻的嘴都麻麻痹,身上直劲战栗”[6],冬天里唯一的蔬菜就只是土豆和萝卜。伐木工人的生活是与死亡相伴的,除了对抗极端寒冷的环境外,他们还要时刻警惕深山里长虫、熊瞎子等狼虫虎豹的袭击。袁犀在小说《森林的寂寞》中曾描述,伐木工人的死亡是年年都有的寻常事,“有的在伐倒下的大树下轧死了,有的死在狼群,有的被熊一掌击落在山涧里”[7]。这样极端的工作环境和生存条件对于伐木工人来说早已是寻常,为了生存,他们隐忍痛苦,保持着乐观积极的生活态度。他们将对命运的叹息幻化成对生活勇敢的挑战,以一种简单的惯用的语言,互相嘲笑、互相讽骂取乐。
相比险恶的自然条件带来的困苦,日伪统治者实施的“劳动统制”政策成为工人凄惨生活和不幸命运的主要根源。伪满统治者出台和颁布多种苛刻的工作条款,采取多样的管理手段奴役和压榨工人,如增加工人的劳动强度、增加工作时间、减少工资、加强管理防止工人流失等。在这种条件下,工人的劳动时间被拉长到最大限度,劳动强度被提高到最高程度。萧军在小说《初秋的风》中描写印刷工的生活,工人们在带着鱼腥味的墨油、机器油、煤油混合的机器中,每天从早到晚的工作16个小时。工厂制定了严苛的工作时间表,严格规定了工人上工、下工,以及吃饭、睡觉的时间,加班加点、拖欠工资成了工人生活的常态。这种现象不止是在印刷业一个部门,伪满时期的其他行业无不如此。在劳动生产的技术水平极端低下的伪满殖民地,尤其是随着侵略战争的不断扩大,工厂增加生产的唯一办法就是加紧对工人的压榨。《山丁花》中的伐木工人从太阳还未出山一直劳动到天黑,工厂一张告示出来,工人每月初一和十五的公休被免除,雨雪天气需照常工作。工人正常的休息时间全被剥夺,“三四个月,就没说休息过一天”。不仅如此,工厂还巧立名目向工人索要工具费,如“用场子什的得另算钱,一张锯条一冬四块钱,玻璃斧子一把一块钱”,无形中又增加了工人工作的难度。在各种苛刻的条款下,工人辛苦伐木所得的工钱却总被拖欠。年关将至,张德禄的工钱被工头以“过了年单算”为由拖欠;等到最终结账时,张德禄分文未得,连张回家的火车票也买不起,只能两手空空地步行回家。
为了全面控制工人,日伪统治者在工业生产中实行严酷的监管制度,这一制度的执行往往是通过监工或把头实现的。在众多工人题材小说中,作家刻画了面目狰狞的监工或把头形象。疑迟小说《北荒》中,老胥等背砖工以人力将沉重的砖头背上高台,而旁边“严肃威风”的监督员“衔着烟斗,两只橄榄似的眼睛不时地翻向木梯上蠕动着背砖的小工们”[8]。他粗暴地要求工人在收工时多背砖头,增加工作强度,造成了老胥的死亡。这种监工制度广泛应用在各行各业,并进一步发展形成了伪满时期的把头制度。各大企业、工厂通过把头对工人实施全面的监管,是日伪统治者管制与奴役东北工人的一种重要手段,在矿业、土建、交通等部门普遍采用。
殖民侵略者和伪满统治者利用把头来招募各行各业的工人,通过把头监督和管理工人劳动,防止工人罢工和组织工会。把头制度分为大把头制度和小把头制度。大把头向事业者承包工程,驱使所属工人工作,以此赚得报酬,又称“外包工”;小把头则多为工人监督者的角色,直接监管工人劳动,依据工人工作量获得相应佣钱,又称“内包工”。在东北沦陷区作家笔下,更多的是描写小把头形象,他们大量存在于伪满时期各行各业中。小把头往往出身工人,在劳动的最初阶段与普通工人无异,也曾是被压榨与被损害的对象,遭受过一般工人所经历的一切磨难。但当他们被管理者“提拔”或“选派”为把头后,往往在利益的驱使和严苛的管理下,成为殖民统治者奴役工人的工具,是日伪压迫、剥削工人的得力帮凶。疑迟在《山丁花》中塑造了凶狠狡猾的刘把头形象。他掌管着伐木工人工钱的发放,总是借机拖延发放时间,从中盘剥,克扣工人工钱;他将总管的章程粗暴地告知工人,并监督工人实施;他自己吃香喝辣,却从不管工人的死活,老实的工人老朱在山上干活时发现了几棵参苗,刘把头也要占为己有。伪满时期的把头们不仅管控工人的工作,还掌管着工人的衣食配给,他们多经营食堂、小卖店等,管辖内的工人只能在此购买食物;不少把头还开设赌场和妓院等娱乐设施,赚取工人的血汗钱。刘把头在年关到来时放局推牌九,耍钱闹鬼,将工人刚刚拿到的一年辛苦血汗钱又赚了回去。在把头制度下,工人遭受着日本侵略者和封建把头的双重剥削。
伪满时期东北作家着意描写奴役与压榨下的工人形象,以极其压抑的方式揭示东北工人地狱般悲惨的生存境地,展现他们生命存在的真实状态。作家们并没有孤立地展示工人个人的生活处境和生命悲剧,而是将这种悲剧置于殖民侵略者实行法西斯高压统治的背景之下,展示工人面临的独异的境遇,在更深广的层面挖掘工人苦难的根源,表达作家对国土沦丧、民族苦难的愤懑心情,与关内的“救亡”时代精神具有同等爱国忧民的意义。
三、反思与控诉:伪满时期矿工形象书写
群山,
周围着,
你如一口黑井。
窑街,
煤炭坑呵!
雄厚的烟弥漫着,
似砂锅,
在蒸着些什么?
我想不出:
那成万的做活人,
是怎样的,
让血汗
交淌在那泥脏的身和脸上。
但只听说:
这里灰屑如雨雾呵!
经不起人们穿一件,
白色的纱衫。
这是作家徐放在1941年所作的诗歌《本溪湖》,诗中描写了东北本溪地区煤区煤烟弥漫、灰屑如雨雾的环境和煤矿工人血汗交织、肮脏不堪的状况。在伪满洲国工人题材创作中,矿工形象成为工人形象的集中代表。
我国东北煤炭资源丰富,但这一丰富的煤矿资源很大部分长期被帝国主义侵略势力把控和掠夺。早在1896年,俄国便攫取了东北的铁路修筑权,借修筑中东铁路及与清政府签订的不平等条约,进而攫取了煤矿的开采权,霸占了石碑岭、陶家屯、抚顺、复州等多地的煤矿。与此同时,这一资源也被日本侵略者所觊觎。日俄战争后,日本便从俄国手中接管了东北多地煤矿。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侵略势力更是将掠夺矿山权益作为把控东北基础资源的重中之重。在帝国主义势力管控下,东北地区的煤矿工人经受着惨重的劳动压迫和精神奴役。
萧军的小说《四条腿的人》就是以日俄交替接管下煤矿工人的悲惨命运为主题的作品。1928年前,在德国人经营的煤坑里,矿工王才摔碎了踝骨,失去了双腿。他不愿相信自己从此将没有双腿,不能再下煤坑工作,愤然将德国人给的300元抚恤金撕碎在医生和公司代表的面前。此后,他便爬行于城市中,从向侮辱他的人投去石块,到黯然接受自己的命运,成为用两手代替两腿爬行的“四条腿的人”。
萧军并未将写作重点放置于王才失去双腿的不幸与痛苦本身,而是着重描写其成为“四条腿的人”后精神上的打击,并借助王才的形象愤怒控诉帝国主义的迫害。王才将全部愤怒对准让他失去双腿的德国人身上,当1919年日本人接管煤矿后,他曾寄希望于日本人,幻想“也许日本人追跑了德国人……就会归还中国……那时,他们也许不让我下去做工了”[9]。可是20年的爬行生活让他看到的却是更加悲惨的景观:在煤坑里失去眼睛的童年伙伴常春为了报复德国人,企图焚烧煤矿公司和医院,结果被投进监牢;为求自身利益的坑友们举行罢工,与侵略者做着血的斗争;从前在街头辱骂他的孩子们如今成了和20年前的自己一样苍老而沉默的矿工;德国人统治矿坑时,他的腿值300元,而如今日本人接管后的矿坑,一条人命才值300元。王才终于醒悟了,明白了在帝国主义的侵压下,他将永远爬行于灰暗的街上,他唯一的希望“只是在等待着祖国收回那煤坑,给予他工作和生活”[9]45。王才近乎绝望的呼唤和对祖国收回煤坑的热切期待,饱含着作者对祖国命运的关切与焦虑。
而对矿工描写更为深刻的当属王秋萤。王秋萤出生于“煤都”抚顺,曾居住在矿区。他的《矿坑》《小工车》均以伪满时期的矿区生活为背景,描写日伪相互勾结、残暴统治下矿工的凄惨处境。作者展示了伪满洲国矿区的环境,“升降机不停地从煤坑中爬上来又落下去,如同巨大的魔怪,运煤的小车更一辆接一辆的紧紧咬住黑亮的小铁轨在飞驰”,矿区“完全表现出一种工业精神”[10]。而生活于矿区的人们往往呈现出劳苦、疲乏、衰弱的状态。煤山上的矿工衣衫褴褛,“脸上与周身流满了湿腻的汗水,掺着终日洗不净的煤层和尘土,凝结在发丝与髭须里”[10]822。作为对比,作者展现了矿区周边截然不同的两种景状,一面是火车站附近“带着异国色调”的日本人的居留地,那里“热闹而繁盛”,有着供给工人消遣的娼寮、戏园、影院等娱乐场所;而另一面则是“丛里杂乱的荒坟”,埋着“几乎全是因为做工而受伤”[10]822的矿工。
《矿坑》与《小工车》的主人公均为煤矿矿工,前者是照管煤矿翻车的张斌,后者是在矿山电车上卖票的“老面包”冯云详,两人都是矿山中半生劳作、终年苦干却依旧贫困的老实工人。他们境遇不同,却有着同样苦难的生活。张斌凭着自己粗壮的身体在矿坑做工,他“仰望着明天,希冀着将来”,只求“一点温饱的日子”。可是,“十几年来的矿工生活吹干了他的血液,抽尽了他的精力”[11],使他成了“无用的废人”。张斌家境困难,衰弱贫血的妻子无钱医治,十几岁的女儿招娣冒险捡煤核贴补家用,面目狰狞的监工孙富不断骚扰着这个贫穷的家庭。冯云详年近50,在阴暗的小工车上卖了13年的票。他忠厚老实,“在职务上不敢舞一点的弊病,早早的上班,晚晚的归家”,但是日子却“一天比一天的流入贫困的泥沼里”[11]877。他和妻子领着三个孩子住在一间污旧肮脏的小屋,妻女每日不断地给人缝洗换工钱,14岁的儿子每天捡煤、拾破烂帮助家里度日。在日伪战时经济体制下,东北沦陷区的民众承受着巨大的生存危机,生活物资的匮乏、资源的无偿掠夺,使殖民社会的生活异常艰难。贫穷、疾病、饥饿、破败成为东北民众的生活常态,暗指伪满的成立给国家与民族造成的毁灭性打击,给人民带来的颠沛流离和食不果腹的灾难生活。国破家亡的真实图景成为打破日伪“王道乐土”假象的最有力的证据。
作者描写了张斌和冯云详十几年中由希望憧憬到沮丧空虚以致绝望的心理变化,展现了半生劳作的矿工们对自己生活境遇和悲惨命运的反思,他们不断抵抗,“在一个被描述为暗黑,甚至流毒的经济社会里寻找一条符合道德的道路”[12]。日复一日的工作让张斌感到“空虚的悲哀”,年轻时他对于“黑色的烟,怪吼的噪音”的“兴奋而有趣”的感觉,早已变成无尽的忍耐。矿友陈升在环境驱使下以偷盗为生的经历让他“对于半生的善恶观念”发生了动摇。女儿招娣被打伤住院却拿不出住院费的事实,让他烦躁、愤怒,“如同整个世纪的悲哀,都压在这时他的心上”[10]834。他不禁反思自己的人生,质疑残酷的现实:“自己半生来的血汗换来了什么呢?到现在一个当爸爸的人,连自己孩子病都治不起吗?”[10]834同样境遇下的冯云详虽不愿儿子大秃子冒着被恶犬追咬的风险去捡煤,却又无力阻拦。他不明白为何自己忠厚了13年,却依旧过着连吃饭都困难的生活,而那些徇私舞弊的人却能“治得家成业就”。年的到来更让他深感压迫,欠下的债、年货的采办,都煎熬着他的内心。
秋萤笔下苦难的矿工们虽在反思自己的生活,却并未找到走出这种悲苦境遇的出路,他们质疑命运,却无力反抗,只是陷入无助的茫然与失落中。面对女儿巨额的住院费,张斌不知该恨谁,“这愤怒发泄在谁的身上呢?究竟这周围的人谁是他敌人?他不知道。他紧握着粗大的老拳,想要向空中挥击,可是阴暗的空间没有什么是他的对象,他茫然了”[11]877。日寇入侵的灾难性变化,使得东北民众连最基本的生命安全和最起码的生存都得不到保障,当生存的最后一线生机都被破坏时,一切社会秩序、伦理法则将不堪一击的老实人推上了犯罪的道路。张斌坚守了一生的生活信念开始动摇,生来忠厚怯懦的他走上了偷盗之路,结果被抓进监狱折磨致死。这样的事实再次指证了在日伪统治下,民众无法保证基本的生活,直指“东亚共荣”“王道乐土”的虚伪本质。《矿坑》中张斌的迷茫延续到了《小工车》中,被欺辱压迫的冯云详在苦难面前显示出同样的“迷茫”,他找不到出路,最终选择铤而走险。在输掉了朋友借来的10元钱后,终于做起了13年来从没敢做过的事,故意向购办年货的乘客多索要价格。可钱未拿到,就听到儿子偷煤被狗追咬,朋友为救儿子被咬伤的噩耗,情急之下的冯云详跳下行驶中的列车,人被摔伤,私藏的钱款散落一地,等待他的将是更加悲惨的命运。这种对贫苦民众铤而走险的书写,凸显出在沦陷区畸形社会下人的被压榨与被扭曲,是极端压抑下的爆发。
矿工形象作为东北沦陷区工人形象的代表,集中表现了殖民统制下重工业领域工人的真实生活状况。作家们展现了在繁重严苛的劳动求生存的东北矿工形象,细腻分析其心理变化的历程和对命运的反思,以矿工的血泪控诉和极端反抗揭示日伪殖民压榨的残酷本质,将对伪满时期工人题材的挖掘推向深入,“创作共同体是抵抗文学作家的精神支柱,对伪满现实黑暗的了解及内在爱国情愫是写作的强大动力。”[13]
从某种意义上说,工人题材书写是对东北沦陷区进步的新文学题材的拓展,它和农民、知识分子、城市流浪汉、妓女等社会各阶层民众汇集在一起,成为伪满时期东北作家的主要表现对象,展示了此时文学“描写真实,暴露真实”的创作追求。工人题材创作揭示出日本帝国主义殖民经济“统制”下东北工业出现的特殊现象和畸形发展,表现了东北工人遭受的物质与精神的双重压迫,折射出日伪统治下残酷的社会现实,有力地粉碎了日伪“王道乐土”的假象,体现了作家对东北沦陷区社会经济生活的深入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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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王秋萤.小工车[M]//刘慧娟.东北沦陷时期文学作品与史料编年集成:1932年卷.北京:线装书局,2015: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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