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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三角洲婚姻礼俗研究

2018-04-03李玉英

山东农业工程学院学报 2018年3期
关键词:男方女方新娘

李玉英

(滨州学院 人文学院,山东 滨州256600)

黄河三角洲指的是黄河入海口周边地域,从现在的行政区划看,主要是指滨州、东营两地市所包含区域及今隶属淄博的高青县。这片广大地域很早就有人聚居,史料记载:“少昊之世有爽鸠氏,虞、夏时有季荝,汤时有逢公柏陵,殷末有薄姑氏,皆为诸侯,国此地。”(《汉书·地理志下》)其中“薄姑氏”又称蒲姑氏。《辞源》:“今山东博兴县东北有蒲姑城。”《辞海》则曰:“(蒲姑)在山东博兴县东南。”二者也都承袭了古文献的说法,确认商朝末期“蒲姑氏”活动于该地区。周秦两汉时期,此地先后为齐国属地和秦汉郡县。在这样一个看似偏僻的近海地域,文化遗存却甚为丰富,文化传统也悠久绵长。

《礼记·昏义》云:“婚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周易·序卦·传》中也说:“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夫妇之道不可以不久也。”可见古人是把婚姻的缔结当作人伦的根本,婚姻礼俗也便不惮其繁琐,下面就黄河三角洲(简称“黄三角”)婚俗的演进趋向进行观照,试图由此抽绎隐含于现象背后的文化心理,领略其文化精神,以期有助于构建更健康文明、更有助和谐的新文化形态。

一、黄河三角洲婚姻礼俗对古礼的承袭与变革

由文献可知,宋代以前,“礼不下庶人”,婚礼的各种讲究大约都发生在富贵之家,普通百姓的婚姻如何进行不得而知。但是经过唐高宗时代以来取士方式的改革和唐末五代的社会大动荡,士庶界限渐至泯灭,到宋代“婚姻不问阀阅”(《通志》卷二十五,《氏族略第一·氏族序》),士、庶之间可以通婚,在这种背景下,“礼”始“下庶人”,并先后出现了司马光的《书仪》和朱熹的《家礼》两部重要文献,对新民俗的形成影响深远。尤其朱氏《家礼》一书,把婚礼分为议婚、纳彩、纳币、亲迎、妇见舅姑、庙见和婿见妇之父母七节,影响巨大,成为后世遵行的基本成婚路线。黄三角地区婚俗即以此为主线,辅之以地域文化色彩。

(一)订婚意向的确立:“一走一过”、“小见面”和“圆场”

订婚之前首先是议婚,由媒人根据自己所掌握的青年男女和两家各方面情况,穿线说和,两家有意,就由媒人安排“一走一过”,或在媒人家,或在集市上、庙会上等公开场合,让二人看看对方长相。如果男女双方都能接受对方形貌,有意进一步接触,媒人就安排“小见面”。由女方姐姐或嫂嫂带姑娘前去男家相看家产房屋,俗称“相宅子”,主要是看看男家日子过得怎样,怕以后进门受穷。如果感觉不错,有意定亲,就留下来在男家吃饭;如果看到男方房屋窄小破烂,就打消定亲念头,一去不回。

现在这两个环节仍有存留,但内容发生了较大改变。一是很多农村青年外出打工,接受了现代城市生活方式的影响,有了自由婚恋的能力,当他们在工作中接触到自己喜欢的异性,就有可能自己解决婚恋问题,所谓“一走一过”和“小见面”就自然省去;二是即使留在老家没有外出的青年,也已经成为移动客户终端,“一走一过”之后,双方彼此不反感的话就会互留联系方式,“小见面”这一步也大多省去,二人有意继续发展就会借助网络互相加深了解,这包括电话、QQ、微信等。这一环节的变化彰显了婚姻自由和资讯发达时代的特征。

农村现在仍然施行不衰的一个环节是“圆场”。在青年男女愿意定亲的前提下,要有家庭出面办理相应事务。男方家庭委托本家族办事人两名(俗称“家里大人”,是家族代表),由媒人带领,带着现成的荤菜(包括鸡、鱼、猪头肉、下货以及作为此地特产的驴肉等共10样肉食)和烟酒、瓜子、糖茶等前往女家,由女方配制一些素菜,双方“大人”通过饮宴的形式举行圆场礼,此一礼节的完成意义在于向外界宣告表示婚姻关系的初步缔结,两家自此成为亲家。在这个圆场环节,男方置办酒菜礼物花费不下千元,加上压在箱底给女方的礼钱,一般在两三千元左右。

“圆场”以后,接下来有一个城里农村都不会省略的重要仪式,即“大见面”,也就是订婚。具体在此后多久双方正式订婚,由两家商定,有的过十天八天,有的过三两个月。

(二)订婚:“大见面”

“大见面”是仅次于嫁娶婚礼的一个重要环节,这一环节始于“换号”,也叫“下柬”。先是男方家庭以长辈(祖父健在就写祖父和父辈两代名号)的名义送号帖给女方,并根据女方要求致送相应的彩礼钱,另外还有专门送给姑娘的衣物、首饰等。女方收下礼品礼金,会回礼给男方,一般都是衣帽、笔砚之类。黄河三角洲各地现在彩礼轻重差别较大,惠民、沾化等地往往六到十万元人民币不等,无棣县就没有要彩礼的风俗,男家可以量力而行,彩礼仅仅是象征性的,男方家庭结婚的负担明显小于周边县区。

黄河三角洲一带十分重视订婚礼,亲戚街坊都要到场相贺,致送贺仪,其规模仅略次于正式结婚。这一天订婚的姑娘由长辈陪同前往夫家,一般男女长辈各出三个人,如果家族人多,也有去多人的;母亲可以到场,但父亲不出面。男女分桌列席,女桌一般是母亲、大娘或婶婶和来定亲的姑娘,再就是男方家族的作陪客的女性长辈二人和女媒人;男桌上是女方来的 “三媒”(三个男性长者),和男方 “三媒”,这就是俗话说的“三媒六证”,其中包括“正媒人”和“帮媒人”。正媒人就是负责牵线的那一个,往往夫妇兼任,俗称男媒人、女媒人。“三媒六证”之说主要指的是男性,他们是这个订婚事件的见证人,日后如有纠纷,他们会出面作证。女方来的人中,有一个本院近门,带女方回给男方的号帖,但订婚女的父亲和叔伯不能来。同样,男方自家人也只能在进餐过程中前去劝酒、斟茶,不能陪席。由此可见,订婚是两个家族的事务,由家族代表出面办理,这几个代表未必是辈分最高的或年纪最长的,但必须是有头有脸、能说会道、熟悉礼仪的。

大见面过后第二天会亲家(这一点可能跟许多地方不同,民俗多见嫁娶以后会亲家的),这一次女方父亲到场,准女婿到席上敬酒,女方父亲要掏赏钱,少则六百,多可随意。

因是婚姻关系的正式确定,“换号”的文书比较正规,形式一般为六折。《邹平县志》中记载:“柬用红色六折帖,柬文一般定式为‘草字某某,恭呈台正’,互称大德望。男方为‘恭恳婚盟,伏冀金诺’。女方为‘恭允姻盟,仰答玉函’。各出主婚人、证婚人、媒人,为正式婚证。‘下柬之日,宴请媒人并向女家转致聘礼。”[1](p855)这即是古代的婚书,以前在民间是有法律效力的,相当于后来的结婚证,因而称“大柬”,双方要各立一份交给对方保存,以为凭证。现在它的意义应该仅止于程式的严谨和仪式的隆重了。

值得一提的是,随着生活节奏的加快,“尚简”之风同样影响到婚姻礼俗,当下很多家庭用的柬帖都是三折帖,甚或单帖了。

“大见面”以后,双方正式确定了婚姻关系,逢年过节男方都要带礼物去女家拜节。按照北方的说法,这时候男女双方都是“有对象”的人了,再与异性交往,就应该注意界限了。

(三)结婚准备:“看日子”和“送催妆礼”

到了准备结婚的时候,黄河三角洲地区无论城里乡下都要找专人 “看日子”。民间有擅长此道的人,手中持有老黄历书,他会根据男女双方的属相为新人择定婚期,连同新娘开脸、上下轿、坐帐的方向和过门时辰、架客(婚礼时扶持新娘的已婚女性)和迎客(与新郎一起来迎娶新娘的人)所忌属相等内容,一并书于红帖上,由男方办事人送往女家。在滨州西南一带这叫送联门贴或过门帖,或者更通俗一点直接说“送日子”,这帖也叫婚呈,也是六折形式的正式文书。

早先“男女授受不亲”时代,整套婚姻礼俗十分规整严谨,纳彩、问名步步不落,问名一步就要问女孩生母和生辰八字,以备斟酌婚姻与合婚占卜,体现的是为整个家族负责的郑重;现在婚姻自由时代,即使算命师也开明得很,不肯破人婚姻,所以生辰八字也没人关注了,只要知道女孩属相即可。

送日子一般也要附送嫁奁之资,以助女方成婚,对于家境贫寒的女方,这还是十分必要的。别的礼物多少随意,做婚被的“绒子”才是其中最重要的,“绒子”即弹好的棉花,女方婚被一般都做八铺八盖甚至更多,所以男方送的绒子不能太少,一般在80斤以上。

再说说“联门贴”格式和内容。民间所见联门贴内容基本如下:

谨遵坤命,选择嫁娶期

1.行嫁利日 兹择于某年某月某日,全吉。

2.娶送男女客人,忌某相,大吉。

3.上下车轿,面向某方迎喜神,大吉。

4.安庐坐帐,宜用某屋某间。

5.冠戴面向某方迎贵神,大吉。

坐帐面向某方迎福神,大吉。

6.路逢井、石、庙宇、桥梁,用花红遮之,大吉。

天地氤氲,咸恒庆会,金玉满堂,长命富贵。

某年某月某日

送日子一般在婚礼前四十天左右,意在留出较为充足的时间供双方为婚礼做各种必要的准备。

正式迎娶之前,黄河三角洲地区还有一道必不可少的程序,即送催妆礼,也叫“行告礼”,意思是告诉对方要抓紧备嫁了,随后即来迎娶。惠民县把这一步叫做“送嫁妆食盒”,送的东西供女方在结婚当天待客用,因为新郎来迎娶时,女方家里要招待一顿早饭。《滨州市志》记载,迎娶前两天,男方要抬上装有米、面、酒、肉、鱼等礼物的大食盒,食盒上系有一公一母两只活鸡,还有给新娘预备的结婚时穿的红袄(滨州称上装一律为袄,不论薄厚)、红裤,到女家行告礼。东营市广饶县是在结婚前半月行此礼,据《广饶县志》:“男方备大馍馍(1个重1市斤,上印红双喜字)60个,馃子、馓子200个,包袱一对,富者送青布或者蓝布一匹,活公鸡一对及头面首饰和钱,盛食盒里,用红纸斜封,上写‘纳彩大吉,文定厥祥’,派人送至女方。女方收礼后,回上糕坨、茶碗、枣、栗子、10双高粱莛、9双筷子,意为‘十莛九柱’,希望婚后荣华富贵,住好房子。之后,男女双方各自向亲朋分赠礼物以告之婚期。”[2](p895)调研中发现,催妆礼原来女方只留一半,其余压回,但近年因为经济条件的普遍改善,回压礼对于男方已经不像原先那么重要,所以女方也就不再客气,都是全部留下。惠民县很多乡村据说都还是要回压的,但是压回的是几棵葱、一缕绒子(棉花)、一把芫荽、两颗石子等。之所以用这些东西,也都是有讲究的,用的还是由谐音而来的象征意,葱与绒子表示希望对方办事从从容容,可以办得稳稳妥妥;芫荽代表的是对缘分的肯定;石子是表示双方都实心实意、实实在在。

(四)娶亲:亲迎与拜堂

结婚的关键是把媳妇娶回家,所以迎娶必然是整套婚礼中最隆重的一步。男方家里从头一天傍晚就开始张灯结彩,敲锣打鼓,将办喜事的气氛烘托起来。远亲、朋友和街坊闻讯都前来相贺,当然重要的亲戚都是要专门传信告知的。主家这一晚就要办席面招待前来送贺仪的朋友乡邻,这叫 “待人情客”。路远而关系重要的女眷,姥姥、姑婆、姨婆等都提前搬来住下,以便观望晚辈结婚的全景,享受伦理之乐,另一方面也是增添人气。

第二天一早,新郎由礼宾陪同,带领车队前去女家迎亲。古时用轿子迎娶新娘,新中国成立后改为骑马,后来还时兴过用自行车后座带新娘,中间也穿插用大马车娶亲。就像穿衣样式的周转巡回,风俗也时常反复,比如骑马迎新,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又曾兴过一段,后来渐被轿车取代,到现在都是迎亲车队了。因为结婚都是盼望“白头偕老”,所以车队不管几辆车组成,头车都用白色轿车。

现在迎娶过程中的讲究跟古代大致一样,细节略有不同。据《沾化县志》记载,传统婚俗如下:“结婚时,男方备两乘花轿,一红一绿。新郎乘红轿,鼓乐伴奏,由两位礼宾(叫拿毡的)陪同,去女方迎亲。女方长辈亲迎新郎入席,宴毕,在鼓乐声中为新郎披红戴花。同时,新娘头蒙红巾,足不履地(冬天也不准穿靴),以椅子抬入红轿,新郎换乘绿轿,吹吹打打,到男家举行婚礼。陪同新娘前往的有:男女送客各二人,压车压轿的儿童各二人,赶车拉陪送、嫁妆的数人。”[3](p503)

女方给的陪嫁中,除了铺盖、衣服、女方日用,还有一双或两双给新郎的鞋子,俗称“换脚鞋”,是新郎亲迎回家以后要换穿的,但是现在规矩不那么严格了,结婚时不换,留着以后穿也是可以的。新娘婚车到婆家门,先要“燎轿”驱邪。下车(轿)伊始,由事先安排好的“接女”(负责搀扶新娘的两个已婚女性)扶持,踩红毡,跨马鞍,进到家中。马鞍用以前家中用过的旧马鞍即可,取其谐音,意谓“跨过即安”,另有一说“鞍子”即“安子”,是祝福新娘早早生子之意。新人入门之际,大门上头有人大把撒下面做的小火烧以及大枣、栗子、糖块和染红的花生。观礼的人群纷纷争抢食用,或带回家去给不能到场的孩子,以沾喜气,图个吉祥。

传统婚礼中,新娘进家后先与新郎拜堂,然后被“接女”扶入洞房,由新郎用秤杆挑去蒙头红巾,二人坐一条板凳喝交杯酒,意谓永结同心,然后新娘坐帐。蒙头巾要用秤杆挑这个细节,也是有讲究的,因为旧秤一斤为十六两,就是十六个星,民间按照南斗六星、北斗七星,再加上福禄寿三星,共应十六之数,也是取“吉星合到,大吉大利”之意。

但现在情形有了较大变化,新娘很少再头盖红巾,进了家门也不是马上就与新郎拜堂成亲,而是先入洞房吃“下轿饭”,这是多半碗小饺子,新娘只是象征性地咬一点,“接女”就会问她“生不生?”或羞涩或痛快,她都会回答:“生。”送饭的再问:“生男生女?”“男女都生。”讨口彩的小把戏也就告一段落,其实饺子一般也不会真的带生。此时另一个“接女”会端着年糕过来让新娘吃,据说因为年糕很黏,可以粘住新娘的嘴,让她以后在家中少说话。例行完这两件传统“公事”,新娘就与“送女”(跟来送娶的男女统称)一起坐席吃饭,男女分席,由陪客陪同进餐,这是第一道午饭(早饭在新娘家吃)。餐毕,“送女”回家,汇报一应事项,女方族中长辈再来,他们来了以后,招待的是更为隆重的第二道午饭,几十个菜,会一直吃到下午三四点钟。因为现在普遍是车队迎娶,大多是直接把新娘父母亲戚一起接来,“送女”照规矩完成“送女”的工作,父母亲戚则延请至另室招待;待嫁娶诸事完成,上拜结束,吃完“二道饭”,男方会安排车辆把大家一起送回。

吃“两道饭”是黄河三角洲地区特有的婚俗,表示着对婚娶的郑重和对女方亲属的格外尊重。第二道饭席面上一上鸡,引礼人就会带着新郎前去给岳父敬酒,这时就和前面“会亲家”时一样,新郎仍然可以得到来自岳丈的赏钱,数目一般在一千左右。

拜堂安排在午时三刻,大致说来也就是中午时分。这个环节黄三角地区叫“上拜”,新娘子正式现身,而且站在天地桌前任凭众人观看,还要行礼,所以这是婚礼中最热闹的一个场景。上拜之前,男方母亲和大娘、婶子,都要跪在“天地案”前烧纸,祈求天地神灵保佑下一辈婚配成家一切顺利,这叫“引拜”。接下来就是新人在主持人引导下行礼。新人先拜天地,再拜父母,夫妻对拜;然后随着主持人一一念出长辈、亲戚称谓,被念到的人就掏钱给赏,新人就磕头致谢。如果亲戚多,新娘子就会受大罪,常会跪到双膝发软,这时就要有近门本院的嫂婶来帮她,这叫“拉拜”。但是近几年风气变化,新娘不再跪拜,只是鞠躬;而且新娘子只在拜天地、拜父母时鞠躬,对其他亲戚连鞠躬也免了,只有新郎一人鞠躬如仪。

上拜结束,招待亲戚朋友午宴,新年娘家人吃“二道饭”,然后打道回府,至此婚礼就算完成了。下午新郎带新娘去上坟,认祖宗,这应该相当于古时候的“庙见”,因为没有祖庙了,只能到坟认祖。晚饭新郎新娘和家人坐下吃“团圆饭”,并摆席面招待本家和街坊前来帮忙的人,此前“捞忙的”(当地方言,帮忙的)都一直吃剩饭剩菜汇成的大锅饭。

(五)善后:“送六人”(谢大媒)

婚娶第二天,新娘早晨由娘家兄弟接回,此为“回门”;逗留不久就与娘家父母一起再回到婆家,因为中午在男方家“送六人”(估计是“六个媒人”之省)。喜结良缘,离不开媒人跑前跑后,费心撮合,所以在大事画上圆满的句号后,第二天紧接着举行这隆重的“谢媒”礼。同订婚时相近,仍然是男女两桌席面,男席“三媒六证”加上新娘的父亲,女席为新娘母女俩加上女媒人。

谢过大媒,婚礼诸事也就尘埃落定了,新成员加入后的大家庭就要启动新的过日子模式。对于新娘子来说,肯定有个适应期,所以黄三角地区的“回门”不是一次完成的,而是一而再,再而三,新娘子最初两个月往返于婆家与娘家,直到慢慢适应了新角色,才在婆家安顿下来。所以这个“回门”礼是相当照顾女性心理需求的。

二、黄河三角洲成婚过程中的禁忌习俗

“在任何时代,人们的思想行为都要受到种种不成文的规矩的约束。在某种程度上,人们的生活就是对这些规矩的顺应。禁忌是不成文的规矩的重要部分,时时处处都在规范着人们的日常行为。”[4](p3)的确如此,黄河三角洲地区的成婚过程,也时时伴随着禁忌习俗。人们既积极追求美好的结果,也认真地规避传说中的邪祟或其他不良影响。

(一)婚期禁忌

黄河三角洲关于婚期的选择大有讲究。首先是结婚年份,如果“立春”节气赶在上一年,则有可能此年“无春”,那么这种情况下结婚,在幸福美满上恐怕有所欠缺,这种担忧促使一部分人把婚期要么提前要么退后,尽量避开“无春”之年。其次是婚礼日期,结婚日不可自定,要找民间精通礼数的先生结合两人生辰八字算定,吉日一般先定两个,预定的结婚月份上下旬各一个,最后由女方择定,目的是避开女性经期,俗话说“骑马拜堂,家败人亡”,这一讲究最初应起于不利于女性健康、从而不利于家庭安稳的顾忌,并非无来由的迷信。而结婚时辰一旦确定,即是遇上暴风骤雨也不能改变,否则不吉。但如果结婚日真的发生狂风暴雨,民间则又有预示此婚不吉之说。

(二)身份禁忌

这主要表现在迎娶时女方对“送女”、男方对迎亲者的选择,这些人都必须是“全欢人”,即生活和美、儿女双全的人,鳏夫、寡妇不参与与订婚、结婚有关的任何礼节;而且忌特定的一些属相,比如“辰子申忌蛇鸡牛,巳酉丑忌虎马狗,寅午戊忌猪羊兔,亥卯未忌龙鼠猴”。另外,某些身份的亲人也不适合迎送,黄三角地区除了母亲不送娶之外,还有“姑不迎,姨不送;舅妈送,一场病”之说,相延已久,大概因为从女方说至亲相送不免伤感,从男方说姑姑已是出嫁的外人,不适合过深地参与娘家事,以免缠搅是非,这也是情理中事。还有就是孕妇不能送亲,虽不知这一禁忌缘由,但从实际忖度,孕妇身子不便,万一有事,反成累赘,且叫人感觉不详;另外有孕在身的人送新嫁娘,或许会叫人发生不洁的联想。所以禁忌未必都源于迷信,它极有一些可能来自生活理性,符合事理逻辑。

(三)颜色禁忌

传统民俗中,中国人喜庆日子尚红厌白,因为红色是火的颜色,红火代表兴旺发达;而且民信中红色可以辟邪,所以在婚庆礼俗中红色是最常见的主色调,而白色却是丧俗所习用,婚礼忌白,所以传统婚礼中新娘子着装都是从头到脚一身红,甚至包括内衣、腰带和袜子。但随着改革开放,西俗渐入,现在无论城市还是乡村,婚礼通行中西结合,在着装方面,新娘子也由“一色红”变成了“白与红的复调”,穿白婚纱行完婚礼后,换回红装。这一变通极大地显示了黄三角民俗文化的宽容性和开放性,彰显了民俗在实践中不断生成的动态特点。

(四)言行禁忌

结婚是大事,来不得半点马虎,所以对各当事人、参与者言行多有约束,比如订婚、结婚场合忌说“重”、“再”之类字眼,是为了避免言语成谶,防止发生重婚、再婚之类不偕之想;迎亲忌晚归,因为有时辰限制,误良时不吉利;娶亲路上忌与其他迎亲队伍遭遇,“喜冲喜”会让自家喜气被冲散,一旦路遇新娘要互换小礼物以避不详;婚娶路上遇井、桥、大石、寺庙等要以红纸或红毡遮盖以免邪气侵扰。以前骑马迎亲时,还规定行走在前的新郎不许回头,也是因为“回头”二字不吉利。同理,迎娶时来回不能走重路,要转圈走,以图圆满。新娘子进门三天不下厨,以免身上粘带的邪气干犯厨神。如此种种言行禁忌主要是通过约束避免招致不详,体现了传统文化中一直保有的“敬慎”的一面。

三、黄河三角洲地区婚俗现象的文化蕴含分析

第一,尊神敬祖,守礼不愆

黄三角地区民俗和宗教信仰虽然也受到 “文革”的冲击,但也许因为地处稍偏僻,影响稍小,宗教气氛在民间不曾消散,除了有道教与佛教信仰传统,万物有灵观念在民间也根深蒂固。实地调研中可以看到,很多家庭中都有“佛屋”,就是专门用于祭拜神灵的空间,一般在正屋中靠后靠边辟出两米见方的一个空间,用橱子或布帘遮挡,摆上供桌,桌上供有观音像,也有的供关公,关公除了正义辟邪,另兼财神一职。神像前按时令燃香、贡鲜果,或者常年供有饼干、点心类;厨房里有灶神,过年必供;就连厕所这种隐蔽处,也常见附近有用几块砖搭建的小屋状“居所”,是给刺猬仙准备的(由于地理环境的关系,这一带刺猬比较多见)。

总之,近距离接触中发现,地处鲁北的黄三角地区民间俗信较之笔者的故乡鲁西南地区似更为广泛,更为虔敬。由此而来,婚姻礼俗中对鬼神祖先的敬奉显得特别突出,比如此前盛行的算命合婚,婚礼中的各种避忌,行拜礼前的“发钱粮”祝祷,婚前的新郎上坟和结婚当天下午带新娘上坟等,这类老规矩保留得相对较多,反映了这一带尊神敬祖传统的仍然强势。当事人对于婚礼前前后后种种仪节,必持严肃虔敬的态度,尤其各种禁忌,宁肯信其有,不敢疑其无。“有礼则安,无礼则危”几乎是公认的常识。在这里,“礼”的调节功能非常明显,它调节了人与环境的关系,包括人与鬼神的关系和人与人的关系。换言之,按“礼”的要求行事最是稳妥安心。《荀子·修身》云:“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家无礼则不宁。”道出了礼的存在对于社会生活的重要性;而礼的根本精神是“敬”,该篇中荀子又说:“礼者,所以正身也。”道出了礼的教化意义。我们纵观整个婚礼的程序,一步一步走下来,其实也是对青年的一种性情梳理与人格教育。经过一系列礼仪的规范,他们自然会经历内心的成长。现在已经没有加冠礼和笄礼,那么婚礼对于一对新人来说正是不折不扣的“成人礼”,原来率性适情的少年型人格会由此逐渐过渡到沉稳端敬的成人型人格,这也是人在生活中获得成长的一个实例。

第二,生殖繁衍仍为婚姻要义

我们知道,汉民族一直注重子孙的繁衍,把香火的接续视为“孝”的表现,而“绝户”可谓罪莫大焉。虽然随着时代的发展,人们的意识在更新,女性的地位在提升,但文化心理的惯性和姓氏随父的习惯使得很多人依然更看重男孩,有了男孩,再生女儿,那是两全其美。所以在结婚伊始,一系列的动作行为就都指向生育的盼望和祝福,比如新娘进门的前一晚,公公要睡到婚床上,这叫“压床”,据说,“公公压压床,孙子孙女一大帮”;新娘下婚车时,“迎女”要拿箩罩一罩她的头,表示“落子”;然后扶其进家时,还要拿一副鞋带搭在她的肩膀上,表示“带子”;进大门后过马鞍表示“安子”;到了拜堂前,婆婆烧纸祷告结束,还要用手中的棍子不住地拨拉一只水舀子和一只木头墩子,嘴里念念有词:“拨拉拨拉舀子,生小子;拨拉拨拉墩子,生孙子。”这都是不加掩饰的传宗接代之渴望的表述。对于后嗣繁衍的殷切盼望,还通过枣、栗、桂圆、花生等土物的处处在场表现出来,“早立子”、“早生贵子”、“(男女)花着生”就隐含在不时出现的实物表达之中。

第三,朴拙的联想思维与不乏智慧的象征性表达

民俗不是艺术,它只是当地人的生活方式,但在最朴素的生活中也随处可见艺术的存在,比如黄三角地区婚房的布置,红剪纸是不可缺少的装点,除了大红双喜字,巧手的妇女还会剪出老鼠嫁女、鱼穿莲、喜鹊梅花、双鸳鸯等等蕴含着喜庆与祝福、甚至包含性启蒙的图画,令人感慨乡民的想象力之丰富,创造力之顽强。这些艺术剪纸用在婚娶中,是用某一方面的相似性激发人的联想,这是由此及彼自然生发的联想。这种思维方式也表现在前面所述双方互赠的礼物和某些婚仪细节的象征性上。比如,男方给女方送礼重在实用,女方则重在象征意,但男方彩礼中的钱款数额依然带着象征性,由前些年的“万里挑一”(10001元)到近年个别地方兴起的“万紫千红一片绿”(一万张5元一千张100元若干50),都是有说法的。

象征性是仪式的重要内涵之一。在象征派人类学家眼里,文化“是指从历史沿袭下来的体现于象征符号中的意义模式,是象征符号体系表达的传承概念体系,人们以此达到沟通、延存和发展他们对生活的知识和态度。”[5](p103)

我们看黄三角地区的婚俗礼仪,正是通过当事人的行为、体态、服饰、言语以及所用器物来达到沟通和表达态度的目的,当事人的某一动作体态、双方互送的一部分礼物、某种特殊场合的话语等等都可以作为承载象征意义的符号。比如:进房门长辈为其梳头意在“拢性儿”,使其为人和顺,这是家庭和睦希望的表述。吃年糕,意谓“粘住嘴”,免得多话生事…… “中国传统礼仪表面上看似是繁文缛节,但其设计却具有极强的道德指向和象征意义”[6](p78)。

第四,因袭中变通,但“尚简”也造成情趣的流失

由前面的介绍,我们可以看到,黄三角地区的结婚礼俗跟以前相比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而且这种变化随时在生成中。首先是生活方式发生的变化引起的结婚步骤变化:现在人们外出打工很普遍,自由时间有限,所以缔结婚姻的一系列礼仪不像原先那样规整,步骤大多简化,像“六礼”中的纳彩、问名、纳吉、纳征四个环节,现在已经合并为“一走一过”和“大见面”,即双方初步相看和正式订婚。其次是观念的改变:家长为儿女婚事找人算命的愈来愈少,调研中得知,现在80%的家庭不再为儿女合婚算命,婚恋的自由度愈来愈大,早先所谓“命相不合”现在基本不再成为障碍。第三是“次要”细节的式微或弱化:比如原先流传的很多伴随性歌谣,像下轿歌、拜堂歌、撒账歌等,现在都不再唱了,一部分变成文本被整理到了当地民俗文献中,还有一部分将会不可避免地淹没在历史的风尘中。总之迎娶方式和婚服的演变,越来越现代,越来越简化,顺应了年轻人生活方式的需求,却使老人们感慨“今不如昔”,趣味少了太多,但他们也往往很识时务地采取顺遂潮流的态度。

总之,环境、条件和思想的改变,导致婚俗与时俱进,在因袭中变通。英国民俗学家马雷特(R.R.Marett)说:“人类的本质……都必定经历不间断的变化。某些东西永远在消失,某些另外的东西则永远在产生。变化的程度可以随着特定条件而改变,而这一过程的性质是不变的。变化就是历史的灵魂……我们可以用意愿的舍弃与选取来描述它,从而使它表现出更丰富的意义。”[7]这段话用来解释人类的本质,但用于说明民俗事项的变迁也未尝不可。

综上所述,黄河三角洲婚姻礼俗主体承袭周代以来的婚礼制度,细节在不断的演进与变化中。总的说来,“尚礼”的传统没变,重生殖繁衍甚至重生男孩依然是一大主题,这与地处齐鲁之邦、深受儒家文化熏染密切相关。通过深入民间调研,笔者也了解到儒雅乡俗与醇厚民风在不断弱化的趋向,比如随着一批古风尚存的乡贤的谢世,柬帖的书写越来越成问题,毛笔字和格式、礼仪用语都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比葫芦画瓢;随着商品经济的渗透,重利轻义现象也时有发生,嫁娶本是结两家之好,有的女方家庭过分注重彩礼数额,导致双方不欢而散,或者为以后的生活埋下不快的种子,这些也都是不能回避的存在。在这方面,如果政府能适当引导干预,情况应该会好转。

参考文献:

[1]邹平县史志办公室.邹平县志[M].北京:中华书局,1992.

[2]山东省广饶县地方史志编纂委员会.广饶县志[M].北京:中华书局,1995.

[3]山东省沾化县地方史志编纂委员会.沾化县志[M].济南:齐鲁书社,1995.

[4]万建中.中国民间禁忌风俗[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05.

[5][美]克利福德·格尔兹.文化的解释[M].纳日碧力戈、王铭铭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

[6]汤艳艳.成人之道——中国传统礼仪及其道德教育功能研究[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

[7][英]马雷特(R.R.Marett).心理学与民俗学[M].张颖凡、汪宁红、黄杉译,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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