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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积极进取到继体守文:论东汉定都洛阳的根本原因

2018-04-03许鎏源

关键词:光武帝西汉中华书局

许鎏源

中央民族大学,北京 100081

古人很早就知道择都的重要性,如《管子·度地》篇中说:“圣人之处国者,必于不侵之地。而择地形之肥饶者,乡山,左右经水若泽。”[1](P1050~1051)然范晔在《后汉书》中却对光武帝最终决定定都洛阳的原因不加交代,确实让人费解。史念海先生为中国古都研究巨擘,他对此问题发表意见说:“可是为什么要建都洛阳,好像当时也没有公开宣布过。”[2](P233)

目前,对东汉定都洛阳的原因,大致有七种意见:一,当时长安已经残破;二,洛阳的经济地位重要;三,洛阳接近光武根本之地;四,关中易为外族侵扰;五,受谶纬学说影响;六,关东豪族反对;七,鉴于更始之败。

以上所论,皆各有不足。今试一一辨析之。

(一)认为因长安残破致使东汉定都洛阳

持此种观点较有代表性的是钱穆的《国史大纲》。他在其中说:“光武中兴,关中残破,改都洛阳,从此东方的经济、文化不免停滞,不再向西移动。而西方武力失其营卫,亦不免于转弱。”其自注云:“因王莽末年乃至更始、赤眉的大骚扰。”[3](P193)但是考诸史实,便可知东汉初年,关中残破尚且不及西汉初年。对此,曹胜高有所论述[4](P25),但不够详细,兹再论之。关中虽然经过更始、赤眉之乱,出现了“民饥饿相食,死者数十万,长安为墟,城中无行人。宗庙陵园皆发掘,唯霸陵、杜陵完”的局面,但是比较两汉初年的记载,仍然可以发现其间有很大的不同。首先,据《史记·项羽本纪》载,项羽进入关中后,“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收其货宝妇女而东”[5](P315)。结果,高祖五年(公元前202年),刘邦接受娄敬、张良的建议,决定自洛阳改都长安后,虽然史书记载“是日,车驾西都长安”[6](P58),但从史书记载来看,高祖实际上是暂住临近长安的栎阳。直到高祖七年(公元200年),高祖才“自栎阳徙都长安”[7](P64)。其次,从西汉长安城的选址上来说,也可反映出咸阳旧址因残破太甚,已不适宜作为都城。因此在渭水南岸的长安乡新建都城。对此,几种重要的古代地理著作都有记述[8](P453~454)。《三辅黄图》云:“汉之故都,高祖七年方修长安宫城,自栎阳徙居此城,本秦离宫也。初置长安城,本狭小,至惠帝更筑之。”[9](P72)何清谷注《三辅黄图》引《水经注》曰:“《水经注·渭水》曰:‘长安有秦离宫,原无城垣,故惠帝城之。”[10](P75)《雍录》记云:“长安也者,因其县有长安乡而取之以名也。地有秦兴乐宫,高帝改修而居之,即长乐宫也。此本秦之离宫,故不立城郭。至恵帝始大起民丁城之,盖数年而后讫功也。”[11](P22)据考古发掘复原地图,汉长安城在秦咸阳城南2.6公里左右,且二城之间有渭水相隔。估计因为这个原因,项羽蹂躏咸阳时对长安一带波及较小,故西汉初年能在此兴建新的都城。可见,在西汉初年,尽管咸阳一带因被项羽军队蹂躏已不适合作为首都,但出于天下长治久安的考虑,刘邦还是选择了咸阳附近的长安作为都城所在地。西汉初年长安城址的选择尚有其他原因,此处不作详细讨论。除以上所举两个例证外,曹胜高还举出了另外两个证据,以证明“东汉初年长安残破之说”不足信。其一为光武帝自建武十八年(公元42年)以后,开始对长安宫室进行修葺,对此,曹胜高认为:“同样是宫室残破,西汉立都于此进行营造,东汉立都洛阳也进行修葺,说明宫室的存否与都城选址并无直接联系。”[12](P53)此说明人顾祖禹亦尝发之,他在《读史方舆纪要》卷二《历代州域形势二》中引《都邑考》云:“光武定都洛阳,时谓长安为西京,洛阳为东京,而南阳亦谓之南都。”[13](P75)其二为杜笃《论都赋》中的东都主人和安处先生并没有提到长安残破的情形。可见在时人心目中,长安残破并非东汉选择定都洛阳的原因[14](P53)。初读此论,不免觉得过于牵强,但如果熟悉汉大赋的特点,对此便不难理解。汉大赋虚设宾主二人互相论辩,以论辩结果为其所欲表达之观点。若东汉果因西京残破改都洛阳,则当为论辩双方讨论之一重要内容。杜笃奏上《论都赋》主张还都长安,则于己而言,正反两方观点均需辨析明白,否则便难以炫众人之视听。

(二)洛阳经济地位重要

持此种观点具有代表性者为史念海、邹逸麟、日人五井直弘和美国学者毕汉斯。史念海在《中国古都和文化》中说:“东汉以洛阳为都,显示出当时有迁就经济地区的企图。”[15](P233)五井直弘在《古代中国的漕运:汉魏洛阳的阳渠》一文中说:“当时考虑到长安赤眉军猖獗到极点,洛阳地近刘秀出身地南阳等各种情况定都洛阳。但是我认为根本的理由在于重视了洛阳的经济势力。”[16](P168)毕汉斯则在其执笔的《剑桥中国秦汉史》第三章《王莽,汉之中兴,后汉》中说:“(光武帝)进洛阳城,在那里建立他的首都。他无疑地从王莽和更始帝的下场中得到教训,认为在内战时期应避开长安。另一个动机一定是,洛阳可以更方便地从大平原的关键经济区得到供应。”[17](P232)具体说来,就是洛阳一带物产丰盈、交通便利。但是这两项优势,关中都是具备的。关中之界定,有广义与狭义之分。狭义的关中仅指关中盆地,广义的关中则包括了巴蜀地区在内的战国末年秦国旧疆[18](P32)。据《史记》卷一百二十九《货值列传》来看,无论是广义的关中还是狭义的关中,均为富庶之区。其言:“关中自汧、雍以东至河、华,膏壤千里,自虞夏之贡以为上田……南则巴蜀。巴蜀亦沃野,地饶巵、薑、丹沙、石、铜、铁、竹、木之器……天水、陇西、北地、上郡与关中同俗,然西有羌中之利,北有戎翟之畜,畜牧为天下饶……故关中之地,于天下三分之一,而人众不过什三;然量其富,什居其六。”[19](P3261~3262)特别是天水、陇西、北西、上郡发达的畜牧业,在冷兵器时代,对于国力的盛衰有着至关重要的意义。因为这些地方,便于养马,汉代于此广设牧苑。《汉书》卷五《景帝纪》载:“(景帝六年)六月,匈奴入雁门,至武泉,入上郡,取苑马。吏卒战死者两千人。”唐人颜师古于其下引如淳语注曰:“《汉仪注》太仆牧师诸苑三十六所,分布北边、西边。以郎为苑监,官奴婢三万人,养马三十万疋。”[20](P150)这些马匹乃国家骑兵的重要来源。而骑兵的强弱则关乎国运。古人对此早有认识。东汉马援说:“马者甲兵之本,国之大用。安宁则以别尊卑之序,有变则以济远近之难。”[21](P)840陈直、王裕昌等对汉代马政做过深入细致的研究。钱穆在《中国史上之南北强弱观》一文中指出:“大抵军队中有马匹,而其马匹多精壮者,其军队常易占胜利,其军队中马匹少,又多羸弱,则常易失败。这一点虽若小节,然有时足以推翻或改定上述种种关于山川、形势、气候、物产、民族、文化各方面的南北强弱观之解释。”[22](P210)至于交通方面,虽然受地形限制,看似不具备洛阳那种“四方入贡道理均”“天下之中”的优势,但是经过秦、汉两朝的人工修整,长安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全国交通中心。陆路交通方面,王子今经过研究,得出如是结论:“秦汉时代,重要的交通干线已通达各主要经济区,由东向西在彭城、荥阳、长安结成交通枢纽。”[23](P32)水路方面,西汉时代,朝廷每年所需数百万石粮食,都可通过水路自关东漕运至关中[24](P128~146)。张良分析长安建都的优势时就说:“河、渭漕挽天下西给京师。”[25](P2044)楚汉战争期间,萧何替刘邦镇守关中,“转漕关中,给食不乏”[26](P2016)。这条史料,正与毕汉斯所持“洛阳可以更方便地从大平原的关键经济区得到供应”之观点针锋相对。另外,“天下之中”的称号也非洛阳所独有,彼时但凡交通居全国枢纽之区,皆可称为“天下之中”。例如陶(今山东定陶西北)因居于水路交通枢纽,且为一富庶区域的中心,所以从春秋末年起,也被称为“天下之中”[27]。长安虽然没有被明确称为“天下之中”,但是其作为西汉国都所在,交通便利、经济富庶,也是名副其实的“天下之中”了。谭其骧先生对此说得很清楚:“设若地理位置并不居中,但是有便利而通畅的交通路线通向四方,特别是中央的经济中心和军事要地,则不居中也就等于居中。所以地理位置这个条件也可以说成是交通运输条件。”[28](P30~31)

(三)洛阳接近光武根本之地

持此说者有傅乐成、廖伯源与邹逸麟。傅乐成在《汉代的山西与山东》一书中说:“王莽末年,光武起兵于舂陵,从龙之士,皆山东人。他即位后,采取保守主义。因长安遭赤眉破坏,而其地接近外族,他的部下又是山东人,因而定都洛阳。”[29](P74)傅乐成文中以简短的话语列举了东汉定都洛阳的三个原因,但观其落脚点,则在“光武起兵于舂陵,从龙之士,皆山东人”。廖伯源认为,“光武帝与高祖之经验不同,关中、陇西、汉中、巴、蜀是光武最后征服之地,光武之根据地为河北中原”[30]。这是光武帝选择定都洛阳的原因之一。然而只要审视西汉定都长安之原因,便可知此说不确。《史记》卷五十五《留侯世家》载:“刘敬说高祖曰‘都关中。’上疑之。左右大臣皆山东人,多劝上都雒阳:‘雒阳东有成皋,西有崤渑,倍河向伊洛,其固亦足以恃。’留侯曰:‘雒阳虽有此固,其中小,不过数百里,田地薄,四面受敌,非用武之国也。夫关中左崤函,右陇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饶,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守,独以一面东制诸侯。诸侯安定,河渭漕挽天下,西给京师;诸侯有变,顺流而下,足以委输。此所谓金城千里,天府之国也,刘敬说是也。’于是高祖即日驾,西都关中。”[31](P2044)高祖起兵楚地,麾下诸将多为山东人,故多劝刘邦都洛阳。但刘邦权衡利弊,最终还是放弃了接近于自己根本之地的洛阳,选择以关中为都。此外,光武帝一朝用人情形亦可证此说之非。陈勇在《论光武帝“退功臣而进文吏”》一文中指出,光武帝为了打压功臣不断地起用新人。建武初年,北方功臣势大,因此光武帝便扶持南方功臣与之抗衡。陇蜀既平,光武帝又提拔新人,压制旧有南、北功臣。最后,“进文吏而退功臣”,彻底改变功臣左右朝政的局面[32]。因此,在国本所系的择都问题上,光武帝不可能迁就某一功臣集团的要求。从围绕定都问题产生的诸多京都赋来看,关东和关西之人出于各自利益,分别提出了不同的择都方案。迁就一方则会使另一方不平。若言河北为光武根本所在,则光武在关中亦有相当之根基,不然何以杜笃奏上《论都赋》后“耆老闻者,皆动怀土之心,莫不眷然伫立西望”。另外,光武帝早年随更始帝西进长安时,关中父老见到光武帝及其手下法度严整,不禁垂涕云:“不图今日复见汉官威仪。”[33](P10)所以,定都洛阳当别有原因。

(四)受谶纬学说影响

廖伯源在《论东汉定都洛阳及其影响》一文中提出此说,其所据理由为光武迷信图谶及两汉之际存在的洛阳当为国都的谶语。关于光武帝信谶,赵翼在《廿二史札记》[34](P87~89)中论述颇详。但是其中尤有可说者。彼时虽然谶纬流行,然其实际情形却是小人信之,君子不信[35](P546~573)。光武亦非真信谶纬者,不过权而用之。《东观汉记》载:“初,王莽时,上与伯升及姊婿邓晨、穣人蔡少公燕语,少公道谶言刘秀当为天子,或曰是国师公刘子骏。上戏言:‘何知非仆耶?’坐者皆大笑。”[36](P7)刘子骏即新室国师公刘歆,当时光武帝尚为无名之辈,此谶文即是为刘歆所造,刘歆还为此改名为刘秀。光武对预言刘歆当为天子的谶语进行调侃,可见光武深知谶语之非。至于日后奉赤伏符而登天子位,则为其势如此,聊以应之耳。因此,光武帝不可能根据图谶来决定以洛阳为都。

(五)关东豪族反对及儒学影响

此说乃梁万斌在《东汉建都洛阳始末》一文中提出的[37]。诚然,东汉功臣基本上都是豪族[38],但是上引陈勇论文已经指出,光武通过不断地起用新人,“退功臣而进文吏”达到了抑制功臣势力,并最终解决了功臣左右朝政的问题。这就证明了,在东汉初年,朝廷是有力制约豪族的。而根据西汉已有的经验,制约豪族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迁陵制度”。西汉通过“三选七迁”,有效地打击了豪族势力,加强了中央集权[39]。关东豪族之所以不希望朝廷西都长安,其原因就再于“惧关门之反拒也”。然而光武帝是一位缺乏远见的君主,但求一时之苟安,而错过了抑制豪族的最佳时机,致使豪族势力在东汉日益坐大,以致日后威胁国本。对于东汉豪族势力这一问题,史学界以往存在着以偏概全的问题,即根据记录东汉某一时段的史料来认识东汉一朝的情形。目前一般所熟知的东汉豪族的情况,其所依据材料主要是仲长统的《昌言·理乱》篇和崔寔的《四民月令》,这两份材料反映的实际上是东汉末年的情形。因此,据此来断定豪族势力在东汉一朝都很强大显然不确[40]。此外,用来证明东汉初年豪族势力强大的一个证据——度田失败——也有学者如臧知非[41]、曹金华[42]等对此提出异议,认为光武度田成功了。

(六)鉴于更始之败

此说以王夫之《读通鉴论》最有代表性,他说:“盖更始所任为大臣者,类皆群盗之长,贪长安之富盛,而借口于复高帝之旧业以为廓清;其铮铮小异如朱鲔、刘嘉、鲍永之流,亦不胜盈廷訿之论;则塞颠当之户,耽燕雀之嬉,固其宜也。光武得士于崛起之中而任之,既无盗贼之习气;及天下甫定,复不以任三公,而别用深识之士;虚建西都,而定宅雒阳,以靖东方之寇;皆惩更始之失而反其道。老子曰:‘不善人,善人之资。’——更始之失,光武之资也。”[43](P126)观西汉建都长安情形,便亦可知此说之不确矣。汉兴,接秦之敝,却仍然认为关中“金城千里,天府之土”。汉代以后之唐朝,亦承亡隋之迹定都长安,及至盛世不再,关中屡为吐蕃所侵,唐代宗欲徙都洛阳之际,郭汾阳尤骎骎然以为其不可,曰:“(雍州)用武之国,非诸夏所同,秦汉因之,卒成帝业……(东周)土地狭扼,才数百里间,东有成皋,南有二室,险不足恃,适为战场。”[44](P4357~4358)光武虽有时缺乏远见,然亦雄才之主,不至短见如是。以一人之失,舍此就彼,岂人主所为?

(七)关中易为外族侵扰

关中迫近戎狄,此高祖时已知之。娄敬曾对汉高祖说:“匈奴河南、白羊、楼烦王,去长安近者七百里,轻骑一日一夕可以至。”[45](P2123)西汉末年,翼奉建议朝廷自长安迁都洛阳时说:“臣愿陛下徙都成周,左据成皋,右阻渑池,前向崧高,后介大河,建荥阳,扶河东,南北千里以为关,而入敖仓;地方百里者八九,足以自娱;东厌诸侯之权,西远羌胡之难,陛下共己亡为,按成周之居,兼盘庚之德,万岁之后,常为高宗”[46](P3176)。可见,“东厌诸侯之权,西远羌胡之难”是翼奉建议将国都自长安迁往洛阳的理由之一。因此廖伯源说:“光武性格平实低调,少远大空泛之企图,但求安稳无事。其选洛阳为都,盖居于内部中心之地,较为安全。不欲如西汉之都关中,与羌、氐为邻,暴露在外,易见侵扰。且光武既无西向拓地之心,亦无必要都关中。”[47]廖伯源之说看似很有道理,其实虽不远,但不中。选择定都洛阳,远离羌胡之难,其决定不在于光武个人性格,而取决于此一时期之时代风尚。后文将详说之。

历史事实证明,长安与洛阳相比,“建都长安,确是有利于制内,又有利于御外”[48](P32),《后汉书》对光武帝舍旧京长安而改都洛阳如此重大的决定未作详细交代,确实留给后人许多猜测的空间。以上所举诸家所论,虽皆言之有理,然皆各有不足。因此,我认为不妨换一思路来解释这一问题,史书不载,未必历史上真无择都之讨论,恐是东汉朝廷别有难言之隐,范蔚宗集美一代,特为其隐去之。

联系上文《后汉书》对东汉建都关中的原因不作交代,如果范晔深晓其中就里,依其良史之才,不当如此草率,恐东汉朝廷确实未对此做过明确表示,于史无征,故范晔在《后汉书》中不作交代。东汉朝廷之所以未作表示,恐为其中有难言之隐。那么,东汉朝廷有什么样的难言之隐,使其不得不建都洛阳,又不能明言呢?余窃以为,东汉退婴的时代精神,才是东汉建都洛阳的根本原因,亦是其难言之隐。具体说来,则是自然环境变迁、时代精神和历史趋势三个原因导致了东汉必须定都洛阳。

(一)自然环境方面

沿今天大兴安岭——阴山山脉——黄土高原北缘——巴颜喀拉山——冈底斯山脉一线,是中国的400毫米等降水量线。因为降水的差异,这条分界线,将中国分为了东部季风区与西北干旱半干旱地区。又因为自然条件的不同,这条分界线又成为了中国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的分界线。经过相关研究,在这条分界线附近,游牧文明和农耕文明长期拉锯对抗,早在公元前4世纪就确立形成了农牧交错带。秦汉时期,这条农牧交错带为《史记·货殖列传》中记载的“龙门——碣石”一线,其大致走向为:从今陕西泾阳、白水、韩城诸县、市,到达黄河河滨,由龙门山东越黄河,经山西屈县南,沿着吕梁山东麓北行,至于今天山西省阳曲县北,向东南绕至今盂县南,再沿着太行山东麓,过战国燕国都城蓟城北,到达渤海之滨。分界线以东以南,便逐渐进入农耕区;以西以北则逐渐进入草原游牧区[49]。两个区域呈现出不同的自然环境和生产生活方式。

当气候处于温暖湿润时期,便有利于农耕文明向北推进,突破这条分界线;当气候转为干冷,则有利于北方游牧民族向南方推进,进入农耕地区[50](P46~52)。上世纪 70 年代,竺可桢先生就研究发现,秦和西汉时期是气候的温和期,而西汉末至东汉初则为寒冷期[51]。王子今于1995年发表了《秦汉时期气候变迁的历史学考察》[52]一文,进一步详细论述了竺可桢先生关于秦汉时期气候变迁趋势的观点。虽然也有一些研究者对两汉之际的气候变迁趋势持有不同的意见,但是我更偏向于以竺可桢先生为代表的观点。因为,即使反对者也不能否认无法人为控制的气候情形的存在。例如,汉元帝至汉明帝百年之间,为“两汉初、终霜极端的时期,其中明帝永平元年的洛阳初霜,还创下了迄今为止河南省历史上最早霜的纪录”。陈业新在广泛总结已有研究成果基础上进一步研究指出:“前、后汉相比,西汉较冷,东汉较暖,但中间也有一定的波动。具体地说,西汉初期百余年的时间寒冷……西汉中期及其后稍暖,然持续时间不长,公元初年气候又转冷,直至东汉明帝前后;东汉中后期气候又趋回暖,春、夏温湿,但个别冬季较为干冷;东汉末年,气候又急剧转冷。”[53](P121~122)又,“公元前32年至公元65年计98年,旱灾24次,水灾29次,虽然湿润指数为1.1,但由于水、旱灾在本阶段内发生的比例稍高,因此本阶段为干湿不均阶段……公元66年至97年计32年,旱灾19次,水灾2次(83、89年),湿润指数为0.19,属于绝对干旱阶段。”[54]

据以上所引研究可见,东汉初期,是一个气候相对寒冷干燥的时期。

新莽末年,旱灾频发,又加之王莽改革的失误才造成了大规模的社会动荡。在班固《两都赋》所极力颂扬的光武帝、汉明帝时期,及其奏上《两都赋》的汉章帝时期,朝廷依然为旱灾频发而深感忧虑。从当时朝廷颁布的诏书中可以明显地看到这一点。每朝各择一二条录于下。

光武帝建武六年(公元30年)春正月辛酉诏书曰:

往岁水旱蝗虫为灾,谷价腾跃,人用困乏。朕惟百姓无以自赡,恻然愍之。其命郡国有谷者,给禀高年、鳏寡、孤、独及笃癃、无家属贫不能自存者,如律。二千石勉加循抚,无令失职。[55](P47)

汉明帝永平三年(公元60年)春正月癸巳诏书曰:

朕奉郊祀,登灵台,见史官,正仪度。夫春者,岁之始也。始得其正,则三时有成。比者水旱不节,边人食寡,政失于上,人受其咎。有司其勉顺时气,劝督农桑,去其螟蜮,以及蝥贼;详刑慎罚,明察单辞,夙夜匪懈,以称朕意。[56](P105)

汉明帝永平十八年(公元75年)春四月乙未诏书曰:

自春已来,时雨不降,宿麦伤旱,秋种未下,政失厥中,忧惧而已。其赐天下男子爵,人二级,及流民无名数欲占者人一级;鳏、寡、孤、独、笃隆、贫不能自存者栗,人三斛。理冤狱,录轻系。二千石分祷五岳四渎。郡界有名山大川能兴云致雨者,长吏各絜斋祷请冀蒙嘉澍。[57](P123)

汉章帝建初五年(公元80年)二月庚辰诏书曰:

朕新离供养,愆咎众著,上天降异,大变随之。《诗》不云乎:“亦孔之丑。”又久旱伤麦,忧心惨切。公卿已下,其举直言极谏,能指朕过失者各一人,遣诣公车,将亲览问焉。其以岩穴为先,勿取浮华。[58](P139)同月甲申又下诏曰:

《春秋》书“无麦苗”,重之也。去秋雨泽不适,今时复旱,如炎如焚。凶年无时,而为备未至。朕之不德,上累三光,震栗忉忉,痛心疾首。前代圣君,博思咨诹,虽降灾咎,辄有开匮反风之应。令予小子,徒惨惨而已。其令二千石理冤狱,录轻系;祷五岳四渎,及名山能兴云致雨者,冀蒙不崇朝遍雨天下之报。务加肃敬焉。[59](P139)

清代学者赵翼在《廿二史札记》的“汉帝多自作诏”[60](P80~81)条下,指出光武帝和汉章帝都自作诏书,因此不能轻易排除上引诏书非光武帝和章帝自作,亦不能轻易排除汉明帝诏书非其自作。若上述所引诏书确为皇帝自作,则彼时旱灾之剧,绝非一般。

长期的自然灾害,在以农业为本的传统社会里,必然对社会经济产生巨大的负面影响,在此背景下,农耕文明在与游牧文明的对抗中便显得不那么轻松。因为地理环境及与之相关的经济生态是制约华夏帝国扩张的因素之一。[61]东汉初年,光武帝撤去了缘边诸郡。与此同时,在东汉初年,东汉王朝还面临着一个新的形势:周边少数民族眼见汉朝内乱,意欲参与中原政权的争夺[62](P171~177)。其中最突出的便是匈奴策立卢芳政权[63]。终东汉一朝,在与北方游牧民族的对抗中,东汉基本处于守势,不能不说是受到了气候转冷这个因素的一定影响。故在此背景下定都洛阳,则可远避草原游牧民族之压力。这一转变的趋势在西汉元帝时就开始了。汉元帝时,翼奉就曾建议自长安迁都洛阳,这样一来,可“东厌诸侯之权,西远羌胡之难”[64](P3176)。但这个原因,并不能作为东汉定都洛阳的主要原因来看待,而只能是次要原因。因为虽然气候的变化给东汉王朝带来了一些负面影响,但在东汉初年,东汉政权还是有能力且有机会一举解除北方边患的。建武二十七年(公元51年),匈奴“人畜疫死,旱蝗赤地,疲困乏力”,因此大臣臧宫和马武上书劝谏光武帝出击匈奴,并且在奏疏中说明了机不可失。面对如此有利于自己的情形,光武帝却诏报曰:“今国无善政,灾变不息,百姓惊惶,人不自保,而复欲远事外边乎……诚能举天下之半,以灭大寇,岂非至愿!苟非其时,不如息人。”[65](P696)

(二)时代精神方面

上文所论自然气候之变迁对社会生产之影响是一种硬实力,此处所言之时代精神为一种软实力,而这方面的因素正应被看作东汉定都洛阳的根本原因。首先提出软实力概念的美国学者约瑟夫·奈将软实力定义为“一种塑造人们喜好的能力”[66](P8)。无疑,时代精神正属于这样一种共同喜好的范畴。西汉与东汉的时代精神,是绝然不同的。西汉重进取,东汉重守成。窃以为,造成此种不同的原因,乃在于西汉之兴也,为楚文化之胜利,因此之故,西汉的时代精神是浪漫的。李长之先生对此已有精辟论述[67](P8~16)。

这一精神体现在择都上,便是选择了长安。大多数时候,论者每谈及西汉建都关中,只注意到了长安所处的关中地区,对于关东地区来说形势险要,易守难攻,却忽略了其在西北方面临着来自匈奴的巨大威胁。娄敬曾对汉高祖说:“匈奴河南白羊、楼烦王,去长安近者七百里,轻骑一日一夕可以至。”[68](P2123)汉文帝后元二年冬,匈奴三万人入寇上郡(治今陕西榆林东南),三万人入寇云中(治今内蒙古托克托东北),长安的安全受到极大威胁。因此,汉文帝命中大夫令免为车骑将军,屯飞狐;命苏意为将军,屯句注;命将军张武屯北地,构成拱卫长安的外围防线。同时,又命周亚夫为将军,次细柳;命宗正刘礼为将军次霸上;命祝兹侯徐厉为将军,次棘门。三地均在汉长安城附近,构成了守护长安的内围防线。虽然西汉初年,由于实力不济,不得不长期与匈奴采取和亲政策,但是如果没有李长之先生所说的浪漫情调,西汉不可能定都关中,造成一种天子守国门的形势。因此,随着国力的日益增强,至汉武帝时便开始大张旗鼓地开疆拓土,不仅恢复了秦代疆土,而且设置了河西四郡,凿空西域,疆域远迈前代。

于此相反,东汉的时代精神则是退婴的,由开拓转为守成。此乃儒学浸染所致。西汉从汉武帝时开始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但这只是表面文章。汉宣帝就明确宣称,汉家制度为“霸王道杂之”。对此,吕思勉早就认识到了,他说:“中国自汉以后,儒术盛行,其事实始于武帝,此人人能言之。然武帝非真知儒术之人也……然儒术卒以武帝之提倡而盛行,何哉?则所谓风气既成,受其鼓动而不知也。”[69](P87~88)直到汉元帝即位,儒学才真正了取得一尊的地位。正如孔子云:“文胜质则史。”[70](P89)随着汉元帝好儒,西汉前期那种浪漫的时代精神便消散了。《汉书·元帝纪赞》云:“(元帝)少而好儒,及即位,征用儒生,委之以政,贡、薛、匡迭为宰相。而上牵制文义,悠游不断,孝宣之业衰焉。”[71](P299)

到了东汉兴起,更是一派“东汉功臣多近儒”的局面[72](P90)。在此种时代精神之下,东汉朝廷之行事也与西汉迥然不同。光武帝刘秀即位后回到自己的故乡南阳,宴请家乡父老,宗室诸母于此时对刘秀说:“文叔少时谨信,与人不款曲,惟直柔耳;今乃能如此。”光武帝大笑,回答说:“吾理天下,亦欲以柔道行之。”[73](P68~69)诸母所言,乃刘秀年轻时之行事风格,而刘秀所言则为治国方略了。光武皇帝是如此说,也是如此做的。东汉初年,匈奴一度对东汉边境构成严重威胁。建武十五年(公元39年),迫于匈奴的压力,光武帝将雁门、代郡、上谷三郡的吏民六万多人迁徙到居庸关和常山关,以躲避匈奴的侵扰。另外,上引光武帝对臧宫、马武劝其抓住时机进攻匈奴的回答,也体现了光武帝以柔道处理边患的举措方式。不仅对匈奴如此,对西域,光武帝也采取了一种任其自在的处置方式。范晔对光武帝的这些举措评论说:“臧宫、马武之徒,抚鸣剑而抵掌,志驰于伊吾之北矣。光武审《黄石》,存包桑,闭玉门以谢西域之质,卑词币以礼匈奴之使,其意防盖已弘深。岂其颠沛平城之围,忍伤黥布之阵乎?”[74](P697)看起来,东汉的局面似乎与西汉初年十分相像。但是二者却有本质的不同。西汉初年取守势不过权宜之计,东汉取守势则终其一朝。虽然东汉在某些时期内也曾出击匈奴经营西域,但是为时甚短,规模亦不甚大,光武以后诸帝在基本治国方略上,继承了光武帝守文之策,因此他们都把自己的历史使命定义为继体守文之君。如汉明帝与汉章帝,他们就在自己的即位诏书中宣称“朕承大运,继体守文”[75](P95)和“深惟守文之主,必建师傅之官”[76](P129)。

在此种重在守文的时代精神影响下,东汉朝廷不可能选择处于与北方游牧文明对抗前线的长安。因为,这样的时代精神见之于具体的行事,不是迎难而上,而是明哲保身。

(三)历史发展的趋势

从西汉晚期开始,国家的首都出现了从长安向洛阳转移的趋势。西汉一朝,洛阳虽然经过一番抉择之后未能成为国家首都,但也是在全国范围内有着重要地位的大都市,一直直属于朝廷。吴楚七国之乱时,周亚夫率汉军出关据守住洛阳后,才定下了“引兵东北,壁昌邑,以梁委吴”,然后实行大迂回截断吴楚粮道,再趁吴楚兵疲寻机决战的战略方针。可见,洛阳是西汉朝廷控制东方的基地。在《汉书·地理志》中,只有少量的县注有户口。王鸣盛曰:“(志)但又合郡户口数,每县下无之,而京兆长安县、左冯翊长陵县、右扶风茂陵县、颍川郡阳翟县、傿陵县并有户口。河南郡雒阳县、南阳郡宛县、蜀郡成都县、鲁国鲁县、楚国彭城县有户无口。其详略皆无义例,有则书之,无则阙也。”[77](P82)汉书注出户口的县基本都是在全国范围内有重要地位的大都市,所以,班固在这些县下注出户口,可能不是简单的如王鸣盛所说“有则书之,无则阙也”这么简单。根据《汉书·地理志》的记载,在汉平帝元始二年(公元2年),西汉首都长安有户八万八百,口二十四万六千二百[78](P1543);洛阳有户五万二千八百三十九[79](P1555),若按长安情形大概平均一户三口来算,洛阳人口数应该有约十六万口。长安人口虽然很多,但是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外来人口,这二十四万六千二百口人是万方辐凑的结果,洛阳在西汉并不具备长安作为全国首都的优势却拥有十六万口人,可见其本身的经济发展在全国来说是居于前列的。从政治上讲,洛阳虽非国家首都,但由于其附近有嵩山,而嵩山是秦汉国家祭祀中山川祭祀的重要场所,因此洛阳在秦汉国家祭祀体系中占有重要地位。据田天的研究:“太室即嵩山……太室山庙首见于《汉书·地理志》,在颍川郡崈高县。崈高即嵩高,为汉武帝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加封太室时特设之县。武帝免除该县赋税,令其专奉太室山祭祀。太室祠的具体建立时间不详。”[80](P278)由于上述的优势,当形势发生变化时,国家首都发生了自长安向洛阳转移的趋势也就在情理之中。汉元帝时期,随着汉朝国力的下降,中央朝廷在制内御外方面都显得力不从心。因此冀奉鉴于“民困国虚,亡累年之畜,所繇来久,不改其本,难以末正”[81](P3175)的情形,建议汉元帝迁都长安,并阐述了迁都洛阳的好处:“西远羌胡之难,东压诸侯之权”[82](P3176)。这一提议由于汉元帝顾忌先帝陵寝而没有被采纳。新莽之时,王莽由于一味好古,企图恢复周制,因为洛阳为东周都城所在,所以下诏准备迁都洛阳。只可惜迁都计划尚未实施,新朝就被推翻了。在推翻新朝的过程中,更始帝也是先入洛阳后入长安。可见在这一时期,都城虽然没有从长安转移到洛阳,而这种趋势却显得越来越明晰。

以上所述三个原因,第一个为客观原因,第二个为主观原因,第三个为历史发展到一定阶段时体现出来的趋势。其中主观原因其中起到了主要作用。虽然定都关中,面临着来自草原文明的压力,但东汉以前及其以后,都不乏逆势而动者。如西汉与唐,便是如此。只要具备一种昂扬向上的奋进精神,定都关中的种种不利因素均可以消除,且其利较其弊当远甚。

东汉的硬实力不及西汉,在与草原游牧文明的对抗中显得不那么从容,如此情势下,定都于远离北方前线的洛阳,则似乎是解决这一问题的方法之一。同时,加之东汉的时代精神已经由西汉前期之积极进取转为继体守文,定都洛阳便是一种必然之势。这种继体守文的时代精神,使得东汉统治者不能去正视现实,积极应对,故时代精神的转变是促使东汉定都洛阳的根本原因。在中国历史长河中,虽然从春秋时期开始,全国范围内已经逐渐发展起了许多大城市,但从西周至唐两千年间,适合作为统一王朝都城的城市,舍长安与洛阳外无可他求。虽然在此时期内,无论是选择长安,还是选择洛阳,都没有绝对压倒性的优势,但是定都长安或洛阳,则会释放出不同的政治信号。定都长安,则意味着进取,定都洛阳则意味着守成[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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