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尔维亚·普拉斯诗歌中的死亡意象
2018-04-03周燕
周 燕
20世纪中叶,二战刚刚结束,美国社会动荡不安,人们普遍对生命的意义感到迷惘。传统的学院派诗歌对诗人的创作束缚很大,很多诗人无法将现实、文化中所体现的种种矛盾发泄出来。著名法国作家加缪曾说:“判断人值得生存与否,就是哲学的根本问题。”[1]这似乎成为该时期最突出的哲学问题之一,深刻地影响了美国的文学创作。以罗伯特·洛威尔为代表的“坦白地倾诉个性的丧失”的自白派迅速在美国诗坛兴起并发展,西尔维亚·普拉斯是其中最优秀的代表。她父亲的去世、婚姻的背叛是她挥之不去的梦魇,她的诗歌中充斥着大量怪诞、可怕的死亡意象,反映出了她对死亡的渴望、对获得精神重生的憧憬,这也是她对所处的男权社会对女性婚姻、家庭等发出的呐喊和控诉。
一、 “自白派”与西尔维亚·普斯拉
20世纪50年代,虽然二战结束,但是美苏主导下的两极分化,加之经济的低迷与社会的局部动荡,导致了传统的诗歌技巧与表达不能满足当时人们的心灵需要。在这一社会背景下,出现了新的诗歌流派——“自白派”。“自白派”的首倡者为罗伯特·洛威尔,他提出了“坦白暴露个人内心深处隐藏的一切”的诗歌创作主张,从一开始便给诗坛带来很大的影响。这类诗歌极重视个人自身情感感受,在诗歌的形式上采用彰显自我意识的“自白”方式,注重内心世界的强调与内心生活的深入挖掘,用赤裸的语言对个人私密空间和感情生活,作了大胆的暴露与揭示,涵盖了性、恐惧、死亡等多种体验。“自白派”与传统诗歌相比更具展露内心隐秘和个性气息的特征,贴近读者的内心世界,从而受了广泛的关注。
普拉斯于1932年出生于马萨诸塞州,在波士顿附近的小镇上度过了童年。8岁时,她的父亲因病过世,这成为她一生重要的转折点。她的教育费用全由母亲辛苦提供,在物欲横流的社会现实的冲击下,造成了她内心的不安全感,也触发了她的创作天赋。这种不安全感使得她在21岁走向自杀,此后又有过多次自杀的念头。同时,她是一个有着严重恋父情节的女孩,又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白马王子。1955年,她在剑桥纽汉大学读书期间,认识了特德·怀斯,并于1956年6月在伦敦结婚。她对婚姻极为满意,认为丈夫身材高大、长相出众,是永恒力量与美好生活的代表,这使得她的恋父情节有了依靠。但在1962年,她与休斯的婚姻出现了波折,休斯移情别恋,抛下了普拉斯并与朋友之妻同居,随后为情所伤的普拉斯疯狂地创作了近四十首诗,表达了愤怒、绝望、爱与复仇,以疯狂、自白的方式宣泄内心的痛苦。同年12月她带着女儿迁居伦敦,一边写作,一边办理离婚手续。但是,普拉斯难以承受诗人、母亲、知识分子、妻子、女人种种角色的撕扯[2],最后于1963年选择了自杀。
普拉斯的《爹爹》这首诗是一个有着恋父情结的女孩所写的诗歌,而也正是因为恋父情结的存在,父亲的去世对她造成了难以磨灭的心灵创伤。在该诗之中,父亲成为了众多的意象与幻象,她将父亲与自己的关系写成了法西斯与犹太人的一强一弱、压迫与抗拒、爱与恨等诸多矛盾和诸多复杂关系,也将战争的阴影无限呈现了出来。她在构思这首诗歌的时候,采用了儿歌的形式,用单音节的字词一韵到底,以表达女孩未成熟的心理,也体现出对父亲依赖的心理。父亲成为了她心中破碎落败的偶像,由诗人以自白的形式表现了出来。
父亲的离世给她的人生投下了沉重的阴影。父亲曾是她的偶像,但后来成为她最严重的威胁、她人生信念因此而崩塌。随着不断的变化,她对于父亲的幻象也逐渐地癫狂了起来,因而有了父亲意象较为复杂的诗作——《巨像》。
《巨像》将其忏悔的感觉表达了出来:
夜晚里,我蹲在你左耳的/丰饶角中,风吹不到我,/我数着鲜红与紫红的星星。/太阳自你舌头的柱石升起。/我的时光嫁给了阴影。/我不再倾听龙骨/在靠岸的空白之石上的刮擦。[3]26这个时候的普拉斯可以说对父亲极为崇敬,甚至带有某种病态的特征,但是父亲因病而死却成为普拉斯人生最重要的转折点。她曾经在给友人的一封信中说道:“他是一个独裁者……我对他崇拜却又轻蔑,我也许曾多次希望他死去。他死的时候,我想象他是被我杀死的。”[3]26-27因而她在《爹爹》中写道:
爹爹,我必须杀了你。/我还没动手你就死了——/重如大理石,一袋子上帝,/恐怖的雕像,有只灰脚趾/大得像弗里斯科海豹。[3]37-38
在同样的这首诗中,她将她的父亲比作魔鬼、法西斯、希特勒等,其中流露着嘲讽、反感与怜悯,可以说众感丛生、百感交集,但是却也侧面的彰显出强烈的忏悔意识,而且这种意识更是进行了自我解读与阐述,令人感到压抑和窒息,也正是因为这样,才使得世界带给她的种种悲伤,造成她无法调和的内心冲突,令其滑落到痛苦的深渊,“那颗微粒在燃烧/我、牧马、行星和塔尖/绕着那颗红红的灰烬旋转。”[4]115从这些意象中都能看出,年仅10岁的她,对于父亲的离去,使得她的心理成为了一个可怕的永远走不出的梦魇。
二、“死亡”意象的直面描写
普拉斯一生之中,有过多次自杀的经历,最终在31岁时以自杀的方式走向死亡。死亡意识渗透了她短短的一生,她将死亡体验与诗歌艺术结合起来。普拉斯认为所有的生命形态都隐含着死神的幽灵,所有美好的东西注定会走向死亡,面临着死亡的威胁,因而得出了一切都不会长久,一切都没有了意义的内涵。但是普拉斯在艺术的表达过程中,也表现出了对美好的向往与探索,这表现在她创作的《解剖室的二个场景》。这首诗属于她的早期作品,其中“死亡”的直面描写极具代表性,而且也将解剖室的恐怖情景展现在人们面前。在这首诗中,普拉斯将死亡以一种漠然的态度呈现出来,在恐怖与恶心之中充满了对天堂的幻想,但这些肮脏、恶心又使得她对天堂极尽负面的描绘:
穿白大褂的男孩们开始工作。/他面前的尸体脑袋已内陷,/那堆颅骨板和老皮革的瓦砾/几乎让她无从下手。他漂浮在她蓝缎裙子的/大海上,对着她裸肩的方向/歌唱,而她弯着腰在他头顶上/摆弄一张乐谱,死亡首脑手中的/提琴声盖过他俩的歌声,他俩充耳不闻。这对佛兰德恋人成功了,但不长久。[3]41-42
这里将严酷、令人绝望的感觉全部显露出来,将青春与爱情、人生与死亡的意义与悲剧呈现了出来。人生在世,譬如朝露,这是很多人活在世上的精神基础,否则生命以及生命所赋予的一切便不再值得留恋。她在《岁月》中写道:“未来使我厌倦,我从来不想争取它。”[3]75同样,在她的《拉撒路夫人》中写道:“灰烬,灰烬——/你又戳又拨,/肉,骨头,再无他物——/一块肥皂,/一个结婚戒指,/一颗金牙。”[3]32在她的诗中,死亡意识渗透于几乎每个章节,而上面所引,更是将欺骗与虚妄、人类的理性与累累废墟表现出来,剩下的不过是断壁残垣的末日景象。于人生而言,生命不过是匆匆一瞬,偶然降落而仓促离去,因而其中弥漫着无限的虚无,无尽的虚妄,从而使得随生随灭的幻影全部表现在她的诗歌之中,其典型意象为——棺枢、尸体、尸布等等。这些意象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文化之中,都是不祥的预兆,也正是因为这些意象的存在,才使得她的诗歌具有了末日般的灰暗色彩。
与东西方圣哲不同,普拉斯在诗歌之中,反复地咀嚼着死亡的滋味,并且不感到恐惧,反而有所追求。却是生命的苦痛所带来的不堪忍受,死亡成为普拉斯的最终选择。在普拉斯的《所有死去的亲人》中,她对死亡的描述达到了如痴如醉的程度,并且成为她的一种向往。这也体现在她的《水妖》中,她认为死亡是女神,因而甘愿放弃生命、归于宁静。这种愿望随着她的生活经历变得更为强烈,“死亡/是一种艺术,像其他一切事物。/我做得很好。”[3]35死亡成为一种最直接期盼的欲望与最为强烈的表达,死成为了一种超凡的体验,是一种自我肯定、完成以及人生最后的升华,正如她在《拉撒路夫人》中写道:“我披着红发/从灰烬中复活/像吃空气一样吃人。”[3]32死亡对她而言有着更深的意义与体验。
三、绝望的决绝与无望的挣扎
绝望是一种情绪状态,普拉斯的诗歌到处充满着这种情绪表达。在诗歌中使用这种情绪是消极的,同时也会让诗歌产生一种极其强烈的渲染力,绝望境地式的灵感,如《雾中羊》,“山岗齐步走入白色。/人群或星星/忧伤地注视我,我让它们失望。”[3]52这里星星是遥远而让人怀想的美好事物,但苍白色的山岗和人们连同着星星都对作者本身投以伤心绝望的情绪,这是一种由外到内的深深的悲哀。可见,作者的心绪脱离了狭隘的内心自我封闭和绝望萧瑟,在阔大空间下产生了一种无限共鸣。又如《巨像》:“我永远无法完整地组装你,将你拼合,粘贴,正确连接。”[3]37这里的“你”指向自身,同时指向让作者悲观绝望世界的“他者”。这首诗所传递的情绪也是消极颓丧的,并且夹杂着一些愤怒,这种指责具有双重属性:一是指向内在,一是指向外在。
绝望的意象反反复复成为普拉斯诗歌中强烈渲染的情绪,犹如蚂蚁匍匐于莠草蔓生的眉上,抑或,这种绝望的情感像是尸体带着圆满的微笑时所表达出来的一种希腊式的悲剧结局。普拉斯淋漓尽致地描摹出绝望的意象,不仅是饱满地进行正面描述,而且也善用诗歌的反衬效果来表达出一种曲折幽深的内在情感。如《对手》中这样写道:
如果月亮笑了,她会象你。你同样留下美好事物的/印迹,但却带着毁灭性。你俩都是光的伟大借用者。她的圆润的嘴哀悼着世界;你却无动于衷。[5]26
作者写出了一种在尘世的陵墓中被湮灭又苏醒于另一所陵墓的现实无奈,后面又写到荒诞不经的白昼,这白昼不再是光明,给人安适舒缓,而是荒诞不经比有月亮的夜更糟糕的绝望意象,描绘出灵魂的枯竭、精神的颓丧和现实的凋敝与人生的冰冷。
但是,拉普斯的绝望意象中也包含着一丝期望。如《冬天的树》这首诗歌,作者写出的绝望代表是一棵多彩的树,这棵树期望“潮润的黎明”却在蓝黑水中被溶化,又好像它的群像多彩地刻印在吸雾纸上,虽然后面的诗句又对此给予了否定,说出堕胎和怨恨甚至比女人们还要真实。这种悲喜夹杂的诗句不仅情感更加细腻丰富,而且烘托的绝望氛围也更加鲜明深刻。普拉斯诗歌对死亡之境不遗余力的营造,虽然有自然气息在缓缓流淌,但更多的是奇异奔放、热烈偏执的死亡意象。这些千姿百态的死亡意象营造出诗人对于死亡的抗争、迷恋以及对精神再生的强烈渴望。
四、死亡的怀抱与精神的重生
普拉斯的诗歌因为有着太多的意象,因而晦涩难懂,很难将其中的含义明确地表现出来。她的意象群极为复杂,而且色彩纷呈、鲜洁如画,将内心的紧张、骚乱、恐怖的意象作为表征显现出来。
这些意象在表现死亡的同时,也对永恒进行了呈显,这些描写死亡的意象极为的锋利和鲜明,这有可能源于她的绘画训练,但也有可能源于她对生活的观察,诸如她对父亲的描写,将父亲比喻成为高耸入云的巨像,而自己则化身为一个身着杂服的蚂蚁,造成了极为鲜明的视觉效果对比,既是一种依托,也是一种随时会毁灭的表征。“来自奥瑞斯提亚的蓝天/拱立在我们头顶。”[3]80她采取的词汇为“Arches”,这不仅仅是隆起的意思,而且还将高处的天旋地转和摇摇欲坠的恐惧表现了出来。她进一步描写父亲:
我在黑色柏树的山上打开午餐。/你的带有凹槽的骨头与老鼠簕的头发/散乱成古老的无序,直至地平线。[3]60
在这首诗歌中,普拉斯将父亲的头颅描绘为一座长满黑色柏树的山坡,凹槽的骨头与老鼠簕的头发,这些都充分地表现出作者的不知所措和茫然,在一定的程度上突出了她内心的伤感和生活的尖锐冲突。而这种意象也深刻地表现在其他诗歌之中:“我并不比那云/更像你母亲,它蒸馏出一面镜子,映出风的手/将它自已慢慢抹去。”[5]54又如:“嚎叫的海浪/把船梁从地下室的窗户舞进来;/一条尾巴乱摆,/鱼叉般刺进来的鳖鱼在那天笠葵床上产卵。”[3]46这些意象鲜明而有力,画面新鲜而有感染力,能够深刻触摸社会的本质与人性,触摸到社会所带来的病痛和伤害,表现出她对生命的怀疑,对永恒的向往,也注定了其生命的结束方式。
死亡是绵延于西方文化的一个永恒的话题,从古希腊哲学,一直延伸到当今的哲学与思辨之中[6]。普拉斯用意象对死亡进行了典型的传达,诚如她在《边缘》所述:“她的死/尸体带着圆满的微笑,/一种宿命的幻影。”[4]84这种意象极为怪诞,因为尸体的脸上露出了满足的微笑,因而是一种死亡的满足,是一种永恒的寄托,也在一定的程度上表现出普拉斯对死亡的看法。这种态度与传统的基督、与当时的主流思潮暗合。一方面她对再生路径的寻找,另一方面在于对永恒的追求。生与死在精神向度上是一条可以反复跨越的河流,她通过自杀诠释了自己最终超越死亡、精神获得了重生[7]。普拉斯对于死亡意象的描述,往往能超越理性的限制直接洞穿生命的本质,将罗伯特·洛威尔开创的后现代主义“自白派”诗风推到了顶点,发出了20世纪诗歌“心灵发出的叫喊”的心声。同时,她的诗歌也因反抗传统男权、争取女性自由而成为女性主义文学的里程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