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创办通信社之元始”
——王荫藩与日华通信社*①
2018-04-03陈玉申
陈玉申
( 南京大学 新闻传播学院,江苏 南京,210023 )
一、引 言
中国近代报业创兴之后,随着报刊数量的不断增多,新闻通讯市场逐渐形成,外国通讯社开始来华发稿,国人自办的通讯社也应运而生。戈公振在《中国报学史》中说:“我国人自办之通信社,起源于北京,即民国五年七月,邵振青(飘萍)所创之新闻编译社是也。”*戈公振:《中国报学史》,上海:商务印书馆,1928年,第268页。戈公振的这个说法,曾被人们长期沿用。台湾学者朱传誉在1965年发表《最早的通讯社》一文,对此提出了异议。他考证指出,在邵飘萍创办新闻编译社之前,广州等地已经出现了国人自办的通讯社,最早的一家是中兴通讯社。该社“首次发稿日期是民国前八年(光绪三十年)正月初二日,社址在广州市中华中路回龙里三十二号,发行兼编辑人叫骆侠挺,许可证号数是审字七十八号”*朱传誉:《最早的通讯社》,《中央日报·中央副刊》1965年4月3日。。朱传誉作出这一考订后,各种新闻史著作辗转相引,都把中兴通讯社视为国人自办的第一家通讯社。此说通行至今,似乎已成定论。
但是,朱传誉的这篇文章是根据一条未必可信的孤证得出的结论,史料依据并不充分。该文对中兴通讯社的考述,惟一的史料来源是1935年出版的《广州年鉴》。该年鉴的“文化卷”有一张《广州市通讯社登记一览表》,在“首次发行之年月日”一栏里,中兴通讯社填写的日期是“民国纪元前八年正月初二日”*广州年鉴编纂委员会:《广州年鉴》卷八,广州:奇文印书公司,1935年,第49页。,在广州所有通讯社中时间最早。朱传誉就是根据这个日期来认定中兴通讯社的创办时间的。但他在文章中没有说明的是,这张表是根据1932年广州市42家通讯社在“西南出版物审查委员会”的登记材料编制的。中兴通讯社在登记时填报的创办日期是否确实可信,还需要有更原始的文献记载或其他旁证资料加以印证。在清末的广州报刊史料中,我们尚未发现有关中兴通讯社的任何记载,也找不到相关的旁证材料。如果该社是广州开办最早的通讯社,它在新闻界必有相当高的知名度和影响力,但在一些老报人回忆清末广州新闻业的文章中,却未见有人提及。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这本《广州年鉴》的“文化卷”有一篇“概说”,对清末以来广州各项文化事业的发展进行了梳理,其中谈到广州的新闻事业时说:“广州通讯社之设立,始自政学系执粤时代之周循社,其后各方面认识此种组织为宣传之利器,相继斥资设立,至今乃有四十二家。”[注]广州年鉴编纂委员会:《广州年鉴》卷八,广州:奇文印书公司,1935年,第44页。可见,该年鉴的编纂者并没有采信中兴通讯社登记的创办日期,没有把它看作是广州最早的通讯社。另据日本外务省档案,1924—1926年间,日本驻广州领事馆对当地的报刊、通讯社做过3次调查,骆侠挺的中兴通讯社在调查报告中均注明为“民国元年创刊”[注]日本外务省情报部:《支那(附香港)ニ於ケル新聞及通信ニ関スル調査》(大正十三年、十四年、十五年),见许金生主编:《近代日本在华报刊通信社调查史料集成》,北京:线装书局,2014年,第四册第281、403页,第五册第113页。。由此观之,该社在1932年登记时填报的首次发稿日期未必可信,还不能仅凭这条孤证而断定该社开办于“民国纪元前八年”[注]清末的报馆大都聘请访员采集新闻,民国成立后有些访员便打出了通讯社的牌子。笔者推测,骆侠挺有可能在“民国纪元前八年正月初二日”开始担任访员,为报馆提供新闻稿件,他或许把这个时间节点误记为开办通讯社的日期了。。国人创办的通讯社究竟以哪家为最早,是一个需要重新考察的问题。
从可以确认的史料记载来看,国人自办通讯社是从海外开始的。最早的一家是留日学生王荫藩在东京创办的日华通信社,成立时间为1908年;其次是中国外交官王慕陶1909年在布鲁塞尔创办的远东通信社。学界对远东通信社已有初步的研究,而日华通信社还没有任何新闻史论著曾经提及。本文拟通过钩稽爬梳相关史料,对日华通信社作一考述,并就国人自办通讯社起始于海外的原因加以探讨。
二、“留日记者”王荫藩
在中国近代新闻史研究中,清末留日学生的办报活动很早就为学界所关注,但人们一直没有注意到的是,留日学生的新闻通讯活动也十分活跃。民国成立之前,日本的通讯社还没有进入中国发稿,国内许多报刊在留日学生中招聘通讯员,开辟自己的新闻来源。随着稿件需求量的不断增长,为国内报刊采写日本新闻的留学生也逐渐增多,他们还组织成立了一个新闻社团——“留日记者公会”。《申报》对这个社团的活动曾有如下报道:
(1911年)阳历七月十六日上午,留日记者公会特开大会于筑地精养轩,会员到者二十三人,学界到者五百余人。先由书记刘杰宣布开会词,并报告上海商会赴东实业团长沈仲礼君致该会公函一件。次由会长王荫藩提议二事:(一)由公会调查日本政府对于本国新闻社电报减价法,禀请驻日公使咨邮传部,要求中国内地新闻电报一律减价,以便报界。(二)赴东实业团到东后监视之方法。众皆赞成,全体签名。末由会员陈仲治、方桐、夏中明先后演说毕,公饯王、刘两君赴台湾视察。[注]《留日记者大会详志》,《申报》1911年7月23日。
从以上报道可以看出,留日记者公会有一定的规模,与国内报界的联系也很密切,并且参与了国内媒体要求新闻电报减价的活动。在这个社群中,担任该会会长的王荫藩,无疑是最具代表性的人物。
王荫藩,字薇伯,原籍山西汾阳,1883年生于苏州的一个官宦世家。1903年在上海参与《国民日日报》的编撰工作,结识章士钊、蔡元培、陈独秀等革命党人。1904年1月,王荫藩与包天笑、吴和士等在苏州创办《吴郡白话报》,向民众进行启蒙宣传。该报第6期载有论说《吊新年文》,倡言反清革命,被江苏巡抚恩寿下令查封。王荫藩逃至上海,旋东渡日本留学。到日本后,先在大阪青云学校学习日语,1905年与木田月子(华名王月芝)结婚,考入东京岩仓铁道专门学校。在该校学习期间,王荫藩翻译了梶川丰三郎所著《中国路矿航运危亡史》,并在国内报刊上发表过《日本铁路调查记》。[注]王荫藩翻译的《中国路矿航运危亡史》于1906年由东京留日学生会馆出版发行,曾在上海《时报》上连载。《日本铁路调查记》刊于《商务官报》1906年第14期,署名“留日铁道专门学校学生王荫藩”。1908年从铁道学校毕业,进入东京日本大学商科学习。
王荫藩是最早加入中国同盟会的留日学生之一,曾出任同盟会山西分会的主盟人。[注]邹鲁:《中国国民党史稿》(上),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1年,第55页。他参加同盟会之后,主要从事新闻宣传活动。其妻王月芝在回忆文章中说:
横滨刊有日刊《华侨公报》,神户刊有五日刊《日华新报》,东京复出杂志《实业之支那》月刊,皆余与薇伯苦心经营,宣传革命,声势浩大。其后,协同黄克强、宋教仁、田桐诸君发起《民报》于东京。惟发起出版以后,以薇伯亦主持各报,无法兼顾,未曾莅社执务。又集合山西景耀月、王用宾、邵修文诸君,合组古今图书局于东京神田,自任局长,编译新书,并作代理发行革命书报之流通机关。[注]王月芝:《余二十三年日支亲善的苦心谈》(六),《苏州明报》1927年3月13日。
在王荫藩编辑的几份报刊中,影响较大的是《日华新报》。与其他留日学生报刊有所不同,《日华新报》的刊期比较短,五日一期,更具新闻纸的性质。冯自由在《中国革命运动二十六年组织史》中介绍说:“此报为日本同志资本,提倡三民主义甚力,对于同盟会员投降清吏端方之刘光汉、何殷振、汪公权等,尤痛加抨击,无微不至。”[注]冯自由:《中国革命运动二十六年组织史》,上海:商务印书馆,1948年,第173页。该报主要以旅日华人为读者对象,初创时也曾向国内发行,因革命色彩鲜明而遭清政府查禁。
王荫藩在主办《日华新报》的同时,还在东京创办了日华通信社,向国内报刊发送新闻稿件。除报道日本的时事新闻外,日华通信社也经常发布旅日革命党人的消息。1911年5月,日华通信社因向国内报道留日学生组织的革命团体“国民会”的活动,被清政府驻日代理公使吴振麟斥为“狂悖”,要求清政府稽查该社在国内报纸上发表的稿件:
代理驻日公使吴振麟,以留学生会馆迭禀外务部、军机处,痛揭其种种媚外罪状,并将禀稿分登中国各报,老羞成怒,连日在使馆招集蓝公武、汤增璧等密商一切,决议如下:(一)中历四月八日电知外务部,谓广东革匪起事,确与留学生组织之国民会有关系,代表已归,请速防范。(二)同日又电外务部:日华通信社系王津(即王荫藩——原注)组织,为内地各报通信,报告国民会事。此等狂悖行为,实碍大局,应严密稽查内地各报,预防摇惑酿成事故。[注]《吴振麟之心劳日拙》,《申报》1911年5月25日。
武昌起义爆发后,王荫藩和留日记者公会向国内及时报道日本朝野对中国革命的反应,并与日本报界密切沟通,呼吁日本保持中立,不要干涉中国革命。留日记者公会在致日本报界的公函中说:“日本果有维持和平、保全东亚之志,则对于此次湖北之革命军,万不可妄相干涉,亟宜保守中立。要之,今日革命军与清政府立于对待地位,贵国与各国当以严守中立为第一要义。若革命军中有一二不肖者妄杀无辜外人,则日本亦宜体谅时局之内情,万不可藉名保护,无故干涉。”[注]《东邦人士之革命观》,《申报》1911年10月19日。当时有传闻说德国向清政府秘密售卖军火,王荫藩以留日记者公会会长的身份致函德国驻日大使,希望德国严守中立,切勿暗助清廷,与三亿汉人为敌。[注]《王荫藩致驻日德使书》,《新闻报》1911年12月14日。
在旅日革命党人中,王荫藩与宋教仁关系密切,两人为结拜兄弟。王月芝回忆说,“民国元年十月中旬,宋教仁来函相招,薇伯(即王阴藩,引者注)偕余辈离东。先至上海,本欲随同宋氏赴京组阁,不幸天亡元勋,宋氏在沪,一击而死,薇伯遂亦灰心政治。”[注]王月芝:《余二十三年日支亲善的苦心谈》(十),《苏州明报》1927年3月18日。此后,王荫藩主要在上海、苏州等地从事办报活动,先后主办《民强报》《商务日报》《苏报》《大苏报》等。
三、日华通信社的创办时间
王荫藩在1904年赴日留学后,就开始担任国内报馆的通讯员,为上海的《申报》《新闻报》《时报》等采写日本新闻。他是何时创办日华通信社的,现有史料中未见明确的记载,但通过对一些相关线索的探究,还是可以作出推断的。
在1908年6月23日的《申报》上,刊有一篇署名“日本通信社”的“来稿”,题为《敬告祖国报界诸君子》。这家通讯社并非日本人所办,而是旅日华人创设的。来稿说:“近数载来,吾国报章发达之盛、组织之善,进步固不可为不速矣,而辅助报界之机关,犹未设备;斟酌报章之体例,尚有缺点。谓非憾事哉?本社同人窃身海外,粗知日本报界之组织,今就所见闻,贡献数言于诸君子。”该社向国内报界提出了改进业务的几点建议,其中一项是开办通讯社。来稿在阐述这项建议时说,日本的通讯社十分发达,是各地报社主要的新闻来源。“此种通信社,各府县必有一二处,社员百余人至数十人不等。严定章程,分科治事,逐日与报社通信一次或数次,急事则以电话或电报。日本各报每日之普通新闻,类皆通信社所寄者。”该稿认为,中国报业的发展也需要设立通讯社来收集新闻,并表示“本社亦深望报界同志有以扶助也”[注]《敬告祖国报界诸君子》,《申报》1908年6月23日。。
从这篇来稿的内容来看,这家海外通讯社成立不久,因为国内尚未开办向报纸供稿的通讯社,报界对通讯社的性质和功能缺乏了解,该稿特意介绍了日本的通讯社对报纸的辅助作用,以期引起国内报界的重视。那么,这家由旅日华人开设的通讯社,会不会就是王荫藩创办的日华通信社呢?从这篇稿件透露出的一些信息来判断,该稿出自王荫藩之手。稿件中有两处文字是值得注意的:一是作者在分析国内报纸存在的缺点时,引述了《朝日新闻》记者岸田评论中国报纸的一段谈话,而据王月芝说,岸田与王荫藩熟识,是王荫藩与王月芝的婚姻介绍人和证婚人。[注]王月芝在回忆中写道:“其时薇伯夫君,由友人介绍在大阪私立青云中学校,研究日语,同寓中有一中国留学生姓江名聪。江友岸田太郎氏,大阪《朝日新闻》社的汉文记者。时余兄木田小醉,亦在东京《读卖新闻》报社充任图画记者,与岸田氏相善,而与江聪亦称莫逆。”“岸田氏来访我母,盛称薇伯品学俱优,愿为作伐。……明治三十八年十一月,乃由江聪、岸田太郎两人作证,结婚于大阪公园之帝国饭店。”王月芝:《余二十三年日支亲善的苦心谈》(一)、(四),《苏州明报》1927年3月7日、10日。二是作者在比较中日报纸对广告的处理方式时,提到“日本大学商科有告白科一门”。该稿刊发于1908年6月,而王荫藩正是在这一年进入东京的日本大学商科学习的。由以上两点推断,王荫藩即是该稿的作者,“日本通信社”应是日华通信社初创时曾经使用的名称。
《申报》先前刊登的一则来自日本的通讯社稿件,也是可资参考的。1908年春,东京革命党人内部发生冲突,《民报》主编章太炎与该报编辑刘光汉关系破裂,反目成仇。章太炎在《日华新报》上揭露刘光汉的劣迹,刘氏则散播谣言,说章太炎对革命心灰意冷,将脱离《民报》,出家为僧。1908年4月14日的《申报》报道说:“主持民报社之章炳麟,现已延请南京某僧来东受戒,决意出家,《民报》事从此绝不顾问。”[注]《章太炎出家》,《申报》1908年4月14日。一周之后,《申报》又刊登了一篇题为《章炳麟仍办<民报>》的“东京通信”,说“刻得章致通信社辨明书”,略云:“鄙人近仍在《民报》办事,拟重新整顿一番,至于削发为僧,本与此事绝无关系。一切讏言,愿勿听纳。”[注]《章炳麟仍办〈民报〉》,《申报》1908年4月21日。章太炎与刘光汉交恶是革命党内部的纠纷,他是不会将辨明书送给日本人的通讯社的。刊登章太炎文章的《日华新报》与日华通信社是孪生关系,发布章太炎辨明书的这家通讯社,应该就是日华通信社。因为说他出家的谣言已经传到了国内,章太炎需要借助日华通信社向国内报纸说明事实真相。
由以上考察分析可以推断,日华通信社是在1908年上半年开办的,它开始向国内报纸发稿的时间,不迟于1908年4月。
王荫藩创办日华通信社,还有一个特殊的背景。日本政府为了开展对外宣传,加强与各国媒体的联系,在东京组织成立“国际新闻协会”,各国驻东京记者20余人,全部被聘为会员。因为中国报界在东京没有派驻记者,所以该协会独缺中国代表。王月芝回忆道:
薇伯闻而耻之,特独力组织日刊通信,定名“日华交通社”。如上海《新闻报》、《申报》、《天铎报》、《神州日报》、《中外日报》、《民立日报》、《北京日报》以及各省之重要新闻社,日寄通信,咸皆欢迎,实为中国创办通信社之元始。[注]王月芝:《余二十三年日支亲善的苦心谈》(七),《苏州明报》1927年3月14日。
王月芝说王荫藩创办的通讯社名为“日华交通社”。查阅当时的国内报刊,确实刊载过“日华交通社”的稿件,如1910年5月《东方杂志》第7卷第3期上刊出的《日本最近对清政策》一文,即标明“日华交通社报告”,可见日华通信社确曾使用过“日华交通社”这个名称。王月芝称该社为“中国创办通信社之元始”,这无疑是出自王荫藩的判断。他在上引《敬告祖国报界诸君子》一文中,说中国当时尚未设立通讯社这种“辅助报界之机关”,日华通信社的开办自然被他看作是首创之举。
四、日华通信社的业务运作
日华通信社开办之前,王荫藩只是以留学生的身份从事新闻通讯活动,在新闻采集上受到许多限制。他不能像各国驻日记者那样可以出席日本政府的新闻发布会,也不能对日本政府官员作正式的采访。日华通信社成立后,王荫藩经日本《报知新闻》记者箕浦和日本电报通信社记者清水介绍,以中国报界代表的名义加入了国际新闻协会,成为该会的会员,从而获得了与各国驻日记者同等的采访报道权。对于一些与中国相关的重要问题,王荫藩便以国际新闻协会中国会员的身份直接采访日本官员。例如下面这则报道:
东京各报登载我国外务部照会各国公使要求裁撤屯兵后,在留日本国际新闻协会中国会员王藩荫君,特于阳历八月十一日走谒日本政府某大臣,询问意见。某大臣笑谓王君曰:“刻下贵国内到处是革命党,一旦扰乱,外国人生命财产必不可保,即贵国北京,亦岂久安之地乎?假令各国承应贵国之要求,一旦贵国有事,法、美各国地居辽远,其派兵之不便可知,即近国亦多不利,其关系至重,余度各国必不答许。”观此可知日本政府之意见矣。[注]《日本某大臣对于撤兵之意见》,《申报》1910年8月19日。
王荫藩担任会长的留日记者公会,与日华通信社是一种互为表里的关系。加入留日记者公会的留学生都是国内报纸的通讯员,同时也是日华通信社的社员,他们在新闻采集上相互合作,交换各自探访到的新闻,然后以通讯社或个人的名义寄送国内报馆。有时,他们也进行集体采访。如1911年春,清政府度支部左丞陈宗妫率团考察日本财政,王荫藩与留日记者公会的几名会员一起对他进行了采访:
度支部左丞陈宗妫等九人到东,未及两月而笑话百出,人言啧啧。中国留日记者协会同人以陈虽胡涂,而同来者多留学生,当不致如日纸揭载之甚,乃于阳历四月初二日,偕同会员《佗城报》(亚民)、《公言报》(仲文)、《震旦日报》(重民)、《日华新报》(寿臣)、《亚东报》(荫康)各记者,暨国际新闻协会中国会员王荫藩氏等,特访陈等,以探其真相。
值得一提的是,在这次访谈中,陈宗妫与这几位“留日记者”有这样一段对话:
陈询诸人曰:“你们在日本干什么?”诸人曰:“我们皆中国各报之驻东记者也。”乃出示名刺。陈玩视良久曰:“吾知之矣,诸君皆所谓秘密窃探者欤?”诸人笑答曰:“新闻记者与秘密窃探不同,先生勿误会。”陈曰:“然则,你们在此办个什么报馆?”诸人曰:“非在东办报,乃探访日清国际,报告祖国报界也。”[注]《留东记者访问陈宗妫详纪》,《申报》1911年4月10日。
日华通信社的报道业务,正是围绕“探访日清国际,报告祖国报界”这一宗旨而开展的。它向国内报纸发送的稿件,重点报道的是涉及中日关系的重要事件,特别是日本对华政策的动态信息。日俄战争之后,日本取得了中国东北的大部分利益,进一步加强了对中国的经济侵略,极力扩大对华商品输出和资本输出。日华通信社在1910年5月的一篇报道中说,日本外务省利用南京举办南洋博览会的机会,组织实业团体赴华,调查中国人之嗜好、习惯、风俗、人情,以便回国将各项实业研究改良,“以图日清贸易之大发展,而占东亚之商权”。东亚同文会在中国各省进行分类调查,刊行24册《支那经济全书》,“巨细毕载,搜罗靡遗,令人读之,汗流发指”[注]《日本最近对清政策》,《东方杂志》1910年第3期。。1911年3月,清政府邮传部与日本正金银行订立了借款一千万日元合同,日华通信社向国内报纸披露了日本内阁某大臣的谈话。该大臣说:“日清借款庆告成立,实我日本对清政策之大成功也。……清国现在外债共有十六亿万元,其利息计达八千万元,清政府果有此能力偿还与否,实一问题。今后新政布设,需费甚巨,故此十年中清政府对此借款必难清付。届时我日本亟当力迫清政府索还此款,倘清政府不能履行此偿还之义务,则我日本为保护利权起见,不得不对清政府保留我发言权,为之清理财政,监督内政。此意中事,吾人不可不欣喜者也。”[注]《中日借款前途之运命》,《申报》1911年4月21日。这番话,充分暴露了日本政府企图利用资本输出操纵中国财政命脉,进而操纵中国政治的险恶用心。
日华通信社也注意报道日本对中国的文化侵略活动。1911年2月,日本政府为了扩大在中国的宗教宣传,制定了奖励日本僧侣到中国传教的政策,日华通信社为此向日本有关当局提出了质询:
日本政府以众议院议员请求推广佛教于我国,现已决意实行。日前,日华通信社记者特访日本某当局,质问意见。据谓:从前佛教徒本愿寺派、曹宗洞派曾赴清国布教,如福建、浙江、湖南等居留地,皆有日本大佛寺。嗣因厦门匪徒拆毁教寺,日本僧徒稍存观望。日政府虽与清政府交涉,尚未解决。今议员既有所要求,此固对清政策之重要问题,现我政府决计与淸政府严重交涉,并奖励布教清国之教徒,以期佛教可在中国大兴。[注]《日本佛教将来中国》,《申报》1911年2月17日。
日本僧侣虽然自甲午战争前已开始来华传教,但一直没有取得在华布教权,其在华传教活动在法律上属于非法。日本政府准备与清政府进行外交交涉,并奖励到中国传教的日本僧侣,这是值得国人予以关注的事情。王荫藩与日本政界、新闻界人士广泛交往,对日本的对华政策有敏锐的观察,十分警惕日本的侵略图谋。“日人谋我,志不在小,同胞诸君,毋沉沉酣睡焉。”[注]《日本最近对清政策》,《东方杂志》1910年第3期。他在报道中一再向国人发出警示,希望国人对日本的侵华野心有清醒的认识。
五、国人自办通讯社为何始于海外
我国新闻学术语中的“通讯社”一词,是由“通信社”演变而来的。1930年代以前,我国的新闻通讯机构广泛使用的通名是“通信社”,后来才逐渐被“通讯社”取代。“通信社”不是一个汉语固有词,它源自何处?在英文里,通讯社叫作“news agency”或“news service”,即“新闻代理”或“新闻服务”之义。很显然,“通信社”一词不是译自英文。现代汉语词汇史研究者指出,“通信社”是一个日语外来词。[注]沈国威:《近代日中语汇交流史》,东京:笠间书院,1994年,第232页。从现有史料来看,最先采用这个日语词的是日华通信社。王荫藩创办这个通讯社,显然受到了日本新闻通讯业的影响。他在《敬告祖国报界诸君子》一文中介绍通讯社的功能和作用,建议国内报界兴办通讯社,正是以日本的新闻通讯业为参照的。当他为自己创办的新闻供稿机构命名时,直接采用了“通信社”这个“日制汉字词”,应当是毫无疑问的。
继王荫藩创办日华通信社之后,中国外交官王慕陶在布鲁塞尔开办了远东通信社。王慕陶是中国驻比利时使馆参赞,他在驻比公使李盛铎的支持下,于1909年春创办远东通信社,向欧洲报纸发布中国新闻,“择华报所载事稍有征者,每日译寄,遇有西报误会之事,通信辩驳”[注]《使比李盛铎致枢垣外部在比京创办远东通信社电》,王彦威、王亮辑编:《清季外交史料》(8),长沙: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4096页。,旨在使欧洲了解在中国发生的各种事件的真相,为中国外交争得有利的舆论空间。该社开办在欧洲,为何也以“通信社”命名?查王慕陶和李盛铎两人此前的履历可知,李盛铎在1898—1901年间曾出任驻日本公使,而王慕陶在1905—1907年担任过驻日使馆参赞。因此,他们借用“通信社”这个日语词,也就不足为奇了。
日华通信社和远东通信社的相继创办,开启了近代国人自办新闻通讯社的先河。这里有一个问题是需要探究的,为什么国人自办的通讯社首先出现于海外而不是国内呢?
这两个海外通讯社,一个是向国内报纸提供日本新闻,另一个是向欧洲报纸发布中国新闻,用近代早期报人王韬的话来讲,就是“通外情于内”,“达内事于外”。王韬在倡办新式报刊时说,报刊能够沟通中外消息,国人可以借助报刊了解外情,及时掌握国际局势的动向;将中外交涉之事刊诸报端,可使外人了解事实真相,“庶知选事生衅者,咎不在华人而实在西人”[注]王韬:《使才》,《弢园文录外编》,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第48页。,从而争取国际舆论的同情与支持。但王韬当时还不曾认识到的是,中外消息的沟通,只靠办报是不够的。如果没有通讯社的辅助,报刊对国际新闻的报道会有很大的局限。因受销行地域和读者范围的制约,报刊在对外宣传中也难以发挥显著的作用。
鸦片战争以后,随着列强对中国的侵略不断深入,中国逐渐被纳入世界殖民主义体系,从“华夷隔绝之天下”变为“中外联属之天下”[注]薛福成:《筹洋刍议》,《薛福成选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555页。。在这样的大变局中,只有及时了解国际形势的变化,密切关注各国对华政策的动向,才能在中外交涉中迅速做出有效的反应。但由于我国没有在海外设立采集新闻的通讯社,国内报刊对国际新闻的报道,“十之八九均自外报转译而来”[注]姚公鹤:《上海报纸小史》,《东方杂志》1917年第6期。。这些外报,主要是英、美、法、德、日等国在我国境内出版的外文报纸。翻译外报固然是了解外情的一个重要途径,但如果完全依赖外报上的消息,国人对国际情势的认知很可能受到外人的支配。这些外报以在华外侨为读者对象,所载新闻不一定适合中国人的需要,有些与中国极有关系的重要消息,外报上未必刊登。在华外报都是为它们国家的在华利益服务的,其新闻报道往往与本国的外交政策相呼应,带有宣传煽惑作用。当遇到中外冲突之事,则抑中而扬外,甚至颠倒是非,变乱真伪。如果译载不慎,就可能堕其术中。要改变这种局面,非自行探报国际新闻不可。1909年11月,《民吁日报》曾发表《今日创设通信部之不可缓》一文,呼吁报界到海外设置通讯机关,开辟自己的信息来源。文章指出,我国报纸的国际消息仰赖于译报,“西报所略,吾亦略之”,导致国人对一些重要的外交事件不知底蕴,“人谋我而亦不知”。外交时机,瞬息万变,从外报上转译的消息,往往已隔数日,“无以助当局者之防备,徒增国民浩叹之资”。由于没有自己的消息来源,我国报纸对国际事务难以作出准确的判断,“不能与世界大国报对答于一堂之上”,成了“哑报”。该文认为,在海外创设通讯机构,“探外人谋我之隐”,已经刻不容缓,“得之于机先,则可消于无形;失之于事后,则国民对付之方针必不乱。而吾国报纸,始有独立之价值”[注]《今日创设通信部之不可缓》,《民吁日报》1909年11月7、9日。。
清末报刊虽然在新政时期有了较大的发展,但对国际舆论影响甚微,因为汉文艰深,译读不易,外人购阅者为数有限。由于缺乏对外传播工具,“他人有喉舌,而我无喉舌”,“无论人之诬指我者,不能匡驳;即人之误疑我者,亦不能申辩。公理既不自白,人言乃成定案,舆论既形偏重,国势自成孤立,交涉事事棘手”[注]熊希龄:《就补助远东通讯社事致吉林、黑龙江等十一省督抚联络书》,《熊希龄集》(2),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7页。。中国外交之所以屡屡失败,在国际传播中没有话语权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为了开拓对外宣传渠道,有人主张到欧美、日本等国开办外文报纸,但这些国家的报业已经十分发达,中国人办报很难与之竞争,销路不广则收效不大,况且以财力而论,也不可能在各国遍设报馆。而到国外设立新闻通讯社,向外国报纸发送中国新闻,则是一种更为可行的办法,也能取得比较广泛的宣传效果。
应当指出的是,清末报业的发展也需要国内有通讯社提供新闻服务。当时报纸上的国内新闻报道,除政府机关和社会团体发布的消息外,主要依靠报馆招聘的访员供稿。许多报馆因为经济力量薄弱,无力聘用太多的访员,难以在各地广泛设置新闻网。如果国内有通讯社供应新闻,报馆可以用较少的费用获得更多的稿件。[注]1910年9月中国报界俱进会召开成立大会时,与会代表曾提出“设立各地通信社案”,提议先在北京、上海等地设置通讯社,以后再逐渐扩及各地。见《报界俱进会开会续记》,《申报》1910年9月10日。从这条史料来看,1910年的时候国内还没有出现国人自办的通讯社。但相形之下,开办海外通讯社在当时是更为迫切的。无论是采集国际消息,还是开展对外宣传,都亟需在海外设立新闻通讯机构,尽快改变我国在国际传播中的劣势地位。这样看来,国人自办的通讯社首先出现于海外并不是偶然的。日华通信社和远东通信社的创办,不仅开中国人自办通讯社之先声,而且标志着中国人开始运用通讯社这一工具参与国际传播,力图自主报道国际新闻,在国际舆论场上发出自己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