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振亚诗学论说的语言特色
2018-04-03王觅
王 觅
罗振亚先生自1986年开始进行诗学研究,目前可在CNKI上查询到的学术论文,共有300余篇。“想象一种语言就意味着想象一种生活方式。”①语言上的特征与思想上的特质有着相互对应的关系。纵观他30余年的诗学之路,有风格定型早、论说质量起点高,并有平缓上升的态势。还有以短句吞纳气息、小处锋芒大处沉厚、以理开始以意升华、拼接开创新词汇、收尾干脆意蕴无穷等富有开拓者言说姿态的特征。
一、以短句吐纳气息的句式构成
以短句控制气息的吐纳,是罗振亚诗学论文诸多言说特征中较为直观的一个。较明显的如 《严肃而痛苦的探索——评四十年代的“九叶”诗派》,在介绍九叶诗派时, “竭力控制感情与生活因子直接入诗,而使之过滤、提纯。不再倾心于热情宣泄,不再满足于现实描摹,不再致力于意志教诲;而在表现生活与灵魂隐秘之时,力求溶入自己的思考评价。”②肯定其 “贡献在于:面对阔达繁富的对象世界,他们找到了艺术转换的环节,开辟了一条以诗的方式把握世界、传达情思、走进关照对象的特有渠道。”③借由顿号、句号、分号将142个字符划分入14个分句中。以短句为主,担当起复杂论说的重任。这样的句式构成在罗振亚众多诗学论文中随处可见,如《泥淖里的奇葩——台湾现代派诗的思想与艺术殊相》论说台湾诗歌的乡愁特质,其第一句文字为:“联系纽带的切断,隔绝的困窘与饥渴,怀乡的苦闷与伤感,赋予了台湾现代派诗一串多得解不开的大陆情结,一脉浓得化不开的乡愁,拂不去,驱不散。”④再如在 《现代诗派的发生动因与历史流变》中,介绍现代派得名的谬误时,他大胆立论:“正是沿着这条线索,许多论者便顺藤摸瓜,断言现代诗派是因杂志而得名,完全是由杂志促成。”⑤用多个短句来共同构成意义完整的文段。这样的写作特征有异于许多同是诗歌研究者,甚至是其他领域的学者习惯的运用中长句进行论述的表达方式。中长句表达方式的核心在于用连词将多种词句集合在一起,类似于英文论述中of在句子中起到的作用。由于具有现代意义的论文书写起源于西方,众多在我国文学理论构建中发挥着重要作用的书籍也皆是源于字母文字的译作,使得应用中长句进行哲理叙述长期作为一种较普遍的方式存在于各类人文社科类研究的论文写作中。
罗振亚惯用短句论说呈现出的独具一格,只是其思想内核借由文字在表层呈现出的样貌,更深层的意义在于对语言潜能的开拓,他将诗性融入论述,克服了语言的 “辞不尽意”。对比他的讲学方式,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在做讲座时,罗振亚总是不用讲稿气势如虹,讲得兴起时直接将凳子撇开站立着完成数小时的演说;在讲授硕士课程时往往也不借助讲稿而是娓娓道来;但在讲授博士课程时,他以近似诵读论文的方式进行。他可以完全脱稿授课,为什么唯独在讲授博士生课程时会借助讲稿?这个问题让我困惑已久,也尝试着思考可能的答案。直至近期在旁听一场由北师大举办的两岸诗学高端论坛时,在会议发言环节中,罗振亚先生仍以类似诵读论文的方式表达其精妙的思想,让我原先思考出的模糊答案越发的清晰。即在等长的时间内,书面语言所能容纳下的哲思量远多于口头语言。这使得他在讲授博士课程时选择类似诵读书面语的方式,让课程的内容与思考量远高于硕士课所处的层级。
在有意或无意中,罗振亚在高水平的讲授中倾向于应用书面化的语言,以注入更多也更为准确的哲思。但在书面语这一优势体现的同时,其对立面也存在有不可忽视的问题,即在相同环境相同时段内,口头语作为人掌握的第一语言方式相较于书面语作为人掌握的第二语言方式,受众的接受难度更小。在信息的传播中,如何兼具书面语的信息高密度与口头语的易接收优势?这个问题的答案正由他以短句承载意群的论说方式所呈现。以较短的句子接近相似于说话的自然气息吞吐,使得句子具有口头语的易接收性;而本就是书面语,只是以断句代替了连接词在句子中应用的表达方式,与生俱来也有着书面语可容纳高密度信息量的特点。这种论说语言作为一种兼具口语优势的书面语,便具有了哲思密度与阅读流畅这原处于两极的优势因素。而以短句吐纳气息的论说方式之所以能为罗振亚所用,除了其长期对于语言构成的探索和尝试之外,也是他在创作中对应于主题的有意选择,及与其本身气息吐纳长短的契合。此外,罗振亚长期从事诗歌研究和创作的积累,诗歌的分行与断句而成的短句有着本质上的一致性,将分行这一诗体上的资源以断句的形式整合于诗学论文的写作中,这也就从语言的最初端帮助他对于短句说理论述方式的探索与驾驭。
二、小处锋芒大处沉厚的言语态度
诗人华兹华斯曾言:“诗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⑥恰似罗振亚先生在课堂上告诉学生的,具有一定个性和特质的诗人才有可能写出富有魅力的诗作,好诗往往饱含情感,具有鲜明的态度。一篇能堪称范例的诗学论文,其语言上同样应具有如一首好诗所富含的真切情感与鲜明态度。他的诗学论述正是兼有这情感和态度的锋芒,让人读后有气血通达之感。其画面犹如一巨石横于路中,众人皆只默默绕行。而惊雷一响,先生大喝一声,一发力就将那拦路巨石扔进了旁边的沟里,换来通途,路人见此无不倍感痛快拍手叫好。
罗振亚诗学论述的这一锋芒主要体现在选词造句上,集中表现在对现象的判断与对个体的评鉴两个方面。在对现象的判断上,让人印象深刻的是《非诗伪诗垃圾诗,别再折腾了》与 《新诗的 “百年情结”可以休矣》。 《新诗的 “百年情结”可以休矣》一文,正如作者所感慨的 “说出了自己心里的话”,而这不吐不快的 “心里话”又岂只郁结于他一人心中。此文开头以小店到企业再到人这似排比的层层递进形式,借用零碎的形态体现出以整数心理为回顾缘由的一地鸡毛,而后以推至极端的反问:“新诗的 ‘百年情结’愈演愈烈,仿佛百年的时辰一到,诗坛就会有 ‘奇迹’发生,新诗这种文体就可以大功告成,从此步入一种读者认可的成熟境地,以前存在的所有问题也会随之迎刃而解。那么事实究竟如何呢?”⑦以此突显出了当代诗坛 “百年情结”的荒诞。在文章具体用词上, “自欺欺人” “不得不无奈承认”等词汇营造出新诗 “百年情结”者理屈词穷的窘迫; “挤压” “围剿” “问题多多”等具有压迫感而修饰较少的词语,直接挑明了新诗仍处于困境之中;而 “暗淡境地” “失望至极” “鸡零狗碎”等词汇到最后的 “‘两百年’也未必就有新的起色”,让作者批判的态度与因责任而生的气势充盈于全文。在对个体创作的评鉴上,因为无需像在判断现象时那般依托于整体宏观的把握,且可以叠加入有自己爱憎倾向的读者身份,所以其评鉴语言往往锋芒更露。如他批评黑龙江青年诗人作品:“如 《在故乡》 (沙碧红)、《哈尔滨冰灯》 (潘洗尘)等思想简单得让人吃惊,单是题目本身便丧失了诗意的朦胧,这又严重悖离了中国诗蕴藉含蓄的传统品格。”⑧在论说90年代先锋诗歌 “亚叙事”的两面性时,更是一阵见血地指出:“叙事含混啰嗦,结构缠绕枝蔓,臃肿枯燥,文体模糊,亏损了诗性的简洁和纯正,所以有人就不无偏激地将于坚的 《0档案》视为语言的肿瘤和垃圾。”⑨鲜明地表明自己的态度与担忧,立场鲜明,爱憎之情真挚。
在推进新诗发展的道路上,只将拦路之石抛开是不足以保障新诗平稳前行的,更重要的还在于要将道路修得稳固,而这稳固的基石,则是不留遗漏的哲思,这正是罗振亚诗学论述的另一特色。他一向看重哲思在构建诗歌时的作用,在 《开放的 “缪斯”——论中国现代主义诗歌对古典诗歌、西方现代派诗歌的接受》里曾主张说:“西方现代派诗歌的每次崛起,总与某些哲学或社会思潮相伴随。”在论文 《困惑:黑土诗为何走入低谷》中更是明确指出:“因为诗是主客契合的情思哲学,它的起点恰是哲学的终点。在它的内视点艺术中,感情固然具有根本性价值,但若仅仅强调感情则涵盖不了理性思考占较大比重的主体心理结构整体。优秀的诗要使自己获得深厚冲击力,必须先凝固成哲学然后再以感性形态呈示出来。”⑩哲思在诗歌创作中的重视,同样贯穿在他的诗学论说方式中。不论是依时间顺序的诗派研究,还是在横切面静态视角下的当代诗歌现象研究,都呈现出一种合围之势。将问题的正反起因影响等方方面面滴水不漏地讲解透彻,使得整篇文章如一张展开的圆桌,桌面反射出的情感之光兼具力量和态度,而底座则因其沉厚一直是那么的四平八稳。这种以哲思为基础的四平八稳所对应的言说方式,正是罗振亚诗学论述语言的又一特征。
三、以理开始以意升华的语言转向方式
在精妙的推理论证中时常穿插有具象的生动描写,是罗振亚诗学论文可读性强的原因之一。或是以物达意在增强文章的趣味性时作为论证的一部分推动意义的展开,或是以意升华为论述的终点将各种哲思浑融一体,形成 “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的融汇之境。前者如他在评论黑龙江青年诗人群体思想淡薄时指出的:“总是像一家一户的小农经济一样,各自经营一方天地,你钻入森林探宝,他走向黑龙江兴安岭渔猎,我则稳坐责任田埂。松散、游离,相互间处于一种各自为战的个体游勇格局,这就决定了他们只能漫山遍野到处噼噼啪啪放小鞭,很难一下子放出几枚响当当的二踢脚,很难有一个共同目标做大面积的定点辐射轰炸,形成整体轰动效应。”⑪这段论述将可感可触的事物串联起来,形象地描述出黑龙江诗人们的惯常意象运用情况与拘泥于地域缺少交流难以崛起的境况。
以具象事物作为说理的终点进而到达浑圆之境这一言说方式,广泛出现在罗振亚诗学论述中。其共同的特点都是在抽象说理临近疲倦或瓶颈时,引入具体物象,将论文言说转向为诗意书写,在体悟中抵达哲思的终点并兼具美学的意蕴。如 《告别优雅——“后朦胧诗”的俗美追求》中,他用诗歌语言 “托物言志”,用 “感物吟志” “诗出侧面”的方式写出了这段优美的文字:“情思与语言达成了同构,虽无激越奔放之势却跳荡曲折,如小溪般清新天然;虽走笔轻盈却力透纸背,情感缓缓渗出;虽娓娓道来却又有如胁迫,比高声大喊更有内在的震撼力。”⑫借由 “小溪”具有的水感来涵盖后朦胧诗俗美中清新、渐缓而柔婉的特点,并由游记中登山与泛舟间的差异形象又准确地呈现出独特的阅读心态,从被动感受者的角度体悟出朦胧诗与后朦胧诗的区别。在 《现代诗派的发生动因与历史流变》中,他采用了通俗语言 “借火”: “现代诗派在艺术上赖以支撑的具体做法,是以向中国艺术传统的向心复归,以中国艺术传统固有的价值标准和审美趣味 (意识的先结构)为底座,向法国象征诗派借了个火儿,照亮了具有中国民族和东方色彩的现代派诗歌殿堂。”⑬在纯粹论说和以物达意皆可选用时,倾向于拥有更高美感意蕴的后者。 《制作 “合适的鞋子”——三十年代现代诗派的艺术创新》在全篇的结尾处写道: “而现代诗派则以传统与现代的成功嫁接,创造具有散文美的自由体纯诗,创造朦胧又趋于智性的纯诗,不但宣告新诗步入成熟,完成了对象征诗派与新月诗派的双重超越,而且更接近了诗本身,以一系列理论倡导与实践,提高了新诗艺术的创作水准,使众多作品呈现出一种朦胧状态,如一片霞,似一团烟,迷离闪烁,令你追寻,让人回味。”⑭以极其精准的方式呈现出了借由言说风格转向所能达到的浑融哲思。这种在转向意象过程中完成的说理,正是探寻诗意承载可能的一种尝试。新诗作为重在抒情的文体,其叙事价值近年不断被挖掘,而诗歌的说理价值却因其对抒情的抑制而长期处于诗歌文体作用的边缘位置。将作为整体的诗歌打碎,仅仅以诗歌的一个零件意象去促使说理的完成,以诗意情绪与说理的和谐来调和诗歌抒情与说理的隔阂;在将诗歌拆解破碎后交融入论文的尝试中探寻文体优势的跨界互换。可以说,罗振亚先生具有 “跨界”诗学论文写作观,他一直在试图冲破学术语言的科学性束缚,超越诗学文体的局限,搜索诗质因子在多元表达中的积极意义。
四、开创新词的语言加法与迅捷收尾的言说减法
作为一种独具先锋性的文体,新诗在诞生之初就在破坏与建设中一次次触及文化与思想的边际之处,它扩宽了文学乃至文明的疆域。从白话文发展与新诗诞生的孪生关系上看,在早期相互促进成型的历史脉流中皆经历了以变化促完善、再促变化的良性循环过程。但这盘绕一体进化上升的过程,却随着白话文在普及中的逐渐定型而终止,留下新诗在失去了众多新鲜词汇输入的境遇下独自前行。语言上的创新也多由词与词之间的搭配,而不是字与字的组合来实现。虽然在白话文稳固成型后的几十年里,新诗随思想技法等因素的发展取得了诸多新成绩,但在外部世界日新月异的变迁下,较之百年前而言,却无大量新鲜词汇随之产生并融入诗学研究中,这不得不说是一种缺憾。
书面语往往是由口语凝练固化而成的,新词汇由口语渗入书面语的过程也同样艰巨。当人们对这种艰巨的存在习以为常后,也就赋予了其规范的意义并成为维持其固化存在的一分子。如何挣脱这作为一分子的身份,突破僵化了的所谓词语规范,跨越创作新词的障碍,无疑是每一位集大成者在肩负起文化使命后不得不思考的问题。罗振亚先生正是一位有勇气敢于直面这一问题的文化跋涉者,他努力创造着新的诗学词汇,不仅在长期与固态僵化的语言习惯博弈中坚持自身信念,更为其后的文学论说者开辟出了语言天地。他由游戏的参与者逐渐积累成长为 “游戏规则”的制定者,并肩负起使 “游戏规则”适应外部变迁以优化游戏生态而作出切实努力的责任。从具体技术层面而言,他最常采用的是通过类似加法的重组方式来创造新词汇,以其对语言的敏锐感知将意义不同的两个词汇进行合并,使新词能兼具原初两词的意义,以词义的高密度成为一种近似术语的言说载体。又由于其产生于合并的特质,使得新词可以在逆向推测中辨认出来源,让无特定知识储备的读者易于理解,既增加了词汇的意义总量,也扩大了词汇的受众人群。
实际上,行文上的减法同样可以丰富论述的价值。在罗振亚众多诗学论述文章中所呈现的另一特点,则是最后一个文段极为短促,常有横刀立马之感。例如 《读者反应与 1990年代先锋诗歌的价值估衡》全文共15000余字,最后一段仅55字。在《“及物”及其限度》中,结尾一段只有54字。再例如 《“知识分子写作”:智性的思想批判》结尾一段仅48字。在寻常论文写作的结尾一段,惯常于重复文章的开头及各段的关键句,形成一种形式上圆满的行文布局。而罗振亚这种干脆的减法式收尾布局,在减去繁复的同时,客观上造就出一种急停感,将对形式圆满抱有期待视野的读者思绪在阅读惯性的作用下抛出,形成文意终止而情思环绕,促使读者进行独立回味与思考,作者在良苦用心或无心插柳的作用中,进一步强化了诗学论述对于指引诗歌发展所应起到的正面作用。
注释:
① 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陈嘉映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3页。
②③ 罗振亚:《严肃而痛苦的探索——评四十年代的 “九叶”诗派》,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0年第4期。
④ 罗振亚:《泥淖里的奇葩——台湾现代派诗的思想与艺术殊相》, 《牡丹江师范学院学报》1994年第2期。
⑤⑬ 罗振亚:《现代诗派的发生动因与历史流变》,《求是学刊》1999年第3期。
⑥ 华兹华斯:《抒情歌谣集1800年版序言》,伍蠡甫:《西方文论选》下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版,第17页。
⑦ 罗振亚:《新诗的 “百年情结”可以休矣》,《长江丛刊》2017年第7期。
⑧⑩⑪ 罗振亚:《困惑:黑土诗为何走入低谷》,《文艺评论》1990年第1期。
⑨ 罗振亚:《九十年代先锋诗歌的 “叙事诗学”》,《文学评论》2003年第2期。
⑫ 罗振亚:《告别优雅——“后朦胧诗”的俗美追求》, 《文艺评论》1997年第3期。
⑭ 罗振亚:《制作“合适的鞋子”——三十年代现代诗派的艺术创新》, 《中州学刊》199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