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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于担当的学术品格
——读罗振亚先生的诗歌评论

2018-04-03李文钢

社会科学动态 2018年1期
关键词:朦胧诗先锋诗歌

李文钢

在当代诗坛,评论跟不上创作的嘲讽声不绝于耳,诗评家似乎也成了一个略显尴尬的角色。然而,发出这些嘲讽声音的人,是否对当代诗歌评论成果进行过认真的阅读,却十分可疑。其实,诸多在寂寞中坚守着诗学阵地的当代诗评家,默默地呕心沥血贡献出的研究成果,足以支撑起一片令人骄傲的诗学天空,罗振亚先生即是其中十分可敬且独具风骨的一位。

一、挺立潮头的勇敢担当

或许,很多评论家都曾有过与艾略特相似的感受:“我评论当代或差不多属于当代的作家时,不如评论过去的作家更有自信。”①当代诗歌研究本已是 “高风险”的行当,而将自己的学术园地圈定于对 “那些具有超前意识和革新精神”②的先锋诗潮的研究,显然更是难上加难。先锋诗潮的实验性、探索性及其变动不居的特点,已致其殊难追寻把握,更遑论系统性地将之一一梳理落实于笔端并予以评判。持续跟踪评论当代先锋诗潮,不仅对一个诗评家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且很可能会承担额外的“风险”。因而,当罗振亚先生果敢地将自己的目光投向先锋诗潮时,无疑表现出了一种可敬的胆识。

陆耀东先生在为 《朦胧诗后先锋诗歌研究》一书所做的序言中,也曾不无担心地写道:“罗振亚君的书,涉及的是尚未成为 ‘历史’的现象,而且评论分明,恐招驳论。”③而罗振亚先生则慷慨表示:“作为文学批评工作者,我们责无旁贷的任务就是描述其历史,评判其得失,指明其方向。”④“责无旁贷”四个字,显示出了一位真正的学者的气度和格局。他还说: “把朦胧诗后先锋诗歌作为专题研究,有利于广大受众对朦胧诗后先锋诗歌历史发展的复杂情形做深入了解,也有利于消除这十多年来人们对新诗的偏见与误解,以及人们对新诗所持的悲观情绪;并且一部诗歌史的最终问世必须经过几代人一点一滴的逐步积累。因此可以说,朦胧诗后先锋诗歌的专题研究的意义不可轻估,它既是为将来成熟的、高质量的中国当代新诗史的编撰做必要的学术准备,又可以为当下诗歌创作的繁荣提供有益的参照。”⑤自涉足先锋诗歌研究始,罗先生就矢志于把自己的研究当作廓清认识、助人前行的阶梯,而把个人的功名抛在了身后。

先锋诗歌研究,可供借鉴的材料极少,选择这一课题也就必然意味着选择了艰难与冒险,但罗振亚先生并没有因其难而降低了研究水准。从 “朦胧诗后先锋诗歌研究”,到 “1990年代新诗潮研究”,再到 “20世纪中国先锋诗潮研究”、 “新世纪诗歌研究”,在每一个时间段的研究中,他总是既能在宏观上作出准确的判断,梳理其深沉的脉动,又能在微观上对重要诗人进行细致入微的品评,鉴赏其得失。用他自己的话说,是走出了一条 “三结合”的道路:“历史研究与美学研究结合、宏观概括与微观剖析结合、系统研究与分层研究结合。”⑥鉴于“先锋诗歌”大多发表于民刊,单是搜集梳理这些庞杂的史料所需的批阅圈点功夫,可能就已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每一个呈现出来的成果背后,无疑都凝结着作者无比寻常的艰辛汗水。

罗振亚先生说:“我深知学术研究不是空转的‘风轮’,它必须严肃地承担一些什么,坚守一些什么。”⑦承担与坚守的精神,正是一个 “先锋”诗评家可敬的底色,也是他夫子自道的 “初心”和持之以恒的潜在动力。

二、客观公正的价值判断

再好的诗人,也难免会有 “败笔”,因而批评家的矫正工作其实十分必要。艾略特曾说:“选择一首好诗并扬弃一首劣诗,这种能力是批评的起点。最严格的考验便是看一个人能否选择一首好的‘新诗’,能否对于新的环境作适当的反应”⑧,他还说, “批评必须常常把一个目的放在眼前,这个目的,大致说来,便是阐明艺术作品和矫正趣味。”⑨而在当前的诗歌评论中,举荐 “好诗”的多,扬弃劣诗 (尤其是名家的劣诗)的却极少;阐明作品的多,矫正趣味的却属凤毛麟角。尤其是在圈子化、人情化、市场化等因素的影响下,当代诗歌评论界也出现了一些令人咂舌的现象,友情式、交际式、表扬稿式的批评文章铺天盖地,以至于 “现实中一些学者、诗评家的批评已经成为了一种寄生性的写作,成为了评论对象的无原则的鼓吹者和利益代言人”⑩。在这样的大环境下,便愈能见出一位批评家的性情与本色。罗振亚先生能始终秉持一位真正的批评家的良知,以对艺术负责的态度,毫不避讳对评论对象作出自己的明确价值判断,尤其值得称道。

罗振亚先生对于心目中好的批评有着自己清晰的定位,他说:“好的批评应该是从创作的现象中生发而出,然后回过头再对创作实践发生作用,及时地描述诗坛的品相面貌,评判创作的优劣得失,指点诗人的迷津和前进的方向,让广大受众对诗坛、诗人、诗作的复杂情形获得深入、全面的了解,消除他们对新诗的偏见与误解,以及对新诗所持的悲观情绪,为当下的诗歌创作的繁荣提供有益的参照。”⑪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他才能胸怀坦荡地做到有好说好、有坏说坏,哪怕是面对诗坛名家也能保持其一贯的公正。几乎他笔下的每一篇诗人论,都在解析诗人诗学贡献的同时,能够犀利地指出其尚存的不足,与铺天盖地的 “表扬稿”形成了鲜明反差。

例如,他在肯定于坚为 “新时期大诗人”的同时,也能直截了当地指出于坚诗歌 “无意间让一些琐屑、庸俗的因子混入诗中”的 “非常明显的缺点”⑫;在肯定伊沙 “改变了传统诗歌严肃却守旧的面貌”的同时,也能一针见血地指出其 “似乎只注意倾泻的一吐为快”、 “有短平快的爆发力”却“不够沉实”的不足⑬;在肯定西川的 “杂诗” “加强了诗歌适应题材幅度和处理纷纭问题的能力”时,也能明白无误地指出其 “有时过分的陌生、驳杂让人接受起来还不太习惯”的问题⑭;在论述王小妮 “貌似清水实为深潭”的个人风格时,也能中肯地指出其 “时而潜入无意识为诗,直觉力过于快捷,也把一些读者挡在了诗之门外”的缺陷⑮;在论述1990年代先锋诗歌的艺术探索时,亦会铁面无私地以名家名作为例:指出欧阳江河的 《男高音的春天》等诗作 “过于狭窄、私密”等精神层面的缺陷,点明孙文波的 《枯燥》等诗作 “形式至上”、“全凭技巧和修辞能力”的致命伤⑯。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

最难能可贵的是罗先生在作出每一个价值判断时所秉持的公正,如 “包公”一般不讲 “人情”而又让人信服,即便是对批评家同行的问题,他也能直言相告。如朦胧诗论争中的 “崛起论者”,得到了人们的交口称赞,但罗振亚先生则坦率地指出:论争中的崛起论者和否定论者都不够冷静, “都下了不少不太客观、公正的结论”⑰。真是发人所未发,让人耳目一新。应该说,这种不偏不倚的持平之论,对于刚入诗坛的初学者来说尤其有益,不盲从不迷信的独立精神,就在这样的细节处得以确立。

如何或何时才能确立新诗经典,是很多人关心的话题。当前,最流行的一种说法莫过于将最终的裁判交给时间。在笔者看来,这一观点貌似公允实则值得商榷。因为我们都知道,时间无情,即便再长的时间,也不可能自动得出自己的结论,我们要等待的,仍是漫长时间之后的人的价值判断。其实,无论是 《唐诗三百首》的流传,还是李白、杜甫诗歌地位的确立,都绝不是毕其功于一役的,而是无数年代的诗评家纷纷给出自己的价值判断,最终形成的一个综合结果。就像韦勒克、沃伦曾经提示的那样:“文学的各种价值产生于历代批评的累积过程之中,它们反过来又帮助我们理解这一过程。”⑱试想,如果每个时代的诗评家,都不给出自己的价值判断,总是将自己的观点隐藏起来,而把一切托辞交给所谓的时间,那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才会有 “经典”自动浮出水面。后来的批评家,总是要参考前代批评家的观点,才会有更公允的一种认识得以形成。因此,李白时代的诗评家,即便忽略甚至误解了李白,也仍有其不可替代的价值。同理,对于中国当代诗坛来说,即便诗评家们的价值判断有失偏颇,也丝毫不影响这些诗评家的工作价值,甚至可以说,这种价值判断本身,因其正本清源的努力,已经具有了一种无私无畏的可敬品格。罗振亚先生在他的诗评中所作的价值判断,亦可作如是观。

当然,也有很多诗评家秉持如臧棣这样的观点:“一个诗人如果需要批评的话,这太浪费时间了,一个很有才能的人把最好的才能、最好的时间花在批评别人的瑕疵上面我觉得不值得,这不是我要干的事情。”⑲这一思路与罗振亚先生的立意显然不同,一个是为了节省时间去做 “更值得做的事”,一个是矢志于为诗歌的健康与尊严而燃烧自己的生命去 “评判得失”,不同的出发点导致了截然不同的选择。其实,即便立规矩 “不浪费时间批评别人瑕疵”的臧棣,有时也会忍不住去批评北岛、林贤治等人的观点,可见价值判断其实不可避免,只能看一个批评家是否有一颗乐于为诗歌建设而坦率亮出观点的侠肝义胆之心。有了这样一颗心,才会勇于在我们今天这样一个 “犬儒时代”发出 “非诗伪诗垃圾诗,别再折腾了”⑳的断喝。而且罗先生对每个评论对象的价值判断,都是在全面衡量后本着促进创作的初心做出的,绝不同于肆意的捧杀或棒杀,这一点,相信有识之士都看得很清楚。当前,诗歌评论中流行着一种如燎原所说的怪病:“一方面是宏观批评中整个诗坛的乏善可陈,而一旦涉及到具体的个人,每一位又都成了精英。这无论如何都不符合逻辑。”如果我们的诗评家都能本着对诗人和诗坛双负责的态度,像罗振亚先生这样勇于公正地展示自己的价值判断,以 “沙里淘金”的精神去为诗歌的健康前行甄别优劣,则此病可治也。

三、通观全盘的大局意识

韦勒克和沃伦在其堪称经典的文学理论著作中曾提出了 “透视主义”的研究方法:“我们要研究某一艺术作品,就必须能够指出该作品在它自己那个时代的和以后历代的价值。一件艺术品既是 ‘永恒的’ (即永久保有某种特质),又是 ‘历史的’(即经过有迹可循的发展过程)。”㉑罗振亚先生对先锋诗歌的研究有着一种类似的自觉,他认为:“对一个诗人的解读如果仅仅停浮于现象层面,缺乏动态把握的全局观,就会在某种程度上走向误读,偏离甚至歪曲对象的真实面貌。”㉒因而,他对20世纪中国先锋诗歌的研究是 “尽量将其视为一个相对完整自足的艺术系统加以 ‘历史化’,按时空序列与历史脉络,兼及它们前后间的承上启下、互渗互动、演化变异,还原其全景图,把握其动态组构、递进融合的矛盾运动与内在规律,探讨其与20世纪文学的复杂关联,及其在新文学史上的独特地位,试图建立20世纪中国先锋诗歌的谱系,完成一部特殊诗歌史的写作。”㉓

在这样的自我要求下,罗振亚先生的诗歌评论中常常出现 “位置”、 “估衡”等高频词汇,对每一种诗歌现象不止于 “在缪斯的版图上,标示出它的位置”㉔,且能够深入解析其内部的发展演变,分析透彻定位准确,令人读后便能对其笔下的评论对象了然于胸。例如,从朦胧诗到后朦胧诗的艺术演变,罗振亚先生便为我们勾勒出了一幅清晰的地图:“朦胧诗的胜利说穿了是意象艺术的胜利。意象艺术的内敛含蓄,消除了以往诗歌理性直说的弊端;可时间久了,则因意象无节制的泛滥暴露出明显的局限性……于是装腔作势拐弯抹角的一些艺术开始令读者厌倦……最重要的是朦胧诗反对诗端坐在祭坛上供芸芸众生膜拜,认为应该起用一种凡俗化艺术方式以期与生命同质同构……后朦胧诗断然将消解意象纳为超越朦胧诗的最佳选择。这样,伴着意象艺术沉落,后朦胧诗的事态结构艺术应运而生,并在抒情策略上发生了一系列变异。”㉕再比如,知识分子诗人与民间诗人之间貌似突兀的论争,罗振亚先生也能在之前的文学谱系中找到其源头。他指出, “第三代诗”中就已存在 “平民诗”和 “文化诗”这两股流向:“一是主张切入现实语境言说、坚持口语和本土化的抒情群落,一是以批判自身态度对生活进行有距离的观照、在语言资源上广采博收的抒情群落。实际上这就是民间写作和知识分子写作的前身和雏形,只是当时它们一直相安无事……可是,随着带总结 ‘清盘’色彩的世纪末脚步的临近,在许多大师情结急遽膨胀的诗人那里,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思维开始作怪……这就注定了知识分子写作和民间写作分道扬镳的在所难免,矛盾的公开化、明朗化乃至争端的发生成为必然。”㉖对于1990年代貌似纷乱的 “个人化写作”,罗振亚先生对其中的 “派中派”也能做到条分缕析、评判分明:“以欧阳江河、王家新、西川、臧棣等为代表的知识分子写作一翼致力于思想批判的精神立场,语言修辞意识的高度敏感使其崇尚技术的形式打磨,文本接近智性体式而又过分依赖知识,存在明显的匠气;而以于坚、韩东、伊沙、李亚伟等为代表的民间写作诗人一路张扬日常性,强调平民立场,喜好通过事物和语言的自动呈现解构象征和深度隐喻,有时干脆用推崇的口语和语感呈现个人化的日常经验,活力四射但经典稀少,甚至一些诗存在着游戏倾向,常停滞于虚空的 ‘先锋姿态’中。”㉗诗歌发展史上的前因后果、源流演变,都能在其笔端这般一一呈现。

对于笔下的评论对象,罗振亚先生还总有一种“看透骨头”的功力,能准确地判断出其在诗歌史上的位置及其对于诗坛的贡献。如他在论述 “现代派”时这样写道:“现代派最大的成就在于以兼收并蓄的开放态度,在古典诗歌与西方现代诗歌艺术经验融化点上刻意求新、卓然创造,凝聚成了卓然独立的现代派风格。”㉘在点评 “朦胧诗”时,他认为:“渗透在意象思维中的哲学思维强化,将五六十年代诗歌 ‘颂’之情调,变化为更富包孕性和纵深感的 ‘思’之品格,这是朦胧诗了不起的突破,它进一步发展了现实主义的战斗精神,促成了诗的审美状态由显而隐,由热而冷,由看得见的 ‘沸泉’变成了测不准的 ‘火山湖’。”㉙只有一个评论家对诗歌的传统与轨迹有着异常清晰的认识和把握,才会具备如艾略特所言的 “历史意识”,并能时刻将之调动起来加以引用参照,准确断言每一个评论对象的 “成就”与 “突破”,处处显示出通观全盘的大局意识。

站在当代诗歌的前沿阵地,罗振亚先生还总是能从宏观的角度,敏锐地意识到诗歌发展进程中面临的瓶颈问题,并及时撰写文章力图给出解决方案。如他对于当前 “相对于日新月异的作品文本,新诗的鉴赏理论严重滞后”㉚的现象十分忧心,便撰写了 《新诗解读方法说略》等文章,出版了 《拨动经典的风铃》等著作,在促进普通读者对于新诗的理解方面做了大量工作。针对新世纪诗歌中出现的 “假小空”等问题,他不仅提出了 “及物写作”的方向,更进一步苦口婆心地提醒诗人们:“诗歌必须放弃把 ‘及物’和圣化苦难作为自己优越感资本的念头,而应正确面对急切需要进行 ‘诗’化生活和艺术水准的提升问题”㉛,并为此撰写了 《“及物”及其限度》等一系列文章来论述如何处理好“及物”过程中的 “度”的问题,可谓是直抵病灶,始终以一颗医者仁心来为新世纪诗歌在 “及物”路上的稳健前行保驾护航。

新时期以来,在西方 “新批评”、俄国 “形式主义”等细读理论的影响下,不仅诗歌的 “内部研究”十分流行,而且诗评也日益远离大众的期待视野,呈现出小圈子的格调。然而,正如王光明先生曾谈及的那样:“仅仅讨论作品的艺术构成和形式美感的批评终究摆脱不了肤浅和小家子气,批评不仅要关心美感,而且要对美作出自己的价值判断,而价值问题从来都是跟自己时代的社会内容紧密联系在一起的。”㉜张桃洲先生也曾呼吁:“诗歌批评还要与创作一道,重新找回与社会文化的深刻关联,寻求向社会文化发声的渠道。”㉝找准位置、解析源流、辨明得失、以正视听,其实正是恢复诗歌与社会文化的联系的一部分,罗振亚先生在这方面所做的工作值得我们点赞。

有些先锋诗人常常洋洋自得于将诗歌当作一种“特殊的知识”,诗歌似乎成了只有少数人才能享用的特权。而罗振亚先生则强调要用历史学与美学相结合的研究方法,以 “文学整体观”的视角关注先锋诗歌,并在整体上将其归入 “亚文化”领域。这一清晰定位,并非是对先锋诗歌的贬低,而是对它的不满和鞭策,更是对先锋诗歌中的健康因子能够汇入主流文化、参与建构主流文化的一种期许。与此相似的是,罗振亚先生对当前诗坛作出了 “群星闪烁的背后是没有太阳”的整体判断,也正表明了他心中对 “诗坛的太阳”的一种企望,同样也是他能时刻通观全盘的大局意识的一种体现。

四、见微知著的鉴赏眼光

一个好的诗歌批评家,首先应该是一个优秀的诗歌鉴赏家,不仅能甄别优劣,更应能透过表面现象解析其背后联系着的深刻问题。诚如罗振亚先生所言:“新诗批评同样是一项高难度的精神作业,它对从业者的要求很高,唯有那些既深谙诗歌的肌理、修辞、想象方式,又兼具渊博、厚实、深邃的学养,更需耐得住经常面临劳而无功困境的寂寞者,方可真正入其堂奥。”他本人在这项高难度的精神作业中,便展现出了一个优秀的诗歌批评家见微知著的鉴赏眼光,堪称表率。一手写诗一手写评论的创作经历,更让他的诗评如虎添翼,时时显示出自己独到的领悟。

罗振亚先生诗歌评论的一大特色,是不仅能以“沙里淘金”的精神,发现那些难得一见的 “好诗”,更能以看透研究对象的功夫,对这些 “好诗”进行深入解读,从细微处阐明其 “路径”和 “独特之处”。如他曾 “发现”并大力举荐了一位名不见经传的诗人——吕贵品,很多人都不曾听说过这个名字,但当我们读过罗先生对吕贵品的诗作 《小木屋搬走了》的解读后,一定会对这个诗人留下深刻印象。罗振亚先生认为,这首发表于1984年的诗在 “意味”和 “形式”两方面,都实现了重要的变革:在 “意味”方面,它是对两性主题的清新拓展;在 “形式”方面,它实现了 “事态结构”对“意象艺术”的反叛,增加了诗的容量与宽度㉞。两方面的变革交织在一起,便奠定了这首诗的文学意义。这样的分析不仅能帮助读者理解这首诗艺术方面的独特,更标示出了它在文学史脉络上的价值,不能不令人刮目相看。

再比如,在分析张曙光笔下的 “雪”的意象时,他便在与桑克和李琦的横向对比中,说明了张曙光的 “雪”的独特:“雪在李琦那里不是严酷的寒冬,而象征着纯洁的爱情,更是一种灵魂品格的代指标志……桑克则看重雪对人生的启迪……对雪有一种近乎宗教般的感恩情怀……而张曙光呢?他在 ‘雪’的书写上似乎有种 ‘反传统’的味道,甚至也迥异于同时代其他诗人的情调和意向……在他那里,雪基本和传统诗词中的先在含义无缘,而成了死亡、寒冷、沉寂、尸布、肮脏的代指与象征符号,诗人在其中寄居的厌恶、否定倾向也很容易捕捉。”㉟正是在细致的对比分析中,罗振亚先生得出了这样的总印象:“‘孤独’ ‘寂寞’,果真是进入张曙光诗歌世界的关键词与理想的路径所在”㊱,真可谓一语中的。

在面对评论对象时,他还总是能从中问诊出背后深埋的问题。如在王家新、钟鸣等人的诗行中,罗振亚先生敏锐地发现了知识分子写作在语言上的一个共性追求:“喜欢用翻译文体。”王家新 《卡夫卡》中的诗句: “我建筑了一个城堡/从一个滚石的梦中;我经历着审判/并被无端地判给了生活”,钟鸣 《密房》中的诗句:“马可·波罗遇上了鞑靼王,/也遇上了威尼斯帐篷里的狗吠。/一寸浪好比一寸不曾失色的金子,/带走了那不胜风寒的迷楼”,都是典型案例。罗振亚先生不仅揭示出了这一现象,还进一步分析了之所以出现这一现象的原因:“因为大多数 ‘知识分子’都出自高校,受过正规的科班教育,写诗之余都能做一点翻译。这种经历和境遇折射到创作中,就使他们有形无形地会利用翻译的便利,让外国诗歌中的一些语汇、语体进驻自己的诗里……这种翻译语体因常常结合感性判断和诡秘的陈述语,结合经典意象和新鲜事物,富于思辨和剖析意味,所以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消化异质成分的能力,使熟悉的言说愈加陌生化,对以往抒情诗那种平庸程式化的遣词用语构成了一种颠覆;但是优势即局限,过分向外语诗歌看齐就容易在不自觉中混淆创作诗和翻译诗的界限,既限制汉语固有的自动或半自动言说性质,养成思维惰性,也晦涩蹩脚得让读者感到隔膜生分。”㊲这一分析不仅道出了 “翻译体”流行的原因,更深刻解析了这种诗句的优势及其局限,而且不止于此,他还中肯地给出了自己的观点: “向西方借鉴精神资源是和国际诗坛接轨的有效途径,但应该以之激活中国传统的写作技术,达成传统诗学和西方诗学精神观念、话语技术的合璧,切不可直接照搬西方的知识和方法,把西方资源当作唯一资源,忽略本土和当下关怀,从词语到逻辑都洋腔洋调,知识分子写作现有的 ‘翻译风’只能令人生厌,必 ‘隔’无疑。”㊳从诗句的症候中问诊背后的问题,由一个点牵出一个面,显示出了罗振亚先生层层剥笋直抵内核的鉴赏功夫。且每次诊断后,他总是能毫无保留地给出自己的治疗方案,无私无畏,可谓襟怀坦荡。

五、化繁为简的理论能力

20世纪被人们称为 “西方诗学的世纪”,在文学研究中,人们也常竞相引用最新的 “西方文论”以为时尚,有的甚至通篇皆是西方理论的演绎。而在罗振亚先生的文章中,我们很少见到他直接引用复杂深奥的理论原文,更多的是经他消化吸收后的通俗易懂的解释和转述,且能贴合于研究对象毫不走样。深厚的理论修养,成为了他的诗歌研究的背景与支撑,而绝非前台装点门面的摆设。

如他曾引述胡塞尔的现象学理论,来分析其对1990年代诗歌 “走向日常诗意”的影响。他首先简述了现象学理论的基本观点:“在胡塞尔的现象学理论建构中,现象与本质间并没有严格的区别,抵达表象也就占有了本质。因为现象学是种依靠直觉认识、发现事物本质的方法,它关心对象如何是、如何呈现为对象而不深究对象是什么;所以它往往追求 ‘面向事物本身’的敞开。”㊴寥寥数句,便将复杂的现象学理论要义介绍得十分清楚,然后才继续介绍这种理论对当代诗歌的影响:“在这种理论的悬置和还原原则驱动下,诗歌可以逃避意义先置和观念羁绊,仅仅在现象世界游弋本身便能获得一种本真的魅力。受其影响,1990年代诗歌和叙事文学中的宏大叙事衰减、个人化写作的深入同步,诗人们也纷纷打破意识形态幻觉,警惕让那些具有普遍性、易被意识形态化又常常被遮蔽深层含蕴的‘圣词’ ‘大词’入诗,排除与 ‘宏大’有关的东西;而向日常领域放眼开窗,把外世界的一切不分美丑、巨细,一股脑地搬入自己的观照空间,尤其着意于和细小、琐碎、凡俗的事物接轨,热衷具体、个别、烦琐、破碎的记事。”㊵这一番论述,在宏大的理论背景下清楚地解释了为何1990年代的“叙事性写作”会 “走向日常诗意”,真正做到了理论为我所用,为解释研究对象服务,而绝不掉书袋,更不会着意炫耀自己对理论的精通。

再如,他在介绍象征主义诗潮时这样写道:“象征主义上承浪漫主义余绪,下启现代主义先河,破土于19世纪中叶的法国,在鼻祖波德莱尔的猎猎旗帜下,集聚了三员主将魏尔伦、兰波、马拉美。20世纪初,它逐渐超越国界,扩大衍化为全球性的现代主义浪潮,其特征是借助暗示隐秘的表现技巧,抒发内心潜在的郁闷愁思”㊶, “象征主义最卓著的功绩是促成了 ‘古典诗意’向 ‘现代诗意’的换代转移”㊷。短短数行便将象征主义的来龙去脉及其历史功绩交代得十分清晰,而将自己对象征主义理论的深入研读沉默于文字背后,这与很多当代学人动辄在文笔间有意无意地夸耀自己的理论知识的现象形成了鲜明反差。

罗振亚先生不仅能活用西方理论概念来解释中国的诗学问题,而且还善于创造新的诗学概念来命名新发现的诗学现象。如他在论述 “九叶诗人”的结构意识时,便颇具新意地独创了一个 “高层结构”的概念。他发现:“九叶诗的结构大多提供两个互相融汇的信息源——写实与象征。写实的底层上有一层超写实的象征光影”㊸,于是,他便形象地把 “九叶诗人”常常将 “写实”与 “象征”挤压在一起的诗学结构命名为了 “高层结构”,并认为:“九叶诗的高层结构以象征内涵与哲理品格的强化,使诗狭小有限的空间里蕴含了无限指归,进入了广远深邃、虚实相生的高维哲学境界。同时也因写实与象征双重世界的互相映照而显现出梦与真交织的美和厚重的冲击张力。九叶诗的结构是充满暗示魅力与启迪效应的内在结构。”㊹这样,罗先生通过一个独创的诗学概念,不仅浓缩地概括了 “九叶诗人”的艺术特征,而且还有效地解释了 “九叶诗人”的独特魅力,可谓恰到好处。而这种通过创造新的诗学概念来有效解释新的诗学现象的能力,可能正是当下的诗歌批评最为缺乏的。

与此相关的一个特点是,罗振亚先生的评论语言通俗易懂,形象生动,读起来绝不会有佶屈聱牙之感。他曾如此描述进入后现代主义时代的先锋诗歌:“艺术上走偏锋的 ‘欧阳锋’多, ‘郭靖’式的光明正大者少,一些诗歌迷恋于语言把玩,遮蔽了世界的真实状态。”㊺欧阳锋、郭靖之喻,将作者的观点一展无遗,且非常 “接地气”。

最后,笔者也想借用罗振亚先生这个郭靖的比喻,来说明他本人亦是当代诗评家中的 “光明正大者”。如上所论五个方面,既是罗振亚先生诗歌评论的特点,也是当前的诗歌评论界亟须的学术品格。诗歌评论界的种种沉疴,如能以罗振亚先生的诗歌评论为镜鉴,必当有所改善吧。

注释:

① 艾略特:《批评批评家:艾略特文集·论文》,李赋宁、杨自伍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18页。

②⑥㉖㉗㊲㊳㊴㊵ 罗振亚 : 《1990 年 代新诗 潮 研究》,河北大学出版社 2014年版,第 1、8、243、3、78—79、 81、 44、 44 页。

③ 陆耀东:《序一》, 《朦胧诗后先锋诗歌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页。

④⑤ 罗振亚:《结语》, 《朦胧诗后先锋诗歌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27、327页。

⑦⑪㉓ 罗振亚、刘波:《关于新诗创作与批评的对话》, 《渤海大学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6期。

⑧ 余光中:《艾略特的时代》, 《余光中集》第4卷,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12页。

⑨ 艾略特:《批评的功能》, 《现代诗论》,曹葆华译,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第272页。

⑩ 王士强:《近年诗歌批评:圈子化现象明显,对话性及自我反思能力缺失》, 《文艺报》2017年6月21日。

⑫ 罗振亚:《论于坚的诗》,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3年第8期。

⑬㉒ 罗振亚:《“后现代”路上的孤绝探险:论伊沙1990年代的诗》, 《广东社会科学》2013年第4期。

⑭ 罗振亚:《“要与别人不同”——西川诗歌论》,《中国文学批评》2015年第3期。

⑮ 罗振亚:《飞翔在 “日常生活”和 “自己的心情”之间——论王小妮的个人化诗歌创作》,《当代作家评论》2009年第2期。

⑯ 罗振亚:《读者反应与1990年代先锋诗歌的价值估衡》, 《天津师范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2期。

⑰ 罗振亚、李宝泰:《朦胧诗的争鸣与价值重估》,《北方论丛》1996年第2期。

⑱㉑ 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文学理论》,刘象愚、邢培明、陈圣生、李哲明译,浙江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31、31页。

⑲ 林东林:《臧棣:写诗,首先是一种工作》, 《跟着诗人回家》,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112页。

⑳ 罗振亚:《非诗伪诗垃圾诗,别再折腾了》, 《光明日报》2017年2月13日。

㉔㉕ 罗振亚:《后朦胧诗整体观》, 《文学评论》2002年第2期。

㉘㊶㊷㊸㊹㊺ 罗振亚: 《20 世纪中国先锋诗潮》,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7、3、7、101、103、34页。

㉙ 罗振亚:《朦胧诗的思维方式和文本结构》, 《大陆当代先锋诗歌论》,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16年版,第17页。

㉚㉞ 罗振亚:《拨动经典的风铃》,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187页。

㉛ 罗振亚:《21世纪诗歌:“及物”路上的行进与摇摆》, 《天津师范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2期。

㉜王光明:《批评家的良知和我们的理论——读何西来 〈新时期文学思潮论〉》, 《小说评论》1986年第3期。

㉝ 张桃洲:《诗歌批评的位置》, 《星星》2013年第7期 (下半月刊)。

㉟㊱ 罗振亚:《朴素而沉潜的艺术风度——张曙光诗歌论》, 《学习与探索》2013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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