壕堑战与领导权
——晚年鲁迅参与文化实践的策略
2018-04-03郝庆军
郝庆军
(中国艺术研究院 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所,北京 100029)
葛兰西的“文化领导权”理论解释了西方发达国家几百年的资本主义制度一直比较稳固似乎坚不可摧的原因,指出了推翻资本主义体制的艰巨性和长期性,进而提出夺取资本主义文化领导权的一系列战略战术[1]。葛兰西的理论给人的启示在于,文化领导权与国家政权之间存在着巨大的裂隙和错位,仅仅掌握了国家政权,拥有强大的国家机器,如果不能在思想、教育、文化、艺术等意识形态领域占据领导地位,或者说,广大民众在心理和精神层面不能接受这个政权,最终这个政权还是要归于失败。一些短命政权的覆灭,很大程度上不是输在政治机构的孱弱与国家机器的暴力程度,而是输在文化领导权上,输在该政权的合法性上。得民心者得天下,如何赢得民心,赢得社会的普遍认同,其中最重要的环节就是掌握文化领导权。
资本主义体制经过几百年的实践,资产阶级在统治方式上实现了大的调整:一面借助国家暴力机构来稳固政权,一面在民众中进行无孔不入的文化与心理渗透,他们在文化制度方面所做的努力同样巨大,甚至更大。他们在文学、艺术、宗教、哲学,甚至大众生活等方面进行了全面的“正当性”控制,且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也就是说,资本主义制度之所以能稳固几百年,很大原因是在文化领域得到了广泛的认同和支持。为此,作为共产党领导人的葛兰西提出,要想推翻资本主义制度,一个至关重要的努力方向便是在控制和夺取文化领导权方面必须坚持不懈地努力。为此,葛兰西设计了打“阵地战”的方式——在市民社会中步步为营、争夺地盘并一个个地夺取文化阵地,实行各个击破的“阵地战”具有最终的决定意义[1]421。
葛兰西的这一设想虽然具有理论魅力,但在实践中却并不那么顺利。因为,各个国家在不同历史阶段的情形不一样,把单一的战略战术复制给复杂多样的多民族国家,是知识分子的一厢情愿。但是,葛兰西的这一思想却是伟大的,给人以深刻启示。
鲁迅在上海时期的文化实践与葛兰西主张的“文化领导权”和“阵地战”等策略有某种相似之处,尤其是鲁迅在晚年时期,也就是在1930年他担任“左联”领导人之后做出的种种努力,使得在国民党统治的上海文化界,文化领导权反被共产党领导的左翼文化界逐渐占领,而国民党当局对左翼文人采取的镇压、威吓和枪杀等暴力手段,不但没有使他们夺回文化领导权,反而更多地失去了民心,失去了文化控制权,在思想和精神领域处于失败地位。1933年鲁迅在与国民党政府统治和右翼文人集团斗争的过程中,总结出了一种成功取胜的战法,即“壕堑战”,而这种战法与葛兰西发明的“阵地战”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鲁迅实践的“壕堑战”更富有中华民族的智慧和中国特色,其区别在于,葛兰西的“阵地战”是他在监狱中的理论推演[2],而鲁迅的“壕堑战”则是真正的文化实践。
一、“壕堑战”策略与“文禁如毛”
鲁迅采取“堑壕战”策略与上海的文化和政治环境日趋严峻有关。
1933年是左翼文化运动非常艰难的时间节点。在这一年间,驻上海的中共中央高层组织遭到严重破坏,不得不转入江西苏区和苏联,上海的中共领导力量日益稀薄,逐渐萎缩,而“左联”领导机构相应地也被国民党特务组织严密监视。5月14日,“左联”有影响的作家和领导人丁玲和潘梓年被捕,应修人在被捕过程中坠楼摔亡;6月18日,非左派人士杨杏佛因言行“过激”被蓝衣社特务打死在街头; 7月,“左联”常委、作家洪灵菲在北平被捕,惨遭枪杀;12月,作家潘漠华被捕,翌年绝食而牺牲;12月21日午夜,上海各大学中左翼文艺团体的100多人被国民党当局拘捕。
上海的许多“左联”干部与成员在1933年遭到不同程度的盯梢和追捕,或被杀,或被投入监狱,或纷纷离沪。“左联”的活动一天天变得紧张而神秘,原来公开或半公开的活动渐渐转入地下,半秘密的工作完全需要秘密进行。到了后来,只剩下少数几个作家和党员在勉力支撑局面。1933年末,“左联”重要领导人瞿秋白和冯雪峰奉中共中央之命离开上海,赴中央苏区工作,上海左翼文化运动步入低潮与地下状态。
但是,鲁迅没有逃避,而是采取种种战术与之周旋,为左翼文化的保存和发展起到了砥柱和导航的作用。冯雪峰说:“那时候,只要有鲁迅先生存在,‘左联’就存在。只要鲁迅先生不垮,‘左联’就不会垮。只要鲁迅先生不退出‘左联’,不放弃领导,‘左联’的组织和它的活动与斗争就能够坚持。在那时候,鲁迅先生和‘左联’,是分不开的。”[3]可以说,鲁迅以个人之力,顽强作战,支撑起左翼文化运动的半壁江山。
这里需要探讨的是,在如此艰难的文化低潮中,鲁迅是如何冲破重重阻力,彰显其文化领袖的魅力的?如何在封锁和重压之下,他的思想却到处传播,天下流传?或者说,除了鲁迅自身的魅力和思想的精深之外,他使用了哪些重要的文化战术和思想策略,几乎在孤军奋战和只身陷敌的情况下,不但攻击敌人,争取朋友,传播思想,还为占领文化制高点、掌握文化领导权开创了空间。
鲁迅一生中对论敌的战术可谓是多种多样。当情势有利的时候,他善于迎面痛诋论敌,用“大炮轰”;当对手露出败相,显出劣势,他又善于乘胜追击,主张“痛打落水狗”。但更多的时候,他主张韧性的战斗,与之作长期鏖战,因为文化领域情况更复杂,敌情变化莫测,加上政权掌握在对方手里,自己始终处于不利地位,这就更需要耐心和韧性。
到了形势严峻的1933年,鲁迅再次转换了战略战术,多采取打“壕堑战”的方法顶住了论敌的进攻,还在思想舆论与文化立场上取得主动。所谓“壕堑战”,又称战壕战或壕沟战,是一种利用低于地面并能保护士兵的战壕进行作战的战争形式,其特点是充分利用有利的地形和战壕保护自己,寻找战机打击敌人。瞿秋白在1933年写的《〈鲁迅杂感选集〉序言》中说鲁迅特别善于“韧”的战斗:“打仗就要像个打仗。这不是小孩子赌气,要结实的立定自己的脚跟,躲在壕沟里,沉着的作战,一步步的前进,——这是鲁迅所谓‘壕堑战’的战术。”[4]
1935年,在致萧军的信中,鲁迅谈了文坛中一些不利的情况,表示:“要战斗下去吗?当然要战斗下去!无论它对面是什么。”然后,他提出了自己通常惯用的“战术”:“德国用腓立大帝的‘密集突击’,那时是会打胜仗的,不过用于现在,却不相宜,所以我采取的战术是:散兵战、壕堑战、持久战——不过我是步兵,和你炮兵的法子也许不见得一致。”[5]
与壕堑战相反的战术是“赤膊上阵”。鲁迅是从“三一八”惨案许多学生被军阀无辜屠杀之后,在痛惜顿失英才中得出不要再作无谓牺牲的教训。他说:“正规的战法,也必须对手是英雄才适用。汉末总算还是人心很古的时候罢,恕我引一个小说上的典故:许褚赤体上阵,也就很中了好几箭,而金圣叹还笑他道:‘谁叫你赤膊?’”紧接着,鲁迅谈到了“壕堑战”这种现代战争常用的战术:“至于现在似的发明了许多火器的时代,交兵就都用壕堑战。这并非吝惜生命,乃是不肯虚掷生命,因为战士的生命是宝贵的。在战士不多的地方,这生命就愈宝贵。所谓宝贵者,并非‘珍藏于家’,乃是要以小本钱换得极大的利息,至少,也必须卖买相当。以血的洪流淹死一个敌人,以同胞的尸体填满一个缺陷,已经是陈腐的话了。从最新的战术的眼光看起来,这是多么大的损失。”[6]
“壕堑战”的实质是先保护好自己,再对敌人实施打击,以更小的牺牲代价获取更多的胜利。那么,1933年前后,鲁迅都是用了哪些办法,制造了哪些掩体和壕沟,用怎样的方式出奇制胜?
加入中国民权保障同盟,是鲁迅“壕堑战”中为自己准备的第一道壕沟。
鲁迅的文章和著述风靡全国,备受读者欢迎。但是,到了1933年,由于国民党政府查禁了几乎所有的左翼刊物和书籍,鲁迅发表文章和出书也很困难,人身自由也受到限制,因为他作为“左联”领导人的身份已经暴露,他的文学活动因此受到了影响。
1932年8月,他给台静农的信中说:“(上海)文禁如毛,缇骑遍地,则今昔不异,久而见惯,故旅社或人家被捕去一少年,已不如捕去一鸡之耸人耳目矣。我亦颇麻木,绝无作品,真所谓食菽而已。”[7]所谓“文禁如毛”是指当局对言论自由的控制到了随处可见、比比皆是的程度,而“缇骑遍地”是指特务和警察在他周围到处都有,随时捕人。宋庆龄在回忆鲁迅参加中国民权保障同盟时说:“当时白色恐怖很厉害。鲁迅住在上海虹口区,处境困难,因为那里有很多国民党反动派的特务和警察监视他。”[8]
宋庆龄与时任中央研究院院长的蔡元培一起发起了旨在反对国民党当局统治,积极援救政治犯,争取集会、结社、言论、出版等自由的中国民权保障同盟。该组织成立于1932年末,1933年初建立了上海和北平两个分会,鲁迅应邀入会。鲁迅根据当时的情况,料到这个组织不会长久。他在2月12日给台静农的信中说:“民权保障会大概是不会长寿的,且听下回分解罢。”[9]事实不幸被鲁迅言中,中国民权保障同盟成立只有半年,便因总干事杨杏佛被国民党特务暗杀而结束。尽管如此,在这半年中,鲁迅还是积极参加民权同盟组织的活动,竭尽所能为民权同盟的组织发展尽力。查鲁迅日记,鲁迅前后共参加同盟组织的活动18次,平均每月3次,可以说有叫必到,有求必应。宋庆龄说:“中国民权保障同盟每次开会时,鲁迅和蔡元培二位都按时到会。鲁迅、蔡元培和我们一起热烈讨论如何反对白色恐怖,以及如何营救被关押的政治犯和被捕的革命学生们,并为他们提供法律的辩护及其他帮助。”[9]
在这些活动中,鲁迅不仅参加了民权保障同盟的筹备会和成立大会,还参加了一些以同盟的名义举办的重要社会活动。如,出席在宋庆龄寓所举办的欢迎萧伯纳的茶餐会,积极参与营救廖承志、余文化、罗登贤等人活动,实施营救被判处有期徒刑的马哲民、侯外庐教授活动,向德国领事馆提交抗议希特勒的暴行活动,以及为杨杏佛的送殓活动。杨杏佛遭到暗杀后,国民党当局发出要暗杀鲁迅、茅盾等52人的《勾命单》*当时国民党特务机关确实有一个包括鲁迅在内的对文化界重要左翼或倾“左”人士的共计53人的暗杀名单,被称作“勾命单”。名单中还有同为中国人权保障同盟执行委员的王造时。“王造时找到《大美晚报》的总编辑张似旭。几天后,暗杀名单及消息作为头条新闻登在《大美晚报》的英文版上。又隔了几天,中文版也刊登了,只是内容简单,并未引起人们的广泛注意。于是,王造时又与《中国论坛》杂志联系,于1933年7月14日第3卷第8版以‘勾命单’为题,在中英文版刊出。名单一经刊出,中外舆论哗然,国民党当局更是狼狈不堪,急派上海市市长吴铁城发表‘谈话’说暗杀计划‘不存在’,其暗杀计划不得不暂时停止实施。”黄薇:《王造时曝光“勾命单”》,载《人民政协报》2015年5月28日。,而鲁迅照样出席送别杨杏佛的追悼会,且不带家里的钥匙,准备随时赴死。
鲁迅参加中国民权保障同盟,自然是出于他对这个组织宗旨的认同。反对国民党当局的残暴统治,营救被迫害的知识分子和正义人士,呼吁全社会共同维护人权,获得出版、结社和言论自由,这是鲁迅与民权同盟共同的使命和责任,是鲁迅加入同盟的思想基础。从鲁迅打“壕堑战”的角度来看,中国民权保障同盟正好构成了一道防线,一个掩体,为鲁迅更有力地作战提供了良好的屏障和掩护,具有某种重要的战略意义。
第一,中国民权保障同盟为鲁迅从事文化活动提供了一个合法性平台,鲁迅因此可以公开的社会身份参与社会和文化活动。自从1930年3月国民党浙江省党部呈请南京政府通缉“堕落文人鲁迅等”之后,虽然没有遭到逮捕,但鲁迅的文化活动受到很大限制。他没有公开的社会身份,既不是大学教授,也不是合法的出版人,换言之,鲁迅没有一份正式的职业,他是纯粹的自由撰稿人,靠稿费谋生。在社会上,鲁迅享有崇高的威望和文化地位,但由于他没有一个固定职业,没有社会认可的特定角色,很多人把他看作一位“闲人”(鲁迅的《三闲集》由此得名)。在国民党政府眼里,鲁迅是一位异己分子,因为他是共产党领导的“左联”领导人,是共产党支持和领导的“中国自由大同盟”的发起人之一。1931年年底,鲁迅被国民政府解聘了“大学院”特约撰述员一职,比后他便一直没有合法身份。“左联”和“自由大同盟”被政府视为非法,鲁迅自然就是“不法分子”。而中国民权保障同盟是合法的。宋庆龄和蔡元培创建这个组织,是得到蒋介石和当局许可的。当时在国际上都有类似的组织,主要是为知识分子争取言论、出版等基本权利,营救被捕的作家与文人,呼吁社会形成尊重人权、保护人权的共识,从理论上讲,这些活动并不妨碍国民政府施政,甚至可以帮助政府建立威信,收拾人心。但是,由于南京政府在文化建设方面的粗疏和无能,这个组织便成为他们的眼中钉,该组织活动半年之后,便以它的总干事杨杏佛被杀而告终。尽管如此,鲁迅参加中国民权保障同盟,有了一个合法化的身份,他能公开露面,出席一些重要的文化活动。自然,鲁迅便利用这些机会与顽固分子进行斗争。
第二,鲁迅在中国民权保障同盟的名义下从事文化斗争,有利于扩大视野,延伸战线,提高影响力。1933年2月17日鲁迅参加了萧伯纳来华访问的欢迎会,鲁迅与瞿秋白立刻把所找到的中外文报刊上的关于萧伯纳的文章进行了翻译、编校,《萧伯纳在上海》一书基本成型。2月28日鲁迅为该书写了著名的序言,3月24日便经上海野草书屋印行面世,前后只用了二十余天时间。鲁迅说:“萧在上海不到一整天,而故事竟有这么多,倘是别的文人,恐怕不见得会这样的。这不是一件小事情,所以这一本书,也确是重要的文献。”[10]但它又不是一般的文献资料汇编,因为它不仅收录中文报刊的文章,也有英文、日文、俄文报章的资料,有新闻、访谈,也有社论、述评,还有诗词歌赋、广告谐语、论文传记。它是中外报刊的展览台,也是各类文体混杂喧哗的语义场。
或者可以反过来说,如果鲁迅没有参加民权保障同盟,可能就没有机会见到萧伯纳,更不会通过萧伯纳在中国的反应来反观中国的现实,《萧伯纳在上海》一书便不可能问世,鲁迅对世界的看法和思想便不能通过此书传播出去。换句话说,这是鲁迅创造性实施的一种“斡旋”策略——通过进入第三方组织,取得合法身份,在合法组织的掩护下开展文化活动与有节制的斗争,为左翼文学发展开创更大的活动空间。
另外,参加中国民权保障同盟,使得鲁迅与一些国民党左派成员结成统一战线,有利于扩大阵营,团结更多的左翼人士。
二、进入大众传媒与隐身书写
1933年,在“左联”刊物被禁、文章不能发表的情况下,鲁迅发现了一块重要阵地,那就是《申报》。当时,《申报》是一个有着六十年办报经历和十余万份发行量的老牌商业传媒,而它的名牌文化栏目《自由谈》恰逢革新,鲁迅利用这个时机,以此为“战壕”,闪转腾挪,化名种种,发表了147篇被称为“短评”或“时评”的杂文。
《申报》是民国时期最有名的商业报纸,社会影响力大,鲁迅以前对这张以牟利为目的的由商人和政客共同把持的所谓“中国第一报”自然不屑,但当他看到这块金字招牌名下有一个可以作为“堑壕”的《自由谈》栏目,经过改造之后完全为我所用,便产生了进入其间的想法。恰逢1932年底《自由谈》的主编更换为从法国留学归来的新派文人黎烈文,而黎烈文与郁达夫认识,他委托郁达夫代为向鲁迅、茅盾等左翼作家约稿。鲁迅起初有些顾虑,但当他了解情况后,觉得黎烈文是一位可靠的人,思想也新派,而且态度诚恳,有胆识和行动力,可以信任,于是,鲁迅开始向《申报·自由谈》投稿。经过一年多时间的文化实践,鲁迅等左翼文人对《自由谈》进行了切实的改造,使之易于隐蔽,便于攻守。
打“壕堑战”,重要的是学会隐蔽,不能把自己暴露在敌方的火力范围之内;而对鲁迅而言,最为可取的隐蔽办法就是用大量笔名发表文章。鲁迅在《自由谈》上发表文章,不用“鲁迅”之名,而是根据情况,不断变换笔名,让论敌不知真假,也借此瞒过检察官的眼睛,让一篇篇文章堂而皇之地登载在这个著名的商业报刊上。1933年上半年鲁迅经常用的笔名有“何家干”“丁萌”:前者意在与检察官开玩笑,笔名的意思是“这是谁做的文章”,嘲讽国民党当局的书报检查制度;后者取“天明”的谐音,是希望和胜利的象征。
到了5月份,鲁迅在《自由谈》上化名发表文章的事情被“文探”们侦知,主编黎烈文受到各方面的压力,不得不在栏目上发出告示:“吁请海内外文豪,多谈些风月,少谈论风云”,鲁迅便更换了更多笔名,继续发表犀利的杂文。这时鲁迅用的笔名较多,大概有40余种,著名的有隋洛文、丰之余、孺牛、苇索、旅隼、桃椎、游光、越客等。这些笔名都有极深的含义,比如,“隋洛文”是反讽国民党浙江省党部呈请通缉“堕落文人鲁迅”,取其谐音;“丰之余”是反讽论敌骂鲁迅“封建余孽”,也是取其谐音;“孺牛”取自他的著名诗句“俯首甘为孺子牛”中的两个字;“苇索”是一种草绳,有辟邪、以正压邪之意;“旅隼”既是“鲁迅”的谐音,又取生命过程中的飞鹰之义,表达愤世嫉俗,不与恶势力同流合污;“桃椎”是辟邪之物,“游光”为夜游的鸟,“越客”指来自越地的旅客,等等。
鲁迅用不同笔名投稿于《自由谈》,瞒过检查,使得文章顺利发表,与广大读者见面,也保护了编者免受当局刁难。后来,许多读者慢慢知道《自由谈》上的许多杂文是鲁迅化名而作,便每天期待报纸到手,先睹为快。有些文章,即便不是鲁迅写的,也被认为是鲁迅化名而作。比如唐弢,他偶尔也在《自由谈》发表文章,因为他的文风与鲁迅接近,鲁迅的论敌认为是鲁迅写的文章,便在别的报刊上指着唐弢写的文章点名骂鲁迅。唐弢第一次与鲁迅见面时,鲁迅笑着对唐弢说:“你写文章,我替你挨骂。”[11]
更为微妙的是,鲁迅使用笔名发表犀利的杂文,意在瞒过书报检查官的眼睛,但读者是有眼光的。他们不仅识别了鲁迅的杂文,而且把类似的文章都归于鲁迅,可见鲁迅杂文在当时的影响之大。由于不断登载鲁迅文章,1933年的《申报》订户剧增,老板史量才从生意经的角度鼓励《自由谈》登载鲁迅的文章,即便更换了主编黎烈文,新任主编张梓生仍然继续向鲁迅约稿,大胆用他的稿子。
1933年是鲁迅高产的一年。除了不断变换笔名在《自由谈》上发表较短的杂文(鲁迅称之为“短评”)之外,鲁迅还在施蛰存和杜衡主编的《现代》、曹聚仁主编的《涛声》、林语堂主编的《论语》、申报馆主编的《申报月刊》、郑振铎和傅东华主编的《文学》上或以鲁迅之名,或以惯用笔名如“洛文”“旅隼”发表较长的杂文,如著名的《为了忘却的纪念》《小品文的危机》《世故三味》《谣言世家》《答杨邨人先生公开信的公开信》等。此时的鲁迅,战术灵活,长枪与短炮并用,火力密集,战绩斐然。
应当注意的是,鲁迅打“壕堑战”时并非一味地使用暗战的方法狙击敌人,他还善于排兵布阵,集中优势兵力,主动出击,打真正意义上的“阵地战”。
1933年7月,鲁迅整理了1-5月间在《自由谈》上发表的43篇文章,结集为《伪自由书》,假借“青光书局”的名义,实际是由上海北新书局出版,署名“鲁迅”,痛痛快快地以真面目示人。不仅如此,在《伪自由书》后面,鲁迅写了两万言的后记,畅快淋漓地揭示了周围活动着的敌人动向、用心和恶劣勾当:从《大晚报》的低俗报道说起,继而展示这家报纸如何挑唆《自由谈》新旧两派争斗,怎样宣扬左翼文化抬头,提醒当局及时剿灭,到丁玲等人被捕之后又是如何幸灾乐祸,起哄喧闹。鲁迅抄录了他们的报道,完全暴露了由当局控制的《大晚报》的险恶与狡诈。在这篇后记中,鲁迅还痛击了《社会新闻》《微言》等小报造谣生事、挑拨离间的恶劣做法,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方法,把国民党特务崔万秋与小报文人曾今可互相攻讦、彼此构陷的手段公布于众,既打击了特务的嚣张气焰,又活画出无良文人的卑劣心态,收到了战斗的奇效。
在这篇后记中,鲁迅总结了“壕堑战”的战斗方法,他说:“战斗正未有穷期,老谱将不断地袭用,对于别人的攻击,想来也还要用这一类的方法,但自然要改变了所攻击的人名。将来的战斗的青年,倘在类似的境遇中,能偶然看见这记录,我想是必能开颜一笑,更明白所谓敌人者是怎样的东西的。”[12]鲁迅的意思是说,将来战斗的路还很长,一些战斗方法将不断地作为宝贵经验适用于各种情况。当敌人再来进攻时,我们还是要如法炮制,常用常新。鲁迅自信地认为,将来仍在战斗的青年,遇到类似的情况,如果看到《伪自由书》“后记”中的这些记录,一定是会心一笑,知道那些所谓的敌人使用的伎俩无非如此,他们是怎样的低能,怎地不堪一击。
“壕堑战”并非只是躲起来,更主要的是要适时出击,杀伤敌人。如果说,鲁迅用笔名发表作品是一种“散点打击”,那么,结集出版杂文集则是一种“火力突击”。前者为的是定点清除,后者则是大力反击。
后来,鲁迅又把6-11月间在《自由谈》上发表的64篇杂文结集为《准风月谈》,出版时也在书后附了一篇长长的“后记”,用同样的方法,集中火力排击敌人,也收到了奇效,鲁迅的深刻思想就在这样“作战”中得到了广泛传播。
三、以杂文批评时政与现身出击
鲁迅在国民党统治区文化领域之所以能够拥有话语权,是因为他有威信和魅力。他像那些“克里斯玛型”领袖一样,具有强大的精神力量,他的形象和言语早在人们心中定格出一种无形的威力。鲁迅在北平的五次演讲,听众如潮,尽管他没有滔滔不绝的口才,但他的思想和精神已经深入人心,尤其是在青年人中享有崇高的地位。另一方面,鲁迅的思想和文章说出了人们想说而说不出、愿意说但又不敢说、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的真实心声。
鲁迅的小说和散文独步文坛,自不必说。他创造的阿Q、孔乙己、祥林嫂等人物形象,在他的那个时代已经成为世界文学形象。他的《野草》与《朝花夕拾》更是精品中的精品、典范中的典范,在思想艺术成就上超越了同时代作家一大截。但为什么到了创作后期,鲁迅很少再写小说和散文,而把更大的精力放在杂文创作上呢?用瞿秋白的说法,是因为“急遽的剧烈的社会斗争,使作家不能够从容的把他的思想和情感溶铸到创作里去,表现在具体的形象和典型里;同时,残酷的强暴的压力,又不容许作家的言论采取通常的形式。作家的幽默才能,就帮助他用艺术的形式来表现他的政治立场,他的深刻的对于社会的观察,他的热烈的对于民众斗争的同情。不但这样,这里反映着‘五四’以来中国的思想斗争的历史。杂感这种文体,将要因为鲁迅而变成文艺性的论文(阜利通——feuilleton)的代名词。”[5]392
瞿秋白的意思是,搞创作来不及,太慢了。社会斗争急剧变化,不等作家构思成熟一个形象,另外的政治风暴又来了,残酷的现实和走马灯似的社会变革不断降临到作家的生活中。如果你是个有良知的人,哪有时间和余裕优游不迫地去创作,何况像鲁迅那样思想家型的作家,面对匆迫的社会环境,他一刻都不能放松自己的神经,只好拿起笔,不断地回应社会。于是,那些文艺性的论文——杂文——便应运而生。鲁迅说,杂文“是感应的神经,是攻守的手足”[13],这种文体是社会的产物,要求作家对社会现象及时发出声音。
如前所说,鲁迅为《自由谈》写杂文是到了1933年才开始,而且一发不可收,越写越多,越写越快,他似乎找到了一条颇为顺手的写作路径,那就是看报纸,然后对报纸上报道的事件进行评论、分析、引申,揭示出报纸背后的社会真相,看到报道中的扭曲地反映出的人民的生活。换句话说,鲁迅进入《申报》这样的大众传媒,开始了一种不同于以前的写作方式,一种叫作“时政批评”的杂文创作模式逐渐形成。这种杂文创作模式是:通过截取当时公开出版的官方或有官方背景的报纸刊登的报道,对其进行分析、评价和反批评,揭示社会真相,批评现实罪恶,收到以杂文议论时政的目的。
鲁迅对冯雪峰说:“现在的报纸,不是人民的喉舌,但也是社会的写照,尤其小报。”又说:“要暴露社会,材料其实是俯拾即得的,只要每天看报。”[14]美国著名学者杰姆逊曾说过:“文化从来就不是哲学性的,文化其实就是讲故事。观念性的东西能取得的效果是很弱的,而文化中的叙事却具有很重要的作用和影响。小说是叙事,电影是叙事,甚至广告也是叙事,也含有小故事。假如文化中没有这样一些构成成分,我们便无法展开分析。”[15]他其实是在说文化的实践性与历史能动性问题。在鲁迅的短评中,到处可见他从报章杂志上抄写下来的故事与对事件的报道,这本身就是一种叙事;然后他又把这种故事重新“讲”一遍,这又是一种叙事,是一种再叙事。在这种“叙事/再叙事”的文体结构中,人们便可以感觉到其间蕴藏着巨大的文化内涵;多个“叙事”按一定的顺序连缀在一起,自然另行勾画出一幅清晰的历史图景。
尽管国民党政府实行严厉的书报检查制度,采取种种文禁措施,压制言论自由,但鲁迅却以“抄报纸”的方式,让“纪实”的文字再行叙述“事实”,反而更能见其批判功效。在鲁迅看来,“从清朝的文字狱以后,文人不敢做野史了,如果谁能忘了三百年的恐怖,只要撮取报章,存其精英,就是一部不朽的大作”[16]。所以他一再强调文章要写实,惟其写实,方能揭露假面,还其本来面目。在给姚克的信中,鲁迅解答一些创作问题时说:“其实只要写出实情,即于中国有益,是非曲直,昭然具在,揭其障蔽,便是公道耳。”[17]这就是为什么他多次强调讽刺的生命在于写实,非写实不能成为所谓“讽刺”的原因。鲁迅的意思是,既然现实处处充满悖谬和荒诞,只要你不动声色地把它们叙述出来,便会自显其真,便是伟大的作品。
当然,著文并非如此简单,诚如许多叙事学家所言,任何叙事话语并非是一味透明、中性、公正的,权力支配和意识形态功能隐约其间;叙事其实是一种专断,一种语言暴力。可问题是鲁迅从未许诺给人们任何公平、正义、真理、毫无偏见的美好言说,恰恰相反,他对那些自称为正义、公允、真理化身的言论都毫不留情地予以揭露,而且他承认做文章难免有倾向,没有倾向性的文章是欺人之谈。他在《“文人相轻”》一文中,主张作文应该“有明确的是非,有热烈的爱好”[18],因为“文人还是人,既然还是人,他心里就仍然有是非,有爱憎,但又因为是文人,他的是非就愈分明,爱憎也愈热烈。从圣贤一直敬到骗子屠夫,从美人香草一直爱到麻风病菌的文人,在这世界上是找不到的。遇见所是和所爱的,他就拥抱,遇见所非和所憎的,他就反拨”[19]。
鲁迅的犀利杂文抒发了多数人的情绪,表达了人们的普遍看法,因此鲁迅的思想备受欢迎,加之借助大众商业媒介的广泛传播力,晚年鲁迅的杂文产生了巨大感染力和深远影响,使得几乎整个三十年代以鲁迅代表的左翼文化成为一种主流话语,逐渐掌握了国民党统治区的文化领导权,左翼力量成为国统区占支配地位的新兴文化势力。
五四新文学之所以能取得决定性胜利,并在之后三十年中一直处于优势话语地位,除了新文学本身处于现代性前沿,具有披坚执锐的先锋性之外,还在于新文学家们对掌握文化领导权重要性的充分认识和在文化实践中形成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与策略。鲁迅从1933年1月至1934年11月间在《申报·自由谈》上匿名发表的文章,又在不久后用鲁迅之名出版了《伪自由书》《准风月谈》《花边文学》三部杂文集,先是隐身狙击,后再现身出击。也就是说,鲁迅利用合法文化阵地当作战壕,在保存自身力量的同时,寻找合适的方式开展文化批评,一旦形势有利,便集中力量现身攻击,展示了他打“壕堑战”的灵活战法,为他代表的左翼文学在国统区获得文化领导权奠定了基础,也为中共在文化领域取得胜利开辟了战场,提供了切实的斗争经验。鲁迅不仅为时人和后人提供了深刻的思想和优秀的文学作品,而且他的文化实践和工作方法,他的韧性战斗精神,他打“壕堑战”的战略战术,他掌握文化领导权的谋略方式,都是中国现代文化史上格外宝贵的精神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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