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青铜器的崇高美
2018-04-03张雨欣
张雨欣
安庆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庆,246011
中国青铜器特点鲜明,以容器为主,少数具有铭文,数量大、种类多,分布范围广且质量上乘[1]7。无论是从使用范围,还是从造型艺术、铸造工艺及类型,中国古代铜器都极具艺术价值,被称为中国顶级的艺术品,在中国乃至在世界艺术史上都享有极高的声誉,是中华五千年文明中浓墨重彩的一笔。目前,学者们对青铜器的研究主要分布在考古、艺术设计等方面,学术界从美学视角研究青铜器也有少量成果,主要从青铜器的铭文[2]、装饰[3]等审美特征上着手,也相对倾向于用中国古典美学[4]去阐释青铜器的艺术美和设计美[5]1-40,而从美学理论中的“崇高美”视角研究青铜器则更少。
崇高不仅是道德范畴,也是西方著名的美学范畴,它具有强大的艺术魅力,与秀美相对,是“冲突的美”,也是人在反思中所升华出的关于人的本质力量的自我意识。而崇高感,博克指出它“来源于人自保的冲动和恐惧”[6],是相对弱小但代表正义的力量与强大敌对势力的抗争过程中人所展现出来的精神力量,也是精神境界的提高[7]。中国古代铜器具有极强的审美价值,而崇高美是青铜器艺术美的一种表现形式。青铜器在其数量、体积、纹饰、铭文上具有独特的审美特征,同时也具有审美认识、审美教育、审美愉悦等审美功能,此外,求而不得的审美距离也为中国古代青铜器增添了肃穆、神秘的崇高之美。而当前关于青铜器的崇高美感研究相对较少,因此,以下试从青铜器的审美特征、审美功能、审美距离等方面解读青铜器的崇高美。
1 青铜器审美特征上的崇高
中国青铜器作为中国乃至世界的顶尖艺术品,具有独特的审美特征,而从其审美特征入手,亦能发现其崇高感,感受到其中的崇高之美。康德把崇高分为两种:一种是数量的崇高,特点在于对象的无限大;另一种是力量的崇高,特点在于对象既引起恐惧又引起崇敬的那种巨大的力量和气魄[8]。与此同时,青铜器繁复精致的纹饰和气韵生动的铭文更为其增添了崇高美感。
1.1 体积上的崇高美
崇高注重于对象的“无限制”或“无形式”,站在巨大的事物面前,看得到它摄人心魄的壮阔,也会被它的雄伟所震撼,内心会骤然涌起严肃和敬畏的感受。鼎原本是古代食器,从禹铸九鼎的传说之后发展成传国重器,变为权利的象征,统治者往往举国力铸鼎,以显示王权不可侵犯。权利象征意义所带来的崇高感和大体积的美相结合,显示出其神圣又崇高的美感。后母戊鼎(又称司母戊鼎)被称为“镇国之宝”,是商王武丁的儿子为纪念生母而铸造。鼎呈长方形,口长112 cm、口宽79.2 cm,壁厚6 cm,连耳高133 cm,重达832.84 kg,是我国目前出土的最大也是最重的青铜礼器。后母戊鼎的“后”字可以翻译为今天的“崇高”或“伟大”,是儿子在赞扬母亲道德层面的伟大与崇高,而整个后母戊鼎也在用它本身表达着审美意义上的伟大和崇高。选择用鼎来表达这个伟大和崇高的含义,也是将体积的大看作一种崇高的表现形式。
1.2 纹饰上的崇高美
青铜器作为生产生活的工具必然具有实用功能,但随着社会发展,单纯的实用功能已经无法满足奴隶主贵族的物质需求和审美需求,青铜器开始从简朴转向华美,纹饰由简单、粗犷、抽象向繁缛、细致、形象转变。从几何纹、鸟纹到贪吃纹、龙纹、凤纹和后母戊鼎、商龙虎纹青铜尊上的双虎食人纹,其美学风格也逐渐从写实风趣逐渐转向肃穆神秘,其中较为突出的是青铜器上的饕餮纹[9]。
由初生的统治阶级构想出来的饕餮是本不存在于世界上的动物,但却是神秘、威严、恐怖的象征,面对其狰狞的外表和冰冷的触感,人们联想到的是畏惧、冷酷和凶狠,并幻想它具有某种神秘的原始力量。博克指出崇高的对象不只产生纯粹的快感,还有威胁到“自我安全”的感觉或是恐惧,所以是一种痛感,但是这种痛感之中带有快感,因为它是“自我安全”的保障,凡是能保障自我安全的——即使是恐惧 ——也会产生快感[1]365。饕餮的神秘和威严与青铜器具相结合,令人们理所当然地认同这种危险的美,并以信者的姿态朝拜,信仰它的权威,渴望得到庇护,它的美自然是崇高的,令人心生畏惧,又依赖它的神秘力量。李泽厚先生对饕餮纹评价极高,认为其极具审美价值,是“如火如烈的社会时代精神的美的体现”[10]。人们敬畏饕餮的神秘力量,又欣赏着它肃穆狰狞的美,享受着它所带来的心理上的安全感,这是青铜器纹饰美所带来的崇高感。
1.3 铭文上的崇高美
青铜器上的铭文被称为彝铭、金文或吉金文,古器物学专家罗振玉认为金文“可约分为四类:曰邦国、曰官氏、曰礼制、曰文字”[11]。从寥寥数语到篇幅过百,除了表明归属权,也会记录历史、知识和祭祀等,浓缩了中华上下五千年的精华,极大地推动了中国文字研究的发展,也具有一定的文学价值,是文字学和训诂学的重要史料,同时也是中国文字史上的极富创造力的一笔,甚至比甲骨文研究更早,现在仍具有相当大的研究空间。
目前出土的许多青铜器上都有铭文,青铜器上铭文字数的多少是判断其价值的重要标志之一。铭文字数最多的青铜器属西周时期的毛公鼎,近500字,共32行,记载了毛公衷心向周宣王为国献策之事,被誉为“抵得一篇尚书”。风格成熟的西周铭文密密麻麻地分布在鼎腹中,布局整齐规范,见者无不感叹其书法精妙,飘逸灵动,是研究西周晚年政治史的重要史料。不仅如此,早期的文字符号具有很强的神圣意义,祭祀祈福之类的铭文饱含古人的美好愿望,现在研究青铜器上的文字时,看着象形字过渡到形声字,异体字大量减少变成至统一字体,是对书法艺术、文字发展及历史、科学、文化的又一次回顾[12]。千年的历史没有掩埋它们的美,存留下来的铭文依旧庄重和肃穆,是集金属铸造技术、古代礼制、文学、历史等各方面于一身的重要材料,仍然需要以敬畏之心去看待,这自然是崇高的。
2 青铜器审美功能上的崇高
除了实用功能可满足生产生活的需求,青铜器能以其外在形式引起人的审美感受,从而满足人们的审美需要,其装饰、美化功能给人带来愉悦的心情和崇高的感受,同时也能给人别样的认知和教育。随着青铜器审美接受的不断发展,它的艺术审美价值也在不断演化,并整合为新的审美功能系统[13]。
2.1 审美认识功能
青铜器的审美认识功能主要表现在人们能在与青铜器有关的审美活动中获得对政治、历史、科学和自然的认识,这些认识不仅增加了青铜器的价值,也给其他领域增添了许多有用的材料。结合其灿烂的艺术成就和特殊的认知体验,可以借此回顾千年前的世界,在时间长河的冲刷下仍能看到过去的历史影子,在观察和想象中探寻“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神秘社会。虽然我们能够通过青铜器认识那时的社会文化和历史,但是以青铜器为载体,可能会发现比现实世界更丰富的想象世界,具有无限可能。
青铜器所提供的不仅有现实的一部分,而且可通过这个小方面去推想一个更为广博的社会。虽然无法回到过去,但是过去的东西却仍然鲜活地展现着,可以通过它去认识所有没有经历过的千年前的辉煌与崇高。这样的认知,将几千年前神秘的面纱揭开,但仍看不真切,给人无尽遐想,由青铜器承载的过去的认知,让人们了解它的时代,又从它的时代去了解它,这样循环的过程也是不厌其烦地解释遗留的意义。从青铜器纹饰中看到了原始社会崇尚的图腾,从铭文中可以看到源远流长的中华文字的变迁,从造型设计上可以看到物质匮乏的古人仍具有想象不到的智慧,所有的一切,如果没有青铜器,或许会在其他古物上发现,可是青铜器厚重的材质加上被时间侵蚀的沉重色彩更给这些认识增加了崇高和肃穆的情怀。
2.2 审美教育功能
青铜器上常有铭文记载历史故事和礼仪制度,在古代也具有一定的教化作用。统治者将规章制度刻在铜器上用以教化或将刻有褒奖之词的铜品赏赐给功臣,巩固统治阶级的地位,维护皇权统治;皇权贵族在铜器上铭刻自己的思想和与己有关的大事,用来颂扬功绩;古籍也通过铜器经久流传,可靠性更强;铜器上的铭文还记载了有关阶级压迫和反抗、战争、礼仪及土地制度的变革等事宜。来自古代的经历和故事往往充满了戏剧性,更能够吸引受众,其强度和戏剧性可能是平常人一生都无法经历的,相比于古书典籍,通过青铜器这个载体,不至于太过晦涩乏味,也更能给人以深刻的印象。同时纹饰和造型设计也体现出一个时代和社会的意识及态度,后人通过青铜器不仅能感受到登峰造极的美感,而且能够更加全面地了解古人的行为规范和思想境界,将青铜器的美与崇高合二为一。
在审美教育中,青铜器集美与崇高于一体,具有一定的审美教育功能,审美主体在自觉自愿地接近和欣赏青铜器时,认识到其中体现的价值和力量,并潜移默化地被影响,认同青铜器里所凝聚的世界观和价值观。青铜器用别样的方式展示过去辉煌的历史,将以往碎片化的认知重新组合,它所呈现的视角高于平庸,具有更大的感染力和影响力。因此,在欣赏青铜器时,审美主体不仅接受青铜器自身美的熏陶,还在崇高的心理感受里接受教育。
2.3 审美愉悦功能
哲学家卡西尔曾说:“没有一个人会否认,艺术品给了我们最高的愉悦,或许是人类本性所能有的最持久、最强烈的愉悦。”[14]不管是生活需要用到的饪食器、酒器、礼器、水器,还是具有特殊用途的乐器、兵器、杂器,作为器具的青铜器能满足人的功利需求的同时,也必然带来了审美愉悦。
巨型的青铜器充满无限遐想和敬畏,却难以完全把握,产生阻碍感。因此“对崇高的愉悦就与其说包含积极的愉快,毋宁说包含着惊叹或敬重,就是说,它应该称之为消极的愉快”[5]83。即便如此,它也能给审美主体带来自由感。人们相信青铜礼器代表着神秘的自然力量,人们聆听青铜乐器所发出的或低沉厚重或温婉轻扬的乐声,人们利用青铜器具满足自己的功利和审美需求,一边享受着它带来的生活品质的提升,一边进行精神的陶冶和天马行空的想象。青铜器的崇高感既满足了人们审美需求,也给人们带来审美愉悦。
3 青铜器审美距离上的崇高
现代诗人黄颖曾提出一个著名的美学命题——“距离产生美”。一件事物若与“美”挂钩,那么不仅需要具有艺术性、实用性、科学性等特点,同时还需要遵循和体现“距离美”的原则。青铜器之美,首先将其列为美的事物,然后以一定的距离去感受,才能在特定的环境和距离中产生崇高之美的认知。
3.1 时间距离产生的崇高美
世界上最早的青铜器出现在六千年前的古巴比伦两河流域,中国的青铜器历史也得追溯到五千年前的尧舜禹传说时代,这是一段极长的历史之路。铜器是由铜锡合金制造,一件设计精巧的铜器甚至需要多名能工巧匠耗费数年才能将其完工,在刚铸造好时呈明亮的黄色,十分的光鲜亮丽。而现在出土的青铜器,经过数年的埋葬于周围的多种化学物质长期发生作用,已经慢慢锈蚀,铜器的表面也生成的一层氧化膜呈现出深浅不一的绿色,使得青铜器看起来色泽温润,质地敦厚。
氧化一词只需要一分钟便可解释清楚,而整个过程却需要几个月甚至上千年。后人淘尽黄土,青铜器已经不复当年的光泽,但这由岁月所覆盖的另一种颜色难道不是更特别的美吗?透过这层绿锈,能看到工匠所耗费的巨大心力和时间,也能看到历史的变迁和时代的更迭,在感叹中华上下五千年文明时,更多的是跨越时空的敬畏。几千年弹指间,这些美丽的灿烂文物在时间的侵蚀下仍然熠熠生辉,时间将历史拉远,青铜器展示了那些存在过的辉煌历史,虽然记忆已经模糊,但是后人仍能想象得到过去的荣光。历史是崇高的,时间距离的漫长给了更多的期待视野,同时让人们以别样的情怀去审视青铜器的崇高之美。
3.2 空间距离产生的崇高美
铜是人类最早使用的金属之一,古时尚未有金,铜被称为“金”,作为货币流通,称重计算价值,奴隶社会和封建早期,青铜铸造业被王侯贵族们垄断。因此,铜器虽作为古代的用具,却不是人人都能拥有的,一些做工繁复、设计精巧的青铜器烧制较难,往往须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制作,且数量稀少,寻常百姓自然无法获得。商朝时铜器量少,非达官显贵不能使用,是贵族统治权力的象征。除了青铜用具和兵器,大量制作礼器是中国青铜史上的一大特点,而礼器的使用则必须体现“礼治”[15]。周朝时铜器的使用已有一套严格的等级礼制规则,西周时期,周王将用鼎制度就明确规定为“天子九鼎,诸侯七鼎,大夫五鼎,元士二三鼎或一鼎”[16]。繁多且细致的古代礼制让中国古代青铜器拥有别样的权力,且青铜器上常有铭文涉及政治和历史,这明显是有纪念和记录意义的,加上礼制与典籍所言,可以知道大部分普通人无法使用精美的铜器。
审美主体和审美客体的物理距离十分重要,从审美距离上观察一件事物是否美,靠得太近不行,离得太远也不行。青铜器作为古代礼器,虽然不能成为大部分平民的日常用具,但在大型的祭祀活动中仍能见其身影,远观给人带来别样的审美态度,或许近看才会赞叹铜器精妙的纹饰和别具匠心的细节设计,但是远看更能给人别样的敬畏之情,它因不可接近而引起人的好奇心,又因作为祭祀活动的载体,变得神秘和充满宗教色彩。同时,它也承载着人们对于生活的美好祝愿,在“天命不可违”的时代,人力无法解决的事便只能向上天祈求,而铜器则是人与天的一个传达者,面对这样一个角色,它的沉重和肃穆既令人敬畏又具有神秘魅力,给人以崇高感[17]。
3.3 心理距离产生的崇高美
作为实用的器具,青铜器在具有艺术美之前更被重视的自然是其实用功能,而瑞士心理学家布洛主张审美时应考虑“距离的内在矛盾”,保持一定的无功利性、非实用性的“心理距离”,并强调了审美过程是功利性和非功利性的对立统一[18]。这样,可以理解审美的心理距离就是指审美中主体对客体功利性的淡漠超越程度,只强调审美与实际生活完全分离和审美活动的非功利性[19]。而现在来看,古时的青铜器的实用价值已经不再成为它的主要价值,人们小心翼翼地将其从地下采出,并不是为了再去使用它,尽管刚出土的青铜器具有研究价值,提供给后人许多有用的信息,但当其整齐地排列在博物馆中时,它便成了一件单纯的艺术品,供人欣赏,此时青铜器作为审美对象的实用性已经几不可见,人们用纯粹的审美视角去看待青铜器,它仅是穿越了几千年极佳的艺术品。
隔着玻璃或栏杆,审美主体能看到青铜器的精致巧妙,当然也能想象到与它有关的其他场景——几千年前的能工巧匠如何开采冶炼、制模翻范、打磨雕刻,几千年后的考古人员如何小心翼翼将其挖出,想方设法将它恢复如初……无论在何时,这都是反复实践和反复认识的长期艰苦劳动的过程,它是几千年的文化瑰宝,更是横贯中外的绝妙艺术品,人们不再注意其功利性,只对其进行单纯的审美判断,此时才能发现它既美又神秘,具有令人瞩目的崇高感。
4 结 语
通过对青铜器审美的特征、功能、距离的崇高意味分析,说明在社会环境、物质条件的影响下和人类对艺术美的不断探索中,中国古代青铜器发展绚烂多姿,阶段性地呈现出不同的特色,能够感受到前辈们奇异的审美想象力和卓越出彩的审美创造力。当然,青铜器崇高的美感不仅体现在庄严神秘和冷峻严肃的气质上,还体现在质朴厚重、庞大稳重的特征上。通过对青铜器的审美分析,能够理解体积之大、数量之多、纹饰之奇、铭文之变的青铜崇高美,也能感知青铜器在审美认知、教化、娱乐方面所带来的审美功能上的崇高感,同时体会审美距离给青铜器带来的神秘肃穆之美。更重要的是,青铜器的崇高由外在到内在,既是具体的,也是想象的。在青铜器的崇高美分析中,增添了对历史的崇敬和古代文化艺术的惊叹,深入研究其崇高的美学意义是对中国古典美学的进一步阐释,不仅能够坚定中华民族的文化自信,更能让国人了解中国传统文化和艺术,唤醒华夏子孙的文化自豪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