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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家族意识升华出来的悲凉诗情
——读萧红的短篇小说《马房之夜》

2018-04-02

山东女子学院学报 2018年4期
关键词:东家张家萧红

胡 月

(沈阳师范大学, 辽宁 沈阳 110034)

中国自古就是一个以家族为本位的社会,家对于中国人来说不仅仅意味着一座房子、一段血缘关系,更重要的是一种心理上的认同感,一种终极的价值关怀。钱穆曾经说过:“家族观念是中国文化的一个最主要的柱石,我们几乎可以说,中国文化,全部都是从家族观念上筑起。”[1]萧红出生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时代,新旧思想的碰撞让她看到了封建家庭的腐朽与没落,但她与家庭决裂之后孤独的流离漂泊经历也让她对家有着深深的渴望。这种对家族爱恨交织的复杂情感指向,成为她创作最基本的心灵源泉。她的《马房之夜》就是一部以自己的家族故人为素材创作的短篇小说,创作于1936年5月,首发于1936年上海的《作家》杂志。

《马房之夜》是萧红的家族叙事。

心理学研究证明,一个人的童年经历特别是原生家庭,对个人性格、行为、心理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并且会产生长期、深远的影响,甚至会决定其一生的幸福与否。从萧红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她的童年体验、情感经历以及颠沛流离的苦难生活。《马房之夜》就是以她的家族记忆为素材,讲述生活于豪强大庄园中孤苦佣人的生命故事。

1911年6月1日(农历五月初五)萧红出生于呼兰城一个新派乡绅地主家庭,尽管她父亲接受了现代教育,但整个家族都深受封建思想的影响。她的远祖张岱因连年灾荒由山东一路乞讨到吉林的讷青山集镇东半截河子屯,与妻子章氏在黑土地上扎下了根。两人共育有三子,长子张明福与弟弟张明贵在阿城县福昌号屯一带开荒,设置烧锅福昌恒,而张明贵的长子张弼,即萧红的曾祖父到呼兰经商行医,并在当地广置田地,他与妻子育有一子一女,儿子便是萧红的祖父张维祯。萧红近亲的这一支,主要以经营农商为主,在福昌号屯他们有2000亩上好良田,张家住在屯子中心,是大地主。直到土改前张家雇的长工、更夫、厨子等还有三四十人。但由于家业庞大,内部矛盾不断激化,到了第四代张家分家,萧红祖父张维祯分得呼兰县的一处房产和油坊,搬到呼兰定居。张维祯与妻子范氏育有一子却不幸夭折,只得从阿城福昌号屯堂弟张维岳家过继一子,名叫张廷举,排行老三,也就是萧红的父亲。张廷举天资聪颖,饱读诗书,后来任呼兰教育局局长,黑龙江省教育局秘书等职。这个家庭中不仅父子没有直系的血缘联系,而且张廷举和福昌号屯的其他兄弟也没有分家,萧红的大伯父张廷蓂几乎当着他们一半的家,加上萧红9岁时生母去世、继母进门,家庭关系就更加复杂。萧红的祖辈们留给她富裕而具有维新倾向的大家庭,可也正是这大家族的历史纠葛与现实矛盾,规定了萧红的悲剧命运。

1931年春,萧红为恢复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高中部的学籍二度出走北京,终因为经济和管理制度等现实困厄而追梦失败,和未婚夫汪恩甲由北平返回哈尔滨,继而独自回到呼兰家中。由于她的私自出走,张家的声誉受到很大影响,为躲避邻人的舆论,父亲让继母带着萧红和全家搬到张家的大本营阿城福昌号屯。这是一座典型的东北豪强地主的庄园,为防止匪患,村外被一条矩形的壕沟围着,沟深三米多,夏天蓄满了水,只在南面和东面开门。张家老宅处于屯子的中心,被称为腰院张家,四周围着高墙,地基1.5米,墙高3.5米,围墙四角设有炮台,里面有步枪和土炮,昼夜有人在炮台上放哨。只有南面有一个门,平时关着,只是开一个角门,由打更的人看守。这里交通不便,消息闭塞,萧红实际上过着被软禁的生活,受到家族中人的嘲讽和打骂。她在这度过了6个多月孤独痛苦的生活,但有机会接触不少佣人和长工,了解他们的身世和遭遇,她看到了大地主阶级对农民残酷的剥削,看到了农民悲惨的生活,这为她以后的创作积累了不少素材。

《马房之夜》的主人公冯山的原形就是张家福昌号屯的厨子,他在张家服务多年,晚年孑然一身居住在张家的下房里。文中的五东家也就是萧红的五叔张廷禄,他幼年失学,仅粗识文字,但心机灵巧,喜欢打猎,时为当地的保安队长。张廷禄生性温和,对村中人有求必应,人缘极佳,并且他与厨子冯山自少年时代起就是很好的玩伴。

叙事开始于冯山听到四十多年没见的五东家要回来时,心情激动得难以平静,听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便在大门外等候,全然不顾当时黄昏中纷飞的大雪,拉柴的老头问他是否在喝西北风,帮厨夫烧火的孩子告诉他他的胡子都上霜了,他也置之不理。对于五东家要回来的消息,他惊喜得简直不敢相信,一遍遍地问着马倌,问着少东家,问着马夫,问着平原上玩耍的孩子们:“小五子是要来吗?多少时候来?马倌不扯谎?”[2]对于五东家的称呼还是青年时叫的小五子。时光在冯山这里好像没走,一闭眼还是在田野里与杨老三一起打猎,还是五东家开烧锅时劝自己就在张家安心干活的场景,没有小五子就没有今天的他。当五东家终于要回来了,冯山与孩子们一起到门外迎接,他的胡子像混杂了金丝似地闪着光,他扶着孩子们的肩头,好像要把自己抻得更高以便看得更真切一些。可当五东家真到了自己眼前,他的眼睛却早已昏盲了,仿佛已经分辨不出那坐在马背上的就是自己年少时的玩伴小五子了。

吃酒的时候冯山坐在五当家的对面,他们一起讨论着杨老三是哪年死的,还有自己年少时的玩伴,可是看着五当家周围站着的太太姑娘们,他又觉得自己寂寞了。五东家有了自己的家,虽然年少时与自己一起玩耍、打猎,形影不离,可现在已经是团圆的一家人了,而回想自己,一辈子都是孤单、萧瑟的一个人,鲜明的对比让他深深地意识到自己与五东家的差距,他因自己没有一个家族而难过,“等他端起酒杯来,他又不想喝了,从那深陷下去的眼窠里,却安详地溢出两条寂寞的泪流”。萧红用最简单的词句描绘了穷人的处境,正是由于她家族的关系,使她有机会与这些穷人接触,看到这些穷人最真实的生活与情感,而这些情感类似于她对自己孤绝身世的伤怀,她讲述别人故事的时候,也融进了自己的情感体验,她与家族决裂之后遭遇了未婚夫失踪、生下孩子被迫送人,从哈尔滨到上海期间萧军频繁发生外遇等种种情感的重挫,飘零的身世使她认同家族故人中处于边缘、无血缘关系的孤苦下人的命运与情感,所以能创作出这些感同身受、打动人心的小说。

在萧红创作的小说中,有很大一部分都在描写乡村生活,特别是她早期的乡村叙事,几乎都是以福昌号屯作为背景,里面的地主几乎都姓张,萧红是以自己家族的人物原形作为地主阶级的代表,而家族中的雇工则是贫苦农民的代表。在《马房之夜》这篇小说中,萧红叙述了冯山老人晚年的孤独境遇和悲凉的心灵世界,在对童年伙伴不同境遇的对比描绘中,寄寓着作者对下层的同情与关怀。萧红的家族意识中融入了鲜明的阶级意识,贫富差别导致的伦理悲情是她移情于下层民众的心理基础,并以此深入到对人性和生命价值的思考。仔细观察萧红的创作发现,她的题材大都取材于自己的家乡阿城福昌号屯或者呼兰城,无论是祖父与后花园还是农村的小人物,都是萧红在家族中接触到的人和事,冯山便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虽然萧红的一生都在逃离家族制度的压迫,可家族仍然是她情感所系的精神归宿。

对底层民众的关怀与同情一直是萧红小说的重要主题,无论是短篇小说《王阿嫂的死》《马房之夜》,还是中篇小说《生死场》等,她都侧重于揭示贫富差别的悬殊。萧红用大量的篇幅描写了造成农民悲惨境况的主要原因是外来资本冲击下乡村经济的破产,地主阶级要转嫁危机而加倍压榨农民。封建的地主家庭没有让萧红变得冰冷无情,反而加深了她对农民的了解,激发了她的同情心,使她最终走上左翼文艺之路。尤其是在福昌号屯居住的半年多时间,让她对底层农民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与认识。冯山作为张家的厨子,一生都为张家服务、奉献,到头来却连自己的一个家、一个孩子都没有,这自然深深地触动了萧红。萧红对农民命运的深切同情和对压迫者的愤慨之情,一直贯穿到她之后的创作中,构成其小说作品的一条情感的红线。作为一个生活在新旧文化交汇时期的作家,萧红接受了新思想,早早地就看透了封建地主阶级对农民的残酷剥削及压迫,她的一生都在为挣脱封建家庭的束缚而努力。但是她又割舍不断对童年的后花园、美丽的呼兰河的真挚情感。虽然冯山作为张家的帮佣,没有地位,但他恋旧、忠心,对五东家的情感是真诚的。底层农民的朴实与善良也是萧红难以割舍的情感,即使后来她远离家乡,再也没有回到过福昌号屯和呼兰河,但是通过她的创作,通过她对农民那可贵情感的真实描写,我们也能感受到萧红对家乡的怀念,“我要回家”成为她所有作品最基本的主题,而这个主题也是现代主义文学中所有离散之民共同的心声。

《马房之夜》是萧红在1936年春创作的小说,当时她因为在情感上和萧军出现了大裂痕,身体状况也极端恶劣,便通过回顾自己的经历以疗治情伤。命运好像对萧红格外无情,即使她拼命地努力挣扎,到头来却还是一场空,如同《马房之夜》中的冯山老人一样,连一个小小的家庭都没有,她也只有在写作中沉醉于对遥远家乡的回忆了。

萧红对自己善良的祖父,对自己童年时美丽的后花园都有所回忆,在《呼兰河传》中,她都表达了对于童年和家族的无限依恋之情。在后花园中她要做什么就做什么,黄瓜想开几个花就开几个花,要是一个瓜都不结,也是没有人问它的。如果玩儿累了,就索性在房子底下找个阴凉的地方,盖着草帽睡着了。这样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生活才是萧红灵魂深处最向往的,萧红在后花园中与祖父一起度过了愉快的童年,同时也给自己留下了美好的回忆。可是她青年时的经历,艰难的求学之路,父亲冰冷严厉的训斥,森严的家规又让家庭在萧红心中蒙上了一层阴影。

她写作《马房之夜》的时候,已经被家庭开除祖籍,故乡又沦陷在异族统治的暴力中,实际上她已经无家可回:“……这个故乡在那块地还没有成为日本人的之前,家对于我来说已经没有了”。即使能随着萧军返回故乡,“我所去的是生疏的地方,我停留着的仍然是别人的家乡”。在新思想的影响下萧红产生了反抗精神,她年纪轻轻就远离家乡,从此,家和故乡成为萧红一生的梦,也成为她永远的牵挂和痛。萧红虽然十分怀念家乡,但是有家不能回。现实中的家庭总是不像想象中那样美好,因此可以说萧红是无家的。她的一生经历了经济上的窘迫、精神情感上的无所归依,再到后来身体上的安全都难以保证,萧红有着很深的漂泊感,因此对于每个经历的地方都当作是自己的家,追求暂时的安宁与稳定,这不是对生存空间的留恋,而是急于为自己这颗漂泊的心找到一个精神归宿。因此厨子冯山的经历才能触动到她,冯山与自己一样,操劳一生却没有家,他看着五东家一家人丁兴旺团团圆圆,自己只能流下寂寞的眼泪,这和萧红写作时的孤独处境与悲凉心境是相似的。萧红写作这篇小说的重要心理动机,是借冯山的酒杯浇自己的胸中块垒。客居异乡的萧红在一生的漂泊中,离自己的故乡越来越远,可是她的作品中却频繁浮现出家乡的父老乡亲,这说明家和故乡永远是牵着萧红的那根线,无论走到哪,她都没有忘记自己的故乡和家族。家族意识从正反两个维度,规定着萧红一生精神情感的矢量。

对于特别重视家族关系的中国人来说,失去家庭不仅仅意味着生存空间的丧失,更是精神的无所归依和心灵的漂泊。萧红的一生都在漂泊流离中度过,因此她极度渴望能够拥有一个稳定的家庭,可即使到她生命的终点,也没能实现这个愿望,呼兰河只能成为她梦忆中的家。萧红虽然用她顽强的生命力与家庭抗争,勇敢地迈出了封建家族的大门,但却难以摆脱渗在她骨子里的家族情结,这种家族情结也渗透到她的创作当中,使她的作品表现出复杂的内蕴。她后来和长辈、亲人在心理上和解之后,仍然为家族的衰败唱着挽歌,而伴随着她一生的家族情结也如同她的漂泊感一样,贯穿于她的创作当中。

参考文献:

[ 1 ] 钱穆.中国文化史导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4:51.

[ 2 ] 萧红.萧红全集[M].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1991:

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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