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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李白文学思想的一个侧面
——以《古风·〈大雅〉久不作》为中心

2018-04-02孙尚勇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8年3期
关键词:大雅古风盛世

孙尚勇

(四川大学 中国俗文化研究所,成都 610064)

《〈大雅〉久不作》是李白《古风》五十九首的第一首,关于此诗的诗意和主旨,李白在诗中究竟要表达什么,历来争论颇多。各家对“大雅”“扬马”“删述”和“绝笔于获麟”等字句内涵的把握,可能都存在不同程度的失误。在作品主旨上,较早杨齐贤和萧士赟以为此诗反映了李白的文学复古思想,其着眼点在诗骚赋等韵文。*>陈寅恪在《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和《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立论以为,唐代制度的方方面面来源于隋、北周和西魏的传统。此论只看到唐代制度的近源,忽略了唐代制度的远源。事实上,就初唐贾公彦《周礼疏》的相关内容来看,唐代制度在更多方面跨越了北周和西魏,而直接借用了《周礼》的制度。唐代文学复古思想,与制度层面的文化复古举措无疑有着深刻的内在联系(杨学东:《贾公彦〈周礼疏〉所见唐制考》,《内蒙古大学学报》2014年第4期)。这一观点为后来大多数研究者所接受。然而钱书认为此诗重在政治批判,他说:“李太白《古风》第一首……盖亦深慨风雅沦夷,不甘以诗人自了,而欲修史配经,全篇本《孟子》‘诗亡然后《春秋》作’立意。”*钱锺书:《谈艺录》,上海:开明书店,1948年,第35~36页。俞平伯推演这一看法说:“这诗的主题是藉了文学的变迁来说出作者对政治批判的企图。从本诗的后半节可以看出,他所提的方案,非但不是制造一批假古董,而且意义要比创作文学更大一些。所以说‘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他既想学孔子修《春秋》,何尝以文学诗歌自限呢?”*俞平伯:《李白〈古风〉第一首解析》,《文学遗产增刊》第七辑,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袁行霈进而申述了俞平伯的观点,认为:“此诗主要不是论诗,而是论政,重点在政治与诗歌乃至整个文化的关系。李白的志向不仅是做诗人,更重要的是做政治家。他所谓‘我志在删述’,并不是要学孔子删诗,而是想效法孔子写一部《春秋》,总结历代政治的得失,以此流传千古。”*袁行霈:《李白〈古风〉其一再探讨》,《文学评论》2004年第1期。事实上,《〈大雅〉久不作》所反映的文学思想虽与政治密切相关,但该诗主旨并非评论政治,而在于讨论韵文的传统;就文学层面来说,前人多认为此诗强调了《诗经》的风雅比兴,其实问题并非如此简单。薛天纬敏锐地指出:“李白对大唐盛世从诗歌(文学)与政治两方面的赞美与期待,亦诗之主旨所在。”*薛天纬:《圣代复元古 大雅振新声——李白〈古风〉(其一)再解读》,《江淮论坛》2012年第1期。这一观点无疑十分接近李白写作《〈大雅〉久不作》时的内心思考。本文拟综合前贤相关成果,尝试清理《〈大雅〉久不作》一诗所涉及的方方面面问题,藉以讨论李白文学思想关涉政治的一个侧面。为便于分析,兹迻录全诗如下: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龙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扬马激颓波,开流荡无垠。废兴虽万变,宪章亦已沦。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群才属休明,乘运共跃鳞。文质相炳焕,众星罗秋旻。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

(一)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二句历来未得确解。研究者多以此句的“大雅”指代《诗经》。阎琦明确指出,诗中“大雅”指《诗经》之《大雅》,“并非用来借作《诗经》的代表”*阎琦:《李白〈古风〉其一(“大雅久不作”)漫议》,《识小集》,西安:三秦出版社,2011年,第142页。。研究者于此句亦多援引李白《古风》其三十五“《大雅》思《文王》,颂声久崩沦”作解,以为兼指《诗经》的《雅》和《颂》。然《诗经》之《雅》有《大雅》《小雅》,颂有《商颂》《周颂》和《鲁颂》,那么,当我们说“《大雅》久不作”之“大雅”兼指雅颂时,就相当于说李白在写作此诗时应该将“《大雅》久不作”写成“《雅》《颂》久不作”。如此来看,将“《大雅》久不作”之“《大雅》”理解成兼指《雅》《颂》甚至指代《诗经》,显然是不合适的。《诗经·大雅》首篇即《文王》,故《古风》其三十五“《大雅》思《文王》”之“《大雅》”即《诗经》之《大雅》;“颂声久崩沦”之“颂声”则指歌颂的作品,并非指《诗经》的三《颂》。李白诗歌用语宜有其一贯性,因此,“《大雅》久不作”之“《大雅》”即《诗经》之《大雅》。

关于《雅》诗,《毛诗序》曰:“雅者,正也,言王政所由废兴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据孔颖达《毛诗正义》,所谓“政有小大”云云,一方面指“王之齐正天下得其道,则述其美,《雅》之正经及宣王之美诗是也。若王之齐正天下失其理,则刺其恶,幽、厉《小雅》是也”;另一方面指“王者政教有小大,诗人述之亦有小大”,“《小雅》所陈,有饮食宾客、赏劳群臣、燕赐以怀诸侯、征伐以强中国、乐得贤者、养育人材,于天子之政皆小事也。《大雅》所陈,受命作周、代殷继伐、荷先王之福禄、尊祖考以配天、醉酒饱德、能官用士、泽被昆虫、仁及草木,于天子之政皆大事也”*孔颖达:《毛诗正义》卷一,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72页。。其实,孔颖达“《雅》之正经”的提法是《诗》学阐释史上观念性的东西,并不完全符合《大雅》《小雅》文本的实际。据其文本,《大雅》所有篇章皆记述西周一代政治上的重大事件。《大雅》篇目及《毛传》的解释如下:

1. 《文王》:文王受命作周也。

2. 《大明》:文王有明德,故天复命武王也。

3. 《绵》: 文王之兴,本由大王也。

4. 《棫朴》:文王能官人也。

5. 《旱麓》:受祖也。周之先祖,世修后稷、公刘之业,大王、王季,申以百福千禄焉。

6. 《思齐》:文王所以圣也。

7. 《皇矣》:美周也。天监代殷,莫若周。周世世修德,莫若文王。

8. 《灵台》:民始附也。文王受命,而民乐其有灵德,以及鸟兽昆虫焉。

9. 《下武》:继文也。武王有圣德,复受天命,能昭先人之功焉。

10. 《文王有声》:继伐也。武王能广文王之声,卒其伐功也。

11. 《生民》:尊祖也。后稷生于姜嫄。文武之功,起于后稷,故推以配天焉。

12. 《行苇》:忠厚也。周家忠厚,仁及草木,故能内睦九族,外尊事黄耇,养老乞言,以成其福禄焉。

13. 《既醉》:大平也。醉酒饱德,人有士君子之行焉。

14. 《凫鹥》:守成也。大平之君子,能持盈守成,神祇祖考安乐之也。

15. 《假乐》:嘉成王也。

16. 《公刘》:召康公戒成王也。成王将莅政,戒以民事,美公刘之厚于民,而献是诗也。

17. 《泂酌》:召康公戒成王也。言皇天亲有德,飨有道也。

18. 《卷阿》:召康公戒成王也。言求贤用吉士也。

19. 《民劳》:召穆公刺厉王也。

20. 《板》:凡伯刺厉王也。

21. 《荡》:召穆公伤周室大坏也。厉王无道,天下荡荡,无纲纪文章,故作是诗也。

22. 《抑》:卫武公刺厉王,亦以自警也。

23. 《桑柔》:芮伯刺厉王也。

24. 《云汉》:仍叔美宣王也。宣王承厉王之烈,内有拨乱之志,遇烖而惧,侧身修行,欲销去之。天下喜王化复行,百姓见忧,故作是诗也。

25. 《崧高》:尹吉甫美宣王也。天下复平,能建国亲诸侯,褒赏申伯焉。

26. 《烝民》:尹吉甫美宣王也。任贤使能,周室中兴焉。

27. 《韩奕》:尹吉甫美宣王也。能锡命诸侯。

28. 《江汉》:尹吉甫美宣王也。能兴衰拨乱,命召公平淮夷。

29. 《常武》:召穆公美宣王也。有常德以立武事,因以为戒然。

30. 《瞻卬》:凡伯刺幽王大坏也。

31. 《召旻》:凡伯刺幽王大坏也。旻,闵也,闵天下无如召公之臣也。

据上所列,《大雅》凡31篇,其要在美、戒或刺,即歌颂、训戒或批判。其中主于歌颂者21篇(1~15,24~29),主于训戒者3篇(16~18),主于批判者7篇(19~23,30~31)。训戒3篇为《公刘》《泂酌》和《卷阿》,亦一派雍容之风华,其内容倾向于歌颂式的引导,亦可归于歌颂之类。是则31篇《大雅》作品,主于歌颂者24篇,主于批判者7篇,前者对应于《毛诗序》所云之“王政所由兴”,后者对应于《毛诗序》所云“王政所由废”。简言之,《大雅》关乎西周盛世三百年政治之兴废,兴则诚挚歌颂之,废则径直批判之。*《抱朴子外篇·辞义》:“古诗刺过失,故有益而贵,今诗纯虚誉,故有损而贱。”(杨明照:《抱朴子外篇校笺》(下册),北京:中华书局,1991年,第398页)葛洪对古诗的看法,似可视作李白政治文学思想的一个来源。李白所谓“宪章亦已沦”之“宪章”即指此而言。理解了这一点,才能准确地把握《〈大雅〉久不作》全篇的脉络思理。

《〈大雅〉久不作》虽以“龙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批评了春秋战国之政治混乱局面,以“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歌颂了有唐盛世,但述扬马、鄙建安之先,并无只字涉及西汉和汉魏之际的政治状况;尤其重要的是,诗开篇论《大雅》亦未曾讨论西周政治。故知《〈大雅〉久不作》以文学为中心,其中主要讨论的并非政治清明与否的问题。

关于李白文学思想复古的问题,罗宗强曾提出他的疑问:“说李白以复古为革新,有如下几个问题不好解释:他推崇《诗经》,而在他留下来的八百来首诗中,并没有明显的《诗经》影响的痕迹。……”*罗宗强:《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95~96页。这一疑问促使我们需要认真思考李白复古思想的内涵究竟是什么,李白的复古主张着重在文学语言层面抑或文学形式层面,还是其他?安旗《论李白》在“李诗与比兴言志”题下说:“《诗·大雅》今存三十一篇,皆言国之大事。事有善恶,故言有美刺。美则美之,恶则刺之,以资鉴戒而匡时弊。此即《古风》其一中所谓之‘正声’与‘宪章’,也就是李白所要兴复的‘古道’。质言之,李白要以诗歌干预国政。特别是当他历经坎坷,年届半百,深感‘立功’无望而决心‘立言’之际,以诗干政更成为他自觉的事业。多次向盛唐的阴暗面,向朝廷的弊政和暴政,敲起他的警钟,飞起他的鸣镝。”*安旗、薛天纬、阎琦、房日晰:《李太白集编年笺注·代前言》,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18~19页。此处对李白复古思想的分析关注了文学批判政治的方面,很有道理,可惜未能观照全体。而且,据《毛传》,《大雅》没有一篇用“比”,亦仅《绵》《棫朴》《卷阿》《桑柔》四篇用“兴”,可见,所谓“比兴”者,并非《大雅》作品的特征。无论歌颂或批判,《大雅》诗篇的根本特征在于直叙其事,而非比兴,在“比兴言志”题下讨论《古风·〈大雅〉久不作》并不恰当。在李白看来,歌颂或批判政治是文学的精神实质所在。李白的文学复古,不是简单的言辞语文层面的复古。李白的文学复古,与陈子昂强调“汉魏风骨”大不相同,与王勃《上吏部裴侍郎启》以孔子微言为标准批判“屈宋导浇源于前,枚马张淫风于后”大不相同,与殷璠《河岳英灵集叙》以“声律风骨始备”为标准,对开天文学“海内词场,翕然尊古,南风雅调,称阐今日”的表彰亦有所不同。李白所欲复之古,是要求文学直面现实政治,以及文学在直面现实政治时所表现出来的或歌颂或批判的精神。在李白的文学思想中,《诗经·大雅》正是此种精神的历史和逻辑的起点。

“吾衰竟谁陈”一句,或以为主语是孔子,或以为借孔子以自谓。《〈大雅〉久不作》以下述春秋、战国、西汉、曹魏时期的韵文伴随政治的废兴万变,之后谈及本朝盛世,其主语显然都是李白。诗中的“吾衰”不过是借孔子之典以表明作者本人的忧世之心,故以“吾衰”一句为借孔子以自谓的看法,更合乎诗歌内在的逻辑。

(二)

“扬马激颓波,开流荡无垠”二句,一般以为李白是将司马相如和扬雄的赋与改变了《大雅》“正声”传统的春秋以降“委蔓草”“多荆榛”的风诗、“哀怨”的楚骚和建安以降“绮丽”的作品同等对待,一并持否定的态度。其实不然。袁行霈说:“看字面的意思,李白用了‘颓波’‘荡无垠’,似乎是批评扬马,但仔细琢磨,未必如此,倒是肯定了他们开流之功,至于‘荡无垠’那是后人的事。”*袁行霈:《李白〈古风〉其一再探讨》,《文学评论》2004年第1期。此论有道理。薛天纬指出,“激”为遏制义,“激颓波”即遏制颓势,力挽狂澜。*薛天纬:《圣代复元古 大雅振新声——李白〈古风〉(其一)再解读》,《江淮论坛》2012年第1期。“扬马激颓波”的积极意义在于,在春秋以降抒发个人“怨怒”的《王风》诸作之后*李白《古风》其二十九:“《王风》何怨怒,世道终纷挐。”《上崔相百忧章》:“《王风》伤哀。”,在“哀怨”于个人遭际的楚骚之后,司马相如和扬雄的大赋对韵文文学发展方向作了重大的扭转,促使文学在一定程度上回归了《大雅》所代表的与政治密切相关的古老传统中。李白对相如、扬雄之称美,源于他对大赋“光赞盛美,感天动神”(《大猎赋并序》)之本质的认识,也源于他在创作上实践了相如所说“赋家之心,苞括宇宙,总览人物”的宏大理念*参见赵昌平:《李白的“相如情结”》,《文学遗产》1999年第5期。。

《〈大雅〉久不作》在“扬马激颓波,开流荡无垠”之后紧接着说:“废兴虽万变,宪章亦已沦。”此二句总论了《大雅》之后的文学状况,潜在表彰了扬马的大赋在政治盛世带来的密切关注重大政治事件的《大雅》文学传统的“兴”,同时亦看到大赋偏离了《大雅》诚挚歌颂和径直批判兼而有之的“宪章”,大赋只能在热情歌颂的同时委婉地提出一点点批判。也许可以这样说,大赋对《大雅》批判精神不得已的抛弃,意味着西周封建政治之后,战国兴起、秦汉以降的专制政治体制对文学的强大制约。正因为看到了这一点,《〈大雅〉久不作》后文才表彰大唐王朝“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垂衣治天下是古人理想中西周之前黄帝、尧、舜时代的政治形态,诚如前揭袁行霈文所指出的那样,唐太宗曾多次表达步武远古帝王政治的梦想,其诗曰:“垂衣天下治,端拱车书同”,“恭己临四极,垂衣驭八荒”。李白在其他诗作中对当朝政治亦有类似表达。《别匡山》:“莫谓无心恋清境,已将书剑许明时。”《金陵望汉江》:“我君混区宇,垂拱众流安。”《酬崔五郎中》:“幸遭圣明时。”《春日行》:“挝钟考鼓宫殿倾,万姓聚舞歌太平。我无为,人自宁。”《朝下过卢郎中叙旧游》:“幸遇圣明主。”《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荣光休气纷五彩,千年一清圣人在。”《赠从弟宣州长史昭》:“空老圣明代。”《答高山人兼呈权顾二侯》:“端拱清遐裔。”《大猎赋》:“惟开元廓海而运斗极兮,总六圣之光熙。诞金德之浮精兮,漱玉露之华滋。文章森乎七曜兮,制作参乎两仪。括众妙而为师。明无幽而不烛兮,泽无远而不施。慕往昔之三驱兮,顺生杀于四时。”《金陵与诸贤送权十一序》:“我君六叶继圣,熙乎玄风,三清垂拱,穆然紫极,天人其一哉!”以上诗文情感指向不一,然其中对当朝圣明的肯定和期许则是一致的。在李白看来,正是在此种浸浸乎超越西周盛世的开明政治的前提之下,“群才属休明,乘运共跃鳞。文质相炳焕,众星罗秋旻”的政治文学的兴盛才得以出现,此数句亦传达了李白对大唐政治的赞许、欣赏和己身恰逢盛世的自豪。《〈大雅〉久不作》一诗并没有对大唐政治和文学的批判,在李白看来,大唐政治和文学超越了他所肯定的之前的汉代和西周,唐文学完全拥有与《大雅》相当的意义和价值。

(三)

“我志在删述”一句,研究者或以为李白希望编删一部类似《诗经》的韵文集,或以为他希望编删一部类似《春秋》的史书,或以为李白以“删述”来借指自己的诗歌创作。*钱志熙:《论李白〈古风〉五十九首的整体性》,《文学遗产》2010年第1期。“删述”二字,综合运用孔子“删诗为三百篇”和“述而不作”两处语典,而“我志在删述”以下四句可能还隐含地指涉了曹植的《薤露》:

天地无穷极,阴阳转相因。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愿得展功勤,输力于明君。怀此王佐才,慷慨独不群。鳞介尊神龙,走兽宗麒麟。虫兽岂知德,何况于士人。孔氏删诗书,王业粲已分。骋我径寸翰,流藻垂华芬。

曹植诗中表达的是学习孔子删定诗书而实现“流藻垂华芬”,故李白诗中所说希望能够“垂辉映千春”的“我志在删述”,显然不能理解为专注于他自己的诗歌创作。而且,从下文所论《〈大雅〉久不作》的创作时间看,这一理解也不能成立。因为李白许多歌颂和批判政治的作品创作在前,而《〈大雅〉久不作》的创作在后。据上文所论,就《〈大雅〉久不作》诗意来看,身处“群才属休明,乘运共跃鳞。文质相炳焕,众星罗秋旻”的政治文学鼎盛的伟大时代,李白希望编辑一部像《大雅》一样既能歌颂盛世,又能批判盛世所表现出的政治衰落的当朝诗歌选集,其目的在于追踪《诗经·大雅》,能够借韵文作品反映盛世政治之废兴。*殷璠《河岳英灵集》大约出于与李白相近的思考,其序曰:“璠不揆,窃尝好事,愿删略群才,赞圣朝之美。”“赞圣朝之美”,或是盛唐不少文人共同的愿望。

“绝笔于获麟”一句的“获麟”二字,研究者的理解有三:第一,指代孔子生命的某个时间点。哀公“获麟”两年多以后,哀公十六年四月,孔子去世。“获麟”可以指代孔子将要走向生命的终点,故李白用来借指自己将追慕先哲,删述本朝诗歌直至生命的终点。第二,指代时代的衰落。“李白用了‘获麟’这个煞风景的典故,恐怕不是没有深意的,这说明,他上面称颂的‘圣代复元古’‘群才属休明’等等,一半是写实,一半是应景的门面话,对唐代的政治清明,仍是有保留的。”*安旗等:《李诗咀华》,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4年,第239页。哀公西狩“获麟”,孔子以麟出非时,故感叹“吾道穷矣”。第三,古来视麟为祥瑞之兽,西狩获麟一事,今古文《春秋》家有不同的解释。今文家以为麟的出现是王者将兴的祥瑞,古文家则认为是衰世的象征。李白在诗中采纳了今文家的见解,“李白所希宗的孔子,是作为‘素王’的孔子,其欲效法的《春秋》,不是对周道的中兴与回复,而是在变周之基础上‘拨乱反正’,开创新王之法”*刘宁:《“质文相救”与李白〈古风〉其一的解读》,《唐宋诗学与诗教》,北京:中国社会科出版社,2012年。。

以上第三种理解最为新颖、深刻。在《〈大雅〉久不作》诗中,李白以孔子自许,但与孔子身处衰世不同,李白所处为“圣代复元古”的清明盛世。在他看来,这一时期的文学创作等同于《大雅》,达到“文质相炳焕”的高度。在诗中,李白情深意切地歌颂了当代。李白借重孔子以自许,在他的其他诗篇中亦能见到。李长之说:“李白对于儒家,处处持着一种反抗的、讥讽的态度,也不止儒家,甚而连儒家所维系、所操持的传统,李白也总时时想冲决而出。‘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这不用说了。自然,他有时也以孔子自比,例如他说:‘我志在删述,重辉映千春。’(《古风》)‘天未丧文,其如余何?’(《雪谗诗赠友人》)或者谦虚了说:‘君看我才能,何似鲁仲尼,大圣犹不遇,小儒安足悲。’(《书怀赠南陵常赞府》)并且有时他对孔子也颇有同情和敬意:‘西过获麟台,为我吊孔丘,念别复怀古,潸然空泪流。’(《送方士赵叟之东平》)然而他对于孔子是仿佛处在一个平等的地位,这是一般拘束儒教思想之下的人所不敢的。他对于孔子,与其说赞成,无宁说羡慕,只是羡慕孔子的事业和地位而已。”*李长之:《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上海:商务印书馆,1940年,第9~10页。叶嘉莹《说杜甫赠李白诗一首》说:“太白虽然在其《庐山谣》的放歌中有过‘我本楚狂人,狂歌笑孔丘’的狂语,而其实在他的意识中,却曾经深受过这一位他所狂歌而笑之的‘孔丘’的影响,我们试从他的诗作中来看,如其《古风五十九首》,于开端一篇即说‘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又说‘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又于其《书怀赠南陵常赞府》一诗中说‘问我心中事,为君前致辞,君看我才能,何如鲁孔丘’,又于其《古风五十九首》之二十九说‘仲尼欲浮海’,‘圣贤共沦没’,又于《临终歌》一诗中说‘仲尼亡兮谁为出涕’,观其所言……诸语,则其中心所企慕自比者,非孔子而谁。”*叶嘉莹:《迦陵论诗丛稿》,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19页。以上所引李长之“李白对于儒家,处处持着一种反抗的、讥讽的态度”的判断,未必尽合李白心事,因为他也说过“孔圣犹闻伤凤麟”(《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仲尼,大圣也,宰中都而四方取则”(《武昌宰韩君去思颂碑序》)之类倾心夫子的话;但李长之说李白“对于孔子是仿佛处在一个平等的地位”,则甚合李白之心。李白思想中似不存在非此即彼的观念,在李白心目中,孔子并非素王,只是文化的象征。

笔者认同于上述第一种理解,“获麟”在此处并无深意,只是借孔子之去世表达生命即将走向终点的时间。这种用典方式,在前代作家的作品中比较常见。如卢照邻《南阳公集序》:“自获麟绝笔,一千三四百年。”此处之“获麟”指孔子生命走向终点的一个时间,没有更深刻的内涵,以此来理解“绝笔于获麟”当无不妥。李白的“绝笔于获麟”,即借哀公获麟孔子哀叹,指代李白所处时代的某个具体时间点。至德二载,李白于浔阳狱中作《上崔相百忧章》,其中有“《王风》伤哀”句,此可与《〈大雅〉久不作》之“《王风》委蔓草”相参观;其中又有“麟何来哉”语*安旗等注此句“谓其从璘之非其时”(《李白全集编年笺注》,第1370页),詹瑛等注云“此以麟自比,喻己从璘非其时”(詹锳主编:《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南昌:百花文艺出版社,1996年,第3503页)。。《上崔相百忧章》似可与《〈大雅〉久不作》之“绝笔于获麟”相比照。若此论不误,则“绝笔于获麟”的时间指向当为至德元载或二载,《〈大雅〉久不作》之创作年代或在至德二载前后。安旗等以“吾衰竟谁陈”一句,推断此诗“当为晚年之作”,系此诗于天宝九载*安旗主编:《李白全集编年笺注》,第889页。。不论天宝九载或至德二载的推断哪一种更接近历史事实,有一点可以肯定,《〈大雅〉久不作》一诗不可能创作于作者早年,因为那时李白对唐王朝未必有深切的了解和热爱,他个人的文学思想也远未成熟。更重要的是,李白“志在删述、希图以诗文传之不朽之思想,亦应在晚年方有”*安旗主编:《李白全集编年笺注》,上元元年《江上吟》按语,第1478页。。由现存可编年的作品来看,天宝元年奉诏入长安,是李白诗歌创作发生重大转折的时期。之前,他的创作或记录山川之美,或抒发个人建功立业的豪情以及此种豪情受挫之后内心的郁闷不平。经历了天宝元年至三载的长安之旅,在与政治核心集团的密切接触之后,李白的内心不仅多了一层魂牵梦绕的期冀和终其一生的憾恨,其创作也开始切入两个视角,一是歌颂当朝政治,二是批判当朝政治。李白《书情赠蔡舍人雄》有“遭逢圣明主,敢进兴亡言”之句,这是太宗以来有唐政治赋予士人的权利,也是唐代士人高度自信的体现。“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金乡送韦八之西京》),那是一种对当时代何等深挚的感情啊!当理想中的盛世倏忽逝去之时,李白心中对曾经亲历的那个伟大的时代生出无限留恋,充满哀婉之情。当此之时,他希望能以《大雅》为准则来“删述”圣代之诗,保存那个伟大时代的记忆,完全可以理解。

(四)

根据上文所论,《〈大雅〉久不作》一诗可作如此译解:像反映西周政治废兴、真挚歌颂和直接批判西周政治的《大雅》这样的作品很久没有出现,而我恭逢大唐盛世,要是我衰老了不作任何删述,又有谁能将大唐盛世以诗歌选集的形式作一展示呢?言外之意,西周《大雅》尚有二百多年之后的孔子来“删述”以流传后代,而我身处大唐盛世,若不追踪先哲,又有谁能理解这样一个伟大的时代,又有谁能承担这样一份工作呢?春秋时代,以《王风》为代表的风诗如绵延的野草一样弥漫着哀伤,战国诗坛更是一片狼藉衰败。诸侯之间争战频仍,相互吞并,这种天下混战的局面一直持续到狂暴的秦朝短暂统一。在此期间,《大雅》的正声扫地殆尽,在文化的一片哀怨之声中,出现了以悲哀怨怒为底色的楚骚。趁着汉代国威的振作,司马相如和扬雄创作出润色鸿业和批判政治的大赋,遏制了文坛的颓势,开辟了文学发展的新局面,一定程度上恢复了关注重大政治事件的《大雅》的传统,他们的影响极其深远。春秋以降政治和文学虽然数度衰落与重振,但《大雅》所确立的歌颂政治清明同时批判政治衰落的文学规范早已失落。自从建安以来,文学便以追求绮丽为主了。绮丽之风渐盛,这样的文学在政治层面也就无足珍重了。到了当今这个圣明的时代,步武上古盛世,国家升平,垂衣裳而天下治,以清静真诚为贵。众多贤才生逢盛世,趁此千年一遇的机运,尽情施展自己的才华。当代的诗歌达到了孔子所赞叹的西周时期那样文质彬彬的君子境界,卓绝多士如同秋夜天空的繁星,争相闪耀,熠熠生辉。我的志向在于效法孔子,编订我们这个伟大盛世的诗歌作品,让我们这个时代和歌颂或批判这个时代的作品一道,光芒万丈,映照千秋,永垂青史。我希望能够追踪孔圣人,这件伟大的事业若能完成,就以我亲历的永王李璘事件发生的时候为绝笔之时。

由以上译解,我们不妨返观《分类补注李太白诗》的注释。萧士赟注“《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

《诗大序》曰:“有《小雅》焉,有《大雅》焉。”《大雅·文王之什》注曰:“自此至《卷阿》十八篇,是文武王成王周公之正大雅。据盛隆之时而推序天命,上述祖考之美,皆国之大事,故为正大雅焉。《文王》至《灵台》八篇,是文王之大雅。《下武》至《文王有声》二篇,是武王之大雅。”

篇末杨齐贤注:

《诗·大雅》,凡三十六篇。《诗序》云:“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大雅》不作,则斯文衰矣。平王东迁,《黍离》降于《国风》,终春秋之世不能复振。战国迭兴,王道榛塞,干戈相侵,以迄于祖龙。风俗薄,人心浇,中正之声,日远日微。一变而为《离骚》。刘勰辨云:“自风雅寖声,莫或抽绪,奇文蔚起,其《离骚》哉。故轩翥诗人之后,奋飞词家之前。昔汉武爱骚,而淮南王作《传》以为:《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可谓兼之。”屈平之后,司马相如、扬雄,激扬其颓波,疏导其下流,使遂闳肆,注乎无穷。而世降愈下,宪章乖离。建安诸子,夸尚绮靡,摛章绣句,竞为新奇,而雄健之气,由此萎薾。至于唐,八代极矣。扫魏晋之陋,起《骚》之废,太白盖以自任矣。览其著述,笔力翩翩,如行云流水,出乎自然,非思索而得。岂欺我哉!*杨齐贤、萧士赟:《分类补注李太白诗》卷二,元至大三年(1310)建安余氏勤有堂刊本。

上引杨、萧注,虽不无失当之处,如:萧注“大雅”仅引部分诗注,未尽完善;杨注《大雅》三十一篇误作三十六篇,于“扬马激颓波”认识不深,对“太白盖以自任”的判断有误,等等。除上述之外,杨、萧注基本符合太白诗原意。其中,“平王东迁,《黍离》降于《国风》”的意见,显然超越了当代的研究。而且,于本文讨论之起点,“《大雅》久不作”之“《大雅》”,为《诗经》之《大雅》并无犹疑之辞。由此可知,古注往往不受某种既定知识框架的制约,故其于理解作品的意义似乎超出我们的想象。这一点或有值得深思之处。

(五)

由《古风·〈大雅〉久不作》来看,李白对诗歌史有一个清醒而明确的认识,即以反映西周政治废兴的《大雅》为最典型代表的《诗经》时代,以屈宋为代表的楚辞时代,以司马相如和扬雄为代表的大赋时代,建安以降文人诗歌的时代。西周《大雅》是古代诗歌的黄金时代,其他历代的诗歌都应该以《大雅》为价值标准。

孔子未曾编辑西周的诗,只是去其重,孔子认真删述的是《春秋》,因为春秋时代没有跟西周盛世相并的诗,故退而删述《春秋》,这正是孟子所说“《诗》亡然后《春秋》作”的意思。但李白“志在删述”,其目的不是在编述“圣代”之史,而是删述“圣代”之诗。在李白看来,“圣代复元古”,有唐政治上的兴盛已经达到了西周的高度,在政治盛世的同时,诗歌创作“文质相炳焕”,也已经达到了西周盛世之诗的高度。故李白欲“删述”者不是史,而是诗。

研究者常常倍感疑惑的问题是,李白不是在许多诗篇中表达了对屈原辞赋、建安诗歌和南朝诗歌的推崇吗?何以在《古风·〈大雅〉久不作》 对它们都作了否定性的评价呢?“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二句,明许学夷以为“豪士放言”*许学夷:《诗源辩体》卷四,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第84页。,清沈德潜以为“作豪杰语”*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卷二,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影印亁隆二十八年(1763)教忠堂重订本,第23页。,其实他们并没有真正读懂《〈大雅〉久不作》这首诗。诗中李白对楚骚和建安诗歌的批评,都是以直面现实重大事件的政治文学为标准立论的,诗中前后立论的逻辑是一致的。詹锳等说:“太白此诗重在强调《诗经》传统,故云《大雅》之后,诗坛虽经废兴万变,然《诗经》之宪章法度,自春秋战国以来,即已‘微茫’沦替。况建安诗已趋绮丽,故亦在‘不足珍’之列。”*詹锳主编:《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第23页。林继中说:“由于参照系不同,结论也就不同。此诗以西周盛世雅颂为参照系,则屈骚及建安以来之绮丽哀怨皆属乱世、衰世的变风变雅,自然要落第二义。”*林继中:《大雅正声——“盛世文学”的支点》,《文艺理论研究》2006年第5期。所论皆颇可取。如前所述,李白是以《大雅》盛世政治文学为标准来衡量历代和“圣代”文学的。显然,哀怨的楚骚、绮丽而疏离于重大政治事件之外的建安诗歌,都不能符合这个标准。

政治文学角度的衡量标准,即李白表彰当代作品的“文质相炳焕”。在这一标准之下,春秋以降“伤哀”的诗自然与《大雅》有别,楚辞则以“哀怨”为主,建安以降的文学以绮丽为特色,离《大雅》更远。即便我们仅从文学角度阅读这些作品,也不会生发出多少激昂向上的感受。《〈大雅〉久不作》对春秋以降文学唯一部分肯定的是“扬马激颓波”。一般认为,李白所说的“扬马激颓波”仅仅指司马相如、扬雄的大赋,其实相如不仅是大赋的真正开创者,也是汉代郊祀歌的创作者之一,李白所云“扬马激颓波,开流荡无垠”有可能兼指大赋和歌诗。司马相如赋不仅是“质”层面劝百风一、“文”层面铺张扬厉之作,它也代表了相如对统一的汉王朝自信昂扬的盛世文化的歌颂。而且,司马相如参与创制的汉郊祀歌对汉代文化建设更是具有积极的意义。此类作品在精神实质上与西周的《大雅》正声潜脉相通。只不过,大赋和歌诗不仅一味偏向于歌颂政治,也引发了后来文辞淫丽的文学,故《古风》其一接着说“宪章亦已沦”。

总之,由《古风·〈大雅〉久不作》可以确信,如果说李白的行为是道教徒的,那么,其内在精神和文学思想在本质上仍依从于儒家传统,即主张文学应高度关注政治,主张文学对政治的歌颂和批判。一句话,李白政治文学思想的核心是:文学应该坚持和实现对政治的干预,这是文学的天职。当然,这应以政治的开明为前提。明乎此,我们就可以深入领会“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二句所反映的李白对当朝盛世政治的热切歌颂。在李白看来,何以春秋至隋的文学未能达到《大雅》的境界,根本原因可能在于政治专制对文学造成的强大制约。由此来看,李白的政治文学思想,与孔子“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似乎又有些许相通之处。闻一多说:“杜甫一生的思想,是存在于儒家所提出的对社会的义务关系之中,这关系是安定社会的基本因素。太白却不承认这种义务关系,只重自我权利之享受,尽量发展个性,像不受管束的野孩子一样。”*郑临川述评:《闻一多论古典文学》,重庆:重庆出版社,1984年,第37页。这一说法,于李白的理解颇见皮相。李白一生充满活力,藐视权贵,蔑弃规则,确实像个“野孩子”。但由本文所论《古风·〈大雅〉久不作》一诗来看,李白同样是一位富有责任感、胸怀大我的诗人。与孔子作为中华文化的象征一样,综合诗歌创作和政治追求来看,李白是有唐盛世文化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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