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自由·激情·英雄
——新时期以来广东改革文学中的现代乌托邦想象
2018-04-02李海燕
李海燕
(广东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广东湛江524088)
作为中国改革开放缩影的广东,自1978年以来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成为中国经济发展最快的地区之一。改革开放给广东提供了先行一步的机遇,而广东也为中国的改革开放事业做出了开创性贡献。可以说,改革开放是广东的魂灵,改革气质塑造着现代广东,它将广东由一个贫穷落后的农业边陲省份转变为经济大省,它促使广东初步完成从传统到现代的过渡,使广东成为中国现代化发展的一个样板。广东改革开放的社会现实给广东作家带来强烈刺激,他们直接感受到改革开放的突出成就与剧烈变化,体会到广东变革的时代精神与文化传统,以紧跟时代步伐的态度绘制了一幅幅现代化与城市化的改革风云图,从而使广东改革题材创作在全国文坛独树一帜,并成为广东文学突出的标识。吴秉杰指出,广东文学较全面地反映了中国改革开放。彭学明认为,广东文学地理最鲜明的特征是“站在时代前沿,领唱改革题材,举改革开放大旗”。[1]陈晓明、张颐武等人也一致认为关注现实、表现时代、反映改革潮流下人们物质精神的变化是广东文学的重要特色。从新时期初孔捷生的《普通女工》,陈国凯的工厂系列,吕雷的南海油田系列到刘西鸿的《你不可改变我》,章以武、黄锦鸿的《雅马哈鱼档》,再到新世纪陈国凯的《大风起兮》,吕雷、赵洪的《大江沉重》,彭名燕、孙向学两人合著的《岭南烟云》等等,我们可以清楚窥及广东改革文学的身影,感受到南中国30多年来在政治经济制度、价值观念、社会形态、生活形态等方面的巨大变革,南中国城市在他们的笔下更是被建构为带有一定乌托邦色彩的现代梦想之城。在这座城市中,现代物质文明不断繁荣、现代主体意识不断张扬、现代变革精神不断拓展、现代英雄人物层出不穷。需要注意的是,与纯粹乌托邦文学塑造出来的完美城市不同,广东改革文学中的城市充满了冲突、纷乱与喧嚣,但城市最终在改革者的敢闯敢为、脚踏实地的变革实践中浴血奋进,由传统落后的城镇发展成为生机勃勃的现代化大都市。
一、繁华商业之都的憧憬
凯文·林奇认为,城市形态具有可意象性,城市意象是观察者与城市双向作用的结果,“观察者借助强大的适应能力,按照自己的意愿对所见事物进行选择、组织并赋予意义。”[2]对于广东改革文学而言,现代城市意象既是解读城市的重要视角,更承载着创作主体的情感诉求,广东作家将人们对于现代物质文明的向往通过具体的城市意象和城市景观表现了出来。在那些记录广东改革史的鸿篇巨制中,作家们更习惯以改革前后都市空间的对照性叙述来传达自己对于现代化繁荣都市的美好想象。
《雅马哈鱼档》中,章以武、黄锦鸿以大量的物质意象给我们呈现了一个改革初期热闹繁荣的南中国城市景观:种类繁多的生猛海鲜、时尚流行的服装、便利的交通工具(摩托车)、现代娱乐设施(音乐茶座、录音机等)、高档的饮食场所(成珠茶楼、大三元酒楼)等等,而阿龙等街头仔、街头妹们无论发达与否均深深沉浸于这些消费景观中,他们的景观体验也渐渐由震惊到习以为常。80年代初期,当其他城市还陷于物质匮乏的困境时,先行一步的广州已迎来商业大潮,广州的物质文化与消费文化已获得很大发展,人们不禁发出“广州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的感叹。[3]《你不可改变我》中,刘西鸿笔下的城市也充斥着各种现代物质意象。孔令凯的服装时尚多变,奔驰、劳斯特斯时刻挂在人们的嘴边,消费广告到处都是,而都市里“每个人的眼睛都追逐着那辆与海岸线平行奔驰的吉普,还有吉普上的超艳绝伦的后生男女”。时尚的生活、永远的青春,炫目的大众文化等等后现代意象已然呈现。钱石昌、欧伟雄的《商界》更是呈现了一个五光十色的商业之都。这里,国营、集体、个体等各类性质的公司接连诞生,炒股、炒车、开公司、办酒店等各式商业手段相继上演,大酒店、大宾馆、大超市、咖啡厅等全球通属景观不断涌现,南中国城市在1980年代的改革畅想中已成为一个极具乌托邦色彩的现代化都市。
以今昔对比传达现代化诉求是广东后改革文学的惯用手法。在《大风起兮》一文中,陈国凯先是以改革前特区与香港的巨大反差表现广东强烈的身份焦虑与现代渴求,再是将特区第一个工业区创建前后的城市景观进行了详细对照。工业区成立前的大龙湾充斥着各种破败荒凉的意象:泥泞坑洼的小路、破落的罗湖海关、农民自制的客货两用自行车、简陋的国营饭店、不伦不类的杂货铺、偷渡客尸体遍布的海滩。在方辛等第一代特区开拓者大刀阔斧般的改革中,工业区迅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工厂四处林立、高楼摩肩擦踵、娱乐商城随处可见、道路四通八达、人们的居住条件极大改善……陈国凯以写实手法对前后两个截然不同的空间进行了差异性构建,在强烈的对比叙事中物质极度繁荣的商业都市成为中国现代化发展的梦想之地。吕雷、赵洪在《大江沉重》一文中亦采用对照叙事呈现了改革给南中国小城带来的巨大影响。改革前的沧宁小县闭塞落后,与咫尺之遥的三角洲特区有云泥之别,“沧宁不仅偏居大江一隅,而且是条死胡同,通广州和通特区的路到县城就到头了,诺大的江左山区竟无一条像样的公路与县市沟通。”在青年实干家邝建童、施之锐的带领下,沧宁县大兴交通,大力招商,大办企业,“华天国际投资的电厂并网发电、水厂正式供水、西出口动工意识、京粤公司海景花园别墅群……如雨后春笋般沿着中线走廊冒出来。”在短短的几年里,沧宁的变化如此之巨,犹如超现实的神话般存在,其乌托邦色彩不言而喻。诚如该书封底上的评价语所说,这是“一部珠三角高速发展千古奇观的浓缩历史。一首高扬‘发展才是硬道理’的主旋律英雄史诗。”
二、主体自由之城的向往
都市不仅是现代物质文明的聚集地,也是都市人和人文精神的表现所,现代化归根究底是以人的现代化为旨归,它致力于人的自由和全面发展。“说到底,现代世界的原则就是主体性的自由。”[4]现代性的伦理乌托邦即为个人不再受制于外在公共权威,实现完全的主体自由。新时期启蒙现代性话语唤醒了广东作家的自我意识,他们在文学创作中开始凸显个人主体意识,表现“自我”价值寻求与建构的主题,即使在带有较强主流话语制约的城市改革文学中,广东作家们也力图张扬个人主体精神,以自己独特的感受与体悟书写出一个变动不居、个性张扬,充满人文情怀的南中国。
《你不可改变我》中都市青年们执着追寻自我的生存空间与生活之路,“你不可改变我”的宣言有力传达着主体精神的张扬。钱超英指出,刘西鸿“始终把视线投注于一个焦点:如何在自我人格意志与他人人格意志的引力与斥力之间,保持应有的动态平衡,而不致互相淹没、互相消解——不论是出于怨恨或爱慕。”小说中“我”、刘亦东、孔令凯都致力于自我人格的维系和完成。“我”是一个年近三十仍固守“自己的天空”的单身女人,“我”对男友亦东始终保持经济、人身和情感上的独立,而“我”对令凯的欣赏与喜欢甚至有同性爱恋的意味,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我”的思想与行为都体现着自我人格的独立性。钱超英评价叙事主体,“在精神特质上,‘我’所着意追求的,乃是一种独立、自由、丰富、‘高尚’的人格内涵。”[5]而孔令凯穿时髦衣服、过时尚生活、放弃自己的数学才华做专职模特的行为,“你不可改变我”的宣言等均向人们传达着深圳自由之城的信息。
《大风沉重》中邝建童选择山区任职的原因虽然有阴差阳错的戏剧性因素,但更是寻找自我生命价值的表现。妻子眼中的他毫无建树,甚至需要自己用性交易换取丈夫的政治前途。面对用婚姻背叛换来的出国镀金机会,邝建童毅然选择以沧宁为家开始主体寻找之旅。他以自己对现代最新管理和技术理念的理解开辟出一条独具特色的沧宁发展之路:提出“中线走廊”的经济模式,用“瞒天过海”的方式改革政治体制,到香港炒楼花筹集建桥款,用AA制发展小城商业……邝建童特立独行的改革模式必然会遭致人们的非议和指责,各种罪名接踵而来,怂恿走私、非法占道、中饱私囊、投机倒把等等,但邝建童以大无畏精神回应道,“天塌下来,我自己顶!”“就算我被击倒,碾成齑粉,我做鬼也要直挺挺站着,绝不低头,绝不认输。”
如果说,孔令凯们的主体性指向与社会集体意识相对立的个体自由,邝建童的主体性生成以奉献精神为原则,那么《告别残冬》中的司伯伦、《商界》里的廖祖泉、《世纪贵族》中的于松涛们则努力追求现实生活中各个主体间的和谐与平衡,他们一方面野心勃勃追求个人利益的最大化,另一方面又坚守正义和真理,在维护社会公共利益的基础上建构个人主体性的最大自由。需要指出的是,虽然作家们在文本中均不约而同地提及现代都市给主体自由带来的局限和束缚,如物欲横流滋生腐败与堕落、利益之争泯灭人性与温情等,但作家们多以新理想主义的创作完成乌托邦城市的构想。“良知和正义感是新理想主义基本的精神内涵,在理想的背后它不喻示任何神学语义,不具有类似宗教的功能,它不企望对人实行新的精神统治,它只是以自己特有的话语形式表达他对人类灵魂关怀的真诚,在艺术的范围内显示作家的创造力和想象力,并告知人类对‘爱’与‘善’的永恒需求。”[6]
三、激情变革之城的建构
“其实,现在回过头去看看,那时的改革文学,在‘改什么’和‘怎么改’方面都是比较浮浅、简单、幼稚的,引动社会与之强烈共振的,是那种改革的要求、愿望、激情。改革,以它特有的理想光辉照耀着刚从噩梦中醒来的人们,而改革者,因处在改革的中心而很自然地被罩上了一个理想的光圈。”[7]改革文学以其改革激情和现代化梦想引起人们的关注、社会的轰动,也给现实空间中的社会改革提供了动力和支持。广东是中国改革开放的一块神奇热土,持续并不断拓展的改革激情是广东尤其珠三角走向成功的一大法宝。广东作家将这一变革激情倾注到文学创作中,从而建构了一个不断开拓创新、充满活力激情的南中国。
陈国凯的《“车床皇后”》《工厂姑娘》等改革系列小说塑造了一群致力于改革创新的青年技工,他们或沉迷于技术研发,或专注于设备改进,即便是刚刚经历“文革”伤痕的青年工程师,亦抛弃成见与怨恨,全身心投入到新时期改革宏图中。孔捷生的《普通女工》以回城知青何蝉从文革“伤痕青年”成长为现代化建设能手的日常生活经历揭示了时代变革给人们带来的新生与活力。《雅马哈鱼档》传达了新时期初期人们对物质现代化的向往与渴求,阿龙们的雅马哈鱼档在改革致富的梦想中经营得红红火火。《你不可改变我》中,少女孔令凯特立独行,以一股青春激情热烈追求着新观念新生活。《大江沉重》中,支撑邝建童进行现代化变革的正是那浸染了变革意识的生活激情。《大风起兮》里方辛们在变革激情的引领下将一个荒芜的海边小渔村发展成灯红酒绿、高楼林立的现代化城市。《世纪贵族》中原本平凡普通的于松涛、黎少荣们敏锐地感受到时代的召唤,以一股生命的激情成长为世纪贵族。而他们的成长与生机蓬勃的城市发展密切关联,激越变革的都市给他们提供了施展才华的无限机会与多种可能,“如果我在内地,也许死路一条,在特区这块土地上,我每走一步都有新的生机。”黎少荣如是说。
“文学要反映改革生活,就不可避免地要反映改革进程中所遇到的矛盾和斗争。改革是一场斗争。”[8]新时期以来改革开放的滔天巨浪将旧与新、传统与现代、乡村与城市、中国与西方等众多二元对立的话题带到人们面前,也带来惊奇、向往、惶恐、失望等各种现代性体验。但新时期改革文学的现代性话语却常常传达出一种坚定的理念:现代化改革势在必行,虽不可避免各种矛盾与斗争,但最终会走向现代化,实现国家与民众的现代化梦想。吕雷的《火红的云霞》《炫目的海区》等小说形象再现了转型期中国改革与保守两种对立势力的矛盾冲突,传达了改革必将胜利的坚定信念。《告别残冬》一文中,转型时期的南中国在激越的变革大潮中虽然存在着官僚主义、腐败现象、物欲横流、道德沦丧等不良社会现象,但大浪仍裹挟着泥沙滚滚前行。作者以“告别残冬”命名即意味着一切阻碍现代化进程、枉顾人们利益的行为和现象终将逝去,新的制度、观念和城市即将崛起。司马伯伦因得罪主管市长而暂时搁浅的收购计划、离退休老干部被鲸吞的集资款、人民公园的保卫战等终会顺利实现,南中国城市在混乱繁杂中透露出构建美好世界的希望之光。
不仅如此,广东作家还将广州、深圳与上海等其他地区进行对比以彰显南中国城市的速度与激情。如《大风起兮》一文中,在提及上海时,作家评论了上海时装的引流潮流和曾经的繁华,但也提到了上海人的谨慎小心,“一次次运动,吕纯良看怕了,这精明的上海人十分谨小慎微,成了放屁都三思而后放的人物。”新时期初期的上海和其他城市一样寂静沉默,改革的春风似乎对这座城市影响甚微,“几个月来,研究室已经没有多少事可做,有人闲聊,有人看报纸,大家过着很清闲的日子。”而张沪生的特区生活却是忙碌而凌乱,“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口号随处可见,张沪生、吕胜利这些上海“阿拉”们都成了工作狂,没日没夜地奋斗在工作第一线。广州这座千年商都在历经劫难后的新时期之初亦热闹非凡,“广州城与北方大都市不同,北京、上海一到傍晚,商店就关门了,马路上行人索寞,街灯昏黄。而广州最热闹景观傍晚才开始,几条中心大街灯火辉煌。”深圳、广州等南中国城市在广东改革文学中散发出热腾腾的活力与生机。
哈贝马斯曾说:“乌托邦则蕴含着希望,体现了对一个与现实完全不同的未来的向往,为开辟未来提供了精神动力。”[9]新时期以来,饱受贫穷、动乱和磨难的广东民众们,面对一河之隔的繁华香港,莫不燃起脱贫致富的强烈愿望,改革开放政策的推行更使粤人陷入集体性的现代化想象中。正是出于对幸福中国梦的迫切渴求,对现代性规划的完美乌托邦世界的向往,广东民众们才以巨大的生活热情投入到工业化、城市化的发展浪潮中,广东作家捕捉到这种群体性的现代化热情,在表现矛盾复杂现实的基础上建构了一个乌托邦式的激情之城。
四、时代英雄之城的塑形
“乌托邦的原始含义及其本真性即‘不在场’(non-presence),这表明,它既不存在于空间里的某一点,也不存在于时间内的某一瞬间。”[10]很明显,乌托邦是一种理想化的非现实存在,是对现实的美化与虚构。而理想化的完美世界形态往往与理想化的人物休戚相关,某种程度上我们甚至可说,乌托邦指向人和社会共同的完美状态。广东改革文学塑造了一大批理想化的时代英雄形象如梁宵、孔令凯、邝建童、方辛等等。他们身上莫不表现出摆脱传统走向现代的时代渴求,广东人特有的求利务实、开放创新精神在他们身上也熠熠发光。在改革进程中,他们或许有过困惑迷惘甚至退缩,也有过挫折和迷失,但最终他们均以旺盛的生命激情继续着民族现代梦,从而焕发出理想主义的光芒。
“时代造就了英雄,也呼唤着书写英雄的文学。许多作家被改革的时代气氛所感染,以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为改革者塑像作颂。”[11]广东文学中的时代弄潮儿们虽不像乔厂长、李向南那样闪亮和高大,但同样是在时代风口浪尖上搏击的社会精英,是社会急剧转型期的改革英雄。他们一般身处企业、公司或工厂的管理阶层,是马克斯·韦伯所谓的“卡里斯玛型”领袖人物。“‘卡里斯玛’(Charisma)这个字眼在此用来表示某种人格特质;某些人因具有这个特质而被认为是超凡的,禀赋超自然以及超人的,或至少是特殊的力量或品质。这是普通人所不能具有的。它们具有神圣或至少表率的特性。某些人因具有这些特质而被视为‘领袖’”。[12]
《火红的云霞》中梁霄兼具老干部与新厂长的身份,《商界》中的廖祖泉、《告别残冬》中的司徒伯伦、《世纪贵族》中的于松涛等均为现代企业家,《大江沉重》、《大风起兮》、《红莲白莲》中的邝建童、施之锐、方辛、马驰骋们则是地方行政官员。无论哪一种,他们均有着实施改革措施的权力,也较普通民众更早感受到国家意志和时代要求。但他们并不是毫无目的地施行改革权威,相反他们均富有开拓创新精神,拥有现代经营理念和管理才能,在他们有条不紊又屡见奇招的改革中社会发生了日新月异的变化。廖祖泉的中外合资大酒店奠基了,于松涛的集团公司组建了,邝建童的小县城百业兴旺,方辛的大龙湾工业区日渐繁荣……
这一群“卡里斯玛型”改革者不仅有超凡的领导能力、经商头脑和行政管理才能,而且还以强悍的作风、雷厉风行的铁腕手段推动传统向现代迅速地转变。邝建童改革县制的方法、到香港招商和炒楼的行为、圈占江滩水湾的做法等等均让人们觉得他“做事太出格,太不留余地”,可也正是这种有远见敢担责近似独断的行为使沧宁实现了飞跃式的发展。“在共患难的初创时期,我们要用权力为百姓多做好事实事。将来日子过好了,就要注意防止权力用来做坏事。”邝建童告别沧宁前的一段话道出了权力的两面性,邝自己也认为“弄权过滥,既无序也无监督,出事是迟早的事。”改革进程中也不断滋生滥用个人权力而导致的官僚腐败现象,如《告别残冬》中的副市长关德彪、《大江沉重》中的前县长王世钊等。至于邝建童、方辛们运用自己的社会权力冲关过隘,并不是出于追逐个人私欲的目的,而是从民族国家利益出发,以匡扶社会、拯救民众为自己的宏大志愿。在中国现代化刚刚起步的年代,普通民众面对着呼啸而来的现代化,有震惊、困惑,也有失落和彷徨,负载着传统落后等沉重翅膀的转型期中国迫切需要“卡里斯玛型”的铁腕人物,需要勇于担当的时代先行者。
但这些改革英雄们并不是纯粹国家意识形态的代言人,他们的个人野心、私欲与爱国心、事业心往往纠缠在一起,显现出人性复杂多元的一面。与1990年代的改革者相比,新时期初期的时代弄潮儿更具英雄气质,他们大多携带着“文革”的“伤痕”,以苦难和磨炼为动力、以国家社会利益为准则、以“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奉献精神献身于民族现代化建设中。这些超现实的人物形象存在浓厚的文学政治化嫌疑,改革文本也有着明显的政治乌托邦色彩。1985年后的广东改革文学逐渐摆脱人物神化和政治化的痕迹,改革者的个体意识日益增强,改革者形象逐渐丰富立体。《商界》中的廖祖泉精明能干,有强烈的竞争意识、创新意识和现代商业头脑。在商业改革大潮中,他及时抓住时机、运用自己的狡黠聪慧将小小的街道木器社拓展为区级的东营工商联合公司,并成功引进外资筹办联营性质的东湾酒店,收购惨淡经营的岭南家具厂。廖祖泉无疑是商业改革大潮中的领路人,也是个人利益的追逐者,他努力寻求自我欲望与价值理性的平衡,从而达到社会与个人的共同现代化,这也正如他送别情人时所说,“我希望能在改变中国现状中同时改变自己”。其他如《世纪贵族》中的于松涛,《告别残冬》中的司徒伯伦、鲁建国,《虹霓》中的章凤君等改革者,无不集传统与现代、自私与崇高、热情与冷酷、专横与自信等矛盾特点于一身。这些半天使半魔鬼式的改革者形象正是急剧变革时代新旧冲突和斗争的产物,是社会矛盾与时代特征的真实反映,就如同创作主体对改革英雄们的悲剧性情境设置一样,它不仅使改革者形象更为立体丰满,也更能凸显改革的艰难和凝重。人是能动的存在,人们发挥个人的极大能动性力图促成完美乌托邦世界的达成。广东作家们将时代精神、自我的理想及情感色彩倾注到改革者形象的塑造中,以时代英雄传达民族与自我的现代化诉求,改革浪潮中的广东城正是在一大批时代英雄的推进下不断朝着理想的乌托邦世界迈进。
现代是在进步的时间轴线上展现出来的,它也是在与过去的对比中呈现自己的。正是在对过去的摒弃和未来的向往中,广东改革文学的城市想象才表现出鲜明的现代乌托邦色彩。1980年代的城市改革书写多注重政治乌托邦的建构,1990年代以来的城市想象日益倾向个体主体意识的张扬,乌托邦言说也由最初的二元对立话语转变成多元喧哗的咏叹调,城市在作家们的改革怀想中显现出繁荣、自由、激情、英雄等多种现代性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