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半生,归来仍是漠阳江畔少年
——评洪永争《摇啊摇,疍家船》
2018-04-02宋雯
宋 雯
(五邑大学文学院,广东江门 529020)
《摇啊摇,疍家船》是一部安静的小说。安静得就像黄昏时分撒在漠阳江上的脉脉余晖,不禁让我们想起废名、汪曾祺、曹文轩以及“抒情小说”“诗化小说”等字眼。
这样的作品及写作方式绝对不是当下的儿童文学主流。在这个享乐主义、消费主义泛滥,生活节奏越来越快的时代,人们变得愈加浮躁和功利,文学作品的消遣功能和娱乐功能被放在了非常重要的位置,因此,深受市场欢迎的是那些精彩有趣的或轻松搞笑的故事,在儿童文学领域里也是如此。一些儿童文学作家深谙读者的心理,炮制出大量类型化的可复制的作品,这些作品要么叙事节奏飞快,让人感受到类似电影运动镜头的强刺激;要么充满着各种并不高级的笑料,让人发出阵阵廉价的笑声。而《摇啊摇,疍家船》在这个热闹的时代显得有点不合时宜,就像在一帮装扮时尚,浓妆艳抹,嘻嘻哈哈的姑娘中突然出现了一个打扮素雅,清纯脱俗的文静女孩。就故事的精彩有趣而言,《摇啊摇,疍家船》肯定比不上市面上流行的很多儿童文学作品,几句话就可以概括整本书的情节,可是里面的山川风物,四时美景,疍家人的日常生活,民风民俗,方言土语,疍家小男孩杨水活的心事及渐悟式的成长,都值得细细品味。如果说那些轻松的精彩有趣的儿童文学作品是娱乐性强,商业气息浓郁的爆米花电影,那么《摇啊摇,疍家船》就是一部余味悠长,富有诗意的文艺片。
一、旖旎风光中的疍家风情
《摇啊摇,疍家船》的故事主要围绕着疍家小男孩杨水活展开,这个成长在漠阳江上的小男孩,纯真得就像山林中的一只小兽。比起市面上流行的很多儿童小说,这个小主人公的经历并不精彩并不传奇,他只是和爸妈安安静静生活在船上,为阿姐嫁人之类的事而烦恼,虽然小说中段揭示了他的身世——被捡来的,亲生母亲又重病,托人传话希望见他一眼,可在这里也没产生什么戏剧性的冲突,亲生父母当年是因为孩子生多了,实在养不起而被迫扔掉水活,他们找水活的目的也只是希望水活能见见病入膏肓的母亲而并非把水活从养父母身边带走。因此就故事性来说,《摇啊摇,疍家船》可谓是简单至极,但作者把极大的篇幅,留给了疍家人的衣食住行,民风民俗及山川风物,这就使得小说具有了浓厚的地域色彩和疍家风情。
在《摇啊摇,疍家船》中,大段大段的风景描写随处可见。作者特别喜欢撷取漠阳江边特有的景物作为描写对象,如“凉风习习的漠阳江上,疍家船赶鱼叹歌的鼓声不时传来,吆喝声、叹歌声时隐时现”“两旁的苦楝树和麻竹的枝条像无数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搭成了绿色的凉棚。偶尔传来斑鸠的啼叫声”“比堤围稍高的由加利树露出了绿绿的树冠,仿佛是长龙背上的鳍”。斑鸠、苦楝树、由加利树、麻竹是粤西常见的动植物,赶鱼的鼓声,叹歌声则是漠阳江上常听见的声音,这些具有地方特色的动植物及声响组合在一起,给小说提供了一个辨识度很高的地理环境。洪永争是一位善于用文字作画的高手,他对色彩的感知力很敏锐,因此在他的笔下,一些寻常的景物也美如诗,如“淡蓝色的苦楝花簌簌地落下来,落在蛋篷上,落在贴着‘福’字的船头上,落在碧绿的江面上,落在绿草如茵的岸边,落在雪白的芦苇丛中,轻似雪,密如雨,”这些画面感极强的风景描写不但营造了一种诗意的氛围,还中断了故事的叙述,放慢了故事的节奏。此外,小说中的很多处风景还常常和人物的情绪联系起来,主观的心情投向客观的景物,此时的风景也就具有了“我”之色彩,如水活心绪烦乱的时候,平时看起来飘逸动人的白云成了“一个个摇摇晃晃的醉汉,时笑时哭,分明在嘲笑水活是一个野孩子”,而出嫁的阿姐回娘家的时候,日头“仿佛待嫁的新娘,抵不住热闹的诱惑,从闺房的窗棂里探出头来,露出了半张俏丽的脸,羞涩中又带有几分期待”。被投射了主体情绪的风景,就不再仅仅作为一个背景存在,而是具有了独立的地位。小说的故事时间也常用景物来表示:“新娘湾的芦花越开越多,越开越有层次”“苦楝树的花早已落尽”。比起现代文明用钟表、天、周计时的习惯,用景物表示时间的变化显然更加浪漫,这是独属于农耕文明的诗意。
除了风景,作家对疍家人的生活起居、劳作方式、衣食住行及民风民俗也都做了细致的描绘。从小说中我们了解到,疍家人是以船为家,常年生活在水上的,他们居住的船是什么样子的呢?作者给我们做了详细的描述:“弧形的蛋篷像一张巨大的青瓦片笼罩在木船板上,远远看去,犹如一张巨大的青瓦片笼罩在木船板上,远远看去,犹如一只摇曳在江面的巨大的木屐。已经被水浸泡得乌漆漆的船板,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油亮亮的光芒。”疍家人的穿着也和长居陆地上的人不一样,他们喜欢穿便于船上活动的木屐,如果家贫买不起木屐怎么办呢?那就自己做竹屐:“找到那些麻竹头,把最硬的底部砍下来,然后带回船上,一刀一刨地做竹屐。由于竹片没木板厚,一只竹屐要两块模样完全一样的竹片钉在一块,才算成型。”疍家人的日常饮食简单却生态环保:“午饭的肉就是阿爸捕捞的几条鲮鱼,剖开鱼肚,取出鱼肠,往冒烟的油锅一炸,金黄金黄的,香得让人的喉结直抖。菜是从菜园子里摘来的豆角”。疍家人都常年漂浮在水上,要是想串门就“用力插稳竹蒿,铺好跳板,矮着身子一跨脚”,小说对疍家人的生产方式描写得也非常细致,水活在船上放网捕鱼,要“来到船尾,托起罾网的人字长竿,长竿到达一定的高度,四方网的那端便自动下坠,沉入水里。”赶鱼前有时还需要在渔船上有节奏地敲响木鼓,“那‘砰砰砰砰’的声音随着船的不断移动而威力大显,把大量的鱼儿惊吓得直往网上乱窜,不一会儿,江面成了沸腾的铁锅。”疍家人也喜欢赶集,不过他们管赶集叫趁圩,圩市上卖的河鲜,各式各样的竹器,猪肠碌,油角等小吃都具有浓厚的地方特色。对疍家人日常生活的细致描绘使得小说透着一股热腾腾的烟火气,谢有顺曾说,一个优秀的小说家应该具备常识,“什么叫具备常识?就是要作家都来做世俗生活的专家。他对生活的表达,不能只看到生活中极端和偶然的部分,他要看到生活中的常识部分——因为只有常识部分的生活是具有普遍性的。这个常识要怎样才能建立起来?只有一个途径,那就是要着手去调查和分析自己所要写的那种生活。”[1]洪永争虽生长在漠阳江边,可是他并非疍家人,他坦承自己为了写这部小说做了大量的调查,正是因为这些调查,他才对疍家人的生活及常识有了足够多的了解,疍家人独特的生活风貌也就在疍家人的起居,饮食,衣食住行中被自然而然地表现了出来。
《摇啊摇,疍家船》的地域特色和疍家风情还表现在小说的语言上,罗常培在《语言与文化》的结语中指出:“社会的现象,由经济生活到全部社会意识,都沉淀在语言里面。”[2]175虽然这篇小说是用普通话写成,可是里面的人物名字、称谓、方言词汇、民歌、歇后语都具有浓郁的地方特色。疍家人常年生活在水上,水是他们的家,也是他们赖以生存的资源宝库,因此水被他们视为命脉,视为吉祥、财富的象征,小说中很多人名都与水有关,如水活,水仙,水娣,水稳,水生,海福,从小说中我们还能了解到,疍家人做饭常用的炊具叫锑煲,常见的交易场所叫圩,找个好门口意为嫁个好人家,吃“藤条炆猪肉”则是体罚小孩的别称。语言是生活的产物,沉淀了一个族群的历史经验、人生智慧和意识形态。这在小说中穿插的“咸水歌”和“落日胭脂红,无雨必有风”之类的谚语里就表现得更加明显了,从这些琅琅上口的民歌民谚里,我们能窥见疍家人的生活常识、思维方式以及人生观、价值观。除了方言词汇和民歌民谚,能体现地域特色的,还有小说中的很多比喻,在这些比喻中,喻体往往是疍家人最熟悉的日常景物,如太阳“如同江上荡漾着的疍家船”“日头已经有麻竹那么高”“心成了被装进背篓的河鱼”“一对斑鸠在竹枝上咕咕咕地引吭高唱像咸水歌会上的对歌……”,这样的比喻,时时提醒着我们正在阅读着的,是疍家人的生活。
二、一个有情的水上世界
如果小说也有色调之分的话,那么《摇啊摇,疍家船》无疑是明亮柔和的暖色调,里面没有一个坏人,没有大开大合的情节,没有惊险刺激的场面,有的只是疍家人的平凡日子,只是平淡中的相守,只是困境中的相互扶持。这些常年漂泊在江上的疍家人,历来受到陆地居民的歧视,居无定所,生活清贫,可是他们依然认真的活着,认真的爱着,不急不躁,不争不抢,乐观豁达,随遇而安,知足常乐,温和且坚韧。
亲情是《摇啊摇,疍家船》最重要的主题和表现对象。在小说中,水活和水仙的姐弟情,水活和养父养母的父子情、母子情都被表现得感人至深。用世俗的眼光看,这个家庭比一般疍家人的日子都不如,母亲病瘫在床上多年,全家只靠父亲每日辛苦的劳作才能勉强维持温饱,阿姐从小就早早挑起了照顾水活和母亲的重担,按常理说,水活家的生活会给我们一种悲苦之感,可事实恰恰相反,我们从小说中感受到的,是浓的化不开的亲情和相濡以沫的温馨。阿姐对水活疼爱非常,总是担心水活饿着,想方设法给水活做好吃的,再普通不过的食材,也会被她充分利用起来。她会给锅里的饭焦撒下油盐,把饭焦变成香喷喷的锅巴,让水活撑得肚子溜圆,水活爱吃蛋,她不惜把水生伯买给她的一个手镯卖掉,换来一疍家帽的鸡蛋,换着法子给水活做来吃。这样的阿姐给水活幼小的心灵种上了一颗温暖的种子,让水活也学会了用善意对待他人,对待这个世界。因此他也会冒着被蛇咬的危险去竹丛帮阿姐捡木屐,跟水生伯趁圩,他也会记挂着阿姐,记得把自己最爱吃的油角留下一些给阿姐带回去。比起水活的阿妈和阿姐,水活的养父则显得有点凶,他沉默寡言,不苟言笑,水活稍有不乖,就威胁水活要给他来一顿“藤条炆猪肉”,可是在心底,他却充满了对水活,对这个家的爱。因为要养家,他起早贪黑,连碗牛腩粉都舍不得吃,当水活因为得知身世离家出走之后,他不顾劳作一天的疲惫,不顾天黑路险,不顾麻竹竹枝上那坚硬且钉子一样的荆棘,到处寻找水活,对于水活亲生父母找上门这件事,他紧张至极,天天担心养子被亲生父母夺走,乃至他不惜带着养子离开定居多年的新娘湾。养父和水活的感情,已超越了单纯的血缘羁绊。传统的中国人对血缘是看得很重的,而养父对于这个非亲生的儿子却完全视如己出,这种爱是人与人之间相处、相伴、相惜后产生的更深的爱,因此水活在得知自己的身世之后并未离开这个家,并在养父得病急需钱医治的时候,不惜一个人跑了老远的山路,放下身段去找叔叔借钱。
亲人之间也会有矛盾,在小说里,这些亲人之间的矛盾与微小的误会,往往都是些鸡毛蒜皮不值一提的小事,水活之前一直闷闷不乐,只是因为不舍得阿姐出嫁,不舍得阿姐离开自己,而一直懂事的阿姐也在出嫁前生了一次闷气,原因是因为前来提亲的海福忘记给阿弟买木屐,礼金也包得比原定的少,虽然后来证明这只是一场误会。养父和二叔三叔翻过一次脸,缘由也很小,不过是二婶认为每次兄弟合围打到鱼,大伯分给她家的都是小鱼。或许是地位卑微的疍家人习惯了隐忍和克制,这些鸡毛蒜皮的小矛盾引起的不快都被他们习惯性的压在心底,冲突只在内心不声不响的进行,但是比起亲情来说,这些鸡毛蒜皮的小矛盾就像南方夏天的乌云,来得快去得也快,风一吹就散,因此很快大家就心照不宣地和好,他们的和好往往落实在行动上而不是语言上,也许是一盘特地做的腊肉炒豆角,也许是在对方有困难的时候,给予对方无私的帮助。亲人之间的爱简单却厚重,就像一道淡淡的暖暖的光,无言却温暖,那道光,让你知道,不管生活多艰难,世界多残酷,都有人坚定的站在自己这边,不离不弃,这或许就是家人的意义。
《摇啊摇,疍家船》里没有一个恶人,除了水活和他的亲人,小说中的其他人也都是善良温和、乐于助人的好人。整部小说都充满了人性美和人情美,也许在一些人眼里,这样的人物形象显得过于简单而不够立体深刻,可是别忘了,这是一个在温暖亲情沐浴下成长起来的儿童眼里的世界,万事万物在儿童清澈如水的目光下,杂质都被过滤掉了,由于他们一直生活在浓浓亲情的爱抚下,心里积攒了太多的善意和温暖,因此他们也习惯于把善意回馈给他人,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一来二去,世界就被温暖和善意充满了。《摇啊摇,疍家船》里的人物大都过着物质匮乏的生活,可是他们却过得比很多生活在城里的有钱人还要快乐,因为他们被爱意和善意包围,精神心灵是丰盈的。这是一种返璞归真的生活美学,似乎不够深刻,可是很多时候,情感的力量常常比思想的力量更强大。
三、漠阳江:洪永争的母亲河
自然环境是影响作家的个性、气质、思维方式、感知能力、审美倾向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与和大自然接触较少的城市孩子相比,天天跟动物跟草跟树木在一块的孩子对大自然的感受肯定更加的微妙和感情化,因为大自然给他们带来了无穷无尽的快乐,这些快乐的情绪体验沉淀在他们的心灵深处,使得他们在面对大自然时,比许多人更加敏感。这里的敏感,实际上说的就是艺术知觉力,美国盲人作家海伦·凯勒在她的散文《假如给我三天光明》中,指出了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具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习惯,不能把握生活中的丰富诗意。“而艺术家则不同,他们往往具有敏锐的知觉能力,他们在生活中,通过自己的亲身知觉体验,获取无穷的创作灵感和丰富的创作源泉。”[3]262-263童年时和大自然亲密接触的经历能够极大地促进作家艺术知觉力的发展。
洪永争从小在漠阳江边长大,翡翠一样的漠阳江,江上木屐一样的疍家船,江边连绵起伏的山峦和青翠的竹林,结着淡蓝花朵的苦楝树,雪白的芦苇丛,长得像菠萝又像剑麻的茄古,以及竹林中的斑鸠、甲虫和蝉,都是洪永争自幼熟悉的景物,在如诗如画的大自然中,洪永争的艺术知觉力被陶冶得异常敏锐,他不但对大自然更加敏感,还能把日常生活从实用的和认识的世界剥离出来,使之成为一个情感的世界,审美的世界,在这个审美的世界中,司空见惯的日常生活和平凡事物也都散发着奇异的光辉,因此,在《摇啊摇,疍家船》里,那些在很多人看起来平淡无奇的风景、场景和事物都被写得有滋有味,见出新鲜特别之处来。在大自然中成长起来的孩子,感官也是特别开放的,因此我们在洪永争的笔下,能看到落花的姿态,听到虫鸣鱼跳,嗅到微苦的苦楝树和清新甜润的竹林的味道。
对于自幼在江边长大的洪永争来说,水的影响也是不可忽略的。曹文轩曾说,“我之所以不肯将肮脏之意象、肮脏之辞藻、肮脏之境界带进我的作品,可能与水在冥冥之中对我的影响有关。我的作品有一种‘洁癖’。”[4]这点在《摇啊摇,疍家船》里也表现得特别明显,“洁净”“纯净”“清香”“清气”等词汇的出现频率相当高,所选取的意象也都给人一种纯美的感觉,我们常会看到这样的语句“菜园旁流淌着瓜菜的清香,沙滩沐浴着一种洁净的气味,就连那只疍家船,也飘荡着以前没有过的清气……”“江水是那么澄澈、干净、清凉”“日头像一个圆圆的煎饼贴在西边的天空,红得那么纯净,就像婴儿的嘴唇一样。”这使得小说的语言具有了一种净洁的美感。水也是细腻的,有一种安静却无孔不入的劲儿,而这也许是洪永争的小说风格为何如此细腻、抒情的一个重要原因,如果把《摇啊摇,疍家船》拍成电影,那么绝大部分的镜头都是抒情的慢镜头,平时可能被匆匆略过的诸多事物,也将因此被我们赋予了更多的凝视和关注,在目光长时间的停留下,一些新鲜的东西也就慢慢从这些平凡事物中滋生出来。
当然,《摇啊摇,疍家船》还有着一些不完美的地方,如故事性不强,人物的刻画显得过于简单,一些情节间的过渡略显生硬等等,这也许与作家一直在学校教书,长期和天真单纯的孩子呆在一起的经历有关。洪永争虽然离开漠阳江外出工作生活那么多年,但由于美好的大自然和和睦的家庭氛围深深沉淀在了他的心灵深处,因此他总是充满感情和善意地对待他人,对待故乡,对待社会和大自然的一切事物。这就使得他营造的小说世界充满了真善美,宛若一个乌托邦。他离开了故乡这么久,也早已成年,可是读他的作品依然会发现,其实故乡和童年,一直都在他的身上。他对疍民生活和疍家风情的精细描绘,也间接起到了保护和传承疍民文化的作用,小说也因此具有了方志学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