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章太炎的清代今文学研究*
2018-04-01陈冬冬
陈冬冬
章太炎(1869~1936),浙江余杭人,初名学乘,后改名炳麟,字枚叔,又改名绛,号太炎,清末民初民主革命家、思想家、著名学者,著述颇丰。清代学术史是章氏相关著述中的重要主题。近代学者所作清代学术史著作,以梁启超、钱穆同名的二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最为知名。而早在梁启超之前,章太炎《检论·清儒》一文已对清代学术有系统研究,并对梁氏著作有所影响。周予同先生指出,“若要了解清代三百年学术史,一定要读这篇《清儒》,它是清代学术的概论”,(梁启超)“论述近三百年学术史,实是从章太炎《清儒》那里来的”①周予同:《中国经学史讲义》,朱维铮:《周予同经学史论著选》,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836~837页。
2。除《检论·清儒》之外,章氏《訄书》《检论》《菿汉微言》《太炎文录初编》《续编》等著作中尚有不少篇章论及清学史。
清代是中国古代学术发展史上最后一座高峰,其分期可分为清初、乾嘉、道咸以后三个阶段。王国维云:“我朝三百年间,学术三变:国初一变也,乾嘉一变也,道咸以降一变也。……道咸以降,涂辙稍变,言经者及今文,考史者兼辽金元,治地理者逮四裔,务为前人所不为,虽承乾嘉专门之学,然亦逆睹世变,有国初诸老经世之志。故国初之学大,乾嘉之学精,道咸以降之学新。”②王国维:《观堂集林》卷23《沈乙安先生七十寿序》,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574页。3道咸新学偏重今文及西北史地,与清初、乾嘉学术鼎足而立。今文之学(因以《公羊传》为核心,又称《公羊》学)发轫于乾嘉时期庄存与、刘逢禄、宋翔凤,而极盛于道咸以后龚自珍、魏源、康有为诸人,对清代中后期政治、学术的发展都产生了重大影响,是道咸新学的核心。
章氏清学史著作将清代今文学作为研究重点之一。汤志钧就注意到:“梁启超、章太炎论述清代经学流派,以常州今文学派与吴派、皖派并列。”①汤志钧:《清代经学分派和章梁交谊》,《中华文史论丛》,2010年第1期。但由于章太炎师承古文学家俞樾,长期提倡古文学,部分学者认为章氏对清代今文学持贬斥态度。例如,吴湉南认为:“(章太炎)对晚清以来经今文学的代表人物廖平、皮锡瑞和康有为及其今文学观自始至终持批判立场。”②吴湉南、周慧洁:《经学抑或史学—论章太炎经今古学经学观及其要义》,《东南学术》,2014年第3期。张勇认为:“(章太炎)反对康有为等今文家指古文经传为刘歆伪造,认六经皆是孔子制作的观点。”③张勇:《戊戌时期章太炎与康有为经学思想的歧异》,《历史研究》,1994年第3期。由于并非章太炎清代今文学研究专论,相关论述仍有继续深入的可能。章太炎对清代今文学的研究情况如何?对今文学究竟持怎样的态度?本文将考察章太炎对清代今文学的论述、评价及其影响与启示,试图对章太炎对清代今文学的认识做出较为系统、客观的认识。
一、章太炎对清代今文学的论述
章太炎在其著作中对清代今文学的起源、内涵、传承等多方面内容,均有自己独到的论述。
首先,章太炎分析了清代今文学的起源。学术界通常认为,乾嘉学派只为学术而学术,不讲究经世致用。而道咸以后,清政府面临内忧外患,统治危机开始爆发,于是讲求变革的今文学应运而生。章氏论述清代今文学的起源,没有从学术界通常的社会危机说出发。他提出:“夫经说尚质朴,而文辞贵优衍,其分涂自然也。文士既以媐荡自喜,又耻不习经典。于是有常州今文之学,务为瑰意眇辞,以便文士。今文者:《春秋》,公羊;《诗》,齐;《尚书》,伏生;而排摈《周官》《左氏春秋》《毛诗》,马、郑《尚书》。然皆以《公羊》为宗。”④⑤章太炎:《检论》卷四《清儒》,《章氏丛书》(上),世界书局,1982年,第562页,第562页。即以常州学派为代表的清代今文学起源于文士喜好浮华之辞,而又好引用经典自重,故选择有微言大义的今文学作为治学对象。其所治经典以《公羊传》为中心,遍及《齐诗》、伏生《尚书》等今文经,而排斥《周礼》《左传》《毛诗》等古文经典。学术界论及清代今文学,特别是常州学派的起源,一般认为创始于庄存与,奠基于刘逢禄。章氏认为:“始武进庄存与与戴震同时,独憙治公羊氏,作《春秋正辞》,犹称说《周官》。其徒阳湖刘逢禄,始专主董生、李育,为《公羊释例》,属词比事,类列彰较,亦不欲苟为恢诡。然其辞义温厚,能使览者说绎。及长洲宋翔凤,最善傅会,牵引饰说,或采翼奉诸家,而杂以谶纬神秘之辞。……其义瑰玮,而文特华妙,与治朴学者异术,故文士尤利之。”⑤指出前者仍兼治古文、后者治学尚平实,只有宋翔凤附会他经、兼采谶纬、文辞华丽,与乾嘉学者大不相同,奠定了清代今文学的学术特色。
其次,章太炎分析了清代今文学的成员构成。学术界通常以常州学派作为清代今文学的主干,以常州学者及有关者列入今文学范畴。并有将其按照第一期庄存与,第二期刘逢禄、宋翔凤,第三期魏源、龚自珍,第四期廖平、康有为进行分期的。章太炎提出:“与苏州学派不算一支而有关系者,为常州学派,此为今文学派,其治学专以《春秋公羊传》为宗。此派开端者为庄存与,其后有名者为刘逢禄、宋翔凤,以及浙江之戴望等人。”①⑤章太炎演讲、柴德赓记录:《清代学术之系统》,章太炎、刘师培:《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35页,第35页。继承了以常州学派作为清代今文学中坚的划分方法,将庄存与、刘逢禄、宋翔凤等常州学派开创者和奠基人列为当然的今文学者。对于道咸以后与常州学派有关联的今文学者,章氏否认其属于常州学派,但承认他们属于今文学者。一般认为,魏源、龚自珍均曾受学于刘逢禄,其学术传承与常州学派一脉相承。但章氏认为,“龚自珍不可纯称‘今文’,以其附经于史与章学诚相类,亦由其外祖父段氏‘二十一经’之说,尊史为经,相与推移也”;“魏源不得附常州学派,如说《诗》多出三家之外,说《书》不能守欧阳、夏侯,杂瞀糅乱,直是不古不今非汉非宋之学也”。②③⑥章太炎:《章太炎先生论定书》,支伟成:《清代朴学大师列传》,《清代传记丛刊》第12册,明文书局,1985年,第9~10页,第10页,第8~9页。认为龚自珍、魏源并不算严格的常州学派。对于晚清今文学者王闿运,章氏认为:“王闿运亦非常州学派,其说经虽简,然亦兼采古、今,且笺《周官》。此但于惠、戴二派之外独树一帜,而亦不肯服从常州也。”③将王氏排除于常州学派之外。但章氏又提出:“道光末,邵阳魏源夸诞好言经世……乃思治今文为名高……仁和龚自珍,段玉裁外孙也,稍知书,亦治《公羊》,与魏源相称誉。……而湘潭王闿运遍注五经。闿运弟子,有井研廖平,自名其学,时有新义,以庄周为儒术,左氏为六经总传,说虽不根,然犹愈魏源辈绝无伦类者。”④章太炎:《检论》卷4《清儒》,第562~563页。将魏源、龚自珍、王闿运、廖平等道咸以后学者纳入清代今文学的范围。章氏对政治影响大于学术的今文学者加以排斥,认为其既不属于常州学派,亦不算今文学。例如他认为:“至于康有为以《公羊》应用,则是另一回事,非研究学问也。”⑤因为康有为不符合“学问”标准,故将其摒弃于清代今文学之外。章氏对与常州学派旨趣有异的其他清代今文学者也能进行挖掘。他指出:“‘今文’之学,不专在常州。其庄、刘、宋、戴(宋之弟子)诸家,执守‘今文’,深闭固据,而附会之词亦众,则常州之家法也。若凌曙之说《公羊》,陈立之疏《白虎》,陈乔枞之辑三家《诗》、三家《尚书》,只以古书难理,为之征明,本非定立一宗旨者,其学亦不出自常州。此种与吴派专主汉学者当为一类,而不当与常州派并存也。”⑥提出除发挥《公羊传》微言大义,坚持《公羊》家法的常州学者之外,亦有其他今文学者,诸如凌曙、陈立、陈乔枞等人。他们专门疏通证明今文经典,不主常州家法,同样是清代今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
再次,章太炎对清代今文学的传承也有所论述。晚清今文学者廖平,其师承出自王闿运,未受刘、宋、龚、魏等人直接影响。廖平也对常州一系学者多持贬评,否认与其有学术联系。例如,廖氏认为:“不守古训,师心自用,非也;尼古袭旧,罔知裁择,尤为蒙昧。……刘申受之抄袭何注是也。”⑦廖平:《古学考》,《廖平全集》第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70~171页。认为刘逢禄之《公羊》学不过抄袭何休。而章氏又指出:“自刘申受、宋于庭、魏默深、龚璱人辈诋斥古文,学者更相放效,而近世井研廖季平始有专书,以发挥其义。大抵采摭四人,参以心得。”⑧章太炎:《今古文辨义》,章太炎、刘师培:《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50页。指出廖平是在常州学派刘逢禄的基础上著成专书,在吸收刘、宋、龚、魏学术基础上,加以本人心得。其与常州学派之间的学术渊源,不能轻易否定。学术界通常认为,康有为的今文学中,经世思想出自魏、龚,尊今抑古、孔子改制思想出自廖平。其中,龚、魏二人曾受业于刘逢禄,廖氏未受常州学派直接影响。章氏指出:“戴望治《公羊春秋》,视先戴则不相逮。……望不求仕,而其学流传于湖广、岭南间,致使浮竞之士,言缘诸言,以成《新学伪经》之说。”①③章太炎:《太炎文录初编文录》卷1《说林(上)》,《章氏丛书》(下),世界书局,1982年,第703页,第704页。提出康有为的学术除受龚、魏影响,亦受自戴望。戴望受业于宋翔凤,如此则康氏学术兼有刘、宋二位常州学者的嫡传,故能将今文大义推及于政治,产生重大社会影响。
二、章太炎对清代今文学的评价
章太炎不仅对清代今文学有独到论述,也对清代今文学的成就作了评价。
首先,章氏对清代今文学整体上持否定态度。章氏因师承俞樾,学派上偏于古文学,故偏重以乾嘉学派作为尺度衡量今文学者的学术价值;又因曾参与辛亥革命,故而喜好以民族革命的立场,评价今文学者的思想价值。从这两方面出发,他对清代今文学整体水平评价不高。章氏认为:“诸学皆可以驯致躬行。近世为朴学者,其善三:明征定保,远于欺诈;先难后得,远于徼幸;习劳思善,远于偷惰。故其学不应世尚,多悃愊寡尤之士也。”认为清代朴学有讲求证据、循序渐进、治学勤奋三大优点。但吴派学者已不能完全遵守:“昧者或不识人事臧否,苟务博奥,而足以害民俗、乱政理。自惠氏为《明堂大道录》,已近阴阳。而孙星衍熹探《道臧》房中之说,张琦说《风后握奇经》,神仙兵符,几于一矣。琦尝知馆陶县,其后山东有义和团。”惠栋、孙星衍、张琦等人将学术与阴阳、数术相结合,造成许多弊端。而常州学派弊病更加严重:“刘逢禄以《公羊传》佞谀满洲。大同之说兴,而汉虏无界。延及康有为,以孔子为巫师。诸此咎厉,皆汉学尸之。要之,造端吴学,而常州为加厉。”章氏认为刘、康等人将《公羊》学与政治相结合,尊奉孔子为教主,调和满汉,完全违背了清代汉学的宗旨。章氏对魏氏评价更低:“魏源深诋毁汉学无用。其所谓汉学者,戴、程、段、王未尝尸其名。而魏源更与常州汉学同流。妖以诬民,夸以媚虏,大者为汉奸、剧盗,小者以食客容于私门。”②章太炎:《检论》卷四《清儒》,第565页。直接将魏氏等人斥之为诬民、媚虏、汉奸、剧盗。
其次,章氏对清代今文学者的文学水平也持否定态度。他对清代学者的文学水平高低进行分析:“近代学者,率椎少文。兼是两者,惟阳湖之张生,又非其至者也。然学者不习通俗之文,文顾雅驯可诵,视欧阳、王、苏将过之。先戴《勾股割圜记》,吐言成典,近古所未有。迩者黄以周以不文著,唯黄氏亦自谓钝于笔语。观其撰述,密栗醇厚,庶几贾、孔之遗章,何宋文之足道?戴君在朴学家,号为能文,其成一家之言者,则信善矣。造次笔札酬对之辞,顾反与宋文相似。故知世人所谓文者,非其最至,言椎少文,特以匪色不足,短于驰骤曲折云尔。史家若章、邵二公,记事特善,其持论亦在《文心》、《史通》间。然史家固无木讷寡文之诮,故不悉论。”③即清代学者中学术、文章俱佳者仅有张惠言,其余经学家如戴震,史学家如章学诚、邵晋涵,均以学术见长、文采不足。对于清代文人的文学造诣,章氏亦进行了高下比较:“若通俗不学者,其文亦略有第次,善叙行事,能为碑版传状,韵语深厚,上攀班固、韩愈之轮,如曾国藩、张裕钊,斯其选也。规法宋人,而能止节淫滥,时以大言自卫,亦不敢过其情,如姚鼐、梅曾亮,则其次也。闻见杂驳,喜自恣肆,其言近于从横,视安石不足,而拟苏洵有余,如恽敬辈,又其次也。自放尘埃之外,傲睨万物,而固陋不能持论,载其清静,亦使穷儒足以娱老,如吴敏树辈,又其次也。乃夫文质相持,辞气异于通俗,上法东汉,下亦旁皇晋、宋之间,而文士以为别传易趣,如汪中、李兆洛之徒,可谓彬彬者矣。魏源、龚自珍,乃所谓伪体者也。源故不学,惟善说满洲故事,晚乃颠倒《诗》《书》,以钓名声,凌乱无序,小学尤疏谬,诩诩自高,以微言大义在是,其持论或中时弊,然往往近怪迂。自珍承其外祖之学,又多交往经术士,其识源流,通条理,非源之侪。然大抵剽窃陈说,无自得者。其以六经为史,本之《文史通义》,而加华辞。观其华,诚不如观其质者。其如文辞侧媚,自以取法晚周诸子,然佻达无骨体,视晚唐皮、陆且弗逮,以校近世,犹不如唐甄《潜书》近实。后生信其诳耀,以为巨子,诚以舒纵易效,又多淫丽之辞,中其所嗜,故少年靡然乡风。自自珍之文贵,则文学涂地垂尽。”①②③章太炎:《太炎文录初编文录》卷1《说林(上)》,第704~705页,第703页,第703页。即将曾、姚等偏于唐宋古文的学者列于前列,恽、汪、李等扬州、常州文人列于其次,而将魏、龚等今文学者的文学水平亦排名最末。理由是龚、魏二人汲汲于政治,学术上标新立异,造成文辞华丽轻浮。
再次,章氏虽然整体上对清代今文学评价不高,但对于具体学者,则尚能具体分析评判。例如,章氏以门派观念强弱,对清代学者作了排名:“学者往往崇尊其师,而江、戴之徒,义有未安,弹射纠发,虽师亦无所避。苏州惠学,此风少衰。常州庄刘之遗绪,不稽情伪,惟朋党比周是务。”②他认为清代学者中以乾嘉时期江、戴的皖派实事求是,不一味推崇本师,水平最高;吴派惠栋等人位居其次;常州学派庄、刘等人,一味讲求门派,地位最下。既然皖派水平最高,故章氏又以戴震之学作为尺度,对晚清学者的学术作了排名:“以戴学为权度,而辨其等差,吾生所见,凡有五第:研精故训而不支,博考事实而不乱,文理密察,发前修所未见,每下一义,泰山不移,若德清俞先生、定海黄以周、瑞安孙诒让,此其上也。守一家之学,为之疏通证明,文具隐没,钩深而致之显,上比伯渊,下规凤喈,若善化皮锡瑞,此其次也。己无心得,亦无以发前人隐义,而通知法式,能辨真妄,比辑章句,秩如有条,不滥以俗儒狂夫之说,若长沙王先谦,此其次也。高论西汉而谬于实证,侈谈大义而杂以夸言,务为华妙,以悦文人,相其文质,不出辞人说经之域,若丹徒庄忠棫、湘潭王闿运,又其次也。归命素王,言为无不包络,未来之事,如占蓍龟,瀛海之大,如观掌上;其说经也,略法今文,而不通其条贯,一字之近于译文者,以为重宝,使经典如符命图书,若井研廖平,又其次也。虽然,说经者,明是非,无所于党。最上者,故容小小隙漏,而下者亦非无微末蚁子之得也。故曰:‘与其过而废之也,宁过而存之。’使左道乱政之说,为虏廷所假借,至于锢其人,烧其书,则肉食者之罪,上通于斗极。”③其中认为朴学后学俞、黄、孙等人精通小学、考证细致,排名最高;湖南今文学者皮氏能谨守今文门户,位居其次;另一位湖南今文学者王氏创见不多,但能辨别真伪、排比他人旧说,位居第三;今文学者庄、王喜谈今文、文辞华丽,位居第四;四川今文学者廖平喜谈素王之说,将经典当作谶纬图书,位居末尾。然而此五者均属学者范畴,其上者不乏小过,其下者亦有小得。章氏在晚清学者中,将俞樾等古文学者排名最高,但其余四等,均为今文学者,已承认晚清今文学崛起的事实。对于大部分今文学者,亦能根据学术贡献给予评价。
“使左道乱政之说,为虏廷所假借”究竟指何人?章氏的答案是:“道光末,邵阳魏源夸诞好言经世,尝以术奸说贵人,不遇;官高邮知州,益牢落,乃思治今文为名高;然素不知师法略例,又不识字,作《诗》、《书》古微。凡《诗》今文有齐、鲁、韩,《书》今文有欧阳,大小夏侯,故不一致。而齐、鲁、大小夏侯,尤相攻击如仇雠。源一切掍合之,所不能通,即归之古文,尤乱越无条理。仁和龚自珍,段玉裁外孙也,稍知书,亦治《公羊》,与魏源相称誉。而仁和邵懿辰为《尚书通义》、《礼经通论》,指《逸书》十六篇、《逸礼》三十九篇为刘歆矫造,顾反信东晋古文,称诵不衰,斯所谓倒植者。要之,三子皆好姚易卓荦之辞,欲以前汉经术助其文采,不素习绳墨,故所论支离自陷,乃往往如(言严)语。”①②章太炎:《检论》卷四《清儒》,第562~563页,第563~564页。则其所指责的主要是魏、龚、邵等追求政治影响,不能专守今文者。
三、章太炎清代今文学研究的影响与启示
首先,章太炎对清代今文学的研究是以古文学为出发点,对清代今文学批判较多,但也有不少有价值的认识。章太炎师承俞樾,其学术偏重于乾嘉一派,故在论及清学史时常站在乾嘉汉学角度评判成就高下。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等清学史论著多平等看待今文、古文,甚至更加重视今文,对常州学派以降的今文学学者评价极高。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清学史论著多偏向宋学,重视以曾国藩为代表的晚清宋学复兴,而对考据学及今文学均肯定有限。二者均存在站在以今文学及宋学为代表的道咸新学立场倒看清代学术史的问题。章氏则以清中期朴学作为尺度,衡量晚清学术,故其对清代今文学的评价有着独到的取向。一方面,章氏强调考据学成就和民族主义,的确对道咸以后今文学魏、龚、康等人偏重微言大义的治学风格、与清朝合作的政治态度持完全否定态度。另一方面,章太炎对道咸以后今文学者汲汲于政治的缺点亦有较多揭露,使我们对晚清今文学的弊端也能有所认识。章氏从学术标准出发,对早期常州学派及非常州系今文学者的学术贡献均有公允评价;其师承朴学学者,对清代学术传承、掌故多有耳闻,论述更接近当时人看法。故而,排除其对龚、魏、康等人的贬评之外,其清学史著作对清代今文学的论述仍有极高参考价值。
其次,章太炎论清学史著作产生较早,对民国时期清学史著作产生了或明或暗的影响。例如,章太炎《检论·清儒》中曾对清代今文学者所作新疏有所介绍:“《公羊传》有陈立《义疏》。……若惠士奇、段玉裁之于《周礼》……刘逢禄、凌曙、包慎言之于《公羊》(刘有《公羊何氏释例》及《解诂笺》,凌有《公羊礼疏》,包有《公羊历谱》)……皆新疏所采也。”②肯定了非常州学派的陈、凌等人于《公羊》学学术贡献更高。而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虽对常州一系学者评价甚高,“《公羊》学初祖,必推庄方耕(存与)……传给他的外甥刘申受(逢禄),著《公羊何氏释例》……康先生(有为)从廖氏一转手而归于醇正,著有《春秋董氏学》、《孔子改制考》等书,于新思想之发生,间接有力焉”③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东方出版社,2012年,第234页。;但列举《公羊》新疏时,仍以陈立《义疏》居首,实际上继承了章氏肯定陈立的做法。又如,支伟成《清代朴学大师列传》,其对于清代今文学的派别划分、评价等问题曾直接请教章太炎,并以章氏《章太炎先生论定书》冠于卷首,作为全书的总纲。
当代学术界对清学史论著存在有重专著轻论文的倾向,故接受的观点多自梁、钱二书。而章太炎相关论述散见于单篇文章中,仍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各家学说“其言虽殊,辟犹水火,相灭亦相生也……相反而皆相成也”④班固:《汉书》卷30《艺文志》,中华书局,1962年,第1746页。。当代的清学史研究,如能在影响较大但偏于今文学的梁氏、偏于宋学的钱氏之外,结合偏于乾嘉汉学的章氏,则能消除门户之见,对清代学术特别是今文学有更深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