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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回忆录潮的兴起及其叙事范式研究

2018-04-01

思想战线 2018年6期
关键词:回忆录动物

覃 琳

法国当代评论家菲力浦·索莱尔斯(Philippe Sollers)将回忆录的确立之作,追溯至1830年易·德·圣西门(Duc de Saint-Simon)的《回忆录》(Mémoires)。[注][法]贝·皮沃,[法]皮·蓬塞纳:《理想藏书》,余中先译,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96年,第315页。虽然这一文类在两个多世纪前就已经确立,但其获得真正的突破,还是近30年的事。直到最近,人们才开始承认:回忆录与小说在文学性上不分轩轾,可相媲美。在一些学者眼里,回忆录的地位甚至超过了小说,如美国作家戴维·谢尔德(David Shields)认为:“回忆录已经击败了小说(或戏剧、短篇故事、随笔),成为我们时代的主导性文学形式。”[注]David Shields, Reality Hunger: A Manifesto,New York: Knopf, 2003, p.2.

虽说回忆录是否一跃而上,取代了小说一统江湖的地位,这一点仍值得商榷。但不可否认的是,历史上没有哪个阶段能像今天一样,有如此多的回忆录被经典化、市场化与普世化。在商业潮流中,回忆录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出版和阅读高峰。例如,在《纽约时报图书评论》(New York Times Book Review)中,几乎每一期周刊中都会有至少一部回忆录的书评。此外,回忆录常常占据了非虚构类最畅销书的榜单。根据亚戈达的统计,2007与2008两年间,英国非虚构类十大畅销书排行榜上,回忆录占据了7个席位,[注]Ben Yagoda, Memoir: A History,London: Penguin Books, 2009, p.9.回忆录的阅读狂潮可见一斑。

回忆录潮不仅发生在英语国家,且已经成为了一种全球化的现象。很多回忆录获得了跨地区、跨国界、跨语言的传播。回忆录研究专家津泽和库瑟不约而同地发出感叹:“这是一个回忆录潮(memoir boom)迸发的时代。”[注]William Zinsser, Inventing the Truth: the Art and Craft of Memoir ,Boston: Mariner Books, 1998, p.43.在这一思潮背后,我们需要思考许多问题:回忆录潮的兴起原因是什么?这一文类过去几十年内发生了什么变化?这一转变意味着什么?回忆录潮有哪些叙事特征和叙事体式?探究这些问题,无疑具有丰富的理论和实践意义。首先,关注国外回忆录的创作和接受情况,能及时地跟进当下世界文学实践的潮流,积极地把握国外文学创作的动向,拓宽我国文学研究的视野;其次,将眼光重新投向回忆录这一纪实叙事文体,能有效地克服当前学术界过分关注小说、诗歌等虚构文学的“跛足”倾向,积极推进回忆录的文类研究,为国内薄弱的纪实文学研究添砖加瓦。最后,通过分析回忆录的叙事方式与创作技法,能了解当前回忆录创作具有的鲜明时代特色和创新形式,为国内的回忆录创作活动提供指导和参考,积极推动“人人皆可录回忆”的创作风潮。

一、回忆录潮的兴起原因

关于这场回忆录潮的源头,学者们一致将其追溯至20世纪90年代,并将爱尔兰裔美国作家弗兰克·麦考特(Frank McCourt)奉为当之无愧的排头兵。贫民出身的麦考特根据自己成长经历写成的回忆录《安琪拉的灰烬》(Angela’s Ashes,1999),一经发表就引起轩然大波,一举拿下当年的普利策文学奖、国家图书奖。人们第一次意识到:回忆录并非“大人物”(somebody)的专属,像麦考特这样的“小人物”(nobody)也可以写自己的经历。麦考特的出现,意味着那个大人物独领风骚的时代悄然结束了,一个“人人皆可录回忆”的回忆录时代已经降临。

薇薇安·戈尼克(Vivian Gornick)将这个现象的出现原因,归结于现代主义遗留下的“返祖病”,认为现代主义的矫揉造作与晦涩难懂让读者疲惫不堪,人们对极简叙事的渴望又重新升起:“这次是一种最古老的诉求:以最老式的、原始的形式,来说出最新的故事。”[注]William Zinsser, Inventing the Truth: the Art and Craft of Memoir,Boston: Mariner Books, 1998, p.43.20世纪是“虚构即美”的小说时代,回忆录常常被排除在审美范畴之外。而今天,人们开始用最朴素的方式与现实世界对话,也逐渐发现真实带来的美学效果。如大卫·希尔兹(David Shields) 所言:“回忆录之所以能取代小说,就在于小说无法满足人们对真实的审美需求。”[注]David Shields, Reality Hunger: A Manifesto ,New York: Knopf, 2003, p.2.换言之,从“虚构即美”到“真实即美”的转向,是回忆录潮产生的审美因素。

其次是政治因素。回忆录潮的爆发节点,是在20世纪50至80年代世界性的自由民权运动之后。二者在时间的线条上亦步亦趋,这种同步绝非偶然。库瑟敏锐地发现,在20世纪80年代的美国女性自由主义运动过后,乳腺癌回忆录的数量呈指数级地增长。同时,伴随着女权政治的主旋律,以家庭暴力、性虐待、强奸等为主题的创伤回忆录也大量涌现,通过文字诉诸妇女和儿童的权益保障。同样,艾滋病叙事(HIV/AIDs narrative)是与同性恋权益运动联系在一起的。搭乘性别运动的东风,酷儿回忆录和变性回忆录也应运而生,成为具有时代特色的新兴文学。黑人民权运动更是黑人回忆录的孵化器,构成了回忆录潮的中坚力量。[注]Thomas Couser, Memoir: An Introduction ,New York: Oxford Unviersity Press, 2012, pp.149~150.总之,五彩缤纷的社会运动为人们提笔写回忆录铺就了大道。

在社会运动的影响下,边缘群体也开始觉醒。人们开始借助回忆录审视自己的生存状态、诉说自己的信仰、讲述自己的故事。于是,回忆录“成为了人们讨论公民身份本质的场所”。[注]Julie Rak, Boom! Manufacturing Memoir for the Popular Market ,Waterloo, Ontario: Wilfrid Laurier University Press, 2014, p.30.从这个角度来看,对苦难和病痛的个人书写,不仅仅单纯是疗伤救治的目的,而是“一个政治化的过程”。[注]Thomas Couser, Memoir: An Introduction ,New York: Oxford Unviersity Press, 2012, p.150.从外界社会环境来看,人们也确实获得了言说、写作与出版的自由。

第三是经济因素。一些学者(如Jason Epstein和Andre Schiffrin)将回忆录视为文学商品化的象征,这一观点在一定程度上贬损了回忆录的文学形象,但并非全无道理。不论是回忆录读者的审美要求,或是回忆录作者的政治诉求,都必须建立在当代的资本化运作与商业化的基础之上。美国学者朱莉·洛克(Julie Rak)撰写《回忆录潮:为大众市场炮制回忆录》(Boom! Manufacturing Memoir for the Popular Market)一书,专门研究回忆录与商业化之间的关系。她将“回忆录潮”视为北美文化领域的“文学性地标”,并将之与市场行为结合起来,分析一部回忆录的产生过程、作为商品参与的流通过程,以及与读者关联的消费过程。这一系列的市场行为,构成了“回忆录工业”(memoir industry),作者基于此得出结论:“商业文化的确立,是回忆录潮形成的基础。”[注]Julie Rak, Boom! Manufacturing Memoir for the Popular Market ,Waterloo, Ontario: Wilfrid Laurier University Press, 2014, p.178.作为是一种商业文化现象,回忆录的出版必须以市场经济效益为衡量标准。

总的来说,回忆录潮的发生,既关联文学内部的审美因素,又是外部政治与经济的催化结果。对“史化”叙事的渴望、对历史真实的渴求,是回忆录作家和读者的永恒追求;而这一追求无时无刻受到政治、经济等外部环境的牵引和制约。回忆录作家总是在内外相济的张力中寻找一种平衡,使得回忆录成为一种“过去与当下、真相和虚构的混合叙事”。[注]William Zinsser, Inventing the Truth: the Art and Craft of Memoir,Boston: Mariner Books, 1998,pp.149~150.

二、无名叙事与苦难叙事:回忆录潮的叙事特点

勒热纳曾经强调,对于自传而言,无名之辈几乎不可能写出好的自传,“他们所写的经常是一些索然无味的流水账,旧事录,因为缺乏写作经验而不得不使用既有的套式”。[注][法]菲力浦·勒热纳:《自传契约》,杨国政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64页。杨正润也认为:“平民传记获得成功的难度很大。”[注]杨正润:《现代传记学》,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263页。与自传相比,回忆录是一个相当民主的国度。在这里,默默无闻的无名之辈也可以写出有分量的作品。洛林·亚当斯(Lorraine Adams)在一篇名为《几近成名:“无名回忆录”的兴起》(Almost Famous: The Rise of the “Nobody Memoir”)的论文中,将无名回忆录的异军突起视为当今回忆录潮的最大特点。

在当代的回忆录潮中,名人回忆录当然是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然而,当无名回忆录兴起后,迅速在规模上获得了碾压式的胜利。亚当斯从两个角度去解释无名回忆录的这场胜战:首先,对于无名回忆录,出版商要支付的版权价格比名人回忆录少得多,甚至只有后者的千分之一,相对低廉的成本无疑推动了无名回忆录的生产。其次,普遍的观点是,相对于无名小说,无名回忆录的门槛要低得多。“作家才能写小说,而每个人都能写回忆录”,[注]Thomas Couser, Memoir: An Introduction ,New York: Oxford Unviersity Press, 2012, p.48.这种想法深入人心。如津泽所说:“对于自己的回忆,每个人都有许多要说,有许多要写。”[注]William Zinsser, Inventing the Truth: the Art and Craft of Memoir ,Boston: Mariner Books, 1998, p.43.因此,从客观条件来看,无名回忆录的爆发无疑势在必行。

一个寻常的人,必须讲述一个非同寻常的故事,一个人们都不常经历的故事,才能刺激读者的神经因子,使大众为之倾耳侧目。因此,无名回忆录往往通过“另类叙事”来彰显故事性、提高叙事力。例如,同样是描写自己的成长历程,无名作者往往融入了家庭虐待、性侵犯、贫穷等非常规的童年叙事。当然,反过来说,也正是这些苦难的经历,才会驱使他们进行回忆录的创作。

愤怒出诗人,苦难则出回忆录大师。自从麦考特讲述自己贫民窟童年生活的回忆录大获成功后,苦难成为了回忆录书写的最大卖点,催生了一批紧随其后的无名作家。与《安琪拉的灰烬》一起,大卫·佩尔泽的《一个被称作“它”的孩子》(A Child Called“It”)、珊娜·凯森的《被禁锢的女孩》(Girl Interrupted)、米奇·阿尔博姆的《相约星期二》(Tuesday’s With Morrie)、珍妮特·沃尔斯的《玻璃城堡》(The Glass Castle)等,被视为苦难叙事的起源之作,[注]Ben Yagoda, Memoir: A History ,London: Penguin Books, 2009, p.9.掀起了一股“从他人的苦难中获取力量”的阅读狂潮。

无名回忆录的苦难叙事并非个别现象。库瑟指出,即便是由白人中产阶级的作者写出来的回忆录,“很大概率也是黑暗的”。[注]Thomas Couser, Memoir: An Introduction ,New York: Oxford Unviersity Press, 2012, p.147.亚当斯在阅读两百本无名回忆录后发现一个规律:任何一本无名回忆录,都可划归于以下三类中的其中一类:“数量最多的一类是童年回忆录——乱伦的,被弃的,嗜酒的,贫穷的,还有少数的‘正常情况’,以及偶尔的优秀情况。第二大类是身体苦难回忆录——暴力的、瘫痪的、截肢的、患病的以及濒临死亡的。第三类是精神苦难——疯癫的,吸毒的,酗酒的,厌食的,大脑损伤的。”[注]Lorraine Adams. “Almost Famous: The Rise of the ‘Nobody’ Memoir”, Washington Monthly ,Apirl, 2002, pp.23~24.亚当斯的分析正好印证了库瑟总结的无名回忆录的两个特征:“第一,通常由被边缘群体、受压迫群体所写,第二,其主题往往围绕伤痛和苦难,而不是正常而快乐的生活。”[注]Thomas Couser, Memoir: An Introduction ,New York: Oxford Unviersity Press, 2012, p.147.

我们用美国社会学家杰弗里·亚历山大(Jeffrey Alexander)的两个概念——进步叙事(progressive narrative)与悲剧叙事(tragic narrative)——来研究无名回忆录的叙事新范式。那些记录创伤体验的疾病回忆录、残疾回忆录、死亡回忆录等,近似于十六七世纪的改宗叙事,作者往往都经历了一场大变故。不同的是,改宗叙事本质上来说是一种进步叙事,作者在积极地探寻要信仰的宗教时,“给出了获得救赎的诺言,激发出满怀希望和信心的行动”,[注]Alexonder Jeffrey,The Meaning of Social Life: A Cultural Sociology,Cambridg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3,p.209.因而,改宗带来的创伤只是过渡性的、暂时的,可以通过其他方式来得以和平的祛除。相比之下,无名回忆录面对创伤的态度要消极得多。面对病痛,人们并不通过回忆录表达病魔抗争的乐观主义,相反,他们的叙事里“渗透着被抛弃的无助感,被某种不公的力量玩弄于股掌的愤怒感”。[注]Alexonder Jeffrey,The Meaning of Social Life: A Cultural Sociology,Cambridg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3,p.227.因此,光明的叙事被一种由怀疑精神来主导的悲剧叙事所取代。例如,在病痛回忆录中,主人公往往不仅拒绝配合医学治疗,甚至对官方的医学定论嗤之以鼻。后者所象征的科学性的官方话语,正是回忆录作家所质疑和抵抗的对象。

由上,回忆录从名人叙事到无名叙事、从进步叙事到悲剧叙事的转向,体现了回忆录的当代嬗变:在叙述主题上,文本从宏观的“政治—历史”层面脱离出来,更关注“升斗小民”的生存体验,个体性的苦难叙事成为了回忆录潮中的叙事主流。强调记忆的个体化、感知性和其中的负向维度,这一点正是将回忆录与官方历史区别开来的叙事规则。历史作为传播和接受的知识,其话语形式是光明的、理性的、非生命的。回忆录则与具体的生命相关,是生动感性的,网罗了历史中过而不存的黑暗时刻。无名者们的悲剧叙事使得历史“雁过留声”,构成了历史的“情态”。正如王海光所说,“对于历史发生过程中的‘道理’,后人通过文献资料的研究是能够认识清楚的;但对历史发生过程中的‘情态’,则是后人难以准确摹写和真切感受到的”。[注]王海光:《回忆录的写作和当代人的存史责任》,《炎黄春秋》2007年第5期。回忆录以大量的悲剧叙事和苦难叙事,保留了这些历史的情态,使历史随着人类的记忆不停地向前迈进。

三、回忆录潮中的新兴叙事体式

回忆录作为一种传记体裁,在形式上具有极大的开放性。在近几十年的回忆录潮中,回忆录的叙事界限被各种现代文体急剧地冲刷,回忆录的疆域也获得了延伸与扩展。在回忆录的叙事形态上,出现了多种新的创作形式,主要包括图像回忆录、实验回忆录、动物回忆录等,使回忆录从传统的单一形式向多样化形式扩展。

(一)图像回忆录

20世纪末,图像回忆录(graphic memoirs,又称为“绘本回忆录”)风靡美国,将传统的回忆录媒介从文字扩展到图像领域。在这些回忆录中,决定回忆录“命运”的是图片而非文字。它们完全以多格图像构成,图像中仅有少量文字作为补充。只有绘制出生动独特、抓人眼球的图像,这本回忆录才在市场上安身立足。因此,绘本回忆录必须出自优秀的漫画家之手。

当然,创造一本绘本回忆,并非是用画画取代写作那么简单。绘本回忆录作家必须将故事的主线,压缩至一块块审慎安排的画板上。因此,绘本回忆录在结构上必须是高度复杂和精细的。有批评家指出,优秀的图像回忆录里,每一页在格式上都是不同的,每一页都展示了对画板的独特安排。因此,库瑟将绘本回忆录视为一种“精细的艺术”,以他自己的实践经历,要阅读完一本图像回忆录,甚至比阅读一本文字回忆录还要费劲与耗时。[注]Thomas Couser, Memoir: An Introduction ,New York: Oxford Unviersity Press, 2012, pp.159~160.同时,这些漫画家要在主题上坚守文学的精神性和超越性。与那些通俗化的少女漫画、少年漫画、情色漫画、暴力漫画等不同,图像回忆录是一种寓意深刻的严肃文学。它要在对自我与历史的回望中,保持深切的生命关怀,探究具有深度的现实社会话题。

将图像回忆录推向严肃文学的认可范畴的,是阿特·斯皮格曼(Art Spiegelman)的两部殿堂级作品《鼠族:我父亲的血泪史》(Maus I: My Father Bleeds History,1986)、《鼠族:我自己的受难史》《我自己的受难史》(Maus II:And Here My Troubles Began,1991)。斯皮格曼根据父亲的口述,讲述了父亲在二战期间被关进集中营的苦难历程,以及战争创伤给父亲和自己带来的永久性的、不可逆的痛苦。对个人、战争与历史的深切关怀,使斯皮格曼在搁笔后的第二年,立即登上了普利策文学奖的颁奖台,并使得这一文学形式得以推广开来。

随后,越来越多的漫画家坚持着叙事深度,对这一文类不断探索。记录战争记忆的作品不断涌现,如埃曼努埃尔·吉贝尔(Emmananuel Guibert)在《阿兰的战争》(Alan’s War)中,展示老兵阿兰的二战记忆,而玛嘉·莎塔碧(Marjane Satrapi)则在《我在伊朗长大》(Persepolis)里,以“两伊战争”等事件为背景,向读者展示她的成长经历,以及蕴含其中的伊朗历史与文化。阿特·施皮格尔曼再度提笔,他的《在没有双塔的阴影中》(In the shadow of no towers),根据自己在9·11事件的遭遇创作,关注这一浩劫及其余波对亲历者和普通民众的影响。

与无名回忆录一样,图像回忆录也大量涉及疾病、残疾、性别、文化冲撞等创伤性主题。克雷格·汤普森(Craig Thompson)的童年回忆录《毯子》(Blankets)以主人公的恋爱故事为轴,描绘了青春的创伤和成长的苦涩。艾莉森·贝克尔(Alison Bechdel)在家庭回忆录《快乐家庭:一个家庭悲喜剧》(Fun Home: A Family Tragicomic)中,通过对自身性取向的探索之路,反思自己与同是同性恋的父亲的关系。戴维·斯摩尔(David Small)的童年回忆录《缝不起来的伤痕童年》(Stitches: A Memoir),通篇用压抑的灰色笔调,描绘了破碎的童年给自己带来的心灵创伤。

如丹尼尔·贝尔所指出的:“当代文化正逐渐成为视觉文化,而非印刷文化。”[注][美]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的矛盾》,赵一凡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第154页。在视觉文化的崛起中,图像回忆录的出现是革命性的:第一,在阅读方式上,回忆录的接受方式由“读”向“看”发生扭转,通过图像与文字的双重审美效果,为读者提供了前所未有的阅读体验;第二,在国际传播上,图像是一种无国度的通用语言,图像回忆录跨越了语言障碍,能更好地适应异文化的读者,促进了回忆录的全球流通;第三,在跨媒体传播上,相比文字回忆录,图像回忆录更容易转化为动画、电影、短视频等文化产业,推动“回忆录工业”的产业链发展。[注]Krista Quesenberry, Susan Merrill, “Life Writing and Graphic Narratives”, Life Writing, vol.13, no.1 ,2016, pp.80~85.

(二)实验性回忆录

第二类新兴回忆录是实验性回忆录。这类回忆录被称为“shtick lit”, 这个词意指一种“有意而为之的行为艺术文本”。[注]Ben Yagoda: Memoir: A History ,London: Penguin Books, 2009, p.11.事实上,实验回忆录并非空前未有的新形式。早在近200年前,梭罗在瓦尔登湖畔建起小屋,然后将他的隐居生活写成一部书时,这种体裁就已经存在了。直到今日,这种叙事方式才得以发扬光大,形成了以下两种形式:

第一种是行为实验回忆录,即在行为上力行实践某一思想或主张,梭罗的著作就属于这一派。在消费主义和物质主义盛行的年代,美国作家科林·比万(Colin Beavan)提出了“重返梭罗”的口号,开展了一项为期1年的实验:在实验期间,他和家人过一种对生态环境零污染的低碳生活。随着春天的到来,一家人在田埂上劳作,一切都尽力自然、原始,与所有的现代性剥离。当比万重新回归第五大道正常主流的生活后,他将这段经历写成回忆录《零冲击的人》(No Impact Man),探讨当代低碳生活在当代的可行性问题。这类将回忆录与绿色生活结合起来的行为回忆录,或许不是最具有文学性的,但仍值得我们的承认和尊敬。因为,它引发了我们对自我与世界之间关系的重新思考。

讨论这类回忆录的经典之作,不得不提“行为叙事之王”[注]Douglas Bell, “The King of Shtick Lit Strikes Again”, The Globe and Mail ,Apirl, 24th, 2012.——A.J.雅各布斯(A.J. Jacobs)。这世上读过《大英百科全书》并不稀奇,不过认真读完32巨册的恐怕没几个。美国作家雅各布斯不仅用愚公移山的意志读完了它,而且还写出了一部记录自己阅读经历与感想的回忆录《我的大英百科狂想曲》(The Know-It-All:One Man's Humble Quest to Become the Smartest Person in the Word)。之后,他又用了1年的时间,一丝不苟地依循《圣经》的字面意思行事,写出第二部实验性回忆录《圣经狂想曲》(My year of living biblically)。这类标新立异的行为叙事中,最重要的因素之一便是“作者的探索精神”。[注]Ben Yagoda, Memoir A History ,London: Penguin Books, 2009, p.11.虽然“从表面价值看,我这番寻求知识的行径很荒诞”,但这荒诞的行为背后,却是作者,寻求深刻的一面、迫切寻求事物的意义的不懈探索,为人们在知识、精神和宗教生活上指引新的方向。

第二种是身份实验性回忆录,即乔装成另外一类人,并将其体验记录下来。我们可以列出一连串“乔装”身份的回忆录:奈勒·布莱(Nellie Bly)在《精神病院十日谈》(Ten Days in a Mad-House)中,假装自己是一个精神病人;约翰·霍华德·格里芬(John Howard Griffin)在《像我一样的黑人》(Black Like Me)中,假装自己是一个黑人;诺拉·文森特(Norah Vincent)在《人造男人:一个女人的变性计》(Self-Made Man: One Woman’s Journey into Manhood and Back)中,假装自己是一个男人;乔治·普林普顿(George Plimpton)在《纸狮子》(Paper Lion)中,假装自己是一个专业足球队员[注]Ben Yagoda, Memoir A History ,London: Penguin Books, 2009, p.11.……可见,实验性回忆录为人们提供了一个假想的身份,通过行为实验去重新审视原生身份与再生身份之间的关系,进而体验和探索身份的方方面面——性别、种族、性取向、心理疾病等。

(三)动物回忆录

动物回忆录是以动物叙事为中心的回忆录。回忆亲朋好友的作品并不少见,但以动物朋友作为回忆对象的,在这个世纪才刚刚出现。动物回忆录的诞生,使非人类的生命也被纳入生命写作的范围,回忆录的边界获得了极大的扩展。

与强调动物视角、采用拟人体的动物小说不同,动物回忆录仍从人类的角度出发,主要描写动物与人之间的相处与互动,尤其是宠物与主人的关系。其中,狗当仁不让成为了最卖座的主角。美国作家约翰·杰罗甘(John Grogan)因回忆录《马利与我:和世界上头号捣蛋狗的幸福生活》(Marley and Me:Life and Love with the World’s Worst Dog)而声名大噪。作者在书中抛出了一个问题:人类有可能从动物身上发现人生的意义吗?答案是肯定的,捣蛋狗马利对人类的爱与忠诚,让无数读者感动泪目,动物也成为人类学会如何去爱的绝妙范本。

另外一类动物回忆录则超乎了动物的自然属性,动物们在作家的笔下获得了独立的主体性和思考力,作家竭力展示动物们的智慧和才干。艾琳·佩珀伯格(Irene Pepperberg)在鹦鹉回忆录《亚历克斯与我》(Alex & Me: How a Scientist and a Parrot Discovered a Hidden World of Animal Intelligence)中研究鹦鹉的认知能力,其中有这样一个片段:亚历克斯在学会了樱桃(Cherry)和香蕉(banana)后,始终学不会苹果(apple)。不过,它自己造了一个词“Ban-erry”用来代指苹果的含义。作者佩珀伯格博士猜测,可能亚历克斯觉得苹果外观像樱桃,而口味像香蕉,因而将两个词拼凑起来。值得注意的是,回忆录中的动物书写并不能达到完全的客观性,特别是在动物行为的诠释上。因为动物行为具有何种意义,很大程度上只能凭借人类的观察和推测。

还有一些回忆录作家,将动物议题上升到动物权利问题,从动物来反观人自身,进而思考动物正义的问题。《迷雾中的大猩猩》(Gorillas in the Mist)的作者戴安·弗西(Dian Fossey),是一位坚毅独立、富有爱心的动物学家,她为了研究非洲中东部维龙加山脉上的山地大猩猩,毅然告别文明世界,在蓊郁的迷雾森林中居住了18年,成为大猩猩们的守护神。在回忆录中,她记录自己与偷猎者之间的较量与抗争。毫无疑问,她主张的是约翰·罗尔斯的动物正义论:“残酷地对待动物是不公正的,剿灭整个种系可能是一种极大的恶。”[注][美]约翰·罗尔斯:《正义论》,何怀宏,何包钢等译,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1999年,第538页。在人类与动物共享稀缺资源的时代,动物回忆录在提醒人们肩负起对动物的道德责任这一点上,可能要比那些对动物伦理的理性讨论来得更为有效。然而遗憾的是,至少目前看来,人类和动物仅仅在文字的世界中相逢时,才能一笑泯恩仇,实现完美的和谐。

不管“假扮他人”的实验回忆录,或是动物为主角的回忆录,这两种回忆录的出现,都意味着回忆录具有了“他性”(otherness)叙事的维度,从而完成了对言己性的超越:不再仅仅聚焦于自我,而开始更多地关注他人、外在历史或事物。这正是当代回忆录与自传的最大区别:自传聚焦于自己,它最根本的问题是“我是谁”。[注][法]菲力浦·勒热讷:《自传契约》,杨国政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75页。美国思想家沃尔特·拉奎尔(Walter Laqueur)曾写道:“作为一种历史洞见,自传的价值太有限了,因为自传家更关注写作时自己的思想状态,而非那些发生过的事情。”[注]Walter Laqueur, Thursday’s Child Has Far to Go: A Memoir of the Journeying Years,New York: Scribner’s, 1992, p.4.换言之,自传是对自我的关注,是个人身份的书写,而非关于外在世界的记录。相对于自传,回忆录本质上更像一种他性叙事。它虽然写自己的经历,但并非以“谈我为乐”,“我”在这里只是一根引子式的针,它作为各种事件的汇聚点和时间线索,将他人、动物,甚至社会、历史的多层外衣逐一缝合起来。

书写对象上的差异,也造成了自传与回忆录具有不同的叙事维度:自传注重内在世界,是朝内的(inward);回忆录则关注外在世界,以自我为窗口去观看这个世界。因此,回忆录的本质就是朝外的(outward)。[注]A Lixl-Purcell, “Memoirs as History”, in Leo Baeck Institute Yearbook,New York: BerghahnBooks,1994, pp. 227~238.这一区别不仅可以帮助读者辨认一部作品“体归何处”,更有利于我们深入了解作品的文化价值。例如,传记学家麦克·戈拉(Michael Gorra)将斯基普·盖茨的作品《有色人民》视为回忆录的典范,因为它强调 “回忆录”的外向性特征:“它则向外看,而非向内看——它关注外在世界,伴随着大密度的社会细节。”[注]M. Gora, “The Autobiographical Turn”, Transition vol.68,no.1,1995: pp.143~153.这意味着作者的写作目的,是把“社会细节”的原始面貌完整地回忆出来,使文本最大程度上呈现出真实的历史形态。阅读这类回忆录时,读者应关注文中的“他性”叙事,大可不必像猎犬一样去捕捉作者自我的气息。

结 语

回忆录诞生于法国,因此法国作家菲力浦·索莱尔斯曾自豪地说:“我把回忆录看成法语的固有采地,我没发现在别的语言中有什么例子可与之媲美。”[注][法]贝·皮沃,[法]皮·蓬塞纳:《理想藏书》,余中先译,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96年,第315页。然而,回忆录的历史写到今天,索莱尔斯的这句话不再成立了。在声势浩大的回忆录潮中,人们对个人叙事求之若渴,无数的创意写作工作坊、回忆录俱乐部如蜂出泉流,开始遍及全球。当下的回忆录到处开花、数量众多、作者多元、形式新颖,基于这几点,我们可以为回忆录潮勾勒出一个全球性的、臻于成熟的轨迹。从外部来说,“人人皆可录回忆”的时代环境,为人们用纪实文学来表达自我提供了便利条件。从内部来说,回忆录在叙事上的蓬勃发展与日渐成熟也促发了回忆录潮的产生。

回忆录的创作实践风风火火,严肃专业的回忆录研究却冷冷清清,一些入门级的基础问题,如回忆录的文类之辨、起源历史、种类范畴等,尚且未存定论。人们阅读回忆录中关心的诸多核心问题,如回忆录的叙事文体、伦理问题、虚构问题、记忆问题等,也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回忆录的研究之所以呈现出严重的滞后性和不对称性,原因在于大多数人仍保留着天真的想法,认为回忆录不过是流水簿式的往事罗列,或是呆板乏味的史料库,在叙述艺术上乏善可陈。事实上,回忆录潮不仅复活了无穷的宝贵记忆,也扩展了当代文学文化研究的叙事版图。一方面,我们既可以强调回忆录文本与现实世界的关系,从社会、阶级、历史、文化的维度,对其展开外部研究;另一方面,回忆录的叙事形态、叙事技巧、叙事伦理等问题,无疑也是一块前人罕至的学术洼地。未来的回忆录研究,应改变以往的零散的、感悟式的回忆录研究方式,建立起一套系统的回忆录叙事理论与分析范式。这个目标任重道远,值得研究者们深下苦功,开拓传记版图的新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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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存者回忆录》:一部自由女性的成长蜕变史
空军各干休所重视组织老同志撰写回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