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现代主义视域下的现代性反思
2018-04-01耿庆伟
耿庆伟
后现代主义者往往用“现代性”(modernity)来描述文艺复兴以后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的思想和文化特性,而将20世纪60年代以来西方社会在思想与文化领域中出现的新现象称为“后现代主义”(post-modernism) 或“后现代性”(post-modernity)。在后现代主义者及后现代主义追随者的推动下,后现代主义已经成为一种常识飞入寻常百姓家,成为一个家喻户晓的名词。作为一种思想的后现代主义不仅存在于知识分子的头脑中,而且广布于现代传媒,后现代主义甚至成为许多日常生活体验的标识。在汗牛充栋的后现代主义出版物的推波助澜下,后现代社会给人呼之欲出的印象,那么后现代主义的真实状况究竟如何呢?
“即使空气中弥散着浓重的后现代主义气息,但现实终归还是现实”①。后现代主义的普遍流行并没让后现代主义获得坚实的可靠性,理论跟风往往会失察内部风景,因为任何理论的建构往往是建立在批判既往理论的基础上,并以此规范自身理论系统。透过后现代主义者的理论文本,我们依然可以寻觅到散播在其间的现代性意识形态踪迹,根据个体的肉身体验我们依然可以感觉到现代性在当今世界的庞大存在。人类思想连续的发展史一再表明,以现代性为起点的后现代主义无论如何标榜思想的先锋性都无法闪避现代性所提出的理论命题,现代性并没因后现代主义的思想之光的聚焦而化作一缕消散的青烟,以反现代性面目出现的后现代主义其实一直暗中受惠于现代性。只要深入考察后现代主义者闪烁言辞的真正所指就会发现,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一些后现代主义景观都是现代性持续发展的结果,后现代主义的出现也是资本主义发展到盛期在思想文化领域的必然产物。正如伊格尔顿所认为的,“后现代主义的主要含义是一种削平深度、拒绝中心、戏拟的文化风格”②。后现代主义在后现代主义者那里与其说是一个时代,不如说是一种反现代的态度、一种风格、一种思维方式和阅读“文本”的方式。
一、后现代主义者的现代性价值取向
“后现代主义”这一术语的流行与后现代主义哲学之父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尔的《后现代状态——关于知识的报告》一书受到欧美知识界的重视密切相关,人们普遍视这本书为后现代主义宣言。随着这一术语的确立,后现代主义研究越来越受到欧美学术界的关注。一些如雷贯耳的后现代主义大师开始进入人们的视野,主要有雅克·德里达、米歇尔·福柯、弗里德里克·詹姆逊、尤尔根·哈贝马斯、安东尼·吉登斯等。但奇怪的是这些后现代主义者们对“后现代社会”存在的态度并非十分明确,学术界公认的后现代主义作家也时常否认自己后现代主义作家身份,甚至还经常回到现代性,甚至前现代性。如法国哲学家雅克·德里达就明确表示“解构主义不是后现代主义”,同时极力撇清自己的“后现代主义者”身份。③法国哲学家米歇尔·福柯曾提及,当美国人计划召开一个以现代性为主题的研讨会,打算邀请尤尔根·哈贝马斯和他参加时,他竟然尴尬地说自己不清楚“人们用这个词指哪种类型的问题或者谁属于所谓的后现代主义者”④。表面看来,概念不清、立场不明导致了后现代主义者之间的观点各异甚至互相冲突、论争不断,实际上后现代主义者对后现代主义的理解虽然有差异,但在歧异中却有一种趋同性,即他们普遍拒绝后现代主义者的身份认同。以反传统文化起家的后现代主义者本就置身于现代性的进程中,这导致他们无法真正摆脱现代性的羁绊。他们普遍承认后现代主义是晚期资本主义在思想和文化领域中出现的新现象,所以在他们的理论表述中或隐或显呈现出现代性价值取向。
德国学者维尔希教授认为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尔是“后现代主义的创始人”,他最早、最准确提出“后现代哲学概念”。安东尼·吉登斯也认为是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尔首先使“后现代概念变得如此著名”⑤。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尔关于“后现代”的概念表述让后现代主义成为风靡全球的时髦词汇,今天的学者们也大多借鉴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尔的解释去讨论“后现代主义”问题。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尔认为,理解后现代主义必须根据“未来的先在之悖论”⑥。通俗地说,即现代性的历史有多久,后现代主义的历史就有多久,因为后现代主义是在现代性的萌生阶段就已经存在的一种状态,后现代主义并非发生在“现代性之后”,而是萌芽于“现代性之初”,并在时间的流动和思想的发展中保持川流不息的状态。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尔一再强调,后现代主义并非一个新的时代,也不是一个时间性概念。现代性和后现代主义并不是两个边界明晰的不同历史实体,而是存在很多意义交集,现代性自身就包含着“自我超越”的动机和“改变自己”的冲动。现代性不仅能够在时间中完成“自我超越”,而且还可以从中分解出“某种有很大限度的稳定性”。从构成上看,现代性是不间断地“受孕于后现代性的”⑦。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尔在定义后现代主义时小心翼翼地分辨了两者之间牵扯不断的联系,他虽青睐后现代主义,但仍赋予现代性极高的理论地位。在他的理论中,现代性的地位依然不可撼动,与其说他在定义后现代性,不如说是在对现代性知识进行解码和再编码,重写“现代性自称拥有的一些特征”,即着力改变人类社会与文化境遇中形成的关于科学、文学、艺术乃至社会规范等方面的“游戏规则”⑧。从中不难看出,这种“重写”并不意味着完全推翻现代性所确立的一系列规范,而是剑指现代性的“游戏规则”在新的社会与文化境遇中的主动调整和自觉“改变”,从哲学的角度看就是要扭转人们传统的思考问题方式与行为方式。总体看来,他虽质疑现代性,但并不是丢弃现代性,只是希望推倒现代性的话语霸权,向“总体性”开战,为“差异”、“他性”、“分歧”让路。因为“发明总是产生在分歧中。后现代主义知识不仅仅是政权的工具,它可以提高我们对差异的敏感性,增强我们对不可通约的承受力。它的根据不在专家的同构中,而在发明家的误构中”⑨。现代性思维却将历史的复杂性、偶然性打包压缩为同一性后捆进概念的“紧身衣”中,这样就断送了现代性的理论张力,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尔的不满正是基于现代性的理论霸权。
与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尔的激进反传统、猛烈抨击现代性不同,尤尔根·哈贝马斯要显得相对“保守”,但他对现代性的分析也有类似的看法。他指出,现代性在当今时代并未死去,我们所处的时代仍属于现代性阶段,仍是一项未竟的事业。正确的态度是“不放弃现代性计划,不屈尊后现代主义或反现代主义”⑩。现代性已经融入我们的“血肉”,既然无法选择我们投身的现代性生活条件,还不如思考如何避免现代性危机,复苏现代性活力。作为一位批判性的社会思想家,尤尔根·哈贝马斯虽质疑基础主义的路径,但没有完全拒绝任何社会科学。他主张用宽容的态度对待科学技术,特别是通讯技术给我们带来了本质不同的文化体验。他没有抛弃启蒙理想,但反对用普遍主义来抹杀个性。虽然现代性出了问题,但只要找出病根、对症下药,现代性仍会活力再现。尤尔根·哈贝马斯提倡使用相互理解的方式来纠正现代性原初设计中的错误和实践过程中的偏差,借助理性的修复和完善来解决现代性的难题。现代性的潜能尚未被充分发掘,现代性也并未消亡,因此后现代主义在当代历史条件下也不可能完全占主导地位。作为后现代主义者,他认为或许可以通过调停不同立场的理论争论来推进现代事业,他并没有坚决地批判现代性,而是思考在当代历史条件下如何更好地推进现代性事业。
在很多方面,英国社会学家安东尼·吉登斯尽管不同意尤尔根·哈贝马斯的观点,但他们捍卫现代性的立场基本一致。他基本赞同以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尔为代表的后现代主义者对于后现代主义基本状况的分析,但他认为现在提后现代主义还为时过早,虽然后现代主义也许是更加良性与和谐的,但后现代主义对于解决实际问题可能无济于事。从社会学的视角来看,安东尼·吉登斯认为现今世界属于“高级”现代性或“晚期”现代性。⑪“高级”现代性并非新鲜事物,不过是利用各种所谓的现代性指标,强化现代性的某些特征而已。他并不认可现代社会已经进入后现代主义时期的说法,他指出,如果我们进入“后现代主义阶段,那就意味着社会的发展轨迹引导我们日益脱离现代性制度,因此硬要说后现代主义以‘一种有说服力的形式’存在的话,只能说是对‘这一转变的一种认识’,并不表明‘后现代主义是存在的’”⑫。这说明后现代主义是一个尚待认识的事物,是一个有条件的“假设”,而不是一个实存的东西。
就连早年热情鼓吹后现代主义而被中国学界誉为后现代主义“教父”的詹明信也认为,后现代主义不过是晚期资本主义文化逻辑卸掉假面具后露出的真面目。詹明信既是现代性的批判者,也是后现代主义的批判者。他既客观评价“后现代主义对于‘现代典范’的种种反叛”,又理性反思“后现代主义自身的局限”。其对于“后现代主义的种种姿态”的解说表明他是个骨子里的现代性精英,而不是什么真正的后现代主义者,现代性仍是其无法逾越的理论视野。他指责后现代主义文化的表达形式“艰深晦涩”,心理刻画“肮脏鄙俗”,发泄不满“明目张胆、单刀直入”,造成“美感的生产已经完全被吸纳在商品生产的总体过程之中”。在詹明信看来,既然“后现代主义文化整体早已被既存的社会体制所吸纳”,并且与“当前西方世界的正统文化融成一体”⑬。那么,作为一种意识形态的后现代主义就可以被理解为晚期资本主义社会的一种文化征象,其对资本主义文化逻辑的推演就是后现代主义文化也必将随着晚期资本主义的消亡而一起消亡。著名学者王岳川深有感触地说到,杰姆逊所谓的“独一无二的现代性”解释终于使我“认清了他从后现代性滑向了现代性,并在立场断裂中开始了后殖民主义话语的意识形态灌输的思想踪迹”⑭。鲜明的西方文化中心立场决定了杰姆逊是一个后现代主义文化的杰出阐释者,却不是后现代主义时代的热情拥戴者。
如果说现代性在时代问题上的一个“元信仰是假定时代是自我包含的统一体或前后一致的整体”,那么后现代主义则是“对现代性的这一元信仰进行了挑战”⑮。从时间上来讲,毫无疑问后现代主义诞生在现代性之后,但现代性并不是一个由时间和历史问题主导的时代,后现代主义者也不是从线性时间分期的意义上来理解后现代主义,他们在时代立场上的辩护性态度为我们提供了扬弃、超越现代性的思维视角。如果没有现代性作为参照,后现代主义就无法彰显自身特点,如果不存在现代性的“巨型叙事”,也就不存在后现代主义对现代性的颠覆性消解。作为一种态度或精神气质,现代性与后现代主义是辩证统一的,显然不同于那些单纯对立的概念,它们虽有差异,但基本上能保持一种和谐共处的状态,只不过在不同历史时期,某种特征占据了统治性地位。就二者的本质而言,后现代主义不是对现代性的彻底颠覆,而是现代性的自我完善和主动修正。就二者的内在联系而言,后现代主义“总是隐含在现代性里”,在现代性诞生之初,后现代主义就如影随形,像一根刺一样刺入了现代性的身体之中。现代性自身就“包含着一种超越自身,进入一种不同于自身的状态的冲动”,在“超越自身”逻辑的驱动下,现代性必然引出后现代主义。⑯无论是哪位学者,如果认为后现代主义正在取代现代性,他将面临着一个明白无误而又尽人皆知的障碍,也是在从事着一项事实上根本不可能完成的工作,即“确立历史的连续性并确定我们在其中的位置”。此外,如果认为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是将后现代主义从现代性中分离出来的“主要创立者”,这只能是后现代主义者悬想的一个思想先知,他怎么可能“有如此重大的突破”,怎么可能“在几乎一个世纪以前就想象出了所有的这些现象”⑰。
二、后现代主义中的现代性叙事
后现代主义者颠覆基础,质疑原则,回避“元叙事”,强调否定性、非中心化、不确定性、多元性和反正统性,通过凸显后现代主义与现代性的对立冲突来终结以肯定和理性为特征的现代性霸权。这些后现代主义者就真的可以将现代性撕成碎片,完全抛入太平洋吗?理论的决绝无论如何无法摆脱现代性的重围,“在一个科学技术和网络空间的世界里,并没有安全感,也没有确定性。现代性本身就是一个脆弱不堪和并非完美的发明。从这种层面上说,后现代主义给现代性徒增幻觉和反常而已”⑱。
后现代主义者出于批评的需要丑化、简化现代性,很多现代性学者受到了后现代主义者的攻击。当后现代主义者审视现代性学者时只看到现代性学者失败的象征,忽视了现代性学者中的成功者,后现代主义者明明在吸取现代性所带来的“营养”,却认为这种“营养”对身体不利,而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在现代性内部存在着“很多交叉的趋势”,而后现代主义者则相当明确地回应了“其中的一些趋势”,就连后现代主义者们所诋毁的“元叙事”也要比批评家所承认的要“更加开放、更有细微差别、更加复杂的多”。如果仔细考辩的话,在现代性学者身上其实也潜伏着鲜明的后现代主义踪迹,如马克思在对现代性的描述中就极为丰富地“洞悉了现代性与后现代主义情感的根源”。⑲因而,轻易地否定现代性的成就是毫无道理的,思想的历史总是在前人的止步处前行。“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⑳。在很多方面,后现代主义者普遍接受了现代性学者的伟大成就。
尤尔根·哈贝马斯指责米歇尔·福柯存在“述行矛盾”(performative contradiction),认为他偷偷使用了理性的工具。应该说,尤尔根·哈贝马斯的这种洞识是相当有见地的。从总体上来看,米歇尔·福柯既未单纯地肯定理性,也没有单纯地否定理性,主要还是不满于理性的专断和对非理性的压制。可以说,米歇尔·福柯推崇理性的功能,他认为正是通过理性“才产生了这样和那样的合理性”㉑。针对一些否定现代性的合理形式在知识的类型、技术的形式和政权统治模式领域中消失的论调,米歇尔·福柯进行了明确反驳。他宣称目前还看不到这样的消失,这些现代性的合理形式非但不会崩溃,而且还会通过一些新的大量变革,无休止地产生“其他的合理性形式”,那些认为后现代主义叙事将取代理性和现代性叙事的主张是“没有意义的”㉒。
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尔在《后现代状态——关于知识的报告》中,把“元叙事”视为现代性的标志,而后现代主义则是“对元叙事的怀疑”。在詹姆逊看来,即便是对现代性及其启蒙理念进行尖锐攻击的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尔也没有超出现代性的范畴,他的后现代主义议题本身看上去就是由另一个“元叙事”支撑的(马克思主义的残留)。詹姆逊一方面努力重塑现代性的“总体性叙事”,认为“主导性叙事”从来没有也不可能在人们的视界中消失,而且还以寓言的形式在暗中成长着并影响着人们的意识,甚至已经渗透进人的无意识领域,演化成了“政治无意识”。另一方面,詹姆逊质疑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尔对于“元叙事”和“总体性”的批判,他认为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尔拒绝“元叙事”的姿态并不能够彻底清除“元叙事”所带来的影响,如果在后现代主义的理论文本完全抹去“元叙事”的地位,后现代主义自身只能成为毫无价值的意义碎片和理论拼贴画。詹姆逊直接指出:“谴责历史叙事(及其‘萎缩的矮子’或目的论)比在没有历史叙事的情况下做事更容易一些。……使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尔的‘宏大叙事’终结的理论本身就是另一种‘宏大叙事’”㉓。后现代主义者一方面竭尽全力地解构现代性的“宏大叙事”,另一方面却要殚精竭虑地建构起属于自己的另一套“宏大叙事”,明显地暴露了他们取而代之的政治意图。换言之,任何一位企图否定“总体性理论”原则的后现代主义者根本无法进行他的后现代主义语言游戏。说到底,不论是“前现代性叙事”、“现代性叙事”,还是“后现代主义叙事”都潜伏着某种历史延续性的思想,后现代主义本身的存在就是建基在此前的现代性基础之上,建立在现代性逻辑起点上的后现代主义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现代性叙事”的影响。
从理论上说,即便进入所谓的后现代社会,现代性的传统也不会在新秩序中完全消失,迄今为止,启蒙、科学、理性、自由等现代性要素依旧是支撑人类社会前行的重要驱动力。从事实上看,当下社会尚未出现现代性终结的迹象,在相对现代化的美国社会里,现代性传统非但没有消失而且还很兴旺,甚至还会在较长的历史时间中持续存在。在理论层面上,现代性的“元叙事”一直嵌入在后现代主义者的理论框架之中。“即使是最坚定的后现代主义者最终也具有把某种姿态普遍化的一面(如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尔对正义的某种纯真概念的诉求),或者像雅克·德里达那样陷入政治上的完全沉默。“‘元理论’不可能被破除。后现代主义者只不过把它推到了隐蔽之处,它在那里继续作为一种‘现在没有被意识到的功效’起着作用”㉔。因而,“在现代性广泛的历史与被称为后现代主义的运动之间更多的是连续性,而不是差别”㉕。
三、后现代主义立场下的现代性反思
如今后现代主义已成为一种流行的社会文化思潮,虽然后现代主义者存在共同之处,但并不意味着他们之间达成共识,形成一种统一的思想,更不预示着后现代主义社会已经到来,既然如此又何谈后现代主义的绝对统治力呢?后现代主义理论的出现表明“现代性开始理解其自身”,而不是“对其自身的超越”㉖。“后”用于思想文化领域可以有突破语言惯例而获得反思之意,作为一种批判性文化理论,后现代主义不是一个阶段性概念,而是一种对现代性的批判立场。“作为一种观念上的‘应当’,就有了与现实割舍不去的意义。对时代的批判产生了对未来时代的新构想,现代之‘后’所应当具有的性质在构想中浮现”㉗。这也是我们如何评价后现代主义和看待两者之间关系的一种历史唯物主义的态度。
人为地割裂后现代主义与现代性的有机联系是无知的,对后现代主义的存在视而不见更是犯了一种虚无主义的态度。后现代主义的产生不是无源之水,而是有深厚的现实土壤。后现代主义孕育在现代性之中,是从现代性的“子宫”、“母体”中诞生出来的。㉘作为一种文化和思想,现代性倾向于用“元语言”、“元叙事”、“元理论”来掩饰差异,故意忽视重要的分歧和细节,而后现代主义则在关注文化、场所、利益方面的复杂性和细微差别上具有根本性优势。后现代主义关注普遍性中的瞬间和分裂,致力于颠覆现代性固有价值和意义符码的不变神话,打破世界统一性、连续性的幻觉,消解现代性的规范与权威。表面看来,后现代主义以解构为其精神宗旨,为差异留存空间,从哲学上看,后现代主义反对整体,张扬个性,就是为了更大的自由和解放,脱离整体的个体会享受更大、更自由的空间。这种后现代主义融入了勒内·笛卡尔所倡导的“怀疑一切”的批判精神,针对现代社会造成的人性压抑、生活单调、意义枯竭,肯定了人的多面性,捍卫了人神圣不可侵犯的自由。正是在这方面,后现代主义填补了现代性的理论缺陷,“就其挑战仍然需要绝对价值、形而上学基础和自我同一主体的一种制度而言,后现代主义是激进的;与这些东西相对抗,它调动起多样性、非同一、侵犯、反基础主义和文化相对主义。在最好的情况下,其结果是对于统治性价值体系的巧妙颠覆,至少是在理论的层面上”㉙。
后现代主义是“‘现代性的一部分’,它拒绝正确形式的安慰,拒绝有关品味的共识”。㉚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尔这段富有启示意义的话也许可以引领我们行走在后现代主义的理论丛林中而不至于误入歧途,任何具有复杂系统的社会组织都不可能永远屈从于有效的控制论。现代性具有一段成就惊人的值得炫耀的历史,它以不可逆转的方式塑造了世界,建立了一个具有全球化统治地位的社会组织模式。现代性同时也是一把双刃剑,卡尔·马克思注意到物欲导致了人性的异化,马克思·韦伯忧虑世界的“祛魅”造成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的分裂,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担心理性的权威统治会造成对生命力的压制……裹挟着全球化的浪潮,发达资本主义的价值观念迅速行销全球,西方的社会制度蔓延至全世界,形成了一幅“无与伦比的标准化图景”。在全球范围内,我们不由分说地卷进了一场现代性的“宏大实验”,这场实验虽由我们来进行,但也极大地“超越了我们的控制”,我们无法把实验结果“固定在一定的参数范围内”。㉛在汹涌澎湃的全球化浪潮中,现代性的霸权也因多元文化的渗透而遭遇灭顶之灾,面临着被殖民的命运。世界是多样的,文化是多元的。在强烈的民族意识的支配下,一些国家和地区对于现代性的抵制和反抗之声不绝如缕,可以说,资本主义文化阵营内的知识分子率先启动了对现代性的反叛。作为人类反叛情绪的符码化,后现代主义在全球化的浪潮中登场,反对同质化、一体化,追求异质性、多样性,以一种开放的思维方式拓宽了人类的思想疆域,造成了一系列观念的交流和对话,引导人类对制度等各方面的反思。
作为人类认知与实践活动的最基本动力机制的反思性是后现代主义者的基本研究立场。透过后现代主义之窗,还让人们在关注现代社会所潜藏的普遍风险时不会茫然失措,从而引导我们更为辩证地思考当代人的生存处境和整个人类未来命运。后现代主义的现代性反思是积极的、自省的、批判的和整体性的反思,是对现代性的自我革命和自我反思,是拒绝盲目美化现代性的。特别是随着现代化程度越来越高,人类反思自身生存状况的能力越来越强,要求改变社会现状、追求美好未来的呼吁也越来越强烈,反思性也逐渐成为后工业社会的根本特征。由于工业现代化自身并不导致自我否定与自我消解,反思性便成为规避现代化风险的一种有效机制。后工业社会或消费社会中彰显出的各种现代性负面效应更强化了人们对现代性成就可靠性的怀疑,在后现代主义者看来,现代性的“宏大叙事”造成了各种暴力、压迫和破坏;现代社会的流动性改变了传统家庭、亲缘和邻里关系,造成人们时常出现居无定所的漂泊感;贫富差距制造了穷人和富人对立的“陌生人社会”;核战争的威胁等宣告了平等、民主、进步、博爱等“启蒙叙事”的幻灭。可以说,以理性化为基础的现代社会释放出太多非理性的魔障。
批判的力量不能只是来自于外部,还必须能来自现代性内部。后现代主义者意识到现代性并没有按照现代性最初设想的方式运行,陷入了希奥多·阿多尔诺和马克斯·霍克海默所概括的启蒙辩证法的困境中。在这种情况下,现代性不但不能充当批判者,自身也陷入被批判的命运。于是,后现代主义对现代性展开了全面、系统地反思,现代性未按最初设想的方式运行为后现代主义的登场清除了障碍,后现代主义的批判理论对于修正现代性的消极后果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后现代主义的文化批判的重要价值并不是发现了一种与现代性截然不同的文化精神和社会运行规则,而在于对现代性的内在冲突或风险的深刻揭示。面对危机四伏的现代性,虽讨伐之声不绝于耳,但后现代主义者并不认为现代性的生命已经终结。从积极意义上来讲,后现代主义对现代性的批判帮助人们认清了现代化进程中的弊端,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克制现代性的畸形发展。对当下现代性危机的认识也并不意味着对现代性的完全拒绝,而是如何更加科学合理地规划人类社会的未来。无论现代性自身有多少缺陷或风险,现代性依然是我们安身立命的重要资本,无论对现代性展开何种批判,我们都无法彻底告别现代性所确立的理论范式。可见,后现代主义者并非要抛弃现代性的动力,而是要摆脱现代性的“梦魇”,他们不可能认同后现代主义取代了现代性的看法,现代性虽不完美,但只要通过调整和改善,现代性会发展得越来越完美。基于此,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尔强调重写现代性,安东尼·吉登斯提出了“自反性”现代性的概念,尤尔根·哈贝马斯也认为现代性是一项“未完成的设计”,所以他倡导“重振现代性”。后现代主义者对现代性的批判实际上就是对现代性负面效应的批判,是对晚期资本主义种种矛盾与问题的“会诊”。他们认为,只要广泛意识到现代社会的危险就可以重塑现代性。从时间上看,后现代主义晚于现代性,但在思想发展的水平上却走在了现代性之前,只有具有后现代主义危机意识,才能清醒认识现代性。
后现代主义既是激进的又是保守的,激进的后现代主义话语在趋于一体化的世界里发出自己的声音。它反对文化宰制,主张在同一性中留住差异,它的出现为多元文化创造了必要的张力。后现代主义尽管存在怀疑一切,解构基础,甚至虚无主义的思想倾向,但我们不可在思想倾向和理论实质二者之间划等号。后现代主义在激进否定的同时也饱含积极建设的初衷,不论是激进的后现代主义还是否定的后现代主义,他们的终极关怀都是人类的命运,努力为人类发展和进步寻求出路。现代性与后现代主义虽然在思想观念上存有巨大的差异,但在时代和精神上葆有某种一致性。正如“建设的后现代主义”倡导者大卫·伯姆所言,如果我们想以一种有意义的方式拯救四分五裂的世界秩序,就必须进行一场“真正有创造力的全新运动,一种最终在整个社会和全体个人意识中建立一种新秩序的运动”。在整个世界彻底毁灭和人类无能为力之前建立起一个与现代秩序有天壤之别的“后现代主义世界”。㉜中国学者陈晓明也认为,后现代主义“并不是对现代性简单的抛弃和颠覆,而是在更加合理和从容的境况中,对现代性的修正、拓展和精细化。后现代主义应是更丰富、更多元、更富有活力的现代性”㉝。
后现代主义呈现出与现代性某种惊人的相似,换句话说,后现代主义者所思考的一些问题其实已经内置于现代性之中,他们的任务不过是对这些问题进行了有效的“去魅”和“复魅”。相较于现代性,后现代主义在时间上虽是后来的、派生的,但在逻辑上却是先在的、本原的,换言之,后现代主义就是现代性的另一副面孔。尽管如此,后现代主义仍是一个具有理论价值的概念,它以极具反叛性的思维和话语向现代性刺下了锐利一刀,打破和消解了现代性的“权力叙事”,其倡导的异质、个性、多元打开了人类思想的新视域,为现代社会的发展进步注入了新鲜血液。它的出现非但不会导致现代性走上穷途末路,反而能让现代性走向新生,从而激发我们努力关注当今社会变迁中的一些重要问题,最终实现对现代性弊端的完全克服。后现代主义并不是用来指涉一种新的“现实”,而是“一个视角,借助这个视角,人们可以就存在于多重化身中的现代性之中”。在马泰·卡林内斯库看来,后现代主义这一语汇较其他术语有着“更鲜明的质疑本性”㉞。目前来看,也许现代性的确“处在困境之中”,但是“在现代性的框架内,危机是可以解决的。现代性的某些潜力尚未发挥,甚至未经考验。现代性或许会踉踉跄跄,或许会洗心革面,但是,迄今为止,还没有足够的证据表明,我们的状况已经是后现代主义了”㉟。
注释:
①⑱㉟ [加]大卫·莱昂:《后现代性》,郭为桂译,吉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18、143页。
②㉙ [英]特里·伊格尔顿:《后现代主义的幻象》,华明译,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第1、149页。
③ 杜小真、张宁主编:《德里达中国演讲录》,中央编译出版社2003年版,第101页。
④㉑㉒ 杜小真编:《福柯集》,上海远东出版社2003年版,第502、495、502页。
⑤⑫⑰㉖ [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译林出版社2002年版,第2、40、42、42页。
⑥ 王岳川、尚水编:《后现代主义文化与美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50页。
⑦[法]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尔:《非人——时间漫谈》,周宪、许钧主编,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第26页。
⑧⑯㉚ 包亚明主编:《后现代性与公正游戏—利奥塔访谈、书信录》,谈瀛洲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65、154、140页。
⑨[法]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尔:《后现代状态——关于知识的报告》,车槿山译,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3页。
⑩李安东、段怀清译:《现代性的地平线——哈贝马斯访谈录》,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03页。
⑪ [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赵旭东、方文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3页。
⑬ [美]詹明信:《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张旭东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版,第351页。
⑭ 王岳川等:《中国学者质疑杰姆逊:是否又引来了西方霸权的幽灵》,《社会科学报》2002年9月19日。
⑮ 王治河:《后现代哲学思潮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7页。
⑲㉔㉕[美]戴维·哈维:《后现代的状况——对文化变迁之缘起的探究》,阎嘉译,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154、157、155页。
⑳ 谢枋得:《千家诗全鉴》,张凌翔解译,中国纺织出版社2015年版,第215页。
㉓ [美]詹姆逊:《单一的现代性》,王逢振、王丽亚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7页。
㉗ 陈嘉明:《现代性与后现代性十五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38页。
㉘ [美]道格拉斯·凯尔纳、斯蒂文·贝斯特:《后现代理论——批判性的质疑》,张志斌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第357页。
㉛ [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后传统》,《南京大学学报》 (哲学·人文社科·社会科学版) 1999年第3期。
㉜[美]大卫·雷·格里芬:《后现代科学——科学魅力的再现》,马季方译,中央编译出版社1995年版,第75页。
㉝ 陈晓明:《不死的纯文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14页。
㉞ [美]马泰·卡林内斯库:《现代性的五副面孔》,顾爱彬、李瑞华译,译林出版社2015年版,第30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