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扬雄与汉大赋的转向
2018-04-01易闻晓
易闻晓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阳 550001)
扬雄是两汉之交的著名学者与赋家,有关研究已从多角度展开。然对于扬雄人格类型的定位及成因,这种人格类型在其赋作中的具体呈现,其赋作不同于宋玉、相如赋的特点及由此开启的汉大赋转向,凡此都是有经阐发的问题。
一、 “学者型文人”
近有学者专论《扬雄从才子型文人到学者型文人的转化及其意义》*侯文学:《扬雄从才子型文人到学者型文人的转化及其意义》,《江西师范大学学报》2015年第5期。,对于“文人”的区分自有诗学史的成例,但最初却起于扬雄对于“诗人之赋”和“辞人之赋”的轩轾,这不是巧合,而是印证了扬雄区别于以司马相如为代表的前此赋家的自我期许,在某种程度上,这一期许作为理性的观念与他的辞赋创作是一致的。扬雄《法言》谓“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扬雄撰,汪荣宝疏:《法言义疏》卷三,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49页。。前者是指《诗》之赋,本是《诗》的表现手法,与比兴同功,不离风、雅、颂的表现内容,在汉代《诗经》学看来,旨归“美刺”,偏重“刺”之一端,《诗大序》谓为“风刺”*郑玄笺,孔颖达等正义:《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3页。,汉人如班固论赋多称“风谕”*《汉书·艺文志》推本《诗》六义并“不歌而诵”、“登高作赋”,降及“贤人失志之赋”,如荀卿、屈原“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然“其后宋玉、唐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下及扬子云,竞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后者专指“言语侍从之臣”*萧统编,李善注:《文选》,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清胡克家刻本,1977年,第21页。的赋颂创制。扬雄和班固的看法颇为后代接受,例如刘勰《文心雕龙·情采》“诗人什篇,为情而造文,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云云*刘勰撰,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538页。。论诗沿之,遂有“诗人之诗”与“词人之诗”*大约首见旧题白居易《金针诗格》,陈应行:《吟窗杂录》,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555页。及“诗人之诗”与“文人之诗”的分别,后者是指韩愈“以文为诗”*宋哲宗元祐、绍圣间李复在答问杜、韩之别时,谓“退之好为文,诗似其文……非诗人之诗,乃文人之诗也”,而谓“诗岂一端而已哉”(李复:《与侯谟秀才》,见《潏水集》卷五,《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2008年,第51页)。。宋人苏、黄承接韩愈“以文为诗”,宋末严羽指其“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与“盛唐诸公惟在兴趣”*何文焕辑:《历代诗话》,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688页。迥然不同,直到晚清道、咸间衍为“宋诗派”,竟以考据为诗,同、光承之,陈衍《近代诗钞序》标举“学人之言与诗人之言”合一[注]陈衍:《近代诗抄序》,见郑朝宗、石文英校点:《石遗室诗话》,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第882页。。凡此以见“诗人”、“学人”的分别,在度越古代的现代学者眼中,成为问题提出的学理依据。
对于扬雄“学者型文人”的定位是准确的。《汉书·扬雄传》谓“先是时,蜀有司马相如,作赋甚弘丽温雅,雄心壮之,每作赋,常拟之以为式”[注]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515、3522、3583、3514、3583页。,这可能包括扬雄四十多岁以前居蜀和见召以后所为之赋;又谓“孝成帝时,客有荐雄文似相如者,上方郊祠甘泉宫泰畤、汾阴后土,以求继嗣,召雄待诏承明之庭,正月,从上甘泉,还奏《甘泉赋》以风”[注]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515、3522、3583、3514、3583页。。扬雄以成帝郊祠甘泉宫见召,前提是他曾作赋“似相如者”。扬雄《答刘歆书》自谓“雄始能草文,先作《县邸铭》《玉佴颂》《阶闼铭》,及《成都城四隅铭》,蜀人有杨庄者,为郎,诵之于成帝,成帝好之,以为似相如,雄遂以此得外见”[注]严可均辑:《全汉文》,见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第411页。严按:“《文选·甘泉赋》注无‘外’字。”,“荐雄文似相如者”即是乡党杨庄。但《汉书·扬雄传》又谓“雄年四十余,自蜀来至游京师,大司马车骑将军王音奇其文雅,召以为门下史,荐雄待诏”[注]黑格尔著,杨一之译:《逻辑学》上卷,第25、4、110、4页。,可能是杨庄诵扬雄赋于成帝,方游京师,其间又经历了王音之召。料想杨庄所诵非扬雄铭文,成帝亦不以此召雄。《答刘歆书》并没有提到扬雄居蜀时“似相如者”的赋作,古今多推《蜀都赋》为扬雄居蜀时所作,赋文实“似相如者”,但《汉书》本传未见明言。无论如何,扬雄居蜀时追慕相如为赋,并以此见召,则确凿无疑。司马相如当然是“才子型文人”,扬雄居蜀时摹拟相如为赋而“心壮之”,当然必具作赋的才性,也是个“才子”,只是后来转向了“学者型文人”,客观上“正是在以赋扬名的前景中,蜀人看到了希望,遂有王褒、扬雄先后成名”[注]侯文学:《扬雄从才子型文人到学者型文人的转化及其意义》,《江西师范大学学报》2015年第5期。,这是扬雄追慕相如为赋的现实动因。
然而扬雄作为“文人”类型的转变,却早在居蜀时已有前缘。《汉书》本传说“雄少而好学,不为章句,训诂通而已,博览无所不见”[注]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515、3522、3583、3514、3583页。。又扬雄《答刘歆书》自谓“雄少不师章句,亦于五经之训所不解”,幸蜀有严君平、临邛林闾翁孺者,深好训诂,后者与扬雄有“外家牵连之亲”,故多私遇[注]严可均辑:《全汉文》,见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1册),第410~411、411页。。扬雄居蜀的学问所得,就是训诂之学,这为《方言》的撰作奠定了基础,仅此书就足以让扬雄作为学者名垂不朽。不过训诂之学也不是扬雄学术事业的主要追求,对于词章之好,似乎是未能从事其他学术的姑且所为。《答刘歆书》说:“雄为郎之岁,自奏少不得学,而心好沉博绝丽之文,愿不受三岁之奉……有诏可不夺奉,令尚书赐笔墨钱六万,得观书于石室”[注]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515、3522、3583、3514、3583页。,以补“少不得学”之憾。新莽时又得校书天禄阁,从四十余岁见召直到去世,学术的经历使他终成后人心目中的学者典范。《汉书》本传赞曰:
其意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以为经莫大于《易》,故作《太玄》;传莫大于《论语》,作《法言》;史篇莫善于《仓颉》,作《训纂》;箴莫善于《虞箴》,作《州箴》;赋莫深于《离骚》,反而广之;辞莫丽于相如,作四赋。皆斟酌其本,相与放依而驰骋云。[注]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515、3522、3583、3514、3583页。
在扬雄乃至班固的眼中,凡此都是可以从学的“学问”。从中国文体学因文立体的习惯来说,这些“学问”又莫非“文章”,那么“文章”或文体的学习,取法乎上,追拟古人,乃是“求文章成名于后世”的理性选择。学问与文章的通合,在理解古人及其撰作时,乃是重要的识见。从这一角度上看,扬雄是一个刻意“好古”的文章家、一个博通的学问家。当然从现代的学科分野来说,“学者型文人”也比照出文学创作的才情与学术之资。而且扬雄效《易》作《太玄》,效《论语》作《法言》,本质上也是学术的博通,却不是经师那样专守一经而归于“儒生”,因而“学者型”的称谓彰显了学术之于辞赋创作所资的重要性。
那么,扬雄居蜀好追拟相如辞赋,“心好沉博绝丽之文”,却也是“少而好学”的表现,只是辞赋之“学”不克讽谏,无补于世,未能满足扬雄对于学问的追求,这在扬雄晚年的悔悟中具有明确的自我认识。扬雄《法言·吾子》承认“吾子少而好赋”,但“壮夫不为”[注]扬雄撰,汪荣宝疏:《法言义疏》卷三,第45页。。《汉书》本传说他反思相如讽而不克,“劝而不止”,又“颇似俳优淳于髠、优孟之徒”,故“辍不复为”[注]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第3575、301、314、315、325、330、3583、1966、3565~3566、3565~3571、3585页。。扬雄不甘于无补用世的辞赋之学,才进益追求在他看来更为有用的学问。
二、 时势与际遇
扬雄终以“学者型文人”定格于文学史,先有“少而好学”的志向,而见召后观书石室及新莽校书天禄阁的经历在客观上成就了他,时代给了他成功的际遇,也成全了他的学者人格。在扬雄所处的时代,朝廷上下弥漫着经学的氛围,当然是前代以来的渐次积备,至此为盛,今上好之尤甚。《汉书·成帝纪》谓成帝“壮好经书,宽博谨慎”[注]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第3575、301、314、315、325、330、3583、1966、3565~3566、3565~3571、3585页。,下诏多称经典,如“夫《洪范》八政,以食为首”[注]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第3575、301、314、315、325、330、3583、1966、3565~3566、3565~3571、3585页。、“《书》不云乎”[注]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第3575、301、314、315、325、330、3583、1966、3565~3566、3565~3571、3585页。、“《诗》不云乎”[注]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第3575、301、314、315、325、330、3583、1966、3565~3566、3565~3571、3585页。云云,又“善修容仪,升车正立,不内顾,不疾言,不亲指,临朝渊嘿,尊严若神……博览古今,容受直辞”[注]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第3575、301、314、315、325、330、3583、1966、3565~3566、3565~3571、3585页。,俨然饱读经书的硕儒。因外戚王氏秉政,成帝治国建树不大,他对于中国学术文化的贡献,就是命刘向领校群籍,完成一项浩大的文化工程,而且征举博士甚多。扬雄生逢其世,在崇学的时代氛围中成就了学问。成帝时,扬雄与王莽、刘歆并为黄门郎,与刘歆私交颇深,哀帝初,扬雄又与董贤同官,哀、平间,王莽、董贤为三公,“权倾人主,所荐莫不拔擢,而雄三世不徙官”,新莽时才以“耆老久次转为大夫”,如此“恬于势利”[注]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第3575、301、314、315、325、330、3583、1966、3565~3566、3565~3571、3585页。,出身无门的他比起同是学者的刘汉宗室刘向、刘歆父子行事来说,这是理性或智慧,也是无奈。按《汉书·楚元王传》,刘向宣帝时献秘书并假造黄金获罪,元帝初与太傅萧望之、少傅周堪共同对付宦官弘恭、石显,弄得一败涂地,成帝时又“常显讼宗室,讥刺王氏及在位大臣,其言多痛切”[注]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第3575、301、314、315、325、330、3583、1966、3565~3566、3565~3571、3585页。。刘歆在哀帝时以大司马王莽举荐,至奉车光禄大夫,移书责让诸儒,结果是自己求出补吏,以病免官,新莽时贵为国师,但两个儿子被杀,遂谋诛王莽,事泄自尽。姑不论刘向父子领校群书的伟大业绩,他们以宗室自居,善与时势,气性峻切,言辞不让,乃致其祸,深可为鉴。至于扬雄, 既无出身, 则安于淡泊, 他知道能够自我成就的, 也许就是一个学者。《汉书》本传说:“哀帝时, 丁、 傅、 董贤用事, 诸附离之者, 或起家至二千石。时雄方草《太玄》,有以自守,泊如也。或嘲雄以玄上白,而雄解之,号曰《解嘲》。”[注]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第3575、301、314、315、325、330、3583、1966、3565~3566、3565~3571、3585页。其辞曰:
扬子笑而应之曰:“……往者周罔解结,群鹿争逸,离为十二,合为六七,四分五剖,并为战国,士亡常君,国亡定臣,得士者富,失士者贫,矫翼厉翮,恣意所存,故士或自盛以橐,或凿坏以遁。是故驺衍以颉亢而取世资,孟轲虽连蹇,犹为万乘师。今大汉左东海,右渠搜,前番禺,后陶涂,东南一尉,西北一候。徽以纠墨,制以质鈇,散以礼乐,风以《诗》《书》,旷以岁月,结以倚庐……当今县令不请士,郡守不迎师,群卿不揖客,将相不俯眉,言奇者见疑,行殊者得辟,是以欲谈者宛舌而固声,欲行者拟足而投迹……且吾闻之,炎炎者灭,隆隆者绝……攫挐者亡,默默者存,位极者宗危,自守者身全,是故知玄知默,守道之极;爰清爰静,游神之廷;惟寂惟寞,守德之宅。”[注]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第3575、301、314、315、325、330、3583、1966、3565~3566、3565~3571、3585页。
扬雄以解嘲的形式道出了当今统一帝国高度集权的政治文化与战国养士的不同,在今上的时代,士只有“默默者存”,这是自己的宿命,也是“守德之宅”,而如刘歆贵为国师所落得的下场,正是“炎炎者灭,隆隆者绝”。扬雄能做到的,就是“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他的辞赋创作当然实现了这一愿望,而《太玄》、《法言》的学术,在他自己和班固看来,也是“文章”撰作。刘歆看过《太玄》,谓雄曰:“空自苦,今学者有禄利,然尚不能明《易》,又如《玄》何?吾恐后人用覆酱瓿也。”扬雄笑而不应,对《太玄》的流传表现出相当的自信。桓谭也相信其文必传[注]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第3575、301、314、315、325、330、3583、1966、3565~3566、3565~3571、3585页。。张衡耽好《太玄》,谓“观《太玄》,方知子云妙极道数,乃与五经相拟,非徒传记之属,使人难论阴阳之事,汉家得天下二百岁之书也”[注]范晔等撰,李贤注:《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897页。。扬雄终以学者名世,包括他在政治漩涡中得以全身避祸的处世之道,对于缺乏显赫背景的文人来说,并堪垂范。
扬雄之后,赋家如班固、马融、张衡都是大学者,其前则如枚乘、司马相如、王褒、东方朔当然深有学养,但不称为“学者型文人”。司马相如“少时好读书”[注]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第2529、2841、2821、2366、2365、2533、2589、2366、2843页。,东方朔自谓从十三岁到十九岁学《诗》《书》兵法,诵四十四万言[注]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第2529、2841、2821、2366、2365、2533、2589、2366、2843页。;王褒“讲论六艺群书,博尽奇异之好”[注]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第2529、2841、2821、2366、2365、2533、2589、2366、2843页。。然如枚皋“不通经术”[注]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第2529、2841、2821、2366、2365、2533、2589、2366、2843页。,固非束书不观,赋资学问,才克铺陈。但在扬雄之前,赋家罕有以学术为事业者,而且不像后来扬雄、班固那样表现出学者的精神气质。司马相如与邹阳、枚乘、庄忌声气相悦,并从梁王。齐人邹阳是游说之士。枚乘初为吴王濞郎中,濞谋逆,乘奏书谏之,不纳,吴王与六国谋反,以诛晁错为名,汉斩错以谢诸侯,枚乘复说吴王,不用,卒见擒灭,乘由是知名,表现出对于政治时势的过人审察力,非止文人漫夸和书斋学者所为。景帝时拜乘为弘农都尉,“乘久为大国上宾,与英俊并游,得其所好,不乐郡吏,以病去官”[注]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第2529、2841、2821、2366、2365、2533、2589、2366、2843页。。诸人从梁王游,言辞行止颇有纵横遗风,而诸侯如淮南王刘安聚集门客,也是战国养士的延续,给文人游士带来相对宽松的政治环境,培养了自由的精神。司马相如少学击剑,小名犬子,景帝时以资为郎,为武骑常侍,非其所好而去,他辞官、避临邛令、卓王孙之请,都是称病,喜则从之,否则却之,而且琴挑文君,当垆卖酒,真乃旷达之士,这与成帝时扬雄的谨小慎微判若霄壤。枚皋则“诙笑类俳倡”,东方朔更是滑稽多方。诸人所遇,当然由于武帝喜好辞赋,却也是“明主”宽容爱才。武帝“读《子虚赋》而善之,曰:‘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注]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第2529、2841、2821、2366、2365、2533、2589、2366、2843页。复奏《天子游猎赋》,武帝大悦,用为郎,又拜相如为中郎将使南夷,相如还报,武帝大悦,“其后人有上书言相如使时受金,失官,居岁余,复召为郎”[注]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第2529、2841、2821、2366、2365、2533、2589、2366、2843页。,又拜为孝文园令,相如既奏《大人赋》,武帝大悦,及相如病甚,武帝使人往取其书,知遇如此,千古称羡。武帝为太子时闻枚乘名,即位后以安车蒲轮征,但枚乘命乖道卒。枚皋自陈为枚乘子,武帝得之大喜,召入见待诏[注]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第2529、2841、2821、2366、2365、2533、2589、2366、2843页。。东方朔则以滑稽对上,武帝大笑[注]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第2529、2841、2821、2366、2365、2533、2589、2366、2843页。,并其大悦、大喜,都表明为上的豁达大度。这些赋家得以文人见信,都是幸有遭逢。尽管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终究导致后世“散以礼乐,风以《诗》《书》”的经学氛围,但扬雄所谓“县令不请士,郡守不迎师,群卿不揖客,将相不俯眉……欲谈者宛舌而固声,欲行者拟足而投迹”,却不是武帝时的情形,他没有生逢相如的时代,只能谨慎守身,成就学者。而枚乘、司马相如、枚皋、东方朔诸人却也不仅是“才子型文人”,从他们身上,我们可以感受战国之士的遗风,或为游士,或近纵横,或有奇策,或堪大任,或者狂傲,或者诙谐,自由而外向,恃才而张扬,不同于“学者型文人”的沉静深思、端谨方正,这是时代赋予文人群体的共同精神气质。
三、 凭虚的夸饰
扬雄以前的汉赋作家以其独特的精神气质驰骋才学,敷扬丽藻,创造了空前绝后的鸿篇巨制。他们的赋作表现为远自《庄》《列》和屈原的高蹈精神和浪漫气质,以及纵横家的恢弘气势。对此,前人多有论说,如明胡应麟谓“蒙叟《逍遥》,屈子《远游》,旷荡虚无,绝去笔墨畦径,百代诗赋源流”[注]胡应麟撰:《诗薮》外编卷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126页。;清章学诚谓汉大赋“假设问对,《庄》《列》寓言之遗也,恢廓声势,苏张纵横之体也”[注]章学诚撰,王重民注:《校雠通义通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17页。。庄子寓言虚托无征,纵横家“恢廓声势”,也是虚夸过实。晚清刘熙载《赋概》遂有“凭虚构象”之说[注]刘熙载撰,袁津琥注:《艺概注稿》,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462页。,可谓探本之论。“凭虚”乃是自《庄子》寓言到屈《骚》宋赋再到汉大赋的本质特点。《庄子·寓言》:“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巵言日出,和以天倪。”[注]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947页。寓言为假托之言,重言乃“耆艾之谈”,巵言是无定或支离之言,都属假托,荒唐谬悠,曼衍无当,不着边际,恣纵不傥,这是《庄子》谈说的独特方式,汉大赋假设问对的凭虚夸饰与之相通。
《汉书·艺文志》谓“贤人失志之赋”如荀卿、屈原“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然“其后宋玉、唐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下及扬子云,竞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注]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第1756、3575页。,班固《离骚序》又谓“多称昆仑、冥婚宓妃虚无之语,皆非法度之政,经义所载……自宋玉、唐勒、景差之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刘向、扬雄,骋极文辞,好而悲之,自谓不能及也”[注]洪兴祖:《楚辞补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49~50页。。这是本于“赋者古诗之流”[注]萧统编,李善注:《文选》,第21、264、190、267页。的假设,由于赋源于《骚》,所以并《骚》纳入《诗》的流变系统,要求《诗》的讽喻功用。班固的观点影响深远。《文心雕龙·辨骚》批评说:“至于讬云龙,说迂怪,丰隆求宓妃,鸩鸟媒娀女,诡异之辞也;康回倾地,夷羿彃日,木夫九首,土伯三目,谲怪之谈也;依彭咸之遗则,从子胥以自适,狷狭之志也;士女杂坐,乱而不分,指以为乐,娱酒不废,沉湎日夜,举以为欢,荒淫之意也。摘此四事,异乎经典者也。”[注]刘勰撰,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第46~47页。刘勰的指责正好显示《离骚》“虚无”的突出特点。姚华《论文后编》所谓屈《骚》“于诗为别调,于赋为滥觞”[注]姚华:《弗堂类稿》论著甲,台北:台北文海出版社,1974年,第29~30页。,确指屈辞包括《离骚》非出于《诗》,胡应麟推“屈子《远游》,旷荡虚无”为“百代诗赋源流”,也不攀附于《诗》。
宋玉继承屈辞长篇大制的名物铺陈,转而去情赋物,其假设问对的凭虚赋写预设了汉大赋的基本模式。《高唐赋》写“昔者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台、望高唐之观”[注]萧统编,李善注:《文选》,第21、264、190、267页。,王命宋玉赋之,盖假设其事;《风赋》假托“楚襄王游于兰台之宫”[注]萧统编,李善注:《文选》,第21、264、190、267页。,王问玉对;《神女赋》谓“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浦,使玉赋高唐之事”[注]萧统编,李善注:《文选》,第21、264、190、267页。。其事荒唐,虚无杳渺,为云为雨,缠绵绸缪。汉大赋承之,枚乘《七发》假托楚太子有疾,而吴客往问之,虚构七事;司马相如《子虚赋》《上林赋》假托子虚、乌有、亡是公,欲抑先扬,逐层推进,后倍于前。这种假设问对从总体上是寓言式的,没有实事的依托,而且所假托者也是子虚乌有,作者并没有在场,完全以旁观者的角度虚设凭空之事,作者的观点和议论不是直接性的,正如《庄子》的“荒唐之说,谬悠之言”,通篇可以看作是一个寓言的假设。作者缺席与在场的区别是重要的,正如《诗》之情感的群体共通性保证“可以群”[注]刘宝楠:《论语正义》,《诸子集成》本,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86年,第374页。的情感沟通、乐府代言体之与文人五言的主体意识以及由此导致的主体明确、议论为本,作者从旁的“他说”与在场的“正说”反映文学群体情感与主体意识的区别及其演变,后者导致文学个体化的自我书写,其与群体的隔离反映文学创作的“专业化”甚至职业化,这是“文学社会学”视域中的一个重要现象。只就整体寓言式的假托来说,它给予读者自由的参与,或置身度外的对象欣赏,扬雄谓“往时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赋》,欲以风,帝反缥缥有陵云之志”[注]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第1756、3575页。,就是这种假设文本的阅读效果。不用说楚太子与吴客、子虚乌有亡是公本身及其所夸之谈都具有远离现实的虚廓性,吸引读者包括帝王的好奇和雄心,否则按实的铺写焉能耸动人主!
扬雄《答桓谭书》云:“长卿赋不似从人间来,其神化所致邪?”[注]严可均辑:《全汉文》,见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1册),第411页。作为追拟相如的作家,这是真切的感受,应该也是“自谓不能及也”。刘熙载《赋概》说:“相如一切文,皆善于驾虚行危。其赋既会造出奇怪,又会撇入窅冥,所谓‘似不从人间来者’,此也,至模山范水,犹其末事。”[注]刘熙载撰,袁津琥注:《艺概注稿》,第432页。《西京杂记》卷二谓“司马相如为《上林》《子虚》赋,意思萧散,不复与外事相关,控引天地,错综古今,忽然如睡,焕然而兴,几百日而后成”,又答盛览谓“赋家之心,苞括宇宙,总览人物,斯乃得之于内,不可得而传”[注]程毅中点校:《燕丹子·西京杂记》(合订本),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2页。。这或属假托,但假托者言之,也是深有得于相如赋者,就是凭虚之旨,不是着眼于事实的叙写,没有事实的时空限制,空所依傍,不受拘束,放开想象的空间自由驰骋,才能“控引天地,错综古今……苞括宇宙,总览人物”,总体上表现为恢弘的气度、博阔的心胸、深厚的才学、宏大的想象。这确实又与“苏张纵横之体”有关,也是时代的氛围使邹阳、枚乘、司马相如等赋家得以传承战国纵横的精神气度。扬雄也说为赋“必推类而言,极丽靡之辞,闳侈钜衍,竞于使人不能加也”[注]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第3575、3575页。,这是得于策士纵横谈说的赋体特点,但“既乃归之于正,然览者已过矣”[注]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第3575、3575页。,具体则如“相如上《大人赋》,欲以风,帝反缥缥有陵云之志”。扬雄认为“赋者将以风也”,在班固“赋者古诗之流”说之前,已经将赋体类比于《诗》之“赋”义,将《诗》赋的风谕视为赋体的功用,却与来源于《庄》《骚》和纵横之谈的凭虚夸饰与恢弘气势不相融合,赋体必须凭虚夸饰,必然有碍风谕,这是观念与创作的深刻矛盾[注]参见易闻晓:《论汉代赋颂文体的交越互用》,《文学评论》2012年第1期。,扬雄自己的大赋创作突出反映了这一点。
扬雄之前,以枚乘、司马相如为代表赋家自铸伟词,不本《诗》《书》。刘勰《文心雕龙·事类》说:“观夫屈宋属篇,号依诗人,虽引古事,而莫取旧辞。唯贾谊《赋》,始用鹖冠之说;相如《上林》,撮引李斯之书,此万分之一会也。及扬雄《百官箴》,颇酌于《诗》《书》;刘歆《遂初赋》,历叙于纪传;渐渐综采矣。至于崔、班、张、蔡,遂捃摭经史,华实布濩,因书立功,皆后人之范式也。”[注]刘勰撰,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第615、615页。事实上,屈、宋自己并没有“号依诗人”,只是“赋者古诗之流”的观念强将《离骚》纳入《诗》的流变系统,而“莫取旧词”,主要是不引《诗》语,这正好说明《骚》不关《诗》。晚清姚华《论文后编》谓“楚隔中原,未亲风雅,故屈原之作,独守乡风,不受桎梏,自成闳肆,于诗为别调,于赋为滥觞”[注]姚华:《弗堂类稿》论著甲,第29~30页。,这可破除《骚》出于《诗》的独断之论。在刘勰“宗经”“征圣”的固执观念视之,“夫经典沉深,载籍浩瀚,实群言之奥区,而才思之神皋也”,但也是到扬、班以下才“莫不取资,任力耕耨”[注]刘勰撰,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第615、615页。《书》。刘师培《南北文学不同论》说:
枚乘、司马相如,咸以辞赋垂名,然恢廓声势,开拓宦突,殆纵横之流欤?至于写物附意,触兴致情,则导源楚《骚》,语多虚设……东汉文人,咸生北土,且当此之时,士崇儒术,纵横之学,屏绝不观,《骚经》之文,治者亦鲜,故所作之文,偏于记事、析理(如《幽通》《思玄》各赋,以及《申鉴》《潜夫论》之文,皆析理之文也;若夫《两都》《鲁灵光》各赋,则记事之文)。[注]刘师培:《南北文学不同论》,见程千帆:《文论十笺》,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86页。
枚乘、司马相如为人则“纵横之流”,为赋则本楚《骚》,“语多虚设”,但在东汉之前,扬雄即“颇酌于《诗》《书》”,其人已非枚、马“纵横之流”,而成为“学者型文人”,为文则以记事为本、析理为用。这不是本于学问与否的问题,而是学术所本不同,导致作者人格类型和大赋创作的转向。明谢榛《四溟诗话》卷谓“汉人作赋,必读万卷书,以养胸次,《离骚》为主,《山海经》《舆地志》《尔雅》诸书为辅,又必精于六书,识所从来,自能作用”[注]谢榛:《四溟诗话》卷二,见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175页。,当然即使扬雄及其后班固、张衡作赋,其所本者主要还是以“《离骚》为主”,惟此可以保持赋体的本质特征,但以“士崇儒术”而强调《诗》的讽喻,并多引《诗》《书》了。
四、 征实的转向
自《离骚》直到汉赋的凭虚夸饰在扬雄这位“学者型文人”这里出现了征实的转向,后来者如班固、张衡再也回不到全然凭虚的状态了。固然凭虚夸饰乃是大赋的本质特征,舍此无以成体,反映为赋文的具体铺陈上,也一定不是按实敷写。从总体上看,自扬雄赋以降,汉大赋的创作,或以事实为写作的起因和整体框架结构所本,或以作者自己在场而不作假设问对,即有假托,也是执于自我,而且征引《诗》《书》,发为议论,出以端谨,正襟危言,甚者有如说教,虽具体铺陈仍有可观,然已不复司马相如“驾虚行危……造出奇怪……撇入窅冥”,凭虚形迹有之,惟“神化”不及,缺乏的是那种驰骋想象的自由精神、纵横谈说的恢弘气势。后代宗相如为“赋圣”,他人莫及,也可能是由于这种感受吧。南宋理学家林光朝说:“司马相如赋之圣者。扬子云、班孟坚只填得腔子满,如何得似他自在流出?左太冲、张平子辈竭尽其气力,又更不及。”[注]祝穆:《古今事文类聚》,见《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927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682页。“自在流出”即空所依傍,不居《诗》《书》堂宇之下,那种“控引天地,错综古今……苞括宇宙,总览人物”的恢弘气度,在相如之后罕能见到。
扬雄大赋所流传者有《甘泉赋》《河东赋》《羽猎赋》《长杨赋》等,都是他被召为郎后所作,他是否在居蜀时写过《蜀都赋》,自来存在疑问。我们在这些赋作中所看到的夸饰铺陈,当然尚具摹拟相如赋的表现,但总体立意框架异于相如凭虚,业已转向征实。即使是这些相对征实的作品,在其风谕功用的问题上,也导致扬雄的自悔。换言之,他的正襟危言也和相如赋一样,没有发挥讽喻的功用。由于“赋者将以风也”乃是扬雄执著的观念,“必推类而言,极丽靡之辞,闳侈钜衍”却是赋体夸饰铺陈的体制特点,在相如赋是“劝而不止”,而“非法度所存、贤人君子诗赋之正也”,反思的结果就是“辍不复为”[注]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第3575、3522~3557页。。在这种反思中,不仅对相如赋,也对自己的赋作进行了否定,至少是相当不自信。在此一并否定中,当然可以看到扬雄赋作与司马相如赋作的相似性,这基于赋体夸饰铺陈的本质普遍性。现在,我们只能根据上述诸赋来看其异于相如赋凭虚的征实倾向,以及仍然保持的丽藻铺陈,并与其后班固、张衡诸赋进行连带的比照,借以看出扬雄的征实转向及其对于后来赋作的影响。
《汉书·扬雄传》依次记述了扬雄诸赋撰作的缘由:“孝成帝时……上方郊祠甘泉泰畤、汾阴后土,以求继嗣,召雄待诏承明之庭,正月,从上甘泉,还奏《甘泉赋》以风……其三月,将祭后土,上乃帅群臣横大河,凑汾阴。既祭,行游介山,回安邑,顾龙门,览盐池,登历观,陟西岳以望八荒,迹殷周之虚,眇然以思唐虞之风。雄以为临川羡鱼不如归而结网,还,上《河东赋》以劝……其十二月羽猎,雄从……故聊因《校猎赋》以风……明年,上将大夸胡人以多禽兽,秋,命右扶风发民入南山,西自褒斜,东至弘农,南驱汉中,张罗网罝罘,捕熊罴豪猪虎豹狖玃狐菟麋鹿,载以槛车,输长杨射熊馆,以网为周阹,纵禽兽其中,令胡人手搏之,自取其获,上亲临观焉。是时,农民不得收敛。雄从至射熊馆,还,上《长杨赋》。”[注]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第3575、3522~3557页。这就是扬雄所作诸赋的现实因由,无一不是从上亲历其事而旨归讽谏,其后班固《两都赋》、张衡《二京赋》,乃至左思《三都赋》的创作,都具有切近的现实因由,这与自屈《骚》宋赋到司马相如赋的凭虚而起形成明显的区别。宋玉《高唐赋》《神女赋》的赋写,原本就是一个云雨绸缪的虚无梦境,枚乘《七发》和司马相如《子虚》《上林》虽有现实的讽喻性,但都不是针对特定之事,其寓言式的假设完全出于作者的凭虚构思,就是起于想象,不是本于事实。
扬雄赋或有假托,后代亦然,但与枚、马凭虚所设不同,不是如楚太子和吴客、子虚乌有和亡是公出于凭虚的杜撰,而是明显带有“学者气”或正人君子的“子墨客卿”和“翰林主人”(扬雄《长杨赋》),或“东都主人”(班固《东都赋》)和“凭虚公子”(张衡《西京赋》)。例如“凭虚公子”其实不虚,他既“雅好博古,学乎旧史氏”[注]萧统编,李善注:《文选》,第36页。,俨然是一个博通前史的学者,“翰林主人”则是经学味和君子气浓厚的学者,“东都主人”也一样以说教的身份充满正义批评的能量,后两者更像作者的替身。这种不再凭虚的“假托”代替作者在场,反映了主体中心的强烈意识,就是说教为本。反观“楚使子虚使于齐”,并“楚太子有疾,而吴客往问之”,子虚和吴客更像策士,他们扺掌而谈,颇有纵横之风,恢廓声势,乃能耸动人主。至于本于事实的“记事之文”既已失去寓言的荒唐谬悠,不再具有神秘性,而替身带上假托的面具,其谈论则变成呆板的说教和正义的演讲,那么这种假托就显得矫揉造作,无事生事。《长杨赋》假托“子墨客卿”和“翰林主人”问对,本是摹拟子虚乌有,然子虚乌有并不存在,他们的问对虽有议论,但本于夸饰的谈说,荒诞不经,而且逐层否定,换言之,他们的设词就是夸饰本身。在扬雄这里,“客卿”之问并主人之答基本上就是直接议论,他们讨论了一个非常严肃的现实问题,就是针对“今年猎长杨”即成帝在射熊馆观猎这件事。这件事不像子虚虚夸的云梦校猎,更不是那个不可考证的楚太子得了奇怪的病,以及吴客这个游士的夸夸其谈,却更像一个臣僚说起今年的政事;主人也引经据典,完全没有子虚乌有和吴客来去无踪的神秘性,变成一个十分清醒的学者和一本正经的谏臣。他从秦朝说起,历述汉高祖到当今朝廷的文治武功:“昔有强秦……逮至圣文……今朝廷纯仁”[注]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第3559~3563、3536~3538、3534页。,通篇的议论为主代替了赋体应有的铺陈夸饰,结论当然就是否定这次畋猎。就像议论文,篇幅截短,结构紧缩,铺陈削弱,行文拘束,辞藻消减,没有高蹈的精神和纵横的气势,成帝读后可能引起反思,但不会“缥缥有凌云之志”,即使现代的读者,也只是明白一个道理,很难激发叹为观止的审美感受,作为辞章丽藻的审美功能大打折扣。近代林纾说:“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一立赋之体,一达赋之旨,为旨无他,不本于讽喻,则出之为无谓;为体无他,不出于颂扬,则行之亦弗庄。”[注]林纾:《春觉斋论文·流别论》,见《论文偶记·初月楼古文绪论·春觉斋论文》(合订本),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第49~50页。“出于讽谏”乃是本于《诗》学的观念,“出于颂扬”不仅是歌功颂德,本质上是一种显示与炫耀,就是“赋者,铺也”即“铺采摛文”体制本义。“体物写志”在汉有之,但不是大赋的本质,只是到六朝小赋才彰显为普遍的特点。以议论为主而“出于讽谏”消减了铺采摛文,失去了铺陈的体制特点,就必然枯燥乏味。这对于后来的大赋创作深有影响。张衡《二京赋》“凭虚公子”和“安处先生”的问对,本质上也是议论。这种议论是统摄性的,它使一篇大赋的主旨和从头到尾的框架结构变成基于叙事的议论,即就事论事。在这个预设的叙议框架中,当然也还保留或多或少的铺陈,堆积名物,叠复形容,但总体上却如林光朝所谓“只填得腔子满”,乃是既定主旨和框架内的铺陈,而不是子虚乌有的凭虚假借和“控引天地,错综古今”的想象驰骋。
这种以叙议为本的框架结构,在没有假设陈词的赋作中就是首尾的主旨呈现,序文往往交代事因,正文开头往往出以议论,最后总结。作者直接上阵,不资假托。《甘泉赋》虽拟相如而效铺写之虚,但起首叙议之实,已定整篇导向。开篇“惟汉十世,将郊上玄,定泰畴,雍神休,尊名号,同符三皇,录功五帝”云云,造语颇类《诗》颂、史传,预定一篇间架,而祝尧谓“全是仿司马长卿,真所谓异曲同工之妙”[注]祝尧:《古赋辨体》卷四,《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305册,第761页。,未免缺少思虑。所以古代赋论,未可全信,当有审识,方能度越前贤。大赋正文四言也有类于《诗》颂者,如扬雄《河东赋》:“秦神下詟,跖魂负沴。河灵矍踢,爪华蹈衰。遂臻阴宫,穆穆肃肃,蹲蹲如也。灵祇既饗,五位时叙,缊玄黄,将绍厥后。”[注]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第3559~3563、3536~3538、3534页。后四句显类《诗》颂。或以乱词作结,重申主旨,《甘泉赋》乱辞“上天之,杳旭卉兮。圣皇穆穆,信厥对兮……辉光眩耀,降厥福兮”[注]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第3559~3563、3536~3538、3534页。云云,造语亦如《诗》颂。其所祖述,取于《诗》《书》则庄重而板滞,本于《庄》《骚》则放纵而张扬。
自扬雄反思相如和自己的赋作虚夸而失讽喻,即以观念的自觉导致创作的征实倾向,后来作者的观念愈益如此。班固《两都赋序》本诸“先臣之旧式、国家之遗美……以极众人之所眩曜,折以今之法度”[注]萧统编,李善注:《文选》,第22、74页。;《二京赋》虽假托“凭虚公子”,但仍以其“雅好博古,学乎旧史氏,是以多识前代之载”,故雅有所本。至晋左思《三都赋序》更是批评“相如赋《上林》,而引‘卢橘夏熟’,杨雄赋《甘泉》而陈‘玉树青葱’,班固赋《西都》而叹以出比目,张衡赋《西京》而述以游海若”,他自己赋三都,“其山川城邑,则稽之地图,其鸟兽草木,则验之方志”,盖“美物者贵依其本,赞事者宜本其实,匪本匪实,览者奚信”[注]萧统编,李善注:《文选》,第22、74页。?及南朝刘宋谢灵运《山居赋序》则云“求丽邈以远矣”,而提醒“览者废张、左之艳辞,寻台、皓之深意,去饰取素”[注]谢灵运:《山居赋序》,顾绍伯:《谢灵运集校注》,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319页。。纵观从扬雄到司马相如的批评直到谢灵运“废张、左之艳辞”,观念的自觉就是由虚转实,这是赋家鄙陋前贤借以抬高自己的惯用套路,时势每下,逐浪愈高。然而“去饰取素”却终究消除凭虚的夸饰,而左思“稽之地图”,则如王夫之所谓“《广舆记》前一天下图耳”[注]王夫之:《姜斋诗话》卷下,丁福保辑:《清诗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9页。,“验之方志”则变成史传,因为赋本夸诞,体制的要求本来就是“匪本匪实”,并不需要览者信其为真,而是“缥缥有陵云之志”,会通作者“控引天地,错综古今……苞括宇宙,总览人物”的博阔胸怀和恢弘气度。当然从创作的实际情况来说,必不完全拘于考实的观念行事,例如班固《西都赋》描写宫殿是“轶云雨于太半,虹霓回带于棼楣”[注]萧统编,李善注:《文选》,第27、28页。,叙田猎则“风毛雨雪,洒野蔽天”[注]萧统编,李善注:《文选》,第27、28页。,无不极尽夸诞。至于扬雄诸赋的具体铺陈,也是极尽声貌,堆砌丽藻,仅此可以证明对于相如赋的追拟。不仅如此,而且表明赋体本质的凭虚夸饰,不尽按照观念的操作,显示赋体一脉尚存的本质属性。否则铺陈的减弱,丽藻的不再,就是“赋亡”的必然结果[注]参见易闻晓:《“赋亡”:铺陈的丧失》,《文学评论》2015年第3期。。不可否认这一结果起于凭虚和征实的转向,但是征实的转向之于凭虚的夸饰,在汉代以至两晋大赋的创作历史中,却也可以视为一种演变和发展,而且凭虚和征实的成反相即保持了大赋演变和发展的必要张力,只有到了凭虚的完全消失,从而导致铺陈不再,才演变为“赋亡”的结局。这是一体文学演变的结果,也是时势兴替的归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