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正义曙光
2018-03-31徐焕新
摘 要:出版于2005年的长篇小说《老无所依》是美国当代小说家科马克·麦卡锡年逾古稀之作。作者在小说中为我们展示了一个物欲横流、犯罪猖獗的社会。在德州这片与墨西哥接壤的广袤大地上,暴力肆虐,毒品泛滥,人性异化,道德沦丧。老警长贝尔对人性、金钱、犯罪等问题进行思考,表现出了对美好伦理道德的缅怀和渴求。一笔两百四十万美金的巨额毒资所引发的血腥暴力事件,深刻地揭示了20世纪七八十年代美国社会的伦理道德危机。这样疯狂无序的世界迫切需要正义的回归。
关键词:科马克·麦卡锡 《老无所依》 正义 伦理道德
作为2007年普利策小说奖的获得者,科马克·麦卡锡在20世纪90年代凭借其所创作的“边境三部曲”:《天下骏马》(All the Pretty Horses)(1992)、《穿越》(The Crossing)(1994)和《平原上的城市》(Cities of the Plain)(1998)一举奠定了自身在当代美国文坛大师级小说家的地位。迄今为止,科马克·麦卡锡共出版了十部长篇小说。《天下骏马》还曾荣膺1992年度美国国家图书奖。美国文学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把他和托马斯·品钦、唐·德里罗、菲利普·罗斯一起并列为当代美国最重要的四大小说家。
《老无所依》这部科马克·麦卡锡于晚年创作的长篇小说,有着海明威式的凝练的语言和简约有力的叙述风格。作者在整部小说中不带任何感情色彩,而且异常冷静地进行叙事。但是小说叙述的故事本身却是关于骇人听闻的凶杀和劫掠,这显然是十分紧张和激烈的。两者的鲜明对比表现出现实世界的无情和残酷以及人物内心的绝望和冰冷。威廉·J·科布十分赞赏这部作品,称它为“一本必读,并且让人印象深刻的小说”。小说的英文名No Country for Old Men取自爱尔兰诗人叶芝的诗作《驶向拜占庭》(Sailing for Byzantium)的第一行:“That is no country for old men(那不是老年人的国度)。”叶芝在诗中认为自己所处的时代已经日益堕落和腐坏,古代的拜占庭才是一个理想的世界。他对此表现出一种对美好的艺术世界的强烈向往。与此相似,科马克·麦卡锡也在小说中真实地描写了20世纪七八十年代美国令人失望的社会现实。故事发生在人烟稀少,充满山地和荒漠的美墨两国交界之处。这里跨境毒品交易十分猖獗,毒贩子甚至通过飞机来偷运毒品,而贩毒团伙为了利益时常进行火拼。噩梦般的杀人流血事件已经令人习以为常,人性的扭曲和变态毫无保留地展现了出来。种种触目惊心而又无法制止的血腥犯罪,无一不在表明美国社会正在陷入一场深刻的伦理和道德危机。在文中,老警长贝尔总是情不自禁地缅怀许多老前辈在执法时甚至不用带枪的时代,这实际上是对美好道德的渴望。在这样一个物质的社会里,面对这样一场伦理危机,捍卫人性,捍卫道德就显得尤为重要。
一、上帝花园的幻灭
19世纪美国文学的先驱詹姆斯·费尼莫尔·库珀运用惊人的写作天赋和传奇的浪漫主义幻想,创作了五部关于西部边疆的系列小说。这五部系列小说即是以主人公纳蒂·邦波为中心的《皮袜子故事集》。包括德克萨斯州在内的伟大西部,在库珀笔下的邦波看来,是上帝的花园。这不是库珀一个人的观点。在许多作家的笔下,广袤的西部宛如一颗皇冠上的明珠,散发着诱人的光芒。A. B.格思里的《廣阔天空》(The Big Sky)、史蒂芬·克莱恩的小说《新娘来到黄天镇》(The Bride Comes to Yellow Sky)都表现了人们在上帝花园里对美好生活的追求的主题,讲述了人类想凭自己的愿望开辟一片新天地的尝试。正如迈克尔·S·赫尔方所描述的那样:“如果帝国神话鼓动了向西部的扩张,则花园神话助长了普通人把西部看作是土地肥沃、果实丰盛和自给自足的农业乌托邦的想象。”
然而小说《老无所依》所呈现出的西部,却是一个充斥着现代暴力犯罪的黑暗世界。20世纪七八十年代处于美墨边境的德州,早已不是田园牧歌般的乐土,也不再是牛仔们的天堂。罪恶和凶杀潜伏在荒野之中,随时准备用锋利的爪牙来给人们致命一击。象征着正义与光明的上帝似乎已经退隐,而代表着邪恶与堕落的撒旦却无处不在。圣经中存在大量关于恶的意象——《创世记》中的蛇、《以赛亚书》中的路西法、《路加福音》中的别西卜、圣保罗笔下的彼拉。而在小说《老无所依中》,不难发现,最大的反面人物齐格就是恶的化身。
小说以杀手齐格的血腥杀戮开场,展现了恶的横行。在齐格眼中,没有人性、感情和友善。他只沉溺在自己的规则和世界中:一个金钱能够摆平一切,一个自私自利、漠视他人、善恶不分且高度异化的荒诞个人世界。而齐格将自己视为这个世界的中心和主宰,肆无忌惮地行凶。变态的杀戮则成为他维持自我身份的方式。警察、雇用他的毒枭、和他素昧平生的路人、反抗他的人,甚至栖息在大桥上的大鸟都是他杀戮的对象。抛硬币决定人的生死是他设定的所谓公平的规则。开车路过一个加油站小店时,齐格用这个古怪荒谬的方法来判决店老板的生死。老板侥幸猜对硬币,逃过一劫。但是这种好运气却不常有。小说中另一位主人公摩斯的妻子卡拉·琼就没这么幸运了。齐格“慷慨”地给她一次猜硬币求生的机会,卡拉·琼最终因为猜错而被杀。表面上看来,是硬币决定了人的生死,实质上,正如卡拉·琼所控诉的那样:“你做得好像硬币决定了一切,但其实是你。”齐格活在自我虚设的世界里,妄图主宰人们的生死,却缺乏理性的思考能力,只能使用这种猜硬币的可笑方式来做出决定。总的来看,他就是一部残暴的杀人机器。只有在暴力和死亡中,他才能感觉到自我的存在。齐格始终能够逃脱正义的追捕,更是表明了恶在美国西部乃至全社会的普遍性。
在小说中,被视作社会未来的年轻一代更是表现出令人担忧的道德沦丧。老警长贝尔开篇就叙述了自己押送一名19岁杀人犯的经历。这个男孩从差不多能够记事起,“就一直盘算着要把谁弄死”。全国各地学校的督查报告中,“强奸,放火,谋杀,吸毒,自杀样样都有”。金钱至上的想法也正冲刷着年轻人的价值观。受伤的摩斯在逃亡途中遇到了三位年轻人,花了五百美金巨款才从他们手里买到一件外套。伴随着枪支毒品的泛滥,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在堕落的路上渐行渐远,原本善良的一面遭到了吞噬。故事中多次出现老警长贝尔的内心独白,哀叹人性的扭曲。
二、黑暗中的人性之光
小说刚开始不久,主人公摩斯意外在荒原上发现了毒匪的火拼现场,并且捡到了装有两百四十万巨额美金的箱子。有个垂死的毒贩,曾迫切至极地向他讨水喝。原本已经拿着钱安全回家的摩斯,深夜在良心的驱使下不顾生命危险重返事发地送水,结果不幸被发现,自此开始了亡命之路,被齐格和毒贩们追杀,直至最后丧命。从趋安避险的人类本能来看,这似乎是极其不明智的行为,正如摩斯自己所说:“真他娘的愚蠢啊……竟然跑回来自己找麻烦。真是白活了。”但是从人性的角度来看,摩斯身上的这一丝丝善念正是黑暗中给人希望的人性亮点。
同样在小说的结尾,齐格在杀死摩斯的妻子后,成功离开。看似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他却横遭车祸,险些丧命。一向无所不能的邪恶化身齐格受到重创,让人看到了正义回归的希望。两个目睹车祸的孩子愿意无偿地帮助他,体现了世间尚存的温情。但是在齐格一百美金的诱惑下,他们不仅答应为其保守秘密,而且为这笔钱相互争夺。伦理道德仍未泯灭,只不过受到物质的引诱,处于险境。
在故事中,齐格藐视一切,充满着傲慢与冷酷,全身散发着邪恶阴冷的气息。任何违背他意志和规则的人都难逃一死。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一旦我进入到你的生活,你的生活也就算结束了”。即便如此,仍然有善良和正义的力量与其对抗,并且全身而退。齐格追寻到摩斯所住的社区,向办事处的女士询问摩斯的详细个人信息,遭到了义正词严的拒绝。办事处女职员敢于和齐格抗衡,在他竭力纠缠下仍然坚持自己的职业道德毫不退步。最终,齐格无可奈何,悻悻而去。显然,齐格虽然如同魔鬼一般强大、邪恶,但并非不可战胜。人们对邪恶力量的极度恐惧和屈服,才导致了自身的极度懦弱和不自信。
在科马克·麦卡锡描绘的世界里,金钱至上,毒品泛滥,法律被藐视,人的尊严受到践踏,人们相互伤害和虐待。毫无疑问,世间的恶被最大限度地暴露。这些骇人听闻的凶杀事件从反面体现出善的宝贵价值,促进了人们对善的追求和渴望。作者在小说中没有全面否定人性,他对人类社会仍寄予期望。
三、伦理道德的渴求
在传统的西部小说中,“牛仔,像纳蒂·邦波一样自由自在,风尘仆仆,出没于草原山谷,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与劫匪、盗贼、印第安人、野兽、暴风雨相搏斗,孤军奋战,默默无言,以自己特有的方式维护公道和正义”。然而老警长贝尔却与以往惩恶扬善、无所不能的牛仔形象相去甚远。面对犯罪猖獗、世风日下的社会,他感到力不从心和深深的困惑,最后选择了辞去警长的职务。
老辈警长们与管辖下的人民之间曾经有的传统情感已经不复存在。贝尔无力修复年轻一代破碎、扭曲的伦理道德观,他认为只有基督的再次降临才能拯救这个礼崩乐坏的时代。小说行将结束之时,贝尔叙述了两个遇见父亲的梦,颇有些耐人寻味。在第一个梦中,贝尔弄丢了父亲给他的一笔钱,喻示着代代相传的道德精神财富已经难以传递下去。面对已经面目全非、邪恶堕落的现代社会,贝尔无力维护从父亲那里继承而来的美德,只得独善其身。但这样的困境更加激发了他对人类美好品德的企盼。随后的梦境勾勒出贝尔内心深处重建新道德秩序的希冀。“在梦里,我知道他一直在我的面前,他准备在那漆黑的、寒冷的某个地方生起一堆火;我知道,不管我什么时候到达,他都会在那儿。”贝尔所在的时代就是那寒冷、漆黑的暗夜。而他父亲将要升起的火堆則是人类的正义之光,是各种美好品德之所在。火堆能够驱走邪恶,重现一个新的光明世界。
摩斯是一位退伍归来的越战老兵。他在布满火山岩的西部旷野猎鹿的场景不禁使人想起过去那令人血脉贲张的西部英雄。在老警长贝尔眼中,他还算是一个比较正派的人。而在妻子卡拉·琼看来他是一个勇敢坚毅、值得信任的丈夫。他在越南战场服役过两年,并且被锤炼成一名硬汉。可是,从残酷战场上幸存下来的摩斯并没有得到人们的赞誉和接纳。相反,他受到厌恶和侮辱。“回来后,他扇过一两个嬉皮士耳光。他们向他吐口水,侮辱他,说他是婴儿杀手。”在战争和历史的重负之下,他极度渴望与命运抗争以实现自我的个体价值。摩斯把金钱作为改变生活状态,获取应有社会地位的一种手段,因此想将毒贩遗留的巨额毒资据为己有。然而这终究是黄粱一梦,摩斯最后横死在墨西哥人的机枪扫射之下,他的妻子也没有逃脱死亡的厄运。科马克·麦卡锡借用摩斯的个人悲剧重塑了道德的威严和价值。改变命运、实现自我需要正当的手段,需要符合伦理正义,罪恶和鲜血沾染的“幸运”最终只会使人命丧黄泉。
四、结语
康德曾经悲观地指出:“人的自然欲求与社会的道德律令只能永恒地处于二律背反的矛盾之中。”自从人类告别了野蛮,进入了文明时代,就无法避免地卷入个人欲望和伦理道德的冲突之中。在小说《老无所依》中,一只装有两百四十万美金的箱子,引发了一系列令人心惊胆战的血腥犯罪。科马克·麦卡锡影射了人们对金钱的贪欲,以及人类社会的物质化对社会伦理和人类良知的无情冲击。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美国,经历了越战,正是社会转变的时候。“一般地说,社会转型期也是活跃的道德建构期,道德失准与道德失序成为这类时期的历史特征,新的道德标准与秩序在这个过程中潜移默化地脱胎。”我们和作者一样期待,黑暗中的伦理道德可以复兴,以势不可挡的燎原之势横扫一切邪恶和污秽。
参考文献:
[1] 迈克尔·S·赫尔方.中译本序言[A].亨利·纳什·史密斯.处女地——作为象征和神话的美国西部[M].薛蕃康、费翰章译.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1.
[2] 安德鲁·戴尔班.撒旦之死:美国人如何丧失了罪恶感[M].陈红等译.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3.
[3] 科马克·麦卡锡.老无所依[M].曹元勇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
[4] 陈许.美国西部小说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5] 聂珍钊等.英国文学的伦理学批评[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6] 高楠.文学道德论[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
作 者:徐焕新,上海大学英语语言文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国小说。
编 辑:赵 斌 E-mail:94874655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