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契诃夫抒情心理短篇小说的孤独意识
2018-03-31马潇
摘 要:契诃夫以其短篇的幽默讽刺艺术闻名于世,但在他中晚期的抒情心理短篇小说中,极具现代性的孤独意识逐渐成为作家表达的核心内容,两者互为启发,在对孤独的刻画中揭示了20世纪人类普遍的精神困境,并进一步通过对孤独價值的肯定,探讨了解决精神困境的出路。
关键词:抒情心理短篇小说 孤独意识 幽默讽刺
一、两种时代精神的融合
高尔基曾评价契诃夫(1860—1904)为“一个独特的巨大天才,是那些在文学史上和在社会情绪中构成时代的作家中的一个”{1}。这一评价不仅肯定了契诃夫在小说和戏剧领域的文学成就,更重要的是,它驳斥了当时意指契诃夫缺乏思想性和社会性的流行言论,在与自由民粹派的美学批评家的斗争中起了巨大作用。单从小说家的身份看,这位身处19世纪至20世纪之交的伟大作家身上奇妙地融合了两个时代的不同精神特质,绝非脱离时代和人民的贵族艺术家之流。
契诃夫首先是“第一流的幽默作家”,在他的幽默作品里,自嘲、细节、对比、陪衬、漫画式夸张等手法轮番上阵,从早期略显浅薄的消遣逗乐的滑稽故事到逐步深入生活的本真,发展为忧郁又满含哲理意味的独具审美价值的幽默艺术。如果追溯俄罗斯文学的幽默讽刺传统,契诃夫对现世充满人道精神的批判和反思与格里鲍耶多夫、果戈理、谢德林等幽默大师一脉相承。可以说,契诃夫的幽默讽刺艺术是深深根植于19世纪俄国批判现实主义文学基础之上的。而与此同时,20世纪西方现代小说中的孤独、异化、隔膜情绪又在契诃夫的短篇体裁中表露无遗,其中尤以抒情心理短篇小说为甚。在早年创作的契洪特阶段,契诃夫的幽默短篇已经开始萌生出抒情心理短篇小说的特征,例如情节的淡化,重在描绘普通的日常生活现象;不用事无巨细的方法刻画人物心理,而是通过描写言行举止、细节和景物来引导读者观察人物内心;注重抒情阐发,不仅有客观反映,还能不失时机表达出作者自己的态度以及借景抒情等等。我们比较熟悉的抒情心理短篇有《苦恼》《万卡》《套中人》《醋栗》《新娘》等。这些兼具幽默感和孤独感的抒情心理短篇,使19世纪和20世纪的时代精神与社会情绪以两种看似不同的形态在契诃夫的小说中融为一体。
二、本然和自觉的孤独意识
契诃夫的幽默寄寓着一个作家所具有的最大善良,他很少在文学中为世人开药方,但一生都在为人看病。他以幽默消解庸俗,以讽刺对抗丑恶,同时又以一颗敏感柔软的心写尽世间千姿百态的孤独。在富有代表性的抒情心理短篇中,不同身份、不同性别、不同处境的人们嘴里反复念叨的似乎是某种同质性的东西。如果用20世纪以来现代人反复提及的孤独意识来解读这些19世纪的主人公,并不会显得怪诞和不合时宜。
和自我、自由等命题一样,孤独涉及的也是对人的认识问题。它是成熟的人类精神中的本性之一,是很难通过人为手段轻易消解的。正如威廉·巴雷特所言:“不管那个自我看起来是多么完全地包容在他的社会环境里,自我孤独也是人生无法约减的一面……每个人在他自己的死亡面前都是孤独的和无遮无蔽的。”这种由冲动引起的迷失可以说是一种本然的存在状态,外在表现可以是精神消沉或情绪不悦。《套中人》借叙述人之口说:“性情孤僻、像寄生蟹或者蜗牛那样极力缩进自己的硬壳里去的人……也许这是隔代遗传的现象,重又退回从前人类祖先还不是群居的动物而孤零零地住在自己洞穴里的时代的现象吧;要不然,也许这只不过是人的性格的一种变态……”从这段话可以看出,小说所描写的病态社会和精神困境最终都可归结到一点,即别里科夫作为一个孤独的个体对社会的本能的不信任感,因为恐惧孤独而无法面对自由,因为无法面对自由而愈加孤独,以至于深陷迷失。再加上社会秩序的高压,这种内在于人本性深处的冲动与迷失迅速转变为把自己的语言、身体、思想等用套子罩起来的行动,直到死亡才得以解脱。“他躺在棺材里,神情温和、愉快,甚至高兴,仿佛暗自庆幸终于装进一个套子里,从此再也不必出来了似的。是啊,他的理想实现了!”这种奇异的离群索居被契诃夫调侃为返祖现象,因为人越接近原始状态,孤独感便表现得愈加本能。在另外一篇小说《万卡》中,万卡的儿童身份和全篇独白式的喃喃自语让这种源自人类肇始之初的孤独意识加入了社会关怀和感动人心的力量。按照皮亚杰的现代儿童心理学理论,儿童思维是一种自我中心思维,这种思维会导致他们产生诸如泛神论的非逻辑思维模式,有时候甚至可以无声地消解掉成年人的规则和逻辑。万籁俱寂的写信环境犹如被抛入人类以外的世界,万卡在这种荒野般的环境里向信那头的爷爷倾诉自己的苦恼和思念,他在信里流露的孤独更多是源于失去最亲近的人的护佑而产生的不安全感。而这是每个成年人在幼年时期都会经历的。不过,这种没有陪伴和保护的孤独只停留在主观的心理感受层面,还不能说是一种成熟的孤独意识,因为个体尚未独立。万卡在信末写“乡下爷爷收”,把满腔的诉说全部寄托在一个不详的地址上,以极其天真的方式消解了成人的逻辑,这是儿童特有的方式。小说最动人心魄之处恰在于此。
我们说孤独难以消解,并不代表它一定是负面的,令人抑郁的。如前文所述,个体独立才是成熟的自觉的孤独意识存在的前提。从某种意义上说,抹杀了孤独,也就抹杀了独立的人格。因为创造的本质就在于承认每一个人的独立世界,承认每一个个体的孤独。如果正视孤独与自由、与有限性始终共存的现实,反而能从中获取一些新生力量。《醋栗》中的尼古拉·凡内奇就是一个被生活的庸俗本质抹杀掉孤独能力的人,他将自己本就贫乏的生命力都用在又酸又硬的果子上,虽然小说中称,他是“一个幸福的人,他梦寐以求的理想无疑已经实现,他已经达到生活中的目标,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他对自己的命运和他本人都感到满意”,但这样看似圆满的人生背后却掩藏着无比深切的悲哀。因为他的幸福感完全建立在对真实世界的微末之物的追求之上,除此之外再也看不到其他,他得到所求,“就像一个小孩子终于得到了自己心爱的玩具”,显得极为肤浅和可笑。“由于衣食饱暖,他开始抱一种自由派的中庸态度”。这种独立人格的缺失,归根结底是因为缺乏思考和形上冲动。契诃夫在这篇小说中明确表达了对当时庸俗贪婪的社会风气的反感,这种反感不仅仅是对资本腐蚀人性的反感,更是对缺乏形而上思考的人类生活的质问。反观契诃夫生前的最后一部作品《新娘》,用契诃夫的话说,是“把生活整个翻转过来”了。在这里我们能看到一个出于对真实世界的否定和对终极性的追求而出走的新女性形象。俄国文学家魏列萨耶夫在回忆录中曾对契诃夫提出质疑,表示像娜嘉那样的女孩子是不会出走参加革命的。对此契诃夫的回答是:“参加革命是有着各式各样的道路的。”细究娜嘉反叛的源头,居然是有感于大自然的美好而想大哭一场。其实,从人类脱离自然成为“新兴的类”那一刻起,这种局外感和与生俱来的孤独体验就伴随着人们。生活的一成不变让娜嘉在婚前为莫名的情绪所控,“她心中产生了一种模糊的令人苦闷的不安,那种习以为常、万事顺当的生活在她面前开始显现出它的贫乏、粗暴和精神空虚”②。这是一种无法言说的与所处世界的格格不入感。潜在的孤独状态构成了人类赖以发展的基础,也令娜嘉萌生了不安和反抗之心,她不再安于待在原来的家园里,等候命运来临,而是在精神导师萨沙的引导下,义无反顾地离开了故乡。但是,细究全文我们可以发现,娜嘉的孤独感并没有因为出走得到化解,“娜嘉在彼得堡度过了一冬之后,她只觉得萨沙,他的话,他的笑容,以及整个人,无不散发出一股衰老陈腐的气息,似乎他早已活到了头,也许已经进入了坟墓”,看得出来,连曾经给了她最大支撑的领路人也无法再引起娜嘉精神上的任何共鸣了。“她清楚地意识到,她的生活,正如萨沙期望的那样,已经彻底改变;她在这里感到孤单、生疏、多余;这里的一切她都觉得没有意思,她同过去已经决裂,它消失了,像是焚毁了,连灰烬也随风飘散了。”如果说第一次出走是娜嘉出于懵懂的自觉个体意识而进行的尝试,那么,由于萨沙在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消亡,娜嘉彻底完成了自觉的孤独意识的更新,从而促成了返乡之后的第二次出走。在故事的结尾,契诃夫一如既往地给出了一个开放式的结局,娜嘉未来的道路“尽管还不甚明朗,充满了神秘,却吸引着她,呼唤她的参与”。不论两次出走后的娜嘉如何选择,她至少做到了勇敢面对并支配个体的孤独与自由,不断地为个体和社会生活创造并注入意义,这也是所谓的成熟自觉的孤独意识的价值所在。
三、出路在何方
以上提到的抒情心理短篇小说,《套中人》《醋栗》《新娘》等,總体都表达了“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的社会情绪。这是处于新旧交替时代的人们特有的精神困境,是对远古时代寻找精神家园而造成的形上迷失的再次复现。经过整个轴心时代漫长的文化建设,人类通过对某些至上权威的依附,从某种稳定的社会结构甚至社会无意识中找到了摆脱迷失和孤独的方式;而到了契诃夫所处的时代,人类重新发现了“自然”和“人”本身,作为灵魂依托的上帝被宣告死亡,依赖被打破,伴随着巨大的自由而来的,必然是更深刻、更无解的孤独。“我们既没有近期目标,也没有远大目的。我们的灵魂里空空洞洞,什么也没有。”契诃夫在1892年11月25日致苏沃林的信中坦诚相告。1902年他又在康米萨尔热芙斯卡娅的谈话中说,“我们熬过压抑的沉闷和踌躇,正面临着转折”。契诃夫寻找孤独的出路,早已超越了一个作家对经验的寻找。“您用您那些短小的短篇小说做着大事——唤醒人们憎恶这种昏睡的、半死不活的生活——叫它见鬼去吧!……您那些小说像是一个个装着各种生活气息的优美而有棱角的小瓶,而且您只要相信,灵敏的鼻子总是能闻出其中那种‘真实的、确有价值且必要的东西的气息,美妙、辛辣、健康。”正如他在1903年11月10日的信中写道:“我看到并且明白,生活和人民正在变得越来越好,越来越聪明,越来诚实——这是最主要的……”契诃夫在他的作品中虽然没有给出具体的解决办法,但丝毫不影响其巨大的艺术概括力。
{1} 〔俄〕尼·伊·吉托维契:《契诃夫生平和创作年表》,苏联国家文艺出版社1955年版,第559页。
{2} 〔俄〕屠尔科夫:《安巴·契科夫和他的时代》,朱逸森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447页。
参考文献:
[1] 威廉·巴雷特.非理性的人[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2.
[2] 埃里希·弗洛姆.逃避自由[M].刘林海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
[3] 高尔基.文学书简(上册)[M].曹葆华,渠建明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
[4] 高尔基.淡淡的幽默:回忆契诃夫[M].倪亮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1.
[5] 契诃夫.契诃夫小说全集[M].汝龙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
[6] 契诃夫.可爱的契诃夫:契诃夫书信赏读[M].童道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
[7] 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契诃夫的一生[M].陈剑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
作 者:马潇,北京外国语大学俄语学院2015级在读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俄罗斯文学及俄罗斯汉学。
编 辑: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