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少年小说中的心理描写
2018-03-31迂卓
迂卓
摘要:对于儿童文学作家而言,在儿童文学的三大层次当中,少年文学自身具有的过渡性质使其在艺术表现与审美内涵方面存在着向成人文学靠拢的倾向。在少年文学的审美创造过程中,将目光集中于对少年心理层面的刻画已然成为诸多儿童文学作家的共识。在少年文学领域有着举足轻重地位的曹文轩,更是运用其敏锐的洞察力在作品中将少年儿童普遍的心理状态展现得淋漓尽致。
关键词:曹文轩;心理描写;自我同一性
“自我同一性”(亦称“自我意识”)是美国著名精神分析学家埃里克森在自我心理学理论中提出的一个重要概念。“自我同一性”是包含生命时间和生命空间的概念,正如埃里克森所说,“自我同一性的感觉是一个不断增长的信念,一种一个人在过去的经历中形成的内在的恒常性和同一感,一旦这种同一性的自我感觉与一个在他心目中的感觉相配时,那么,就表明一个人的‘生涯是大有前途的。”①王泉根先生在《儿童文学教程》中提出,儿童在人生的旅途中要经历两次断乳,一次是生理上的,另一次是心理上的。心理性断乳带给少年的一方面是“主我”(“作为知觉者的我”)与“客我”(“被知觉者的我”)的分化;另一方面,心理性断乳使少年面对“主我”与外界的联系上,产生“主我”与“他人”的分化,并由此产生自我认识。可以说,前者是少年身体层面的分化,后者是少年心理层面的分化。曹文轩在表现少年“自我同一性”的问题上,经过种种变体,通过隐含的方式和崭新的面貌将少年身体与心理的分化呈现于读者的眼前。
一、“主我”与“客我”的分化
朱自强在《儿童文学的本质》中曾表达这样的观点,表现少年成长的少年文学是动态前行而非静止孤立,少年的成长不是单向度的生理成长或心理成长,而是身心两者的有机融合。与少年那隐秘的、捉摸不定的心理变化相比,生理变化则是直观的、易于觉察的,同时也是少年文学作家在创作中无法回避的话题。
(一)镜中的自我
中外儿童文学作家似乎格外偏爱使用镜子这一特殊意象来揭示动态成长中少年的身体变化,少年在不经意间发觉镜中映现出来的另一个“我”就成为少年“主客”分化的绝妙展示。在曹文轩的成长小说里,为了生动、具体的展示少年发觉镜中“客我”时的心理动态,不惜花费大量的笔墨和段落来进行描绘。少年主人公细米“他从来也不知道自己究竟长得什么样,也从来没有想起看看自己究竟长得什么样”,当偶然间细米抬起头在妈妈用的镜子里仔细地端详自己的时候,他才对自己的身体产生了新的了解与认识,“仿佛镜子里的那一个,不是他自己,而是新结识的一个朋友。他有点害臊,因为镜子里的那个孩子长得挺俊的。他第一回知道自己的眼睛很大,眼珠儿像葡萄,睫毛很长很长,难怪妈妈在训斥他时会指着他的脸说:‘你眼睛再扑闪扑闪的!”
通过上述描写,不难看出少年在面对“客我”时所生发出来的惊愕与诧异,作为“主我”的少年用一副审视陌生人的眼光来打量镜中的自己,原本波澜不惊的少年心理世界,早已是暗流涌动,惊讶与羞涩、欢喜与恐惧在一时间难分表里,不可名状的复杂、矛盾的情感如潮水般冲击着少年的内心。
显然,少年在短时间内难以适应镜中的“客我”形象,不能及时地做出正确的判断与把握,对自己外表的满意与喜爱顿时被溢于言表的羞涩之情所取代,这就足以切实感受到少年在遇到镜中“另一个我”时,在兴奋激动之余由心底油然而发的揣揣不安与波澜悸动的内心独白。
(二)叛逆父母
处于“叛逆期”的少年,常以自我为中心形成一个狭小的封闭空间,对擅自踏入自己领土的人,敢于做出任何形式的反抗,与之朝夕相处的父母,不能及时觉察到少年心理的细微变化,常常在浑然不知的情况下贸然进入少年的领地,迫使少年对父母产生言语上的顶撞和行为上的反抗。少年和父母的“分化”是其寻找并确立“自我同一性”的途径之一。在曹文轩短篇小说《金色的茅草》中面对吝啬、乖戾、暴躁、不近人情的父亲时,一向采取逆来顺受的少年青狗,突然之间做出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忽然地,仿佛是在一个早上,青狗忽然觉得自己长大了,敢与爸爸的目光对峙了,甚至敢大声地提出自己的要求了。略有夸张的向父亲喊出“我要一个书包!”
对少年青狗的叛逆心理不做任何直观描写,在曹文轩看来,少年在语言及行为上的反抗就是心理情状的外在形式与真实写照,巧妙地外部描写对于揭示少年叛逆心理起到四两拨千斤的神奇效果。
曹文轩常借用抽屉这一意象来表现少年隐秘的心理变化。热衷于雕刻的少年细米,用种种方式躲避来自成人的目光,显然希望拥有远离父母打扰的一方净土,放满了雕刻品的抽屉、柜子与床下俨然构成细米的独立世界。
细米慢慢拉开抽屉,但没有完全拉开,只是拉开一道缝隙,然后将双手伸进去,身体尽量压向桌子,好不让梅玟看见抽屉里有些什么。他摸索了一会儿,从里面拿出了那个正在被他雕刻的木疙瘩。
细米那看似夸张的动作、行为背后是其内心活动的真实写照。曹文轩对抽屉这一意象的合理运用,回避了少年与父母之间激烈的正面对立与冲突,使其对少年叛逆心理的揭示不再停留在言辞及动作反抗这一浅层阶段,进而转向深层揭示。通过抽屉这一意象营造出来的封闭空间本身就意味着少年对父母的无声反抗。
二、“主我”与“他人”的分化
如果说生理层面的分化是一颗种子的话,那么心理層面的分化就是一株破土而出的幼芽,这株幼芽本身充满着不可知性与不确定性,把握儿童心理层面的分化对儿童文学作家而言充满困难与阻碍。曹文轩在作品中通过种种变体,将少年的心理分化描写得可知可感。例如:在《草房子》中,曹文轩给少年桑桑安排了一个妹妹柳柳,但整部作品始终没有出现少年桑桑和妹妹柳柳一起玩耍的场景,桑桑对妹妹明显存在疏远感。与对妹妹的态度截然相反,桑桑为蒋一轮和白雀之间传递情书,并对两人之间的关系显示出极大的好奇欲。柳柳的缺失极有可能是对少年心理把握准确、拿捏得当的曹文轩有意为之的安排,是对少年桑桑急于摆脱儿童状态走向成人社会那份迫切心理的充分展示。
(一)强烈的审父意识
王泉根认为新时期以来的青年作家笔下的童心主义作品被赋予了新质,这种新质得益于审父意识的介入,使得作品中张扬着浓厚的理性意识,“它是对扭曲的成人灵魂的真诚呼唤,对民族精神的真诚呼唤”②,王泉根分析曹文轩的短篇小说《鸭宝河》,认为其一方面赞颂儿童世界的纯美,一方面又严厉批判成人世界灵魂的堕落,因此将曹文轩归为秉持童心主义儿童文学观进行创作的儿童文学作家。
不可否认的是,强烈的审父意识渗透在曹文轩早期短篇小说中,父亲原本答应暑假带儿子晨晨去海边游泳,当暑假来临,满怀期待的晨晨等来的却是父亲的食言,当晨晨的谎言在同学面前被拆穿,从他内心深处涌现出来的是对父亲深深的恨意(《紫檀色的皮肤》);当黑豆儿发现姨父对一位双目失明的老奶奶存在缺斤少两的行为时,他无情地指斥姨父的丑恶行为(《弓》);随同父亲进城赚钱的鸭宝,在他发现父亲欺骗他人以卖假药为生后,耳畔响起临行前母亲告诉他做人要诚实的道理,故事在鸭宝对父亲的不告而别中落下帷幕(《鸭宝河》);“我”在某天突然对自己的家产生深恶的痛绝,嗜酒如命的父亲和沾染赌博习气的母亲终于令“我”忍无可忍,通过“我”对弟弟、妹妹的管教与约束,原本支离破碎的家庭焕发出勃勃生机,在“我”和兄妹的感召下,父亲和母亲也幡然醒悟、痛改前非(《三角地》)。
与其把曹文轩看作一位秉持童心主义儿童文学观的作家,不如说曹文轩是在充分意识到儿童与成人的心理分化所产生剧烈矛盾与冲突的前提下,有意选择“审父意识”。强烈的审父意识在曹文轩九十年代创作的长篇少年小说中表现得日趋成熟。在《山羊不吃天堂草》中,曹文轩将儿童视角换成两代人对比的视角,使整部作品故事情节的发展始终遵循着一条隐含的灰色蛇线,即少年主人公明子与师傅三和尚之间的矛盾与冲突推动着小说的情节发展。三和尚怂恿徒弟明子和黑罐窃取工地的木材时,明子采取的是不合作态度;三和尚拉拢黑罐赌博,明子给黑罐结结实实的一顿揍;三和尚盘剥明子与黑罐的工钱,明子更是以故意损毁电钻的方式直接向三和尚发出无声的挑战与抗议。明子的反抗与斗争甚至让三和尚感觉“他在心理上产生了一种压力:明子在精神上压迫着他”。最后,明子与师傅的沖突以师傅意识到自己的过失给两个孩子造成怎样的伤害,“我算什么师傅!我把两个孩子带坏了!我有罪过啊!……”,并对昔日自己的丑陋行径做出深刻的反省而告终。
浅层次来看,“审父意识”是儿童心理层面对成人的反抗,如果进行深层次解读,倒不如说是儿童自身形成的人生观、世界观、道德观等诸种价值观念与成人种种价值观念的冲突与碰撞。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令人汗颜的事实:成人在某方面的道德与良知远不及儿童,儿童可以担任成人的老师,未曾受到成人社会负面因素及与干扰的儿童内心世界,永远是一方未被玷污的净土。
(二)英雄情结
从儿童时代走来的成人都知道,少年时期是一个多梦时期,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莫名地从脑海中涌现出来,在诸多幻想中,少年常常把目光投注到成人身上,希望自己具有成人能力的同时并超越成人,倾向于把自己想象成无所不能的英雄,少年心理层面对英雄的强烈向往催生少年的英雄情结。毕竟少年仍未完全从儿童世界脱离出来,英雄情结作为潜在因素,让少年使用虚拟的成人身份来体验生活,为日后少年健全性格的培养产生莫大的影响。
曹文轩对少年英雄情结的心理拿捏得恰到好处,行为上的坚决果断与勇往直前是少年对成人的外在模仿,而心理上的犹豫不决与摇摆不定则说明少年显然没有具备成人那种健全而成熟的心理状态。可以说英雄情结给少年带来的是成人化的行为和儿童化的心理,两者的最终指向都是对少年心理状态的揭示。少年行为上的夸张与心理上的犹疑形成鲜明的反差,在反差中产生一种张力,恰恰是这份张力让少年“英雄情结”真实的心理状况展露无遗。
为保护纸月免遭他人的欺侮,毫不犹豫地选择挺身而出的桑桑无疑是英雄的化身,义不容辞的责任与担当落在桑桑的肩上。当桑桑面对三个看上去都要比他大比他壮实的男孩儿时,动作与心理上的变化成为其英雄情结的绝佳展示。
他在心里颤栗地叫喊着:“你们来吧!你们来吧!”两条细腿却如寒风中的枝条,瑟瑟发抖。他甚至想先放下手中的砖头,到大树背后撒泡尿,因为他感觉到他的裤子已经有点潮湿了。
手持砖头,抱着一副决一死战姿态的桑桑明显具有成人般的勇敢与刚强,但是瑟瑟发抖的双腿说明桑桑的内心深处已经发生动摇,心理层面掠过的一丝犹疑与退缩促使桑桑在心里发出大声地呼喊“你们来吧!你们来吧!”在行为与心理的相互作用下,两者共同揭示出英雄情结下少年的复杂心理。
英雄情结带给少年成人般的行为与动作,促使少年的心理由未成熟向成熟阶段进行转化,为日后少年完满性格的建立打下夯实基础。
诚如上所述,曹文轩对少年心理进行全方位、多角度的描写与展示,对少年心理层面与精神层面的扩充与延展,开掘与拓宽了少年小说的深度与广度,使其作品中蕴含着一般儿童文学作家无法比拟的思想深度。
注释:
①朱自强:《儿童文学的本质》,南昌:二十一世纪出版集团,2015,第315页.
②王泉根:《儿童文学的审美指令》,武汉:湖南少儿出版社出版社,2005,第161页.
参考文献:
[1]曹文轩.青铜葵花[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2]曹文轩.根鸟[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3]曹文轩.山羊不吃天堂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4]曹文轩.细米[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5]曹文轩.三角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6]曹文轩.鸭宝河[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7]曹文轩.草房子[M].南京: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1997.
[8]王泉根.儿童文学教程[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9]王泉根.儿童文学的审美指令[M].武汉:湖南少年儿童出版社,1991.
[10]方卫平.儿童文学教程[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
[11]朱自强.儿童文学的本质[M].南昌:二十一世纪出版集团,2015.
[12]朱自强.1908——2012中国儿童文学与现代化进程[M].南昌:二十一世纪出版集团,2015.
(作者单位:渤海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