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个体生命与历史进程
2018-03-31周新辉
赵 丽 李 波 周新辉
(山东农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山东 泰安 271018)
学界叙述和阐释历史,侧重政治制度、军事冲突、经济盛衰等宏大叙事的内容,在涉及历史主体的论述时,则主要着眼于人民群众整体,而较少关注历史进程中个体生命的存在,即便那些以个人身份在历史留名的精英人物,也通常被简单地冠以“进步”或“保守”之类的价值评判标签,缺乏深入细致的考察,从而导致原本复杂多面、鲜活生动的历史面貌被重重遮蔽。有鉴于此,本文尝试通过对个体生命在历史中主体地位和作用的分析,探讨个体生命与历史进程的关系。
一
马克思指出:“任何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就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1]个体的人是人类存在的最基本的方式,个人的活动是人类历史的前提和基础。“人们的社会历史始终只是他们个体发展的历史,而不管他们是否意识到这一点”。[2]个体的人之所以能够成为历史主体,不仅因为他是具有生命独特性的独立存在,而且也因为他是社会群体中的一员。“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3]历史是由无数个体的历史组合而成的,这正如恩格斯曾经深刻认识到的,“历史是这样创造的:最终的结果总是从许多单个的意志的相互冲突中产生出来的,而其中每一个意志,又是由于许多特殊的生活条件,才成为它所成为的那样。这样就有无数互相交错的力量,有无数个力的平行四边形,而由此就产生出一个总的结果,即历史事变。……各个人的意志——虽然都达不到自己的愿望,而是融合为一个总的平均数,一个总的合力,然而从这一事实中决不应做出结论说,这些意志等于零。相反地,每个意志都对合力有所贡献,因而是包括在这个合力里面的”。[4]恩格斯这段话无非是说社会历史的发展是无数个体“意志”合力作用的结果,每个人的历史主体地位都应得到充分的肯定。
个体是社会的细胞,社会是个体活动相互作用的产物。个体生命的一切活动都是一定社会、历史条件下社会分工和实践的产物,纯粹囿于单个自我意识的个体是不存在的。当个体的自我意识发展到一定程度,会以群体的“自我意识”出现,即如那些逐渐在社会中形成的,公认应当遵循的关爱家庭、奉献社区、忠诚国家等美德。更高级的个人自我价值的实现,则会通过一个个宏大的历史事件,在历史上写下自己的一笔,个体生命历程与社会发展进程交融在一起。个人的历史存在于社会的历史之中,无数个体生命的历程建构成社会总体的历史,并推动着人类社会不断前进。
作为历史进程中的个体生命,“不是自然的产物,而是历史的产物”,在不同的历史阶段、不同的生产力水平、不同的生产关系条件下,表现出不同的形态。总体而言,在落后的经济社会环境中,个体生命是没有什么独立性可言的,越往前追溯,人类个体受客观环境的影响越大,越往后发展,其主体地位越来越增强。在原始社会,生产力水平极度低下,人们是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生活在一起,个体离开群体无法生存,个人的最初形态是依附于自然血缘共同体的个人,单个人不过是氏族公社的附属物。当历史往后发展,个人又往往依赖于专制家庭或者国家等宗法和政治的共同体,马克思对这种情况作过一个形象的比喻:“法国国民的广大群众,便是由一些同名数简单相加形成的,好像一袋马铃薯是由袋中的一个个马铃薯所集成的那样”,“他们不能代表自己,一定要别人来代表他们。”[3]但是即便是在这样不发达的社会分工条件下,农业或者手工业的小生产仍然培养了劳动者的手艺、发明技巧和自由个性,使个人活动呈现出多样化的特点。
个体生命真正地作为社会主体出现,是在封建社会解体,资本主义商品经济发展起来之后。在这个时期,人与人之间原先血统上的差别、人身互相依赖的纽带、狭隘的民族地域联系等统统被打破,人与人之间确立了自由、平等的观念,建立了世界性的交往关系,这一切,为社会个体的发展创造了广阔的空间。资本主义国家制度就是立足于个人的自由平等,才建立起自己的民主和法制。在资本主义数百年的发展过程中,个人社会主体地位不断地得到完善和提高,生命个体的个性不断得到解放和张扬。但在马克思看来,因为私有制和社会分工固化等原因,个体被异化,被自己生产出来的物质与精神产品统治。因为异化,人的能动性丧失了,从而使人的个性不能全面发展,只能片面地、孤立地发展。所以,资本主义阶段的“独立的个人”,只是生命个体走向自由和解放的一个阶段,在未来的共产主义社会中,随着生产力的高度发达和私有制的消灭,来自于自由人联合体中的个人,不再屈从于物(如货币),而是依靠自己存在,最终成为自己社会关系的主人,获得全面的发展。由此可见,一部人类历史,是作为历史主体的个体生命随着时代进步逐渐走向自由和全面发展的过程。
二
按照历史影响的大小以及社会贡献的高低,历史进程中的个体生命既包括精英人物又包括普通个体。精英人物一般是指那些对历史发展发挥重大影响的人物,他们在历史发展进程中留下明显的个人意志的印迹,理所当然地充当了历史叙事的焦点。不可否认,历史上的各类精英人物总是伴随着重大历史事件出现的。这就是所谓的时势造英雄或英雄“造”时势。所谓时势造英雄指一些人在历史的发展中,顺应历史潮流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以李鸿章为例,虽然对时代形势较具清醒的认识,积极兴办洋务事业,但综合而论,不过是在内忧外患的清廷末世“弥缝偷安”,企图用外国先进技术来维护清朝统治罢了。所谓英雄“造”时势,则是指一些人凭借自己的机运、能力、智慧影响了历史发展轨迹,推进了历史发展进程。以美国首届总统华盛顿为例,他领导美国独立战争并取得最后胜利,组织制定美国宪法,建立联邦政府等作为,使其成为敢为时代先的英雄人物。
毫无疑问,历史上那些英雄贤士对于推动社会发展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然而,若按照普列汉诺夫的说法,看待精英人物与普通人,完全没有必要在二者之间划出鸿沟。其实,许多精英原本就是由那些优秀的普通人通过挑战自我、优化自身转化而来。这些人适应并顺应客观历史条件,主观上对自己有较高的要求,从而得以在普罗大众中脱颖而出。可以说,有何种样的普通民众,决定着会产生何种样的精英人物。每个精英人物都属于社会上的某一阶层或集团,他们的观念与行为带有其所属阶层或集团的痕印。
重视那些普罗大众的个体生命,并不是要脱离人民群众这一范畴,相反,是要在人民群众这一范畴下理解普通个体的历史作用。毋庸讳言,人民群众是历史的创造者,在此人民群众是作为一个总体存在的,但如果忽略掉其中的普通个体,那么,所谓人民群众的历史作用则是抽象空泛的。当然,比起那些在某一时段曾经发挥加速、延缓或改变历史发展作用的精英人物,普通的个体生命默默无闻,人微言轻,对历史的影响似乎比较微弱,无碍历史全局和发展大势,但是在特定历史条件和社会环境下,这无数个体汇合成的洪流,会对历史发展产生巨大的冲击作用。在现实生活中,每个普通个体生命都处在社会分工的一定位置上,从事一定的社会职业,扮演一定的社会角色。他们对历史产生影响,只是尽一个普通人的本分,但也正是这些普通个体的存在——他们所从事的生产实践活动以及他们的日常生活,构成了历史存在的基础。关于普通个体的历史作用,普列汉诺夫曾给予积极的肯定,他认为“伟大”是一个具有相对性的概念,它不是那些“伟大人物”的专属,平凡的人也可以干出伟大的事业:“不仅仅是那些‘创始人’,不仅仅是那些‘伟大’人物有大显身手的活动场所。凡是愿用眼睛来看,愿用耳朵来听,愿拿一颗诚挚的心来爱护亲近的人的人,都拥有这种场所。‘伟大’这个概念是相对的概念。从道义方面说,每一个如圣经上所说愿意‘为朋友舍命’的人都是伟大的。”[5]
由此可见,肯定普通个体的历史作用,与肯定精英人物的历史作用一样,是唯物史观理论逻辑的必然结果。没有任何个体生命,可以脱离社会历史存在,同样,也没有那种社会历史,可以没有具体人生的支撑。如果说,历史上精英人物总是和社会形态、经济结构、生产关系等大的概念联系在一起,而小人物的日常生活,他们的生老病死、婚丧嫁娶、喜怒哀乐则更能丰富地反映历史的全貌。近代史学家吕思勉即认为:“常人、常事是风化,特殊的人所做的特殊的事是山崩,不知道风化,绝不能知道山崩的所以然,如其知道了风化,则山崩只是当然的结果。”[6]一个小的个体甚或小的群体成长的经历,不见得比国家和民族的历史渺小,相反,它可能小中见大,更具有触动人心的力量。这样说,相比较军事政治的大事件,日常生活更具有永恒性的意义。如果说宏观的大历史犹如高楼大厦和文物古迹,让人纵横驰骋,心旷神怡;那么,个体生命的历史则值得让人细细品味,且易于感同身受。
必须特别指出,在当今社会,科学技术的发展尤其是信息技术的发达,普通个体对社会发展正在起着越来越重要的超常性作用。例如在2003年的广州孙志刚事件中,孙志刚个体生命的悲剧终止了一部屡被诟病的法规,为我国民主法制的进程写下了浓重的一笔,开启了公民与网络新媒体对社会重大事件参与意见的时代。不仅如此,在大工业系统下,随着新的技术革命的进行,机器扩展了人的体力,电子计算机解放了人的脑力,人类改造自然、改造社会的能力大大增强。以往需要人类群体力量才能办成的事情,现在仅靠单个的普通人也能办得到,普通个体生命的历史作用得到空前扩大。
三
在历史进程中考察个体生命的价值,大写的历史需要分解为种种小写的历史,这并不是要摒弃历史的宏大叙事。宏大叙事展现的是历史发展的大的脉络、线索和趋势,关注政治、经济、思想等方面的大规模变动,从历史的全局的角度“通古今之变”。从个体生命的角度出发阐述历史,则更加注重历史细节,能够弥补宏大叙事的不足。如果说宏大叙事如同长江大河,那么,人物讲述则类似汇成江河的涓涓细流。当然,这些历史人物既包括那些杰出的英雄贤士,也包括那些席卷在历史潮流中的芸芸众生。
那些历史上精英人物的形象需要依靠史籍、文物、档案、资料等才能变得丰满,对于读史者来说,则可以凭借这些材料,“神入”历史人物之中,从个体生命的视角出发,进而了解历史的整体进程。这样做,不止是简单地介绍人物生平、了解人物的思想和作为,并对其功过进行评价,而是要做到以点带线、从线到面,从中看到历史的因果联系。当然,这种“神入”有其前提条件,即某一个历史人物的活动与这一段历史发展过程的关系十分密切,人物对于历史而言,是一个切入点,可以起到“以人带事”的作用。还是以李鸿章为例,作为宏大历史叙事中的李鸿章,我们知道他是清王朝“同光中兴”的名臣,洋务运动的领袖,镇压太平天国和捻军起义,推动开展洋务事业,又与列强签订了数个不平等条约。但是,如果我们由李鸿章这个人物出发去考察近代历史,又会有另样的角度和认识。看到甲午战争前后他个人的努力与举国形势的相悖,看到他以“一人敌一国”的尴尬,可以认识到当时政坛风云的波谲诡奇、官僚体制的因循僵化;看到他晚年“老来失计亲豺虎”的短视,从中可以了解当时的官僚阶层如何不思反求诸己、奋发图强,反而寄望依靠西方列强,获得苟延残喘的机会;直到看到他临终之前“劳劳车马未离鞍,临事方知一死难”的孤臣情怀,明白了李鸿章是如何以其独特的经历,演示了一个“人”的主题,个体生命历程行进到了这里,已经是一部心灵的历史,而这才是最能触动人心的。以这样的视角观察阐释历史,通过考察分析李鸿章的个体生命历程,有助于深刻把握晚清中国外部形势危机四伏、内部矛盾错综复杂的历史情势。
由历史上普通的小人物的命运着眼,同样也可以考察分析历史进程的情势。例如,清末年间,河南南阳府镇平县发生了一桩冤案,县捕快胡体安(同时也是当地盗魁)抢劫了一家居室,案发后,他胁迫童仆王树汶冒充自己顶罪。在审理过程中,县令、知府、巡抚等多名官员有意错断此案。三年后,此案才由刑部秋审司重审,为蒙冤仆人平反昭雪,涉案的多名朝廷命官被降级发配。可是,冤案虽然落下帷幕,真凶却被人遗忘,依然逍遥法外。为什么会没有人关注真凶是否伏法呢?原因在于朝廷之所以平反这场冤狱,实际上是想借机打击地方政治势力,扭转在太平天国运动之后,清廷中央权威下降、地方督抚专权的局面。在这桩小人物引发的历史事件中,可以看到晚清政治格局的变动及其态势。
马克·柯里说:“一个人就是一种叙事,或者说一个人就是历史叙事的一部分。”[7]通过个体生命历程反思宏大历史,使个体从历史的重重遮蔽中显现出来,由这种视角可以感受到一个个具体的感性的个体生命的脉搏跳动,最终完成对个体在历史中存在意义的追寻。在美国史学家史景迁所著《王氏之死》中,作者通过县志档案、官员书札和《聊斋志异》这部文学经典,把大历史背后的小人物命运活生生地呈现出来,“所聚焦的是当时当地非知识精英阶层的老百姓:农民、田间佣工,以及他们的妻子”[8],这些平凡人们的各种苦难抗争和悲欢离合。虽然讲的只是山东省郯城县农村的一则小故事,但在这个普通得只有姓氏的农村妇女的悲惨故事后面,则是令读者感到更为悚然的历史场景,该书的前四章不厌其烦描述的都是这种悲惨的历史场景:天灾地震、土匪抢劫、苛捐杂税、军队清剿、邪教迭起等。就是在这种历史背景下,故事的主人公王氏,最终惨死于满怀愤怒和屈辱的丈夫之手。作者的写作主旨似乎是想把沉重的历史帷幕撩起一角,让我们看到在这厚厚的帷幕之后的苦难。其实,王氏的悲剧,又何尝不是那个社会、那个时代的悲剧呢?众所周知,小民的苦楚是历来不入籍史册的,不然梁启超也不会发出中国之二十四正史是帝王之家谱的慨叹了。在这里,历史是个体生命的历史,“大历史”之外的历史。这样的做法,就好像把历史放在显微镜下观察,有纤毫毕现的效果。
[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23.
[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478.
[3]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56,677-678.
[4]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478-479.
[5]普列汉诺夫哲学著作选集(第 2卷)[M].北京:三联书店,1961:375.
[6]吕思勉.史学与史籍七种[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27.
[7]马克·柯里.宁中一译.后现代叙事理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108.
[8]史景迁.李璧玉译.王氏之死:大历史背后的小人物命运[M].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200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