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阿尔都塞的“症候读法”
2018-03-31换晓明
换晓明
(西安科技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陕西 西安 710054)
习近平在主持中共中央第四十三次集体学习时强调:深刻认识马克思主义时代意义和现实意义,继续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大众化,同时提出我们要学习、研究当代世界马克思主义思潮。研究西方马克思主义者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理论,尤其是其“症候读法”,对我们学习和发展21世纪中国马克思主义有一定的意义。
一、阿尔都塞“症候读法”的缘起
阿尔都塞“症候读法”的提出缘起于上世纪30年代起马克思主义所面临的一场政治攻击,以“还原真正的马克思”的名义去“解构”马克思主义的错误思潮。1933年马克思生前从未发表过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正式出版后,在西方掀起了第二次“马克思热”。各种用青年马克思的著作去“还原”成熟马克思思想,或者认为成熟马克思是对青年马克思的“背弃”的观点甚嚣尘上,乃至形成一种哲学思潮。西方马克思主义政党和学者为了保卫马克思思想的完整性,从相反的立场去反对论敌的观点,认为青年马克思的思想就是马克思主义的思想,并用试图用成熟马克思的思想去解读青年马克思的著作。阿尔都塞作为重要人物参与了这一辩论。
首先,关于这一辩论的实质,阿尔都塞指出:“辩论的起因是青年马克思,辩论的结果关系到马克思主义的生死存亡。辩论的题目则是青年马克思是否已经是马克思的全部。”[1](P36)
“马克思主义者所面对的是一场政治攻击”[1](P37),这场辩论实质上是一场表现为理论争论的政治斗争。
其次,关于辩论中所要坚持的原则,阿尔都塞表示不赞同“凡是敌人承认的,我们就反对”的反驳方式,认为对于马克思主义的捍卫者而言“即使处于防守的地位,没有正确的理论也就没有正确的政策。”[1](P39)诚然,处于成长过程中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在《手稿》中的确同时存在两种相反的逻辑:即以费尔巴哈人本哲学为出发点的“思辨逻辑”和以经济现实为出发点的“科学逻辑”。以上辩论的焦点在于究竟哪一种逻辑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的逻辑。
最后,在这一辩论的立场上,阿尔都塞对辩论双方的观点都进行了批判,提出了不同于双方的观点。他反对资产阶级学者用青年马克思的著作去否定成熟时期的马克思思想的观点,同时也反对西方马克思主义政党和学者认为青年马克思就是马克思主义者的观点。
阿尔都塞认为,马克思主义哲学表现出一个内在的悖论,即“马克思主义哲学存在着,却又从来没有被当做‘哲学’来生产。”[2](P222)因此和经济学家、历史学家、逻辑学家不同,作为一位哲学家,他以认识论角度从马克思的著作中挖掘出以实践方式存在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哲学家的任务就“是要对一种特殊论述的特殊对象以及这种论述而同它的对象的特殊性关系提出疑问。”他研究的目的是找出马克思主义的“真正逻辑”,这就需要一种正确理解和运用马克思的阅读方法:“症候读法”。
二、阿尔都塞“症候读法”的基本观点
阿尔都塞认为要深刻理解马克思,必须借助于科学的阅读方法。这种阅读方法本身即存在于马克思对英国古典政治经济学家文本的阅读之中,他总结了直接(“栅栏式”)阅读和“症候读法”共两种阅读方法。其中关于“症候读法”的基本观点如下:
(一)直接阅读与“症候读法”
阿尔都塞认为,在《资本论》中马克思首先使用的是一种回顾式的直接阅读,在这一阅读中“马克思是通过他自己的论述来阅读他的先驱者(例如斯密)的著作的。”[3](P8)这种以直接阅读为原则的阐述的好处是:它使我们在马克思的文本中直接看到马克思已经看到的东西,但是它存在一个严重的不足:它不能从斯密等人看见的东西中看到他们所没有看到的东西。因此这种阅读是一种浅层次的阅读,它看到对方的理论讲了什么,却不能深入到对方理论更深层次的“不可见领域”,而只有挖掘这个“不可见领域”才能为理论的革命奠定基础。“看不见的领域”这一隐喻更多地被阿尔都塞从雅克·马丁那里借过来的“总问题”(problematic,有译者将其译为“问题式”)概念所代替。在阿尔都塞的文本里“总问题”这一概念经常出现。我们大致可以从理论的思想整体、总范式、总纲领、总原则角度去理解。
阿尔都塞将马克思的第二种阅读方法称之为“症候读法”,“所谓症候读法就是在同一运动中,把所读的文章本身中被掩盖的东西揭示出来并且使之与另一篇文章发生联系,而这另一篇文章作为必然的不出现存在于前一篇文章中。”[3](P21)这种阅读法实际上是一种双重阅读,一方面阅读出文本表达了什么,另一方面阅读出文本为何要这样表达,也就是需要从阅读对象的“缺失”、“疏忽”中读出其所暗含的却没有表达出的“总问题”,阿尔都塞把这个“缺失”看作一种“症候”。
他借用《资本论》的“工资篇”说明了马克思的这种阅读方法,指出古典经济学家没有从自己“看见”(watch)的东西中“看到”(see)应该看到的东西,“watch”指看的动作,“see”指看甚至没有直接视觉上的看就看到(明白)了正确的结果。而马克思用“症候读法”看到了在古典经济学家那里已经展示出来,而他们却没有看到(或明确指出来)的东西:古典经济学家看见了“劳动的价值”这个问题并对之进行了回答,但马克思指出他们回答的不是“什么是劳动的价值?”而是“什么是劳动力的价值?”这个问题。马克思正是从他们矛盾性的回答中看到了他们没有正确的提出来的问题,从此出发改变了古典政治经济学的用语,引入了“劳动力”这一新概念、以“抽象劳动”和“具体劳动”概念重建了“价值”与“使用价值”概念、进而创造性地用“剩余价值”概念代替了“利润”概念,为创立马克思主义的劳动价值论和剩余价值论奠定了基础。
(二)“症候读法”的认识论基础
阿尔都塞认为马克思理论的革命性体现在他通过“症候读法”从黑格尔和费尔巴哈的哲学理论、英国古典政治经济学家的经济理论、英法空想社会主义者的社会理论的“缺失”、“疏忽”中读出他们的“总问题”并以新的“总问题”进行替代,这一转变实现了马克思思想的“认识论断裂”。
众多学者从与阿尔都塞同时期风靡西方理论界的结构主义角度对他的“症候读法”做以解读,实际上可能他的观点与其理论提出同时代的科学哲学中关于科学理论发展的否证式发展观理论的基本观点更为契合。传统的经验主义累积式科学发展观理论认为,科学理论发展是以“新货物不断地堆在旧货物上”的模式发展的,科学没有革命,是一个不断地证实的过程。波普尔认为这种认识是错误的:科学理论的发展实际上是以“猜想—证伪—猜想”的否证发展模式发展的,即是一个不断地证伪的过程。在波普尔看来任何科学理论作为全称命题是不能被完全证实的,而只可能被证伪。所以科学的发展不是从经验事实开始的,而是从真正的问题开始的,任何科学问题的提出是渗透着理论的。爱因斯坦也赞同这一观点,“是理论决定我们所能观察到的东西”,“提出一个问题往往比解决一个问题更重要,因为解决问题也许仅仅是一个数学上或实验上的技能而已,而提出新的问题,新的可能性,从新的角度去看待旧的问题,确需要有创造性的想象力,而且标志着科学的真正革命。”[4](P217)波普尔与爱因斯坦交往颇多,甚至曾直言其哲学是爱因斯坦思想的哲学表达。这里爱因斯坦所言的“理论”可以看做是阿尔都塞所言的“总问题”,“理论”或作为其实质的“总问题”决定了它所能提出的“具体问题”。同时期的科学哲学家库恩的“范式”、拉卡托斯的“科学研究纲领”范畴也有类似内涵。
另外一个对阿尔都塞“症候读法”产生重大影响的理论是发端于上世纪20、30年代的系统科学。正如拉兹洛所说:“今天我们正目睹一场思维方式的转换:转向谨严精细而又是整体论的理论。这就是说,要构成拥有它们自己的性质和关系集成的集合体,按照同整体联系在一起的事实和事件来思考。”[5](P14)自然科学在从以原子论观点为基础的理论模式走向以系统论为基础的理论模式,表现在人文社会科学就是崭新的系统思维方式出现。系统思维方式认为,自然界和人类社会都是一个层层嵌套的系统结构,对自然界和人类社会认识的理论也是如此,整体性是其最基本的特征,因此系统的本质不能还原为构成成分性质的叠加,“整体大于部分之和”。阿尔都塞反对还原论的阅读方法,实质上是要用系统思维去把握马克思思想的本质或“总问题”。
(三)“症候读法”的关键:读出理论的“总问题”
阿尔都塞通过对这两种截然不同的阅读方法的比较,得出结论认为“直接阅读”的实质是前提承认式的消极阅读,而“症候读法”的实质是批判式的积极阅读。马克思用“症候读法”实现了问题用语的改变和场所的变换。阿尔都塞认为我们也要用这种阅读法去阅读马克思:“马克思历史理论的生命力的某些部分也许就在于马克思用各种方法说明他的表述中没有出现的、却是他自己的思想的基本概念的存在。”[3](P23)他提出我们要防范从狭小的空间来认识马克思思想的无限领域,即我们不能仅从几部著作就试图把握马克思的哲学。马克思本人并没有一部系统论述其哲学的著作,因为他的著作大部分是以实践形式存在,都是论战性的和对形势的干预。对马克思来说,要达到对论敌最有力的批判就是直接用论敌的用语去批判论敌,“重要的是对敌人开火”。阿尔都塞认为,马克思的哲学是以理论实践的形式存在于《资本论》中。所以,作为一个哲学家,他要给予马克思哲学的实践存在形式以“不可缺少的理论的存在形式”。其手段“无非是对马克思以及马克思主义的著作逐一地进行“症候”阅读,即系统地不断地生产出总问题对它的对象的反思,这些对象只有通过这种反思才能够被看得见。”[3](P26)即通过马克思对总问题的揭示来洞察以暗示或实践形式实际上已经存在的马克思主义哲学。
另外,阿尔都塞认为我们必须用“症候读法”理解马克思的文本,前提是必须借助其理解黑格尔或费尔巴哈的思想,因为众所周知马克思的思想和他们二者的关系密切。而且只有在深刻理解马克思思想的基础上,我们才能去阅读马克思以外的其他马克思主义的经典理论家如恩格斯、列宁、毛泽东等人的著作。
三、对阿尔都塞“症候读法”的简要评价
阿尔都塞的“症候读法”是上世纪60年代起流行的“解释学”方法在解读马克思思想方面的具体应用,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深刻解读马克思理论逻辑演变的方法论例证,有助于我们从马克思思想的历史进程深刻理解其逻辑体系(或精神实质)。但阿尔都塞运用“症候读法”对马克思主义本质的解读不完全正确。主要体现在以下方面:
(一)理论主义倾向脱离实践
“实践”是马克思主义最基本的范畴,“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6](P19)改变世界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质特征和理论诉求,因此我们可以将其称为“实践的唯物主义”。这里实践的内涵是具有自觉能动性的实践主体的人使用劳动工具去改造客观世界,以实现自身目的的物质性活动。阿尔都塞多次表示他是在严格意义上使用术语的,但是他的实践概念和马克思的实践概念有很大的不同,马克思说:“人的思维是否具有客观的真理性,这不是一个理论的问题,而是一个实践的问题。人应该在实践中证明自己思维的真理性,自己思维的现实性和力量,自己思维的此岸性。关于离开实践的思维是否具有现实性的争论,是一个纯粹经院哲学的问题。”[6](P16)可以看出在马克思那里“理论”与“实践”是密切联系又有着本质区别的两个领域,而阿尔都塞提出的“理论实践”概念却实现了二者“奇异”的组合。阿尔都塞理论上提出“保卫马克思”的口号,由于众多学者反对他的理论主义倾向,在1967年《保卫马克思》一书再版时的“致读者”中,他进行了反思,“我并没有探讨‘理论和实践相结合’的问题,而这个问题在马克思列宁主义传统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1](P254)但他仍然完全缺席1968年“5月运动”,并为人所诟病。晚年(1985年)阿尔都塞对此进行了解释,认为当时在整个法国党内都存在着“党的实践和党在理论及意识形态上的原则之间的明显矛盾。”[7](P253)但他自己只是“一个对党的实践、对它在正式原则和实际做法之间的站不住脚的矛盾有直接而具体的经验的被激怒者,”[7](P255)从而无所作为。
(二)结构主义倾向看不到“人”
虽然阿尔都塞多次对自己的理论与结构主义的关系进行辩解,称自己只是与结构主义的“调情”超过了限度,为了论证自己关于马克思思想的“认识论断裂”的观点,他竭力证明1845年后马克思超越了费尔巴哈人本哲学的“总问题”,从而认为成熟马克思思想中没有“人”的因素。而实际上后来马克思并不是不讲“人”了,马克思对“人”的理论关照是“一以贯之”的。如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马克思根据人的发展程度明确将人类社会分为“人的依赖性社会”、“物的依赖性社会”和“人的全面发展的社会”三个阶段。并在其“导言”中指出自己的研究方法是“从抽象到具体”,即他不再是抽象地谈论人了,而是从人的具体经济实践及其生产关系中分析人存在,“工人”、“无产阶级”、“资本家”等概念取代了抽象的“人”的概念。
(三)“理论的反人道主义”
阿尔都塞通过“症候读法”认为1845年前的马克思思想属于“人道主义阶段”,之后属于“科学阶段”,而人道主义是一种意识形态,从而提出成熟马克思的理论是“理论上的反人道主义”。由于阿尔都塞在西欧知识分子领域和青年学生中的广泛影响力,这一令人瞠目结舌的论断在共产党内部带来极大的思想混乱,遭到了党内知识界的强烈批判。阿尔都塞认为人道主义不是科学的术语,而是一个意识形态的术语,是马克思主义在缺乏相应概念的情况下借用的旧哲学术语。1968年阿尔都塞在接受采访时说:“人道主义这个词语被一种意识形态用来对抗,也就是打击另一个正确的词语,而且对于无产阶级斗争生命攸关的词语:阶级斗争。”[8](P27)因此,哲学的实质就是理论中的阶级斗争。阿尔都塞后来提出“真正人道主义”和“新人道主义”概念来完善自己的观点,认为人道主义是一个不具有理论职能但是具有实际职能的概念,“人道主义”一词的使用是“新的总问题诞生时出现的过渡和断裂所特有的现象。”[1](P243)在其完成实际职能后,应该从理论场消失。1985年在其自传中阿尔都塞做了最终的辩解:“我所做的只不过是试图让马克思的理论文本就其本身和对我们而言都变得可以理解,因为它们即使不是在某些重要问题上存在漏洞,也往往是晦暗不明和自相矛盾的。”[7](P236)面对来自各方面的批判他不无委屈地说:“我所提出的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形象,的确在许多方面纠正了马克思在字面上表达的思想,这为我招来了那些受到马克思思想表达方式严格束缚的人们的无数攻击。”[7](P237)
总之,阿尔都塞用“症候读法”解读出资产阶级意识形态是一种“人道主义”,从而提出马克思主义是“理论的反人道主义”的做法并不可取。我们要深刻揭示资产阶级“人道主义”的抽象性,我们要深刻揭示西方“自由、民主、平等”是建立在“资本逻辑”基础上的,要培育以人民为中心的、体现真正“自由、民主、平等”为重要内容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1]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M].商务出版社,2010.
[2]陈越编.哲学与政治:阿尔都塞读本[M].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
[3]阿尔都塞.读《资本论》[M].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
[4]爱因斯坦文集(第1卷)[M].商务印书馆,1976.
[5]E·拉兹洛.用系统论的观点看世界[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
[6]马克思恩格斯选集[M].人民出版社,1972.
[7]阿尔都塞.蔡洪滨译.来日方长[M].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
[8]阿尔都塞.杜章智译.列宁和哲学[M].远流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