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志古闺英”到“铁骨道人”
——嘉善女诗人朱又贞家世与生平事迹新考
2018-03-31白亚仁AllanBarr
白亚仁 (Allan H. Barr)
(美国波摩纳学院亚洲语言文学系)
清代顺治丁酉(1657)的顺天、江南等科场案给许多考官、考生及其家属和友人造成了沉重的打击,迅速摧毁了数十个生命,数百人的人生陷入了艰难和痛苦。同时,这些案件的苛刻处置也给文学创作提供了肥沃的土壤,吴兆骞、孙暘等士子被牵连后写成的诗,[1]以及如吴伟业《悲歌赠吴季子》和陈维崧《五哀》等作品都是这个历史阶段显著的文学成果。这些诗作绝大多数是男诗人的手笔,但也有一些女诗人的作品流传至今,丁酉顺天乡试同考官张我朴的夫人朱又贞的诗作即为一例。
关于朱又贞其人其事,《两浙輶轩录》记载:“德容,俗姓朱,名又贞,嘉善人。张我朴室。钱仁荣曰:德容性极孝,訾笑不苟。年十六,适张我朴,闺中赓唱,闻者艳之。后张君为科场所累,全家发遣,乃上疏,捐躯赎罪,后为尼。”[2]段晓春《跋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藏朱又贞幽恨集》首次对朱又贞及其诗稿做了一番考察。[3]段晓春指出,《幽恨集》一书主要收集了朱又贞在其丈夫张我朴被处决后,自己被羁押期间及被发解到贬所之前的部分作品。此后赵青的《嘉兴历代才女诗文征略》一书对朱又贞做了进一步的介绍,并摘录了她的十三首诗。[4]赵青还在她的博客上发表了题为《形同飘蓬一弱女——嘉善女诗人朱又贞》的文章,对朱又贞的生平做了更多的考察,摘录了东北流人陈之遴(1605-1666)的继妻徐灿为朱又贞写的诗作等有关材料。[5]毫无疑问,段晓春和赵青对朱又贞研究都做出了重要贡献,然而,有一些基本情况他们并没有弄清楚,部分结论需要补充或者纠正。
首先,我们要更详细地查考朱又贞的家世。朱又贞出生于位居浙江东北部的嘉善县,她的家乡属科举文化之望郡嘉兴府。这里的科举世家众多,三代以上连续中进士的望族绵延不绝。[6]相比之下,朱又贞的家族并不出色,明清两朝仅产生了一名进士。因此,在潘光旦出版于1947年的《明清两代嘉兴的望族》一书中,朱又贞的家族被列为“零星血系”家族;[7]在龚肇智出版于2011年的《嘉兴明清望族疏证》中,有关朱氏这一支家族的记载还不到半页的篇幅。[8]虽然在整个明清时期朱又贞的家族并不显赫,但在她生活的明末清初时代还是比较引人瞩目的。嘉善士子郁之章在其晚年写的《魏塘课士录序》中说:“吾邑人文之盛,自隆、万间始矣。”[9]朱又贞的家庭也就是在隆庆、万历年间声誉鹊起的。
朱又贞的《泣怀四言诗》回顾了她的成长,开头说:“魏里我朱,世称名德;父举孝廉,仪型南国”。[10]她父亲朱国望(字士翘,号芦墟,约1580-1650),曾中万历四十三年(1615)举人,后来拜东林书院的创始人高攀龙为师。朱国望没有做官,但他曾经为其家乡做了不少公益的事情。据《嘉善县志》的记载,“崇祯中,与魏学濂同举贤良方正,不赴。幼失怙,每篝灯夜读,辄泣数行下。及长,师事高忠宪,参订理学。所居雨字圩,岁苦涝。国望倡义鸠工,筑堤千丈,凿渠二里许;成熟丈,实纳税,民患以苏。岁饥,发粟赈济。遇故人子,必厚。彭方伯以才德荐,辞不就。”[11]
朱国望安全地度过了乙酉(1645)江南最动荡的岁月,却在清朝政权已经趋向稳定的日子里遇难。关于他的死亡因由,《嘉禾征献录》语焉不详,仅说:“遭乱,为土人所杀。”光绪《嘉善县志》则提供了更多的信息:“顺治庚寅,为忌者所害。”“民部吴亮中陷死孝廉朱国望,兴大狱,斃者以百计。”[12]吴亮中(1612-1660)也是嘉善人,他曾中崇祯己卯(1639)举人,后来考取了顺治壬辰(1652)进士。顺治庚寅(1650),吴亮中还没做官,他如何、为何陷害了朱国望,尚待考察。
在《泣怀四言诗》中,朱又贞这样怀念她的母亲:“先慈割股,善为内则。”这里讲的是朱国望继妻姜氏:“姜氏,诸生姜若冲女,年十九,万历丙辰(1616),父病革,姜虔祷于天,刲股,和药饵以进父,病立瘳。邑令徐仪世旌之。朱国望闻其贤,聘为继室。亲操井臼;训诸子,俱成名。赠孺人。”[13]
朱又贞的另一首长诗《长歌行》介绍了她几个兄弟的学业成绩:“严君教子惟勤读,雁行次第登贤书”;《泣怀四言诗》云:“八兄二弟,甲科连捷”。 嘉兴地方文献提到其中五个兄弟,现介绍如下:
朱颜复(约1601-1637),国望长子,字克非。《嘉善县志》云:“赋性耿异,长工文辞,试辄高等。天启丁卯举于乡,布衣自若,入京不妄交接,少詹项煜托人招致,不答。过毗陵,谒同门马嘉植,时为武进令,有赍金请托者,正色坚拒之。文章夷雅,诗参韦、孟,著《鹿柴咏》,藏于家。”天启丁卯,即(1627)年。《嘉禾征献录》云:“与竟陵谭元春为诗友。数千里相过从,好叶险韵,每出语,无不惊四座,自以为于元春有草木之味。平居强半居僧舍,不问家人生事。丁丑,上公车,感心疾,归。卒年三十七。”《嘉善县志》还说:“年三十七,病革。弟曾省曰:兄幸勿怖。张目答曰:死生有命,何怖为?言讫而逝。”[14]
朱曾省(约1607-1645),《嘉禾征献录》云:“字鲁参,号退骨,七岁丧母。国望馆徐州,携之行。十六为诸生,入南雍,崇祯丙子中应天乡试。以兄克非为师,时人比之眉山兄弟。兄没,哀痛如失所依。甲申之变,痛悼不欲生,遂因惊怖致疾,作自祭文以卒。乙酉病卒。”[15]
朱程淳,国望第六子,字淳公,生卒年不详。“读书十行俱下,才名与诸兄颉颃,顺治甲午(1654)选贡,入太学,有南州高士之誉。痛父殒于贼手,怀七刃报仇者,再呕血而亡。”[16]
朱张铭(1628-1678之后),国望第七子,字西渠,号越蓼,中了顺治十一年(1654)顺天举人,顺治十二年(1655)进士。“少秉庭训,言笑不苟。戊子中副车。甲午、乙未联捷,授行人司,奉诏使者三,恪遵简书,屏绝请谒。典试滇南,矢公矢慎,所取柳志沉等皆名士。分校武闱,拔姚廷栋等,多熊羆之选。戊午(1678),升户部主政。综理部务,靡不与大司徒斟酌行之。会长子兆渭能文章,早世。以西河之痛寝疾,卒于京邸。广柳南还,清风萧瑟,人咸悼惜之。”[17]
朱孟淑,字公艾,生卒年不详。“康熙八年己酉,复常贡,以岁贡官常山训导”。[18]
纵观上述传记资料,朱又贞的十位兄弟当中,好几个都属英年早逝,成就不大。《嘉禾征献录》卷四十七云:“颜复兄弟皆好音能文而不永其年,人咸惜之。”朱张铭虽然考取了进士,但仅做到正六品的户部主政,官位不高。然而,生长在这么一种书香氛围浓厚的家庭,对朱又贞一定有深远的影响,从她这些兄弟经历过的成功和挫折,她了解了她的时代,而父亲的不正常死亡难免产生了阴影,让她切身体会到社会现实的复杂和危险。
朱又贞从小获得父亲的喜爱,她的《长歌行》说:“记得堂前办枣栗,即教膝上识之无。自言有女能聪慧,不羡麟郎与凤雏。”朱又贞受到良好的教育,“稍读经史,志古闺英”(《泣怀四言诗》),“十二十三守闺塾,开卷惟知翰墨香”(《长歌行》)。
按照传统,朱又贞的家长早在其儿童时期就给她订了亲,《长歌行》云:“妾生九岁发初长,红丝早系倚张郎。”张郎,即嘉善士子张我朴。他父亲张介,本名所见,字晓生,号吉先,天启七年(1627)举人,与朱颜复同榜,“性孝友,累世积善。少贫,馆谷授经,益砺经济之学,勤俭居积,叠致千金。”[19]
张我朴,字伯还,与朱又贞定亲的时候虽然年龄还小,但应该已经显示了他的才华,他们结婚后,他很快就实现了自己和家人的共同梦想,顺治五年(1648)考取了举人,四年以后中了顺治九年(1652)进士,获得会魁的荣誉,历官大理寺左评事。据《顺治九年进士便览》,张我朴“癸酉六月初四日生”[20],癸酉为1633年。
朱又贞本人是在哪一年出生的?《泣怀四言诗》云:“父半百年,始生又贞”;《长歌行》云:“父年五十始生妾”“十六盈盈即遣嫁”;朱又贞为《幽恨集》写的《序言》云:“氏执箕帚侍巾栉,已经十二年矣”。从1657年倒算,他们可能于1646年结婚,如果朱又贞当时十六虚岁,她可能出生于1631年,或许比丈夫大一、两岁。
在《长歌行》《良人欲娶小星有感》等作品中,朱又贞生动地写到结婚以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有令人鼓舞的好事,如丈夫先后考取了举人和进士,以及儿子张燮出生的喜事,也有让人惊慌的事,如顺治初年在家乡横行的强盗对张家的骚扰和威胁,还有让她无奈的事,如丈夫在京城做官、自己在嘉善奉侍公婆的两地分居局面给她带来的孤单和忧愁,以及后来听说丈夫纳妾所感到的精神压力。上述这些事可以算是明末清初江南闺秀比较正常的经历,但丁酉年的到来彻底地改变了朱又贞的一生。此年春,朱又贞坐船到京城,与丈夫团聚,从而直接参与了一些影响命运的重要决定。
信天翁《丁酉北闱大狱纪略》所附《大狱纪略缀余》一节,对朱又贞在顺天科场案前后的言行做了详细的描述,虽然无法排除此文有失实之处,但作者似乎相当了解科场案的内幕,他的描述应该比较接近现实,我们不妨从中做一些总结。在《大狱纪略缀余》的记述中,朱又贞是一位人情练达的女子,很有主见,经常给丈夫出谋划策。据信天翁的描述,朱又贞先后否决了张我朴的两个任职选项。第一次,她劝丈夫千万不要考虑做御史:
丁酉改岁,先行考取台臣,朴将应命。夫人朱氏阻之曰:“御史奉差,事繁忌集,汝独不见顾仁枭首菜市乎?而思蹈之也!”遂不果。[21]
顾仁,镇江府丹徒县人,他中了顺治四年(1647)进士,后来任顺天巡按,以受贿罪被处决 。[22]由此可见,朱又贞的政治触角是相当敏感的。
第二次,朱又贞又反对张我朴做广东乡试主考官:
入夏,适点广东主考,次应及朴。夫人又曰:“路远世乱,且考铨期至矣,应典粤试,必相失,可计避也。”朴以为然。先期病假,假满转给,季夏称愈。[23]
后来张我朴被选为顺天乡试帘官, 这是加强社会关系的好机会,张我朴“冀于闱中摸索要人子弟而得其欢心”,这次朱又贞似乎没有意见了。然而,这恰恰导致了悲剧。
顺天科场案爆发后,社会上普遍认为张我朴曾卖关节,费之墀说:“顺治丁酉科,归安壬辰进士李振邺(号松崖)与嘉善壬辰进士张我朴,俱为大理寺评事,进帘场前,预卖关节,成交者必经两人之手”;董含说当时有“张千、李万之谣”[24]。而朱又贞却尽力为他辩护,说“故夫实负奇冤”,丈夫之所以被攻击只不过是因为“同乡士子恨夫守法不徇情面”。 信天翁也认为“张于闱中事,绝不从镪资起见。”[25]然而即便张我朴没有受贿,他的人际关系似乎处理得并不好,“张、李二人又恃年少聪明,辄笑诸同房,同房将欲呈卷,必要夺而询其窦,以侵夺其柄。同事者共不平此二人。”同考官郭浚看上了嘉善考生蒋玉立的考卷,准备推荐给主考官,而张我朴以为此考卷属于与他有矛盾的蒋玉宣,因而坚决反对,郭浚“以其打破好事,衔切骨恨”,后来向蒋玉立谴责了张我朴的干扰,这就引起了二蒋写匿名信告状喊冤,揭发张我朴舞弊。[26]
在信天翁的笔下,张我朴惹祸之后,朱又贞又是一位有魄力、有勇气的女子,能干沉着,言谈爽快,获得了很多人的钦佩和赞赏。讲到张我朴被逮捕的情况时,信天翁说:
当十月十八日,刑部军校收逮朴,时朴在外会友,军校直入内室,夫人厉声曰:“朴,命官,必不逃,大人们当在外坐,俟其归。何得入内,失朝廷礼!”诸校且唯唯退也。[27]
张我朴被处决后,朱又贞自己也被拘留,十月二十八日入刑部,十一月四日又转到羁所。信天翁有如下描述:
迨初四日出刑部,为满汉官役所目笑,恬无戚惧容。有笔帖式熟视而戏问曰:“汝非张家老婆欤?何以手掩面也?”夫人即去手,朗应曰:“任汝瞧!汝非笔帖式?向以某事至吾家,今何得无状!”诸人相视而嘻,观者骇焉。[28]
朱又贞更加引起关注和钦佩的是她撰文表示愿意替代丈夫受死,还想亲自把请求呈报上去:
及对簿询掠,夫人刺血修章,请以身代,词理哀切。步至长安门,将击登闻,为司寇、银台所抑,不果上。朝列闻之,啧啧慕义。[29]
朱又贞在丈夫处决之前“刺血修章,请以身代”,在家人被判处流徙尚阳堡之后又上疏,“愿捐再戮之躯,以赎灭门之惨事”,这两个声明仅仅具有象征意义,她应该知道这些请求不会被接纳,主要是希望能赢得同情,影响舆论,以便减轻处罚。虽然她的这些动作没有实质性的结果,但她自我牺牲的精神还是获得了普遍的欣赏。
当时不乏对朱又贞的赞美,但同时也有对她非常不利的传闻。朱又贞在《长歌行》中曾承认她在家里偶尔显示了棱角,说“只因年少性多卤,语言时中严姑怒”,她成年后好像也有“性多卤”的时刻。据信天翁的记述,她被关进羁所以后,故意陷害了李振邺的夫人庄氏,社会舆论因此对她有非议。据说,朱又贞与李夫人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关系本来很好,“患难姊妹,誓无外心”,“李夫人柔弱贞静,倾心遵奉于张夫人,以其才也。”她们一起商量如何面对将来在东北的艰苦生活,当李夫人告诉朱又贞她有“余资深藏于地”,朱又贞帮李夫人出主意,建议她想办法把这些银子送到亲戚家里去,这个计划成功地实现了。然而,后来二人发生了矛盾,关系恶化,朱又贞“竟逸出,人负至顺治门,舍而跨骡,骑至镇抚司”,然后“首告李夫人欺官,隐赃银四千两”,她这个举动导致李夫人及其家人被抓捕、受折磨,除了朱又贞占用的一百两以外,四千两全部被司官没收。朱又贞在这里扮演的角色显得十分卑鄙,陷害了李夫人,而且毫无忏悔之意。她这样做,引起了公愤,“见者闻者共不直张夫人,几欲唾其面,而共怜李夫人。”可见,朱又贞有她的缺陷,她有自私、冷酷的一面。
朱又贞是什么时候被发配到关外的?段晓春说,“将流徙之人提解上路,至少是在顺治十五年四月下旬之后,甚至可能延宕到十五年夏”,或许更晚。这样,朱又贞有半年多的时间被关押在京城,期间她与其他被牵连的女性有唱和,有为嘉兴张天植的一名侍妾写的《送张蘧林二夫人出关》,为湖州张超的妻子写的《送张雪葑夫人出关》及为杭州丁澎写的《丁药园年翁闻夫人赴北同征,如君不至,偶尔怆怀,漫作连环句以解》等诗作。看来,虽然朱又贞与李振邺夫人的友谊彻底破裂了,她与另外一些江南闺秀还是保持了很亲切的关系。
后来,朱又贞流徙东北,她在贬所活到什么时候呢?段晓春说:“朱又贞在被孤身流放到贬所的第二年初,含恨而死。”[30]赵青同意这个说法,在《嘉兴历代才女诗文征略》把又贞的卒年定为1659年,于《形同飘蓬一弱女——嘉善女诗人朱又贞》一文中说:“顺治十六年(1659)春末,丁澎为朱又贞的《幽恨集》做序,此时的女诗人已然离世……在尚阳堡只生活了一年左右朱又贞满怀着悲愤幽怨之情去世了。”他们把朱又贞的死亡时间说得那么确切,依据是什么?依据似乎是丁澎为《幽恨集》所作序文的这句话:“今且墓草既青,夜台永隔。龙沙朔雪,竟死何归?”他们把“墓草既青”理解为朱又贞的坟头已经长出了青草。然而,朱又贞自己在其《序言》中用“幽冥永隔”来形容她与已故夫君的关系,在其诗中还写到“春树余姿墓草青”,这里提到的墓不可能是她自己的墓,只能是张我朴的墓,丁澎是借用朱又贞的话来对她表示同情,而不是悼念朱又贞本人。
另外,从徐灿给朱又贞写的诗作来看,朱又贞并没有死得这么早。徐灿的《拙政园诗集》,与陈之遴的《浮云集》一样,是根据诗的形式排列的,每一部分里边的诗基本上是按照写作顺序排列的。赵青抄录的《怀德容张夫人》及《寄德容张夫人》七言律诗都系《拙政园诗集》卷上七言律部分,前面有写于1660年的《己亥除夜》与《庚子元日》等作品,后面有写于1664年的《素庵六十初度》[31],因此可以推断《怀德容张夫人》及《寄德容张夫人》等七言律诗的写作时间不可能早于1660年。《怀德容张夫人》七言律诗中有“三年多病人同老”句,似乎说明朱又贞不可能在贬所“只生活了一年左右”。赵青所抄录的《怀德容张夫人》五言律诗排列在《送学山侄南还》之后,而《送学山侄南还》写于1661年秋,[32]《怀德容张夫人》两首五言律诗的写作时间不会早于1662年秋天。
那么,朱又贞流徙之后,生活怎么样呢?《幽恨集》所收诗作,都作于流徙东北之前。《目例》所提到的《幽恨二集》应该是收集了流徙之后的诗作,但是《幽恨二集》“因乏资尚未全刻”,似已遗失。朱又贞自己的表述没有流传下来,我们只能从徐灿的诗作中了解她的部分情况。顺治十五年四月,陈之遴被革职,亲人都流徙盛京,家产籍没。此时,朱又贞还在京城,她与徐灿的交往可能就此开始。后来她们都流放东北,但不在一个地方,徐灿与陈之遴住在沈阳,而朱又贞似乎住在铁岭,因此她们不能长期在一起,朱又贞偶尔来沈阳时,才能相聚。为此,徐灿表示惋惜,“咫尺银州路,知交把晤难”“银州归驭惜匆匆,几夜愁怀话未终”。[33]徐灿很欣赏朱又贞的才华(“长向瑶笺看好句,信知香阁有奇才”),感激朱又贞对自己的关怀(“幸有故人怀夙谊,几劳芳讯慰愁颜”),经常思念她(“清泪长流分别后,玉颜时接梦魂中”)。[34]
徐灿和朱又贞虽然年龄有较大的差异,但都是江南人,处境相似,而且有共同的兴趣和爱好,她们成为好友是不足为奇的。徐灿皈依佛门,而朱又贞同样认真学习佛教,《幽恨集》中有好几首诗说明了这一点。在《修心》中朱又贞写道:“修塔何须用巧工,灵山坚果道门通。如来忘失堂前佛,感应焚香总是空。”在 《诵经偶怀》中她写道:“菩提妙法有缘船,不载冤愁撇海边。空门参透灵山佛,开发西池不若莲。”徐灿和朱又贞相见时,往往一起阅读佛经、分享心得。徐灿《怀德容张夫人》云:“何时见颜色,贝叶得同看。”另一首同题诗:“梵呗终期归白法,莲花池上长金台。”另一方面,返回江南的家乡也是她们的共同愿望,徐灿不止一次向朱又贞表达了这个希望,如“屈指明年春色早,紫泥应下玉关东”“闻道金鸡前日下,轩车旦晚好西还”之句。
康熙五年(1666),陈之遴去世,徐灿的长子、次子、及幼子也都先后死于贬所,此后徐灿不再写诗,我们就无法再从她的诗作获得更多关于朱又贞的信息。康熙十年(1671),徐灿上书乞归骨,第二年终于回江南。
朱又贞有没有同样放还?康熙二十三年(1684)刊刻的《续修嘉善县志》提供了肯定的答案,兹将这一则以往的研究者所忽略的记载抄录如下:
引真道院,在东关外秋宇圩。康熙十八年,大理寺评事张我朴妻朱氏创建。氏为孝廉国望女,我朴被逮,氏谪迁塞外七载,后认工赎罪。氏叩阙二次,工部尚书朱之弼代题请旨,邀恩赦归,奉侍八旬舅姑,生[养]死葬。抚子成立,氏即薙发焚修,皈依五十三代天师[张]洪任,道号铁骨道人。建三清、玉皇、观音诸殿。[35]
“认工赎罪”是许多被科场案牵连的人士用来返回家乡的手段。康熙初年,被顺天科场案牵连的张恂、张天植、张超、诸豫、郁之章等人都通过这个渠道先后获赦回家,[36]不知道是因为张我朴是科场案的主犯之一,还是因为张家的社会资源和金融资源较弱,朱又贞相对晚一点才放归。 在这个过程中,朱之弼恐怕起了很关键的作用。朱之弼,顺天大兴人,顺治三年(1646)进士,康熙五年至六年之间(1666-1667)任工部尚书。他的弟弟朱之佐,曾中顺治十四年进士,与朱张铭同榜,朱又贞可能依赖这个关系请求朱之弼协助。
看来,朱又贞的晚年生活与徐灿有点相似,即都投入了宗教信仰。徐灿回江南以后,专心皈依佛法,李振裕(1642-1709)的《陈母徐太夫人八十二寿序》云:“太夫人自辽左归,摒弃词翰,悉心白业,手绘大士像几五千余幅,贻内子者数卷,精妙殆出于李龙眠上。则其性地空明,视以往之困惫,当如梦觉。”[37]与徐灿不同的是,朱又贞与世俗划清了界限,决定出家,而且在晚年更靠拢道教,为修建道观做了许多努力。张洪任顺治九年(1652)被封为正一嗣教大真人,[38]在顺治后期、康熙初期一直享有威望,朱又贞恐怕是通过她的社会网络接触了他,并从他的教育中获得精神解脱。
《续修嘉善县志》于1684年刊刻时,朱又贞已经五十多岁了。与许多古代女诗人一样,朱又贞的卒年很难考订,我还没发现有关的线索。
前人论到朱又贞时,往往强调她的软弱无力,说她是“一名娇生惯养的女流之辈”“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这样给她定位,不无道理,因为在其《序言》中朱又贞说自己“行同飘蓬”,并用“遗氏只身,羁囚抵罪”“独处天涯,惊魂无倚”、“举目无亲,谁可告语”等字眼来形容自身的处境。然而,纵观朱又贞整个一生,她并不显得软弱无能,反而更像一位坚强的女子,她的个性是在磨难中造就的。她返乡的请求能获得工部尚书朱之弼的支持,她的诗才能获得徐灿的高度赞赏,她有能力与张洪任建立师生关系,这些都说明她是一个非凡的女子。后来她以“铁骨道人”为道号,也值得玩味。朱又贞的十个兄弟,没有一个遭受到她所面临的苦难和挑战,但大都早亡,而朱又贞却克服了各种困难,最后按部就班地完成了侍候翁姑的义务,[39]抚养儿子张燮,在儿子成为国子监生之后,又投入了创建引真道院的建设,度过了一个丰富而成功的人生,充分地体现了“铁骨”的特点。
注释:
[1] 参见张玉兴:《清代东北流人诗选注》,沈阳:辽沈书社,1988年。
[2] 《两浙輶轩录》卷四十,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986页。
[3][30] 《跋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藏朱又贞幽恨集》,《图书馆论坛》2010年第5期。
[4] 《嘉兴历代才女诗文征略》中册,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391-393页。
[5] http://blog.sina.com.cn/s/blog_59eded7d0102x0m8.html,2017年5月20日。此文刊登于嘉善县地方档案史料收藏研究会会刊《嘉善记忆》2014年第1期(总第一期),未见; 亦转载于2015年11月20日的《嘉兴日报》嘉善版。
[6] 参见丁 辉、陈心蓉:《嘉兴历代进士研究》,合肥:黄山书社,2012年;丁 辉,陈心蓉:《明清嘉兴科举家族姻亲谱系整理与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
[7] 潘光旦:《明清两代嘉兴的望族》,上海:商务印书馆,1947年,第108页。
[8] 龚肇智:《嘉兴明清望族疏证》下卷,北京:方志出版社,2011年,第930页。
[9] 《重修嘉善县志》卷十一,康熙丁巳(1677)刊本。
[10] 朱又贞:《幽恨集》清稿本,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藏。
[11] 沈季友:《檇李诗系》卷二十二,《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重修嘉善县志》卷十四,嘉庆五年刊本。魏学濂(1606-1644),嘉善人,崇祯十六年(1643)进士。关于朱国望及其后代,龚肇智《嘉兴明清望族疏证》下卷第930页有简单的介绍。
[12] 光绪二十年《嘉善县志》,卷二十二、卷三十五。
[13] 《钦定古今图书集成》闺媛典闺孝部列传三(明二),光绪甲申版;类似的记载见于《重修嘉善县志》卷十七,嘉庆五年刊本。
[14] 《重修嘉善县志》卷十四,嘉庆五年刊本;《嘉善县志》卷二十二,光绪二十年刊本;盛 枫:《嘉禾征献录》,《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
[15]《重修嘉善县志》卷八,康熙丁巳刊本;《重修嘉善县志》卷十四,嘉庆五年刊本;盛 枫《嘉禾征献录》,《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
[16] 《重修嘉善县志》卷八,康熙丁巳刊本。
[17] 《康熙续修嘉善县志》,《中国地方志集成》本,据康熙二十三年刊本抄录的道光间旧抄本影印本;光绪《嘉善县志》卷二十一。
[18] 光绪二十年《嘉善县志》卷二十一。
[19] 沈季友:《檇李诗系》卷十九,《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重修嘉善县志》卷十四,嘉庆五年刊本。
[20] 《顺治九年进士便览》清刻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21][23][25][27][28][29] 《大狱记略缀余》,载孟 森:《心史丛刊(外一种)》,长沙:岳麓书社,1986年,第42,42,42,42,42,42页。
[22] 《世祖实录》第九十五卷顺治十二年十一月癸未条。
[24] 白亚仁:《从吴兴大事记看顺治丁酉科场案》,《清史论丛》,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12年,第63-67页。
[26] 《丁酉北闱大狱记略》,孟 森:《心史丛刊(外一种)》,第37-38页。蒋玉宣,字文琢,为蒋英(万历三十八年[1610]进士)子,丁酉顺天乡试考取了副榜贡。蒋玉立,字亭彦,英从子,曾中顺治甲午拔贡。参见《檇李诗系》卷二十五,《康熙续修嘉善县志》卷五。
[31] 陈之遴、徐 灿:《浮云集·拙政园诗馀·拙政园诗集》,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341-344页。
[32][37] 参见赵雪沛:《关于女词人徐灿的生卒年及晚年生活的考辨》,《文学遗产》2004年第3期。
[33] 《怀德容张夫人》,《浮云集·拙政园诗馀·拙政园诗集》,第320页,第341页。
[34] 张玉兴把《怀德容张夫人》两首编入《清代东北流人诗选注》,但他以为徐灿随陈之遴第一次流放盛京时,张夫人已先在东北(见《清代东北流人诗选注》,第138-39页),这是错误的。
[35] 《康熙续修嘉善县志》,《中国地方志集成》本。
[36] 关于张恂的经历,参见冉耀斌:《丁酉科场案与清初秦陇文人心态》,《西北师大学报》2012年第6期。
[38] 张我朴的父母返乡一事,光绪《嘉善县志》卷四也有记载,讲到张介墓时说:“介于顺治丁酉谪戍关东,奉赦归,得遂首丘,孙燮岁祀。”
[39] 据《清世祖实录》卷六十二记载,顺治九年(1652)正月己丑十七日,顺治皇帝曾“敕封张洪任为正一嗣教大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