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慈禅师《蜜蜂颂》及其异代和作略论
2018-05-10李苇杭李小荣
李苇杭 李小荣
(福建师范大学, 福建福州 350007)
蜜蜂很早就成为我国先民的关注对象,《诗经·周颂·小毖》所说“莫予荓蜂,自求辛螫”,[1]本意是在告诫世人不要随意激怒蜜蜂,否则就会招致毒螫,自找苦头。后来儒家由此而赋予蜜蜂的各种政治寓意或道德评判(如比喻小人奸臣之类),其手法,在世界三大宗教(佛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之经典中同样可见。[2]尤其在18世纪以来的西方文学史上,还产生了好几部颇富争议和影响的作品,如荷兰伯纳德·曼德维尔(1670-1733)的《蜜蜂的寓言——私人的恶德,公众的利益》[3]和美国女权主义者西尔维亚·普拉斯(1932-1963)的《蜜蜂组诗》[4]等。换言之,小小蜜蜂的吟唱,竟然穿越古今,横贯中外,依然回响在我们的耳际,让人有无限的遐想。它实在是古今文学演变与中外文学比较领域的一个值得剖析的个案。不过,笔者限于学识,现仅以南宋初佛慈禅师《蜜蜂颂》及其后代唱和诗为主,略作梳理如次。
一、佛慈禅师《蜜蜂颂》及其和作
在中国禅宗诗歌史上,较早吟咏蜜蜂者是中唐伏牛自在禅师(741-821)的《三伤颂》(其三)“伤嗟造蜜蜂”;[5]较早用组诗形式写蜜蜂者,是江西诗派“三僧”之一的邓州香严倚松如璧禅师(1065-1129,俗名饶节,字德操,派属云门宗;另两位是祖可、善权)的《蜜蜂颂四首》,并且他在第三首直接使用“禅”字,说“禅流不用窥门户,却怕针锋著面门”。[6]而后世影响最大的组诗,当属天封佛慈禅师的《蜜蜂颂》(五首),它们虽然一度失传,但发现之后不久就引起较大的轰动,清初顺治年间,和作的著名禅师有十多位。
关于《蜜蜂颂》(五首)的发现经过,清初临济宗高僧悟进(1612-1673)所说《芥庵进禅师语录》卷九《和宋天封佛慈禅师〈蜜蜂颂〉》序中有较详细的交待,序曰:
予庚寅春移梅,次掘深土,得断碑半截,洗阅蝌额,有“天封佛慈禅师法语”八字,勒《示语》一篇,并《蜜蜂颂》五首,款识“绍兴己未长至日,华顶支离叟书,遗祖照颜侍者”。予乃恍然曰:此地五百年前事弥露矣。即置之法堂,及稽《灯传》,佛慈为圜悟嗣。又考《真歇了塔铭》,了曾祖照会中首众。洵知二老出世,开法金明,非小缘也。适子谷蔡居士觑见,力请表扬,因述缘起,并勉赓和。顺治乙未春悟进识。[7]
据此可知,佛慈《蜜蜂颂》作于绍兴己未(即绍兴九年,公元1139年)长至日(指农历夏至日或冬至日)或稍前,“庚申”则指顺治七年(1650),其时距《蜜蜂颂》刻成碑文已过去511年之久。序中又说佛慈“为嗣圜悟”,则知其师为临济宗杨岐派高僧克勤禅师(1063-1135)。“真歇了”,指两宋之际曹洞宗的高僧真歇清了(1088-1151),其最终嗣法于丹霞子淳(1064-1117)。[8]政和三年(1113),[9]清了入侍祖照(?-1123);宣和三年(1121)担任长芦寺首座;宣和四年(1122)七月至建炎二年(1128)六月,正式住持长芦寺。“会中首众”,当指清了于宣和三、四年间任长芦寺首座之事。“祖照颜侍者”之“颜侍者”,事迹不详,但他与清了一样,都曾任祖照禅师的侍者。若结合《芥庵进禅师语录》卷二“上堂”之语云“佛慈老汉立宗旨建法幢于范蠡湖上,可谓呕心吐胆,救时救弊。虽然,却被颜侍者看破,只如道古人未到处着眼,汝等作么生”[10],则知他和佛慈有过交集,时代或略晚于佛慈。
虽然佛慈法脉出于临济宗杨岐派,但其《蜜蜂颂》却被曹洞宗的禅师刻成碑文,这说明当时禅宗各宗派之间的交流相当频繁,思想差别也不是泾渭分明。《蜜蜂颂》原作曰:
千花蕊上刺香时,百草头边得意归。一窍透穿通活路,游丝无碍去来飞。
风光占尽作生涯,闹合门前趁晚衙。君看不期而自信,儿孙整整世其家。
桶底遭君打脱时,从前活计顿抛离。超然不恋旧巢窟,空有层层酿蜜脾。
老□□□闭刳桐,向上仝参一窍通。禅者不须窥户牖,针锋札着面皮红。[11]
它们被悟进禅师发现后,顺治十二年(1655)春,在居士蔡子谷的鼓励推动下,由此掀开了一场前后持续时间较长的唱和活动。兹把主要作品列表,见表1:
表1:清初《蜜蜂颂》唱和诗一览表
续表
作者宗派归属作品名称及数量创作时间出处真智(1622-1677)临济宗《和金明宋天封佛慈禅师〈蜜蜂颂〉五首》不详[14]《嘉兴退庵断愚智禅师语录》卷下,《嘉兴藏》第29册,第787页上-中栏通门(1599-1671)临济宗《和南宋天封佛慈禅师〈蜜蜂颂〉》,20首不详《牧云和尚嬾斋别集》卷七,《嘉兴藏》第31册,第586页中栏-587页上栏玄符(尼,生卒年不详)临济宗《蜜蜂颂》(和宋天封佛慈禅师,原韵),5首不详《灵瑞禅师喦华集》卷四,《嘉兴藏》第35册,第755页上栏真衍(1621-1677)临济宗《和宋天封佛慈禅师〈蜜蜂颂〉原韵》,5首不详《苏州竹庵衍禅师语录》卷下,《嘉兴藏》第36册,第87页上栏机如(1632-?)临济宗《和宋天封佛慈禅师〈蜜蜂颂〉》,5首不详[15]《古林如禅师语录》卷四,《嘉兴藏》第36册,第104页上栏智操(1626-1688)曹洞宗《蜜蜂颂》(和宋天封佛慈禅师韵),5首不详《寒松操禅师语录》卷十七,《嘉兴藏》第37册,第631页中-下栏圆法(?-1669)临济宗《和天封〈蜜蜂颂〉五和》,25首顺治十二年(1655)春《三塔主峰禅师语录》,《嘉兴藏》第38册,第404页下栏-405页上栏东岩(1623-?)临济宗《和宋天封佛慈禅师〈蜜蜂颂〉》,5首顺治十二年(1655)春《黄莲东岩禅师语录》,《嘉兴藏》第38册,第416页中-下栏真雄(1634-?)临济宗《和宋天封佛慈禅师〈蜜蜂颂〉》,5首顺治十二年(1655)春《大悲妙云禅师语录》卷六,《嘉兴藏》第38册,第471页下栏陆瑛(法名真和,1611-?)临济宗《和宋天封佛慈禅师〈蜜蜂颂〉》《又和》,共10首顺治十二年(1655)春[16]《调实居士证源录》,《嘉兴藏》第38册,第483页上-中栏灵章蕴(生卒年不详)临济宗《蜜蜂》,存1首[17]不详《禅宗杂毒海》卷六,《卍续藏》第65册,第87页中栏
统观上表,可见包括悟进在内,禅宗语录所载清初和唱佛慈《蜜蜂颂》之作,至少存有191首。从形式言,无论单组(5首为1组)、多组(或作10、15、20、25、60首),各组每一首最后一句的韵脚用字及排序,绝大多数同于佛慈禅师原作的“飞、家、脾、当、红”(次序不一者,仅真衍和作,其各首末句韵脚是“飞、当、家、脾、红”);从宗派言,基本上是临济宗,而且,不少作者有师徒关系。此外,当时参加唱和的居士也不少,除了表中所列陆瑛之外,还有悟进《和宋天封佛慈禅师〈蜜蜂颂〉》序中所说的蔡子谷居士[18]以及周莲斋居士(法名真洁)[19]等,可惜后两位的作品早已佚失不存。
佛慈《蜜蜂颂》组诗重见天日之后,除引发时人整组逐首的唱和热情外,也有其他方面的影响:一者原作第一、第三两首被迦陵性音(?-1726)于康熙五十三年(1714)重新辑入《禅宗杂毒海》卷六“蜜蜂”章,[20]由此方便了修道者参究“蜜蜂”禅。二者有的禅师虽然不是与佛慈唱和,其构思立意,却和佛慈原作有着某种内在的联系,如彻生(1634-?)的《密(蜜)蜂颂十首》[21]即如此。
二、异代相和时“蜜蜂”寓意之流变
清初顺治年间以悟进禅师为首的数十人对南宋初期佛慈禅师《蜜蜂颂》的唱和之作,总体说来,是异代相和。而时代变异,自然使“蜜蜂”(含相关意象)的寓意也随之变化,相对佛慈而言,清人之作,既有继承,又有新变。但佛慈的《蜜蜂颂》,从整体结构、修辞手法和语典运用方面看,它们又与前述北宋末期云门宗诗僧如璧(饶节)的《蜜蜂颂》大同小异。后者有云:
不辞倾倒为君甜,只要教君脱旧粘。眨上眉毛还蹉过,莫令唇齿带廉纤。
非但桃花与杏花,万家春色总吾家。花须造化无人会,月落空庭竹影斜。
三尺刳桐表里浑,个中特地好乾坤。禅流不用窥门户,却怕针锋著面门。
渠家世代恶儿孙,激箭机锋不易亲。闹处逢人遭一札,可怜多少负恩人。
饶节《蜜蜂颂》撰出的具体时间,已不可详考,大致作于崇宁二年(1103)其祝发出家至建炎三年(1129)四月入灭的26年之间,[22]这显然要早于佛慈之作的绍兴九年(1139)。佛慈与如璧的《蜜蜂颂》,两者相同之处主要有:(1)在整体结构上,都是以蜜蜂寻香采蜜为主线来贯穿全篇;(2)都用拟人手法写蜜蜂,并把它作为修禅者的参照物,只不过饶节是第三首第三句直接点出“禅流”云云,佛慈则在第五首第三句,但二人所用句式及其句意毫无区别,都含有强烈的警示之意;(3)所用同一语典有“儿孙”“刳桐”“遭一札”“针锋”等。当然,二人之作也有不同点,比如:佛慈全篇语气更加自信,担当的意味更浓厚些,还用了如璧没有的意象像百草、晚衙之类,尤其“晚衙”系从“蜂衙”分化而来。北宋蔡卞(1048-1117)即说:“蜂有两衙应潮,其主之所在,众蜂为之旋绕如卫,诛罚征令绝严,有君臣之义。”[23]周紫芝(1082-1155)所作《蜂衙赋》,便对群蜂早晚簇拥蜂王出行的场面进行了形象描摹。南宋邓深《遣兴次韵》“可怜蜂子尊王意,每到衙时似趁班”[24]所述“蜂衙”场景,亦十分生动。蜂衙可以分成早衙、晚(暮)衙两班,刘恕(1032-1078)《题灵山寺》“早晚报衙蜂扰扰”、[25]陈宓(1171-1230)《次方诗境韵》“静中剩得无穷味,笑看蜂衙早晚忙”,[26]都是一语(联)道尽“蜂衙”的两种分类。更值得注意的是,蜂衙、早衙、晚(暮)衙等表示蜜蜂出行的比喻性词汇,佛典汉译时从未用过,它们纯为中土诗歌的固有意象,此在两宋诗词极其常见。而佛慈,算是把蜂(晚)衙意象引入咏蜂偈颂的第一位禅师。[27]此外,佛慈所用禅语数量更多,也更有特色和包容性,像“一窍(通)”出现于第一首和第五首,它阐扬了“一窍通百窍”的禅理。佛慈之师克勤在《碧岩录》卷4第36则公案中便评唱说:“不见云门道:直得山河大地,无纤毫过患,犹为转物,不见一切色,始是半提,更须知有全提时节、向上一窍,始解稳坐。若透得,依旧山是山、水是水,各住自位,各当本体。”[28]“云门”,指云门宗的创立者文偃禅师(864-949)。饶节(如璧)作为云门宗传人(云门八世孙),没有袭用自家法门,倒是临济宗杨岐派弟子的佛慈活学活用了,第五首“向上仝参一窍通”一句,便从“向上一窍”化出。而“向上一窍”,号称云门中兴的雪窦重显(980-1052)在《宗门三印》(之三)中大加弘扬,说“印水印泥印空,衲子不辩西东。拨开向上一窍,千圣齐立下风”。[29]还有第三首之“桶底打脱”(又称桶底脱、桶底脱落、脱底桶),亦与云门一系有关。据《雪峰义存禅师语录》记载,雪峰义存(822-908,文偃之师)曾问其师德山宣鉴(782-865):“从上宗乘中事,学人还有分也无?”德山打一棒曰:“道甚么?”义存答曰:“我当时如桶底脱相似。”[30]后来禅林用“桶底脱”指毫无束缚、毫无疑惑的大悟之境。
清初诸家与佛慈《蜜蜂颂》唱和时,无论单组唱和(一和)还是两组及以上的唱和(再和、三和、四和、五和乃至十二和),其组织结构、修辞手法、禅林用语,大多与佛慈原作保持一致。不过,由于每位禅师人生经历不一,在明清大变局之际,其政治态度有别,所以,在“蜜蜂颂”中寄寓的思想情感也不尽相同。举例说来,唱和作品最多的道忞,其思想感情也最复杂。
道忞《和天封佛慈祥〈蜜蜂颂〉》60首,可分成12组。其创作时间,大致在顺治十六年(1659)九月至次年五月之间。依据主要有二:一者第11组诗曰:
皇华简命赋将时,远募招摇入贡归。岂比凿空张博望,辽天只说泛槎飞。
七金千子布天涯,井井官司各有衙。只奉一人敷密化,山河一统大唐家。
君臣道合庆同时,彼稷何须叹黍离。堪笑首阳清饿客,采薇拟欲疗荒脾。
宅中图大古称光,吁咈嵒廊燮理忙。化就黄金充一国,华胥未易黑甜当。
分官非放故居桐,帝化须教万国通。最喜御园春色密,嵒台处处匝千红。
道忞在明末清初遗民僧中,地位较特殊。作为号称“临济正传”密云圆悟(1566-1642)的法嗣,他被喜好禅宗的顺治皇帝视作江南佛教的代表,故被征召入京。从顺治十六年九月北行至次年五月获准南返,道忞在京停留时间虽不足一年,却与顺治广泛交流了宗教、政治、民生和文学艺术等方面的看法。[31]上引《蜜蜂颂》中“只奉一人”之“一人”,自然指顺治皇帝;“山河一统”“君臣合道”“最喜御园”,重点在颂圣;“入贡归”之“归”,表明道忞即将南返;[32]堪笑“首阳”“采薇”云云,暗示自己本想保持遗民气节,然得新主知遇之恩,遗憾内疚之时,又有欣慰之感。二者第八组第一首“错过当机正是时,空山长自怨春归。群芳收得先鸣鳺,雁带秋声任晚飞”,表面在说蜜蜂,其实暗喻自己奉诏入京之事。“秋”字正好与道忞出发时间相吻合。结合“入贡归”,故知12组唱和诗当作于顺治十六年秋九月至次年五月之间。
道忞组诗,除了叙述其京城感受外,也兼追忆往事,比如第三组第四首“暗地伤人”云云,似指他与同门费隐通容之间的惨烈斗争。[33]有时又在抒发故国之思,如第12组第三首“适当君国播迁时,中露难堪见琐离。若教三春能写怨,蜀魂啼血更伤脾”所用望帝啼血典故;或以忠臣屈原(字灵均)自比,如同组第一首所说“遮莫灵均忠未化,芳魂散作九天飞”。结合道忞后来所作《世祖章皇帝哀词》(其三)之“间谭思庙长挥涕,因说嘉鱼亟叹忠。惠我生民须哲后,堪嗟莫挽鼎湖龙”,[34]则知顺治皇帝在道忞面前曾强烈地表达过对崇祯的追思与怀念。[35]所以,道忞此作并不犯忌。总之,道忞此60首《蜜蜂颂》,实以蜂自喻,寄托他极其复杂的思想感情。当然,由于篇幅更大,道忞之颂所用禅宗典故数量也远超佛慈,如“顿悟华情”“浩浩红尘”“白拈”“无毛铁鹞”“伊兰”“梅子”“逢场作戏”“寻枝摘叶”“出炉金弹”“铜头铁额”等,都是后者作品中没有出现的。更为特殊的是,道忞作品,还使用了不少道教典故,如“奼女”“瑶台”“步虚”“泛槎”等。
把蜜蜂作为忠义形象来歌咏或自比者,在清初相关的唱和诗中相当普遍。如通贤《次佛慈禅师〈蜜蜂〉五韵》(其三)“义气十分成一伙,人能如此快心脾”,通醉《和天封禅师〈蜜蜂颂〉》(其二)“一段精忠隶晚衙”,悟元《和天封佛慈禅师〈蜜蜂颂〉五首》(其四)“怪道天生真有义,不分彼此肯担当”,陆瑛《又和天封佛慈禅师〈蜜蜂颂〉》(其二)“一番潦乱安邦后,始见当仁个作家”,等等,都赞颂了蜜蜂忠义爱国的高贵品格。尤其是不少禅师还借蜂王与群蜂“君臣道合”,反思明亡的深刻教训。这些都是佛慈原作所欠缺的,是时代剧变使然,因为佛慈所处的南宋王朝,虽然经历过靖康之耻,却未彻底丧失国土,还有江南之地可以容身。
清初宗门之《蜜蜂颂》唱和,其思想情感也有超脱于社会政治之变者,他们基本上是以“蜜蜂”说禅事,如行舟、真本、真智、通门等人之作。有的偈颂,颇富禅趣,像真本《金明老人移梅掘深土,得断碑半截,额有宋天封佛慈禅师〈蜜蜂颂〉五首,赓和原韵》后两首:
君看投窗昧已光,钻研未透却忙忙。蓦然一转翻身去,遍地清凉直下当。
八面玲珑绝比(此)桐,一丝不挂更神通。回头识得针锋处,日出扶桑大地红。
第四首重点描述了悟前悟后境界之别,强调了顿悟的重要性。第五首好用比喻,如“一丝不挂”,比喻禅者应无所执着、不受任何系缚;“针锋处”,出自北凉昙无谶译《大般涅槃经》卷十所说“如针锋处皆有无量诸佛”,[36]本喻不可思议之神力,此喻大小一如的空间观念。
再如通门《和南宋天封佛慈禅师〈蜜蜂颂〉二十首》第18首“抟取上方甘露食,中边一味养人脾”之“中边一味”,此语最早出自《佛说四十二章经》之“佛言:人为道,犹若食蜜,中边皆甜。吾经亦尔”,[37]强调的是道无差别。虽说佛慈《蜜蜂颂》中未用此语,但北宋大诗人苏轼“赠僧仲殊”之作——《安州老人食蜜歌》有云“恰似饮茶甘苦杂,不如食蜜中边甜”,诗人自注:“佛云:吾言譬如食蜜,中边皆甜。”[38]后来,江西诗派用“中边皆甜(一味)”论诗,如谢薖(1074-1116)《读吕居仁诗》即谓:“探囊得君诗,疾读过三四。浅诗如蜜甜,中边本无二。”[39]南宋诗僧释宝昙(1129-1197)《题刘夷叔诗稿后》又说:“蜜蜂于花似不薄,肥出两股中边甜。”[40]所以,两宋以降,蜜甜无中边的观点相当流行。
少数和作,偶有用其他昆虫进行对比者,如悟进《再和宋天封佛慈禅师〈蜜蜂颂〉》第四首“春来若处逞风光,岂似花间蝶恋忙”、真智《和金明宋天封佛慈禅师〈蜜蜂颂〉五首》(其三)“岂如迷蝶空游恋,留得甘甜蜜润脾”,都是以蝴蝶來反衬蜜蜂伟大的利他主义精神。
总之,清初顺治年间的这些《蜜蜂颂》和作,大多浸染了作者自己的人生体验,特别是道忞的60首“蜜蜂”诗,包孕了太多的历史文化信息,可有专文再进行更深入的研讨。
三、余论
禅宗诗歌已有千余年的创作历程,她还形成了自己特有的写作传统,比如,在题材选择上往往聚焦“渔父词”“十二时”“山居”等。[41]蜜蜂作为咏物对象,虽然两晋以降就有以之为题的诗赋(如郭璞《蜜蜂赋》、萧纲《咏蜂》),但它飞进中土禅诗领域却迟至中唐。前文所说伏牛自在《三伤颂》,历史上评价甚高,谓“辞理俱美,警发迷蒙,有益于代”,[42]惜其歌词文本仅存于敦煌藏经洞,在北宋中期以后难以产生具体的影响;晚唐罗隐(833-909)的七言绝句《蜂》“不论平地与山尖,无限风光尽被占。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43]则是影响甚大的一首咏物之作,它本身与佛典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44],禅师有引其句(后两句)作为“法语”者,[45]然宗门偈颂仅引其名句或意引其大意,没有唱和之作。如璧作为江西诗派中的禅僧,不但年辈比佛慈高,在当时及后世的诗名也远超后者,然前者的《蜜蜂颂四首》,同样无人与之唱和。何也?
从前文所述,我们推断,主要原因有二:一是出于寺院文化宣传的需要,佛慈《蜜蜂颂》碑刻的发现,带给悟进极大的光荣感,因为它给为金明寺增添了厚重的历史感;二是居士蔡子谷的积极组织,蔡子谷广交禅林名宿,如表中所列唱和的禅僧,多数与他过往甚密。明末清初的居士佛教,十分发达,居士在刻经、结社、教义阐释等方面贡献颇丰。调实居士陆瑛的著述,还收入了《嘉兴藏》。
说到宗门的异代和作,被追和对象主要是前代文学名家如陶渊明[46]等,或被认为是具有鲜明禅学思想特色的诗人如寒山(中、日、韩三国历史上和寒山诗者,不胜枚举)等,而像本文所说追和佛慈这类非著名禅师者的情况很少见。
以悟进、蔡子谷为代表的僧俗两众,对南宋佛慈《蜜蜂颂》的异代唱和活动,仅存续于顺治十二至十七年的短短几年间,却留下了近200首完整诗作,由此形成了一次咏蜂诗的小高潮,这在古代禅诗史上较为罕见。它虽然比不上禅宗“渔父”“山居”等经久不衰的写作传统,但作为禅宗咏物史上的一个特殊案例,依然有不少值得挖掘的地方。限于篇幅,就留待他文以俟来日吧。
注释:
[1] [清]阮 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600页下栏。
[2] 相关介绍,佛教方面,参见陈 明:《犍陀罗语譬喻经中的“如蜂采华”源流》,载《印度佛教神话:书写与流传》,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6年,第372-387页;基督教方面,参见赵荣台、陈景亭:《圣经动植物意义》,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3-24页;伊斯兰教方面,参见马雁兵:《〈古兰经〉中的〈蜜蜂章〉与蜜蜂》,《中国穆斯林》2012年第6期。
[3] 对该书的评述,参见韩加明:《〈蜜蜂的寓言〉与18世纪英国文学》,《国外文学》2005年第2期。
[4] 朱新福、林大江:《从“蜜蜂世界”看女权运动——评美国当代女诗人普拉斯的蜜蜂组诗》,《外国文学评论》2004年第2期。
[5] 参见陈尚君辑校:《全唐诗补编》,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386-387页。
[6] 参见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全宋诗》第22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14586页。
[7] 《嘉兴大藏经》(后文简称《嘉兴藏》)第29册,台北:新文丰股份有限公司,1987年,第363页上-中栏。在《芥庵进禅师语录》中,附有佛慈禅师原作《蜜蜂颂》,但第五首首句中缺三字。另,《牧云和尚嬾斋别集》卷7则附有《金明进禅师和序》(《嘉兴藏》第31册,第586页中栏),其文字与《芥庵进禅师语录》所收序文,又略有不同。为省篇幅,此处不作校记。
[8] 据清了弟子天童正觉(1091-1157)撰《崇先真歇了禅师塔铭》(载《大藏新纂卍续藏经》第71册,石家庄:河北省佛教协会,2006年,第777页下栏-778页下栏),可知清了自称“开堂嗣法淳和尚”在宣和五年(1123)五月。又,《大藏新纂卍续藏经》后文简称《卍续藏》。
[9]《 真歇清了禅师语录》载清了答长芦祖照时自谓“二十六”(《卍续藏》第71册,第776页上-中栏),清了生于元祐三年(1088),由此推断,其初见祖照在政和三年。
[10] 《嘉兴藏》第29册,第333页中栏。
[11] 《嘉兴藏》第29册,第363页中栏。又,佛慈之作,《全宋诗》及《全宋诗订补》等书,皆失收。
[12] “佛慈祥”之“祥”,疑为衍文,因为悟进所录碑文就作“佛慈”。
[13] 真本得到悟进印可是在顺治十六年(1659)。当时真本曾将《蜂颂》(即和佛慈之作)呈于其师,经过一番论辩后,终于得到老师许可:“嗣法为临济三十二世。”参见何园客《古瓶山牧道者传》,《嘉兴藏》第28册,第290下栏-291页中栏。
[14] 真智为悟元法嗣,故两人之作似出于同时。
[15] 机如为真衍法嗣,故两人之作似出于同时。
[16] 圆法、东岩、真雄、陆瑛四人同为悟进法嗣,故诸人和作当出于同时,尤其是真雄指出:“金明介老人移梅得断碑,碑载佛慈禅师《蜜蜂颂》五首,一时诸方异而竞和,余亦从而和之。”
[17] 按,迦陵性音辑《禅宗杂毒海》卷六于“蜜蜂”章共辑入3首七言绝句,灵章蕴这一首排在第一位,另两首的作者是“天封慈”,即佛慈。灵章蕴诗曰“潮鸣一夕到天光,日夜奔波有底忙。漆桶破时家丑露,百千孔窍看郎当”,其与佛慈《蜜蜂颂》组诗第三首的押韵用字“光、忙、当”完全一样,故笔者认为灵章蕴原作至少有5首。又,“灵章蕴”之“蕴”,原文作“缊”,然《禅宗杂毒海》卷三《寄雪窦禅师》、卷五《采茶》(之二)的作者署名都是“灵章蕴”(《卍续藏》第65册,第71页下栏、第82页上栏),故知二者为同一人,据改。灵章蕴与道忞有交往,后者曾为前者《巢枸集》作序(参见《嘉兴藏》第26册,第337页下栏-338页上栏)。清黄虞稷《千顷堂书目》卷二十八“通蕴《巢枸集》”条则说通蕴:“字灵章,皋亭山僧。”
[18] 蔡子谷,号黄坡遁翁,与当时高僧交往甚广,著名禅师就有道忞、通醉、通门、通贤、雪关智訚(1585-1637)、费隐通容(1593-1661)、破山海明(1597-1666)、隐元隆琦(1592-1673)、虚舟行省(1600-1668)、弘储(1605-1672)、行元(1611-1662)、莲峰素(1612-?)等10多位。
[19] 参见《芥庵进禅师语录》卷七《复周莲斋》(《嘉兴藏》第29册,第353页下栏)。悟进还称赞周氏说“所和《蜜蜂颂》颇佳”,并提醒对方“中有不到处,过在错用心耳……居士虚心请益,然贫衲不欲与改正者,正要居士用一番真实苦心,参究那个蜂子”。周莲斋法名“真洁”、陆瑛法名“真和”,则知悟进的俗家弟子,多取“真”字辈。
[20] 《卍续藏》第65册,第87页下栏。
[21] 《青城竹浪生禅师语录》卷七,《嘉兴藏》第38册,第900页下栏。
[22] 关于饶节出家为僧的经历,参见《嘉泰普灯录》卷十二,《卍续藏》第79册,第369页上栏。
[23] [宋]蔡 卞:《毛诗名物解》卷十一“蜂”条,清通志堂经解本。
[24] 《全宋诗》第37册,第23355页。
[25] 《全宋诗》第12册,第8329页。又,刘恕原作为七言四句,但它与南宋游少游七律《宝云院》颈联、颔联(参见《全宋诗》第46册,第28603页)完全相同,特此说明。
[26] 《全宋诗》第54册,第34079页。
[27] 按,北宋著名诗僧惠洪(1071-1128)《和曾逢原试茶连韵》有句云“身世都忘是长沙,院落日长蜂趁衙”(张伯伟等:《注石门文字禅》,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360页),但其全诗主旨并不在写蜜蜂。
[28] [日]高楠顺次郎等编《大正新修大藏经》(后文简称《大正藏》)第48册,台北:新文丰股份有限公司,1983年影印版,第173页下栏。
[29] 《大正藏》第47册,第702页中栏。
[30] 《卍续藏》第69册,第71页下栏。
[31] 相关讨论,参见谢正光:《新君旧主与遗臣——读木陈道忞〈北游集〉》,《中国社会科学》2009年第3期;廖肇亨:《淫辞艳曲与佛教:从〈西厢记〉相关文本论清初戏剧美学的佛教诠释》,《中国文哲研究集刊》第26期(2005年3月)等。
[32] 《宗统编年》卷32载道忞顺治十七年五月望南归,“上躬送出北苑门”(《卍续藏》第86册,第308页中-下栏)。
[33] 对此事件的分析,参见野口善敬:《费隐通容の临济禅の挫折——木陈道忞の对立を巡っこ》,《禅学研究》第64期(1985年11月)。
[34] 《嘉兴藏》第26册,第327页上-中栏。又,道忞在诗中对所涉历史人物有注释加以说明,此处未录。
[35] 关于顺治怀思崇祯的具体表现,参见谢正光:《新君旧主与遗臣——读木陈道忞〈北游集〉》,《中国社会科学》2009年第3期。
[36] 《大正藏》第12册,第424页上栏。
[37] 《大正藏》第17册,第724页上栏。
[38] [宋]苏 轼:《苏轼诗集合注》,[清]冯应榴辑注,黄任轲、朱怀春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626页。
[39] 《全宋诗》第24册,第15764页。
[40] 《全宋诗》第43册,第27096页。
[41] 相关论著,参见伍晓蔓、周裕锴:《唱道与乐情——宋代禅宗渔父词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祁伟、周裕锴:《宗风与宝训——宋代禅宗写作传统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祁伟:《佛教山居诗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
[42] [宋]赞 宁:《宋高僧传》,范祥雍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245页。
[43] 李定广:《罗隐集系年校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第424页。
[44] 高列过:《罗隐〈蜂〉诗佛源流变考》,《浙江师范大学学报》2011年第1期。
[45] 如弘瀚(1630-1706),参见《博山粟如瀚禅师语录》卷一,《嘉兴藏》第40册,第452页下栏。又,罗隐之诗还传播到域外,朝鲜退隐述《禅家龟鉴》批评“营求世利者”时即谓:“有人诗云:采得百花成蜜后,不知辛苦为谁甜。”(《卍续藏》第63册,第742页上栏)
[46] 按,禅宗和陶诗中时追和作品主要是《归去来兮辞》,较有名的是荐福常庵崇禅师《和陶潜〈归去来辞〉》、湛然圆澄《拟〈归去来辞〉》、觉浪道盛《怀武夷仿〈归去来辞〉》、如乾《归去来辞》《丁卯仲春结茅终南翠微山中再依韵〈归去来辞〉》、莲峰素《和〈归去来辞〉》、百痴行元《和陶渊明〈归去来辞〉》等。禅宗和作与陶潜原作之关系,参见李小荣:《〈归去来兮辞〉的佛教思想及对后世的影响》,《井冈山大学学报》201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