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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清人对古文传记“小说气”之批评

2018-03-31王庆华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8年4期
关键词:传记古文文体

王庆华

(华东师范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062 )

清人从“辨体”出发强调古文传记自身的文体规范和纯洁性,批评其中的“小说气”、“以小说为古文词”等,实际上形成了古文传记理论批评史暨小说理论批评史上一个独特的个案现象。在清代散文和小说研究的相关论著中,前人对此已或多或少有所涉及,也有个别论文专门进行论述。①如陈平原:《中国散文小说史》之《第一章 绪论:中国散文与中国小说》,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李金松:《论明末清初的“以小说为古文”》,《广东社会科学》2012年第2期;邓心强:《桐城派古文创作对小说笔法的吸纳与运用》,《中国文学研究》2016年第1期。但是,总体看来,前人研究尚未将此理论批评个案现象独立出来,作一全面系统地专门探讨,更未对其所涉及的古文传记与“小说”关系进行综合融通研究。本文拟以回归古人原生思想观念为旨归,全面梳理相关史料,深入揭示此个案现象蕴含的丰富理论内涵,从古文传记与“小说”文体之辨的角度探讨其话语背景,并进而揭示其对理解古文传记与“小说”之文体分野与混杂的启示。

一、 清人批评古文传记“小说气”的理论蕴含

古人特别注重文体之辨。“词人之作也,先看文之大体”②[日]遍照金刚:《文镜秘府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5年,第151~152页。,“论诗文,当以文体为先”③[宋]张戒:《岁寒堂诗话》卷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9页。。作为最早之文章选本,挚虞《文章流别集》“又撰古文章,类聚区分”④[唐]房玄龄等:《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427页。,其《文章流别论》论述每一种文体的源流、功能、特征,体现出鲜明的辨体意识,其后《昭明文选》《文苑英华》《宋文鉴》《元文类》等历代文章选本或总集,一贯以辨体为先。同时,陆机《文赋》、任昉《文章缘起》、刘勰《文心雕龙》、陈骙《文则》、陈绎曾《文筌》等历代文章学理论批评论著,明确各类文体之规范、特色,亦多辨体之论。降至明清,文章辨体之风尤盛,“文莫先于辩体,体正而后意以经之,气以贯之,辞以饰之。体者,文之干也”⑤[明]徐师曾著,罗根泽校点:《文体明辨序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80页。,出现了吴讷《文章辨体》、徐师曾《文体明辨》、贺复征《文章辨体汇选》等一批专门著述。古人辨析古文传记与“小说”之文体分野,批评古文传记的“小说气”最早可追溯至宋代。方苞《古文约选评文》指出:“范文正公《岳阳楼记》,欧公病其词气近小说家,与尹师鲁所议不约而同。”*王水照编:《历代文话》(第四册),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977页。所谓“词气近小说家”,即陈师道《后山诗话》所言:“范文正公为《岳阳楼记》,用对语说时景,世以为奇。尹师鲁读之,曰:‘《传奇》体尔!’《传奇》,唐裴铏所著小说也。”*[宋]陈师道:《后山居士诗话》,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7页。批评《岳阳楼记》为“《传奇》体”,意即强调文各有体,古文叙事不宜多用《传奇》等“小说”惯用之骈俪语句和铺陈形容笔法。明人也有此类辨析之论,不过较为零散而难成体系,如于慎行《谷山笔麈》卷八:“先年士风淳雅,学务本根,文义源流皆出经典,是以粹然统一,可示章程也。近年以来,厌常喜新,慕奇好异,《六经》之训目为陈言,刊落芟夷,惟恐不力。陈言既不可用,势必归极于清空; 清空既不可常,势必求助于子史; 子史又厌,则宕而之佛经; 佛经又同,则旁而及小说。”*[明]于慎行: 《谷山笔麈》,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86 页。方应祥《青来阁初集》卷九“杂著”《与子将论文》:“一切稗官小说之言无所不阑入,而文之坏极矣。”*[明]方应祥:《青来阁初集》,《四库禁毁书丛刊》编纂委员会编:《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40》,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691页。费元禄《甲秀园集》卷三十九文部“胡永嘉”条:“今海内方以诡文、稗史、小说、短记、偏部无不入义,柄文者不得不取盈之,遂用以成风。足下标然大义,一统以醇正,可为中流之砥柱矣。”*[明]费元禄《甲秀园集》,《四库禁毁书丛刊》编纂委员会编:《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62》,第585页。

清人于古文辨体,主要针对明代以来古文创作中的诸多弊病而发,从凸显古文地位、维护古文规范和纯洁性等角度,区分古文与多种相近或相关文体之界限分野,“小说”即为其中重要文体,如李绂《古文辞禁八条》:“有明嘉靖以来,古文中绝非独体要失也,其辞亦已弊矣。……一禁用儒先语录。……一禁用佛老唾余。……一禁用训诂讲章。……一禁用时文评语。……一禁用四六骈语。……一禁用颂扬套语。……一禁用传奇小说。……一禁用市井鄙言。”*王水照编:《历代文话》(第四册),第4007~4009页。《方苞集》附沈廷芳《书方望溪先生传后》:“古文中不可入语录中语,魏、晋、六朝人藻丽俳语,汉赋中板重字法,诗歌中隽语,《南北史》佻巧语。”*[清]方苞著,刘季高校点:《方苞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890页。袁枚《小仓山房文集》卷三十五《与孙俌之秀才书》:“因此体最严,一切绮语、骈语、理学语、二氏语、尺牍词赋语、注疏考据语,俱不可以相侵。”*[清]袁枚著,王英志主编:《袁枚全集》,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642页。吴德旋《初月楼古文绪论》:“古文之体,忌小说,忌语录,忌诗话,忌时文,忌尺犊。此五者不去,非古文也。”*[清]吴德旋:《初月楼古文绪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第19页。吴铤《文翼》:“作古文当先辨体制,有不可不戒者:一曰语录气,二曰尺牍气,三曰词赋气,四曰小说气,五曰诗话气,六曰时文气。去此诸病,然后可以作古文。”*余祖坤编:《历代文话续编(中)》,南京:凤凰出版社,2013年,第595页。总体看来,清人对古文辨体涉及的禁戒文体,集中于“小说”、“语录”、“时文”、“尺牍”“诗话”“词赋”等。虽然古人既注重区分文体界限的“辨体”,也可包容不同文体间相互吸纳融合的“破体”,既倡导文体谨严规范的“正体”,也可宽容文体创新之“变体”,但是其中的尊卑之别、雅俗之辨、高下之分还是不容混淆的。“若古文则经国之大业也,小说岂容阑入!明嘉、隆以后,轻隽小生,自诩为才人者,皆小说家耳,未暇数而责之。”*[清]李绂:《古文辞禁八条》,转引自王水照编:《历代文话》(第四册),第4009页。

清人批评古文之“小说气”主要就传记文而言,所列举典型作品也多以侯方域、王猷定等明末清初文人创作之传文为例,如黄宗羲《陈令升先生传》载其言:“又言侯朝宗、王于一,其文之佳者,尚不能出小说家伎俩,岂足名家。”*[清]黄宗羲著,平善惠校点:《黄宗羲全集(第10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599页。汪琬《跋王于一遗集》:“夫以小说为古文辞,其得谓之雅驯乎?……夜与武曾论朝宗《马伶传》、于一《汤琵琶传》,不胜叹息,遂书此语于后。”*[清]汪琬著,李圣华笺校:《汪琬全集笺校》,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第907页。吴德旋《初月楼古文绪论》:“侯朝宗天资雅近大苏,惜其文不讲法度,且多唐人小说气。”*[清]吴德旋:《初月楼古文绪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第30页。李祖陶《国朝文录》之《四照堂集文录引》:“四照堂集者,南昌王于一先生之所著也。……他家又有讥先生文为不脱小说家习气者。”*[清]李祖陶辑:《国朝文录》,《续修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86、428页。《壮悔堂集文录序》:“壮悔堂文集,商邱侯朝宗先生著。……朝宗天负异禀,……然而,后之讥之者则亦多矣。有谓其本领浅薄者,有谓其是非失情实者,有谓其火色未老尚不脱小说家习气者,其言皆切中其病,非文士相轻之可比。”③[清]李祖陶辑:《国朝文录》,《续修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86、428页。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评论《壮悔堂集》时讲道:“王(王于一)太近小说。”*[清]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第727、730页。评论《西河合集》称毛奇龄:“西河文笔警秀,而时堕小说家言。”⑤[清]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第727、730页。李祖陶《国朝文录》评点《汤琵琶传》时特别指出:“近人讥侯朝宗、王于一文为不脱小说家习气,殆指此等文而言。”*[清]李祖陶辑:《国朝文录》,《续修四库全书》,第505、451页。对于“奏议”等治国理政之文,则一般不会沾染“小说家习气”。李祖陶评点侯朝宗《代司徒公屯田奏议》称:“近人讥朝宗者,谓根抵浅薄,谓不脱小说家习气,若见此等文,吾知其必免于议矣。”⑦[清]李祖陶辑:《国朝文录》,《续修四库全书》,第505、451页。

清人批评古文传记之“小说气”,主要集中于有违古文“雅洁”风格规范而沾染了“小说”俗鄙之气,有违古文叙事尚简原则而运用了“小说”之“笔法”,有违古文语言典雅标准而掺入“小说”词句等。

唐宋古文创作就已标举“雅洁”之风格,如柳宗元以“峻洁”称赞《史记》, “太史公甚峻洁”*[唐]柳宗元著:《柳河东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547、543页。,“参之太史以著其洁”⑨[唐]柳宗元著:《柳河东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547、543页。。柳开《河东先生集》卷一《应责》:“古文者, 非在辞涩言苦,使人难读诵之, 在于古其理,高其意, 随言短长, 应变作制, 同古人之行事, 是谓古文也。”*[宋]柳开:《应责》,《河东先生集》(一)卷一,《四部丛刊》本,上海涵芬楼景印旧抄本。清人更是将“雅洁”作为古文的核心文体规范或理想风格。一方面,统治者积极倡导醇正、古雅之正统文论,如康熙在《古文渊鉴序》中提出“精纯”、“古雅”的文章准则。方苞《钦定四书文》之“凡例”称:“故凡所录取,皆以发明义理、清真古雅、言必有物为宗。”“文之清真者,惟其理之是而已,即翱所谓‘创意’也。文之古雅者,惟其辞之是而已,即翱所谓‘造言’也。”*[清]方苞编,王同舟、李澜校注:《钦定四书文校注》,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页。另一方面,古文大家多推崇“雅洁”之风格,如方苞《望溪集》之《书萧相国世家后》:“柳子厚称太史公书曰洁,非谓辞无芜累也,盖明于体要,而所载之事不杂,其气体最为洁耳。”*[清]方苞著,刘季高校点:《方苞集》,第56、890页。罗汝怀《绿漪草堂集》文集卷十八《读东方朔传》:“望溪文以雅洁为宗。”*[清]罗汝怀撰:《罗汝怀集》,长沙:岳麓书社,2013年,第269页。此外,古文选家亦鼓吹“雅洁”之文章标准,如姚椿辑《国朝文录》之《自序》称其选文:“其意以正大为宗,其辞以雅洁为主。”*郑振铎编:《中华传世文选 晚晴文选》,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332页。

“小说气”的古文传记则违背了“雅洁”之原则,汪婉《跋王于一遗集》:“小说家与史家异。古文辞之有传也,记事也,此即史家之体也。前代之文有近于小说者,盖自柳子厚始,如《河间》《李赤》二传、《谪龙说》之属皆然。然子厚文气高洁,故犹未觉其流宕也。至于今日,则遂以小说为古文辞矣。太史公曰:‘其文不雅驯,缙绅先生难言之。’夫以小说为古文词,其得谓之雅驯乎?”*[清]汪琬著:《汪琬全集笺校》,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第907页。沈廷芳《书方望溪先生传后》援引方苞语:“南宋、元、明以来,古文义法不讲久矣。吴、越间遗老尤放恣,或杂小说,或沿翰林旧体,无雅洁者。”古代文体学讲究文体品位秩序,主张不同类型文体之间的雅俗、尊卑、高下之区分,古文崇“雅”,特别注重与“野”、“鄙”、“俗”之辨,如沈德潜《卓雅集序》:“唐殷璠论诗,谓诗有野体、鄙体、俗体,唯文亦然。文之野体,横驰议论,不娴律令者也;文之鄙体,发言庸偎,邻于佞谀者也;文之俗体,荒弃经籍,略同里巷者也。三者虽殊,受弊则一,一言蔽之,曰伤于雅而已。”*[清]沈德潜著,潘务正、李言校点,《沈德潜诗文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第1578页。姚鼐《惜抱先生尺牍》卷六《与陈硕士》:“大抵作诗、古文,皆急须先辨雅俗,俗气不除尽,则无由入门,况求妙绝之境乎?”*[清]姚鼐撰,卢坡点校:《情抱轩尺牍》,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96页。在古代文类、文体体系中,“古文”与“小说”之品位存在着明显的古雅与俗野之别,“小说”特别是容易与古文传记相混之传奇小说,多被定位为“鄙浅”、“鄙俚”之作,如晁公武《郡斋读书志》称《青琐高议》:“载皇朝杂事及名士所撰记传,然其所书辞意颇鄙浅。”*[清]阮元编辑:《宛委别藏衢本郡斋读书志》(第二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89页。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十八《文人浮薄》称:“唐士大夫多浮薄轻佻,所作小说,无非奇诡妖艳之事,任意编造,诳惑后辈。”*[清]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394页。《四库全书总目》之《海山记、迷楼记、开河记》提要:“《开河记》述麻叔谋开汴河事,词尤鄙俚。”*[清]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1889页。古文尚“洁”,实际上强调其恪守古文“义法”,保持文体规范之纯粹性。所谓“多唐人小说气”、“不脱小说家习气” 、“或杂小说”,即指其在作文旨趣、叙事笔法、语言词句等方面掺杂了“小说”之文体特征。

从具体批评指向来看,清人指责古文传记之“小说气”集中于叙事笔法和语言词句,如张谦宜《斋论文》卷五:“《书戚三郎事》,纯用琐细事描写情状,是史法,却不入史品。正当于结构疏密处辨之。此只如古小说之隽者耳。”*王水照编:《历代文话》(第四册),第3935页。王昶《春融堂集》卷三十一《与陆耳山侍讲书》:“渔洋之负重望,……惟古文间纂入唐宋间小说语。”*[清]王昶:《春融堂集》,《续修四库全书》,第13页。罗汝怀《绿漪草堂集》文集卷二十二《与马岱青书》:“近世《小仓山集》纪述多诬,而描写每近于小说,出语又多习气,笃实者弗尚也。”*[清]罗汝怀:《罗汝怀集》,长沙:岳麓书社,2013年,第338页。

从叙事笔法来看,古文叙事尚简,欧阳修《尹师鲁墓志铭》称赞其文“简而有法”*[宋]欧阳修著,黄公渚选注:《欧阳修文》,武汉:崇文书局,2014年,第52页。,范仲淹推崇尹洙之文“其文谨严,辞约而理精”*[宋]范仲淹著,李勇先、王蓉贵校点:《范仲淹全集》,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183页。,王安石作文主张“词简而精,义深而明”*[宋]王安石撰:《临川先生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798页。,陈骙《文则》:“事以简为上,言以简为当。言以载事,文以著言,则文贵其简也。”*[宋]陈骙著:《文则》,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2页。张谦宜《斋论文》卷三:“叙事以简古为难。”*[清]张谦宜撰:《斋论文》,《续修四库全书》,第443页。刘大魁《论文偶记》:“文贵简。凡文笔老则简,意真则简,辞切则简,理当则简,味淡则简,气蕴则简,品贵则简,神远而含藏不尽则简,故简为文章尽境。”*[清]刘大魁著:《论文偶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第8页。然而,“小说”特别是传奇小说文笔精细而讲究铺叙描摹,桃源居士《唐人小说序》:“唐人于小说摛词布景,有翻空造微之趣。”*[明]桃源居士:《唐人小说序》,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2年影印本,第1页。胡应麟《少室山房类稿·柳毅》称:“唐人传奇小说,如《柳毅》、《陶岘》、《红线》、《虬髯客》诸篇,撰述浓至,有范晔、李延寿之所不及。”*引自汪辟疆:《唐人小说·〈柳毅〉序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83页。因此,古文传记描摹较多,就容易混同于“小说”之叙事笔法,如张谦宜《斋论文》卷四:“王彦章画像记,表其大节,凛凛如生,此画所难传之神也。若详其面之长短黑白、眉目髪之稀密、颊纹瘢黡之有无,便是小说手段。”*[清]张谦宜撰:《斋论文》,《续修四库全书》,第447页。平步青《霞外攈屑》卷七“小说不可用”:“古文写生逼肖处,最易涉小说家数,宜深避之。”*[清]平步清:《霞外攟屑》(下),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559页。当然,清人并非一概反对古文叙事描摹之细节描写和场景铺陈,而是强调要简洁传神,如黄宗曦《论文管见》:“叙事须有风韵,不可担板。今人见此,以为小说家伎俩。不观《晋书》《南北史》列传,每写一二无关系之事,使其人之精神生动,此颊上三毫也。”*沈善洪主编:《黄宗羲全集》第二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271页。方苞《书归震川文集后》评论归有光书写亲人日常生活之文:“至事关天属,其尤善者,不俟修饰,而情辞并得,使览者恻然有隐,其气韵盖得之子长。”*[清]方苞著,刘季高校点:《方苞集》,第117页。李祖陶《国朝文录》评点彭端淑《陈烈女传》:“此等题,今人作之者多矣。然往往有议论而无神味,又或过于描画未能恰如其人,惟此文写其嫂之微笑,写其母之痛诃,写其女之骤闻而神夺、久郁而志坚,如灯取影,毫发毕肖而又笔笔高简,无小说家渲染习气技也,而入于神且进于道矣。”*[清]李祖陶辑:《国朝文录》,《续修四库全书》,第375页。从语言词句来看,古文语言以典雅为则,自然禁入“小说”之词句,吴德旋《初月楼古文绪论》:“国初如汪尧峰文,非同时诸家所及,然诗话、尺牍气尚未去净,至方望溪乃尽净耳。诗赋字虽不可有,但当分别言之:如汉赋字句,何尝不可用?六朝绮靡,乃不可也。正史字句,亦自可用;如《世说新语》等太隽者,则近乎小说矣。公牍字句,亦不可阑入者。此等处,辨之须细须审。”*[清]吴德旋著:《初月楼古文绪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第19、25页。

此外,清人批评古文传记之“小说气”,亦有从文章立意角度指责其“用意纤刻”,如吴德旋《初月楼古文绪论》:“《史记》未尝不骂世,却无一字纤刻。柳文如《宋清传》、《蝜蝂传》等篇,未免小说气,故姚惜抱于诸传中只选《郭橐驼》一篇也。所谓小说气,不专在字句。有字句古雅,而用意太纤、太刻,则亦近小说。看昌黎《毛颖传》,直是大文章。”③[清]吴德旋著:《初月楼古文绪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第19、25页。这应与古文特别注重“立意”之创作传统密切相关。杜牧《樊川文集》卷十三《答庄充书》: “凡为文以意为主,气为辅,以辞彩章句为兵卫。”*[唐]杜牧著,罗时讲编选:《杜牧集》,南京:凤凰出版社,2014年,第298页。释智圆《送庶几序》:“夫所谓古文者, 宗古道而立言, 言必明乎古道也。” “今其辞而宗于儒, 谓之古文可也;古其辞而倍于儒, 谓之古文不可也。”*转引自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中)》,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1、12页。陈骙《文则》:“文之作也,以载事为难:事之载也,以蓄意为工。”*[宋]陈骙著:《文则》,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3页。张谦宜《斋论文》卷一:“古文不在字句而在立意。”*[清]张谦宜撰:《斋论文》,《续修四库全书》,第427页。

从上述理论批评的作者来看,清人批评古文传记之“小说气”既有一批桐城派古文家如方苞、刘大魁、吴德旋、吴铤等,也包括桐城派之外的其他古文家如汪琬、张谦宜、李绂、王昶、李祖陶等,实际上应看作清代古文家比较普遍的认识判断。从批评者相关言论的时间分布来看,清人批评古文传记“小说气”贯穿于整个清代,如清初之汪琬、张谦宜,清中期之方苞、李绂、刘大魁、王昶,清后期之吴德旋、李祖陶、吴铤。

以颇具“小说气”的王猷定《四照堂诗文集》文集卷四“传”“记”、侯方域《侯方域集》卷五“传”、毛奇龄《西河集》卷七十三至八十三“传”中的有关作品为例,可见古文传记之“小说气”在具体作品中主要表现为以下几个方面:传主和事迹以身份低微之“奇人”“怪人”“异事”为旨趣,如王猷定《李一足传》《樗叟传》《孝贼传》《汤琵琶传》《义虎记》、侯方域《李姬传》《马伶传》、毛奇龄《陈老莲别传》《桑山人传》《鲁颠传》《尼演传》《湖中二客传》,人物故事的传奇色彩浓厚;有的还事涉神怪,多有失“雅驯”,如《汤琵琶传》:“偶泛洞庭,风涛大作,舟人惶扰失措。应曾匡坐,弹《洞庭秋思》。稍定,舟泊岸。见一老猿,须眉甚古,自丛箐中跳入蓬窗,哀号中夜。天明,忽报琵琶跃水中,不知所在。自失故物,辄惆怅不复弹。已归省母,母尚健,而妇已亡,惟居旁土抷在焉。母告以妇亡之夕,有猿啼户外,启户不见。”*[清]张潮辑:《虞初新志》,北京:文学古籍刊行社,1954年,第14、917页。同时,在叙事方面,写生描摹,笔法细腻、琐屑,语言口语化,有失“琐碎”,如周亮工《书戚三郎事》:“戚心独朗朗,念虔事帝,得死楹下足矣。然度难死,帝显赫,或有以援我。日且暮,觉祠中有异,纠臂带忽裂,裂声如弓弦作霹雳鸣。戚臂左受创,纠缚既断,因得以右扶首,首将堕,喉固未绝,因宛转正之。”⑨[清]张潮辑:《虞初新志》,北京:文学古籍刊行社,1954年,第14、917页。

二、 清人对“小说气”古文传记之文类文体定位

清人对古文“小说气”的批评,主要集中于《马伶传》《汤琵琶传》等一批以下层人士之奇人异事为旨归的传文。从明清文人别集、文章总集和小说选本的选文收录以及公私书目相关著录情况来看,对此类作品的文类、文体的定位,实际上也介于集部之传文和子部之“小说”之间。

明清之文人别集、文集颇多载录奇人异事而具有“小说气”的古文传记,此类作品首先归属于集部之文。例如,袁中道《珂雪斋集》前集卷十六“文”收录《关木匠传》《一瓢道士传》《回君传》、汪道昆《太函集》卷二十七传至卷四十“传”类收录《庖人传》《江山人传》《陈宜人传》《却姬传》、周亮工《赖古堂集》卷十八“传”类收录《盛此公传》《书戚三郎事》。同时,还存在个别作品同时载入文集和小说集的跨类现象。例如,王士禛《带经堂集》卷四十四“渔洋文”六《书剑侠二事》,同时也收入了王士禛《池北偶谈》卷二十三“剑侠”条、卷二十六“女侠”条。而且,个别文人别集甚至在著述体例上出现了“小说集化”的现象,如宋懋澄《九籥别集》,《明史》将其著录于集部,但卷二至卷四题名为“稗”,既有《吕翁事》《飞虎》《侠客》等笔记杂记,也有《耿三郞》《珠衫》《吴中孝子》《刘东山》等传记,全类“小说”,这些作品也被同时收入《九籥集》。王士祯《池北偶谈》卷二十二“宋孝廉数学”称其:“如稗官家刘东山、杜十娘等事,皆集中所载也。”*[清]王士禛撰,靳斯仁点校:《池北偶谈》,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520、521页。徐芳《悬榻编》,虽属文人别集,如文德翼《求是堂文集》卷二《悬榻编序》:“因评选其文集以行,曰《悬榻编》云。”徐干学《传是楼书目》将《悬榻编》著录于集部之别集类,但卷三至卷六收录《太行虎记》《化虎记》《怪病记》等杂记或《奇女子传》《乞者王翁传》《月峰山人传》《柳夫人小传》等传,与其小说集《诺皋广志》著述体例非常接近。

清人选编之明代文章总集或选本,以黄宗羲《明文案》《明文海》《明文授读》和薛熙《明文在》、顾有孝《明文英华》最具代表性。黄宗羲所编明代文章总集《明文海》以保存一代文献为旨归,故“小说气”之古文亦收录无遗,卷三八七至卷四二八“传”类,分为名臣、功臣、能臣、文苑、儒林、忠烈、义士、奇士、名将、名士、隐逸、气节、独行、循吏、孝子、列女、方技、仙释、诡异、物类、杂传等二十一类子目,其中,“方技”“奇士”“独行”“诡异”“隐逸”“物类”“杂传”等,多以下层人士中的异人、奇人、怪人为传主,载录之事也多求奇嗜异趣味,如袁中道《回君传》、袁宏道《醉叟传》、陈鹤《乞市者传》、汪道昆《庖人传》、侯一《鲍奕士小传》、何白《方汤夫传》、车大任《潘屠传》、侯方域《马伶传》、王宠《张琴师传》、何伟然《马又如传》、汪道昆《查八十传》、王猷定《汤琵琶传》《李一足传》、丘云霄《楚人传》、沈一贯《抟者张松溪传》、戴良《袁廷玉传》、陈谟《乘槎客传》、刘伯燮《日者蒋训传》、朱右《滑撄宁传》、戴良《吕鍑传》、祝允明《韩公传》、慎蒙《汉章凌先生传》、徐显卿《盛少和先生传》、黄巩《拙修小传》、丘云霄《山人操舟传》、徐敬《朱山人传》、徐芳《太行虎记》《柳夫人小传》等。《四库全书总目》评黄宗羲《明文海》: “又欲使一代典章人物俱藉以考见大凡,故虽游戏小说家言亦为兼收并采,不免失之泛滥。”*[清]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2661页。当然,严谨的古文选本多有所甄别,黜而不录“小说气”古文,如《明文在》“传”类仅收文二十篇,全无此类作品。

清代编纂之清人古文选本,主要有陆熠《切问斋文钞》、徐斐然《国朝二十四家文钞》、王昶《湖海文传》、姚椿《国朝文录》、吴翌凤《国朝文征》、朱踌《国朝古文汇钞》、李祖陶《国朝文录》及《续编》等,一般很少收录“小说气”之古文。例如《湖海文传》其编选宗旨则是以讲求实学,兼顾词章之美为主,卷六十一至卷六十六“传”类,未收录异人奇事之作。《国朝文录》及《续编》选文以醇雅为尚,“有明道之文而近肤者不录,有论事之文而大横者不录,有纪功述德之文而过谀者不录,有言情写景之文而涉浮者不录”。*[清]李祖陶辑:《国朝文录》,《续修四库全书》,第300页。其中,《四照堂文录》仅选《汤琵琶传》,《壮悔堂文录》选《贾生传》、《徐作霖张渭传》,而未收《马伶传》《李姬传》等。清代编纂之清人古文选本极少收录“小说气”的古文传记,一方面应与清代古文批评强调古文与小说的文类文体区分相关,另一方面,也应与“虞初”系列小说选本的流行密不可分。

张潮《虞初新志》以“事奇而核,文隽而工”、“任诞矜奇,率皆实事”、“表彰轶事,传布奇文”*[清]张潮辑:《虞初新志》“自叙”、“凡例十则”,第1页。为旨趣,从明末清初文人之别集、文集以及总集中选录了一批颇具“小说气”的传文,“其事多近代也,其文多时贤也”*[清]张潮辑:《虞初新志》“自叙”,第1页。,如魏禧《姜贞毅先生传》《大铁椎传》《卖酒者传》《吴孝子传》、侯方域《马伶传》《李姬传》、王猷定《汤琵琶传》《李一足传》《孝贼传》、周亮工《盛此公传》《书戚三郎事》、吴伟业《柳敬亭传》《张南垣传》、毛奇龄《陈老莲别传》《桑山人传》、顾彩《焚琴子传》《髯樵传》、秦松龄《过百龄传》、毛际可《李丐传》、方亨咸《武风子传》、李清《鬼母传》、宗元鼎《卖花老人传》等。显然,其中许多作品亦曾被《明文海》收录。同时,《虞初新志》有部分传记文源自子部之“小说”,如《人觚》《事觚》《物觚》《燕觚》《豫觚》《秦觚》《吴觚》源自钮琇《觚剩》,《唐仲言传》《李公起传》源自周亮工《因树屋书影》卷三“唐仲言”条、《李公起》条。此外,《虞初新志》也有部分传记可看作史部之“传记”,如陈鼎《八大山人传》《活死人传》《狗皮道士传》《薜衣道人传》《彭望祖传》《雌雌儿传》《毛女传》《王义士传》《爱铁道人传》,亦被陈鼎编入《留溪外传》。而此书被归入史部之“传记”,如《四库全书总目》著录于“传记类总录之属”:“是书凡分十三部:曰忠义、曰孝友、曰理学、曰隐逸、曰廉能、曰义侠、曰游艺、曰苦节、曰节烈、曰贞孝、曰阃德、曰神仙、曰缁流,所纪皆明末国初之事,其间畸节卓行,颇足以阐扬幽隐。……其间怪异诸事,尤近于小说家言,不足道也。”*[清]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第877页。《虞初新志》将“小说气”之古文传记、“小说”、史部之“传记”并列收录,将其看做性质相同或相类之作,混淆了三者之文类界限。

在清人看来,《虞初新志》整体上还是归属于子部之“小说家”。张潮明确提出《虞初新志》接踵《虞初志》而作,其《自叙》称: “此《虞初》一书,汤临川称为小说家之珍珠船,点校之以传世,洵有取尔也。独是原本所撰述,尽摭唐人轶事,唐以后无闻焉, ……予是以慨然有《虞初后志》之辑。需之岁月,始可成书,先以《虞初新志》授梓问世。”*[清]张潮辑:《虞初新志》“自叙”,第1页。《凡例》亦称:“兹集效虞初之选辑,效若士之点评。”*[清]张潮辑:《虞初新志》“凡例十则”,第1页。《虞初志》为“小说家之珍珠船”,《虞初新志》自然也同属“小说家”。田秫《如意君传序》亦将《虞初新志》与《聊斋志异》等并列称为“稗官小说”:“降而稗官小说,如《三国志》、《西游》、《水浒》、《西厢》、《聊斋》、《红楼》、《虞初新志》,齐谐志怪种种,不可胜数者。”*丁锡根编:《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 (下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1581页。清人对《虞初新志》的著录主要见于方志,也多将其归入“小说”,如赵宏恩《(乾隆)江南通志》著录于“杂说类”,“杂说”相当于“杂家”、“小说家”。何绍基《(光绪)重修安徽通志》著录于“小说类”。当然,也有《八千卷楼书目》将其著录于史部之“传记类总录之属”。《虞初新志》风靡一时,“几于家有其书矣”,仿之体例而继续辑录明末至清代文人文集中载录奇人异事之传文,有郑澍若所编《虞初续志》、黄承增所辑《广虞初新志》、朱承鉽所编《虞初续新志》等,“取国朝各名家文集暨说部等书”*[清]郑醒愚辑:《虞初续志》“序”,北京:中国书店,1986年,第1页。,形成了一个“虞初”系列。《虞初新志》以及“虞初”系列被整体归属定位于“小说家”,实际上进一步凸显了载录奇人异事之古文传记的“小说”性。

三、 清代古文传记“小说气”溯源

从明清文体学来看,时人实际上将“正史”列传、史部“传记”、集部“传体文”看作相联相通的文类、文体谱系。吴讷《文章辨体序说》:“太史公创史纪列传,盖以载一人之事,而为体亦多不同。迨前后两汉书、三国、晋、唐诸史,则第祖袭而已。厥后世之学士大夫,或值忠孝才徳之事,虑其湮没弗白;或事迹虽微而卓然可为法戒者,因为立传,以垂于世:此小传、家传、外传之例也。”*[明]吴讷著,罗根泽校点:《文章辨体序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49页。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自汉司马迁作《史记》,创为‘列传’,以纪一人之始终,而后世史家卒莫能易。嗣是山林里巷,或有隐德而弗彰,或有细人而可法,则皆为之作传以传其事,寓其意,而驰骋文墨者,间以滑稽之术杂焉,皆传体也。故今辨而列之,其品有四:一曰史传(有正、变二体),二曰家传,三曰托传,四曰假传。”*[明]徐师曾著,罗根泽校点:《文体明辨序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153页。自唐代古文运动至清代桐城派,古文家多以《史记》等史传文为学习、师法对象,然而《史记》等史传文之“文笔”本身蕴含了诸多“小说”笔法。因此,古文传记之“小说气”自可看作源于《史记》之“文笔”。

《昭明文选》不录《左传》《史记》等“正史”记事之文,萧统《文选序》: “至于记事之史,系年之书,所以褒贬是非,纪别异同,方之篇翰,亦已不同。”*[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2页。唐代古文运动,韩愈、柳宗元等就已倡导学习《左传》《史记》记事之法,韩愈《进学解》:“上规姚、姒,浑浑无涯。”“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唐]韩愈著,吴小林选注:《韩愈选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第265页。降至宋代,古文家已将《左传》《史记》作为“作文之式”,如真德秀《文章正宗》“叙事类”选录《左传》《史记》《汉书》叙事之文,并在“叙事类序”称:“又有纪一人之始终者,则先秦盖未之有,而昉于汉司马氏,后之碑志、事状之属似之。今于《书》之诸篇,与《史》之纪传,皆不复录,独取《左氏》、《史》、《汉》叙事之尤可喜者,与后世记序、传志之典则简严者,以为作文之式。”*曾枣庄著:《中国古代文体学卷1 先秦至元代文体资料集成》,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801页。明代一大批古文家如唐顺之、归有光、茅坤、王慎中、陈继儒等,极其推崇《史记》叙事之法,将其奉为文章之经典范本。茅坤《史记钞·读史记法》云:“屈、宋以来, 浑浑噩噩, 如长川大谷, 探之不穷, 揽之不竭, 蕴藉百家, 包括万代者, 司马子长之文也。”*张大可、丁德科主编:《史记论著集成》第6卷,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171页。清代桐城派倡导古文“义法”,也都从《春秋》、《史记》而来,如方苞《又书货殖传后》:“《春秋》之制义法,自太史公发之,而后之深于文者亦具焉。”*[清]方苞著,刘季高校点:《方苞集》,第58、165、64页。《答申谦居书》:“若夫《左》、《史》以来相承之义法。”⑥[清]方苞著,刘季高校点:《方苞集》,第58、165、64页。《书五代史安重诲传后》:“记事之文,唯《左传》、《史记》各有义法。”⑦[清]方苞著,刘季高校点:《方苞集》,第58、165、64页。明清诸多文章总集或古文选本,如吴讷《文章辨体》、徐师曾《文体明辨》、贺复征《文章辨体汇选》、林云铭《古文析义》、徐干学《古文渊鉴》,蔡世远《古文雅正》、余诚《重订古文释义》等皆将《史记》等史传之文与集部之传体文并列收录。

然而,作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史记》是史笔、文笔相结合的典范之作。从叙事方式上来说,其文笔主要表现为:历史叙述中掺加了诸多描摹形容成分,包括细节描写、心理描写、场面描绘、氛围渲染、轶事传神、笔补造化等,不仅注重叙事,也注重写人,鲜明生动地刻画人物性情品格。“太史公叙事,必摹写尽情。如万石君孝谨,将其处家、处乡、处朝,笔笔形容,如化工之画须眉,毫发皆备。”*王治嗥:《史记榷参》评论《万石张叔列传》。杨燕起、陈可青等编:《历代名家评〈史记〉》,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第658页。“是故马迁之为文也,吾见其有事之巨者而括焉,又见其有事之细者而张皇焉,或见其有事之阙者而附会焉,又见其有事之全者而轶去焉,无非为文计,不为事计也。”*[明]施耐庵著,[明]金圣叹评点:《金圣叹批评第五才子书水浒传》,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244页。《史记》之文笔中就蕴含了诸多后世之“小说”笔法,如吴见思《史记论文》评《司马相如列传》: “史公写文君一段,浓纤宛转,为唐人传奇小说之祖。”*[清]吴见思著:《史记论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70页。梁玉绳《史记志疑》卷三十四评《淮南衡山列传第五十八》之“于是王气怨结而不扬,涕满匡而横流,即起,历阶而去”;“案《汉书》作‘被因流涕而起’,是也。刘辰翁曰:‘《史记》游谈如赋,近乎小说矣。’王若虚亦讥其失史体。”*[清]梁玉绳撰,贺次君点校:《史记志疑》,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429页。冯镇峦《读聊斋杂说》:“《聊斋》以传记体叙小说之事,仿《史》、《汉》遗法。”*朱一玄编:《〈聊斋志异〉资料汇编》,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485页。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史记》等史传文之“文笔”实际上可看作古文传记“小说气”之渊源。

清代具有“小说气”的古文传记实际上也是承继唐宋以来的古文传统而来的。古代文集中的传体文勃兴于唐代。*参见罗宁、郝丽霞:《论古代文传的产生与演变》,《新国学》第六卷,成都:巴蜀书社,2006年。“史学衰,而传记多杂出,若东京以降,《先贤》、《耆旧》诸传,《拾遗》、《搜神》诸记,皆是也。史学废,而文集入传记,若唐、宋以还,韩、柳志铭,欧、曾序述,皆是也。”*[清]章学诚著,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429页。至宋而走向繁盛,明清则蔚为大观。“及宋元以来,文人之集,传记渐多,史学文才,混而为一。”*[清]章学诚:《论修史籍考要略》, 《校雠通义》,北京:古籍出版社,1956年,第80页。在唐代古文传记兴起之初,就已出现了一批以载录异人奇事、体近“小说”之文,如唐代之沈亚之《歌者叶记》《李绅传》、长孙巨泽《卢陲妻传》、温造《瞿童述》、皮日休《何武传》等。个别传记如沈亚之《秦梦记》《冯燕传》等甚至跟传奇小说相混杂。王士祯《池北偶谈》卷十六“沈下贤集”条:“唐吴兴沈亚之《下贤集》十二卷,古赋诗一卷,杂文、杂著如《湘中怨》《秦梦记》《冯燕传》之类三卷, ……《下贤》文大抵近小说家,如记弄玉、邢凤等事。”*[清]王士禛撰,靳斯仁点校:《池北偶谈》,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391页。宋代,此类传记进一步发展,涌现出石介《赵延嗣传》、王禹偁《瘖髡传》《唐河店妪传》、欧阳修《桑怿传》、苏轼《方山子传》《子姑神记》《天篆记》、苏辙《巢谷传》《孟德传》《丐者赵生传》、曾巩《洪渥传》《秃秃记》、沈辽《任社娘传》、苏舜钦《爱爱传》、秦观《眇倡传》《魏景传》《录龙井辩才事》、张耒《任青传》、韦骧《向拱传》、谢逸《匠者周艺多传》等一大批作品。其中,《爱爱传》、《任社娘传》等个别作品甚至与传奇小说旨趣相近而相互混杂。此类古文传记被明代多种小说选集《古今说海》、《五朝小说》、《虞初志》等选入,亦被看作“准小说”,在文类文体定位上介于古文传记和传奇小说之间。因此,部分古文传记带有“小说气”本身就是唐宋以来古文创作自身的一种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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