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降一小队日军的方茂初

张应松

在中国14年抗战历程中，被武士道精神和精良装备武装到牙齿的日军单兵军事素养极高，通常国军一个正规班白刃拼刺刀不敌一名凶悍日军，即便战场负伤多选择自杀或同归于尽。国共正面与敌后战场上生俘日军士兵者更寥寥无几，而被俘教育后能为我所用加入反战联盟甚至调转枪口抗击法西斯者更是凤毛麟角。可在安徽巢县（今合肥市属县级巢湖市）有个貌不惊人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多次深入龙潭虎穴的区委书记，竟凭借韬略睿智说服整整一个小队的日军起义投降，并调转枪口抗击法西斯，在中国抗战史上写下传奇绚烂的一笔。

要隘据点如鲠在喉

方茂初1911年出生于安徽省巢县庙岗乡，1939年1月4日加入中国共产党。1942年2月任新四军巢县独立四连政治指导员，5月调任中共巢县二区区委书记、副区长。1944年，国际反法西斯战争已取得压倒性伟大胜利，中国抗战进入战略反攻阶段，日军普遍士气低落，厌战、反战情绪与日俱增。根据大好形势，1944年5月，江北巢县二区党委颁发关于对敌工作的《训令》，指示各级党政军组织抓紧有利时机，采取一切办法积极争取日军、伪军起义。时任巢县二区任区委书记和副区长的方茂初，长期战斗在隐蔽战线，他的对外身份是一名私塾先生和地方士乡绅，多年奔走于日、伪、顽之间，策反经验丰富，以敏锐的嗅觉时刻搜寻着目标。

1944年夏天，巢县烔炀河以西六铺山据点驻有日军川井一太郎小队，共20多人。该据点地处新四军二、七师的一条重要交通线上，对新四军情报输送联络威胁极大，上级曾多次指示巢二区设法拔除。但因据点居高临下四面开阔易守难攻，加之又在淮南铁路上，离烔炀河和桥头集两处的日伪军据点很近，敌人相互策应十分便捷，不宜武力强攻。无计可施之际，方茂初从上级发来的敌情通报中获悉，这个据点里驻守的日本小队长是个教书匠，思乡心切厌战情绪严重，上级批准把川井定为争取对象。从此，方茂初借助一些和日军混熟的伪军及群众，借送鸡鸭鱼肉进据点“慰劳”之机，有意把抗日反战传单、画片等藏进食品中让日军传阅。同时，方茂初还以共产党区委书记身份，利用几个看出局势苗头的伪乡长、保长刻意接触川井。

当年5月的一天上午，方茂初备些土产，通过伪乡长许庭珍摆下儿子说亲酒席设法与川井会面。初次见面，方茂初发现川井是个趾高气扬矜持傲慢的青年军官，几乎都不正眼瞧中国人。中午在热闹的酒席上，当川井听到许庭珍对方茂初以“教书先生表弟”相称，又见方茂初言谈举止温文尔雅，便有了好感屡屡同方茂初碰杯攀谈起来。不想初次见面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此后他们交往逐渐频密。通过几次接触，方茂初发现川井不仅健谈且见识渊博，并对中国古诗词国学研究有一定造诣，中国话也很棒。因此方茂初便投其所好，刻意与之探究东方文化吟诵唐诗宋词，关系越走越近。一个多月后，异国逢知己的川井向方茂初发出邀请，约他有空去自己在六铺山据点的住所玩玩。方茂初当即表示受宠若惊大喜过望，愉快地接受了邀请。

以诗会“友”触動灵魂

一个夏夜，方茂初与川井在他住所饮酒吟诗。乘着酒兴，方茂初问起川井家中情况，谁知川井沉吟片刻长叹一声，忧心忡忡地从怀中取出全家的合影照给方茂初看。方茂初仔细端详着，佯装大赞川井妻子漂亮儿子可爱，并随口问道：“您太太和孩子们都安好吧？”孰料川井半晌不语，嗫嚅着低声说：“已经好几个月未见家信了……”“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川井队长，您得赶快去信问问，好心里有个底呀！”木然的川井久久地凝望着家人照片，神情黯淡地说：“我的，本来的也是教师的干活，有稳定的收入和幸福的家庭，可战争爆发了，我的身不由己了……我的来中国3年多了，不少朋友已在战场玉碎，可他们的父母还不知道呢！‘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唉，这场战争不知道究竟何时才能结束，我的也不知道能不能和家人团聚了……”鬼子小队长战前竟然也是个教师，还流淌出厌战悲观情绪，方茂初感觉大好机会来了，立即端杯给这个异国同行敬酒，又以关切的口吻对川井的处境表示同情后，进而旁敲侧击地深入道：“川井先生刚才那句伤感诗可是千古名句。纵观古今中外，历代君王只管拓展疆土成就霸业，哪管老百姓的生离死别水深火热呢？川井队长，您还记得唐朝诗圣杜甫《兵车行》里的那句‘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实在是‘江山万里黎民血，皇恩浩荡万骨枯呵！”川井由衷地点点头，继而脸上现出不悦，喃喃地说：“战争，都是可恶的战争！造成多少人家家破人亡分崩离析……”见此，方茂初适可而止地开导劝慰：“川井队长，这一切不是您的错。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也没有没完没了的战争。唉，杀伐决断非我们小人物所能控制左右的。清香桂花酒，一切忧愁皆是过眼烟云，来，来，来，我们干杯！”酒过三巡月上柳梢，川井醉眼朦胧地凝望窗外故乡方向，但见月光惨白，山野松涛轻吟。浓烈的思乡情怀此刻牢牢占据撞击着川井心扉，他猛地举起酒杯：“方君，我们尽情地喝吧，‘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小人物也只有随大流了！”

酷暑来临天气炎热，一天，方茂初为给日本“老朋友”解暑降温，挑着瓜果与伪乡长、保长们前呼后拥上山看望川井。大家伙吃瓜闲聊中，不经意间谈到中、日两国书法的历史渊源话题。川井兴致盎然地从案头抽出张陈旧的日军小报，指着头条新闻标题中“旭日东升”几个汉字，让方茂初书写。方茂初欣然命笔，挥毫写就“旭日东升”遒劲有力四个大字，不想川井只用眼角余光扫了一下，前后判若两人般苦笑道：“什么的‘旭日东升？夕阳的西下了！”川井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方茂初瞬间从中窥探出这个日本军人内心的极度绝望悲凉，心头油然掠过一丝欣慰快意，更坚定了策反日军小队的信心。这次书法试探后，方茂初立即向新四军七师参谋长孙仲德和师联络部作了汇报，上级指示方茂初不宜操之过急，循序渐进一步一个脚印做好策反工作。

不久，七师联络部又给巢二区送来一份向日军宣传的中、日文对照宣传品，命方茂初令伪乡长秘密转交川井，以进一步触动其灵魂。果然川井看了传单后，即令伪乡长约方茂初面谈。3天后，在川井办公室里，日军小队长像久别重逢似地握紧方茂初的手，随即支开他人后，打开桌锁从抽屉里取出传单给方茂初看。方茂初一见传单故作惊诧，谁知川井却微笑着，把声音压得很低说：“方先生，你的不必瞒我了，我的猜出你的是新四军的干活……”方茂初一听心中一阵急促恐慌，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可川井仍平静地说：“方先生，你的良心大大的好。不过此事关系重大，我的，要三思而行呵……”方茂初看着川井和善的目光和为难的表情，如释重负后坦然地说：“川井先生，既然你已看出我是新四军，我也不必多说了。如今你我已然是可以交心的老朋友了，那我岂能不关心你的前途？”停顿片刻，方茂初又进言，“是的，此举非同小可当然不可草率。当下侵华日军以及你的祖国确是积重难返夕阳西坠了，皖中抗日形势发展很快，给你剩下的时间和可选择的余地已不多了，传单上讲的都是事实。实不相瞒，根据我们所掌握的情报，无为、铜陵等地日军中有许多有识之士早已率先行动，起义到我方来了，何去何从确实值得三思！”川井虽然态度十分真诚，但脸色呆滞毫无表情态度仍不甚明朗。欲速则不达，方茂初怕节外生枝遂起身告辞。

杀鸡儆猴调转枪口

离开后，方茂初及时汇报了策反进展。新四军7师高层认为，必须对其施加点军事压力，以促其早下決心。师部遂令巢二区和巢三区游击队立即攻击离六铺山头不远的桥头集日军据点，毙伤日伪军十余人。杀鸡儆猴果然起作用，这次袭击使川井十分惶恐震惊，他时刻担心自己的据点也会遭受灭顶之灾，便迫不及待地通过伪乡长许庭珍紧急秘密约见了方茂初。川井一见面就急促地说：“方先生，你的良心挺好挺好的，我的感谢！弃暗投明的路，我的走定了的！”川井久久地握着方茂初的手不愿松开，表情复杂地张开嘴却欲言又止。随后，他在屋子里踢着厚重皮靴来回搓手踱步，敏锐的方茂初意识到川井似有难言之隐，为彻底消除他心中疑虑，方茂初耐心解释了新四军有关政策：只要日军放下武器，绝对保证生命安全，且不虐待俘虏确保人格尊严，不搜个人财物，愿留者留，不愿留者提供方便发给路费回家。川井听完解释脸上露出微笑，又提出一些细节问题，方茂初一一作了详答强调说：“我们新四军向来言必信行必果，说话是算数的，请你绝对放心。”

川井愁云散开，兴奋地说：“方先生，我完全相信你们的政策，更加相信你的人品！”“川井先生，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看具体何时行动？”川井略作思考后，当即与方茂初商定了起义时间、方法、行军路线、注意事项等细节问题。返回后，方茂初即向七师参谋长孙仲德禀报，并做好了接应川井起义的一切准备。

1944年9月的一天清晨，川井按预定计划以扫荡为名，率领全体小队20余人，携带所有武器弹药从六铺山头出发。此时新四军早已在巢湖北岸的东管村码头备好船只，等候川井一行。6时许，川井小队到达巢湖岸边，方茂初将川井部迎上船后，船工解开缆绳，木船在清凉秋风中迎着朝阳乘风破浪扬帆进发。8时，运兵木船顺利抵达高林码头。七师联络部负责同志早已在码头等候川井一行，对起义日军给与高度评价，并在驻地召开简朴而又隆重的欢迎大会，号召川井小队士兵们参加日军反战同盟，与新四军携手共同抗击日本军国主义侵略者。此后，这支日军小队全部参加了新四军抗日队伍，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调转枪口打击日本法西斯，洗刷涤荡自己昔日向中国人民犯下的累累罪恶，书写江淮大地抗战史上一部亘古未有的反侵略传奇。

1949年初，举世闻名的渡江战役发起前，巢县解放，方茂初担任巢县第一任县长。建国后，方茂初历任中共淮南市委秘书长、副市长、市政协常务副主席等职。1996年4月，方茂初因病逝世，享年85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