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兰亭序》文学美和书法美的统一
2018-03-30吴东辉
吴东辉
摘要:《兰亭序》的文学美,主要表现在崇尚自然的情境美和自然顺理、层层递进、申张其志的思辨美。王羲之先是利用清淡的语言描绘了兰亭的曼妙景色和曲水流殇,展现了一幅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山水画,再从兰亭走向宇宙,天地人发生感应关系。王羲之面对良辰美景,好友相聚,感受人生快乐,但因年事已高,不胜感慨,由此想到古人的话“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说教人生要有作为,联系生死问题,对“一死生,齐彭殇”开展批判,奏响了作者热爱生活,讴歌生命的最强音。整篇散文文脉清晰,顺理成章。《兰亭序》书法是天下第一行书,书法和文学是在“四美”的情境中挥毫,一气呵成的,其书法中笔划、字体和结构布局都和文学的情境美、思辩美相融合,达到了最完美的统一,并体现出浓浓的魏晋风韵。
关键词:《兰亭序》;文学美;书法美;魏晋风韵
引言
《兰亭序》是天下第一行书,书法之美众人所知,但《兰亭序》的文学美则被掩盖了些,《兰亭序》的文学美和书法美相融统一的论文也较少见,在以往《兰亭序》文学美的闸述中,很大部分是从叙述写景的乐,到生死感叹的悲的情感线索来论述,而忽略了后面议论申理时王羲之为申其志的思辨之线。
文学和书法都是以汉字为根,有天然联系。王羲之《兰亭序》在良辰、美景、赏心、乐事的四美情境中一气呵成,造就了中国史上文学美和书法美相融统一的艺术品。书法艺术的精品往往就是书法美和文学美的完整统一体,本文希望通过对《兰亭序》文学美、书法美两两对应相融统一的角度论证书法美,使人们在赞赏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书法美时能更多的想到与之相融统一的文学美。
一、《兰亭序》的文学美
文学之美,在于优美的文字,在于饱满的情感;文学之美,美在言为心声的真实,美在寄情于辞的畅述。
《兰亭序》就是这样一篇具备文学美的散文。
王羲之在书法上的地位,早被人们所公认,文学上面的成就很少有人涉及,他文学上没有长篇巨著,也不像某些文学家专注于文学的创作,刻意求索。在王羲之文学作品中,感情自然流露,有一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之美,他的作品少了些玄风显得清新自然。《兰亭序》就是最美妙的一篇。
(一)崇尚自然的情境美
宗白华先生言:“晋人以虚灵的胸襟、玄学的意味体会自然,仍能表里澄澈,一片空明,建立最高的晶莹的美的意境。”[1]东晋江南有明山秀水,人文荟萃,江南明媚的自然山水一方面可以作为名士们消忧怡情的好去处,另一方面又可成为士人“得意忘言”的理想媒介。优游山水,行吟泽畔成为东晋名士们生活的点缀。东晋画家顾恺之从会稽还,人间山水之美,顾曰:“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2],这种诗化的性情在兰亭集会中更是得到升华。
《兰亭序》第一部分,王羲之以云淡风轻素雅练达的文笔描写论叙。文章先简单交代了兰亭集会的地点、事件及人物,接着笔锋转向写景,作者没有大肆渲染,而是用清淡的语言描绘了兰亭的曼妙景色:“崇山峻岭”的俊杰伟岸,“茂林修竹”的静幽疏朗,“清流激湍”的活泼清爽,尤其是“映带左右”四字,将流觞曲水的自然景观表现得栩栩如生。各位文人在曲水旁“列坐其次”饮酒赋诗,虽无丝竹管弦之盛,却有大自然的流水声、风声、鸟声等天籁之音伴奏,简朴又休闲,这显然是道家的一种自然详静的境界。整段散文文气流畅,自在无碍,让我们看到了亲近自然,逸情山水的魏晋风度,给我们展示了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山水画,祥和而又澄澈。
文章第二部分,王羲之从兰亭走向宇宙,从小我走向大我,从小美走向大美,从清幽走向极乐,山水之乐的情绪进一步高涨:天空明朗,空气清新和风轻柔,仰观宇宙,俯看大地,神游千里,视听八方,心怀万物,乐从中生,天地人发生了感应关系,这是中国独特的天人合一观念。这一部分依然表达的是乐,不过已经跳出小象之外,即是审美之乐,又是思哲之乐,王羲之亲近自然,并从中获得无限的自由和充分的快乐。
(二)自然顺理,层层递进,申张其志的思辨之美
郭廉夫先生指出:“这篇序言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王羲之的思想观点、志向和对人生基本态度”[3]《晋书· 王羲之传》认为“羲之自为之序以申其志”[4]。
文章从三、四部分“夫人之相与”处,开始转向议论申理。王羲之作此文时已有50岁了,在晋朝已算高龄,他对人生和生死问题有了较稳定的认识,其思辨闪烁着智慧和哲理的光芒。
散文先是写(今日)和大家在一块,俯仰之间就度过了一生,有的人在室内倾吐胸中抱负,也有人寄情山水,超越自我。人的态度也是千差万别,性格也不一样,当人们获得美观的东西,感到愉快满足时,还不知道老死之期即将到来。对向往或得到的事物感到厌倦时,感慨也随之而来,过去喜欢的东西很快变为陈迹,而不能不引起感触。生命长短由造化而定。王羲之列举人生的几种态度后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最后引用了孔子的一段话“死生亦大矣”,生死是件大事,“岂不痛哉”来结束此段。此文由前面写景的乐过渡到此时的痛,顺理自然。分析体会此段,有“言外之意是说人生要有所作为”之意(郭廉夫《王羲之评传》)[5],表现了王羲之对人生的积极态度。
“人生要有所作为”,纵观王羲之的一生,他也是这样努力的人:王羲之并没有像其他许多名士一样在酒中沉醉,在清淡中销魂,王羲之自二十二岁任秘书郎至五十三岁辞官退隐,作为有理想的政治家,他确以拳拳之心报效国家,为民分忧。王羲之在会稽任内史期间,针对东晋当时存在的弊端,发表了一系列的政治见解,为民办事,不辞辛劳。在面临灾荒,甘冒轻则罢官,重则杀头的风险,开仓赈济。东晋时期饮酒成风,特别是那些风流名士更是整天酒醉如泥,疯疯癫癫,大发议论,风流所及,民间也嗜酒成习,王羲之力排众议,推行“禁酒节粮”的措施,防止了老百姓被饿死。再有王羲之进言改革,复开漕运,惩办贪官等,实属一位实干家和政治家,只因书法太有名,反把他作為书法家,实为憾事。
散文后面又由痛写到悲,王羲之闸述,每当我们看到古人对人生的感叹,原因几乎与自己完全契合。没有一次不对他们的文章而感到悲伤,庄子把生与死看成一样是虚无荒诞的,将八百岁寿终的彭祖和夭折的孩儿等量齐观也是谬论。“一死生为虚誔,齐彭殇为妄作”。奏响了王羲之热爱生命,讴歌生命和批判传统消极面的最强音。郭廉夫先生说:“王羲之是崇尚老庄的,为何此文中对老庄采取批判的态度呢?郭沫若认为这不是王羲之的思想,并将这一条作为论据之一否定《兰亭序》,《兰亭序》即不是王羲之所撰,那这书法作品也是伪托的了。一宗历史公案,历来争论很大,从分析的角度看,否认‘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为王羲之的思想是不能令人信服的,相反这一言论却真实地反映一个有血有肉的作为艺术家王羲之的思想”[6]。作为一个政治家,如前所述,他已有辉煌的历史,为会稽的人民做的了很多实事。作为一个艺术家,他向往自然、注重世俗生活,享受世间温情,他在给谢万的书信中有明確的表达:“倾东游还,修植桑果,今盛敷荣,率诸子,抱弱孙,游观其间,有意味之甘,割而分之,以娱目前。虽植德无殊邈,犹欲教养子孙以敦厚退让……。比当与安石(谢安)东游山海,并行田视地利,颐养闲暇。衣食之余,欲与亲知时共欢宴。虽不能兴言咏,衔杯引满,语由田里所行,故以为抚掌之资,其为得意,可胜言邪!”(《晋书·王羲之传》)[7]。就是在王羲之辞官之后,他仍遍游自然山川,寻炼丹药,服食养生,以求长寿,显示了对生命的渴望。一个如此有作为,热爱生活和生命的人,怎能服膺于“一死生,齐彭殇”。由此也可见王羲之崇尚老庄,并不是全盘接受老庄思想。面对良辰美景,好友相聚,感受人生快乐,但因年事已高,不胜感慨,由此想到古人的话“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联系生死问题,对老庄一死生,齐彭殇的观点开展批判,从文章上看这也是符合逻辑的,确实在情理之中。。
散文在议论申理时伴有感伤情绪和伤逝之感,摆脱了纯粹的玄言体,这种前为写景,后为言理的形式也对后来的理趣散文产生了较大影响。
总之,文章的记叙描写,文笔云淡风清,没有大肆渲染,而是用清淡的语言记叙描写兰亭集会的场景,张显了作者亲近自然,逸情山水的魏晋风度。议论申理逻辑性强,思绪缜密,层层递进,情理并茂,突显了文章的思辨之美,申张了王羲之大有所为,热爱生活的人生志向。整篇文章脉络清晰,顺理成章,没有虚浮雕琢的痕迹,文章由记叙引发议论构成后来游记的范例。申理时伴有感伤情绪和伤逝之感,摆脱了纯粹的玄言体。
二、书法美与文学美高度统一
中国书法是以文字符号为向导,用富有形式和个性的线条,表现造型技巧和文化修养,塑造美的形式和内容,再现宇宙的物质及其运动,抒发书写者的情感和意志的艺术。宗白华先生在《美学与意境》中说“中国的书法是节奏化了的自然,表达着深一层的对生命形象的构思,成为反映生命的艺术。”[8]这些都现反映了中国书法美的实质。
中国的文字是象形文字,构成中国文字的指事、会意、形声、假借等都离不开象形,由此书法家创作时很习惯地联想到自然界各种变化的形象。加之中国字书写工具是毛笔和墨,用笔有中锋、侧锋、藏锋、出锋、轻重、疾徐等区别,用墨有湿润、浓淡、干枯之别,所写的笔画、线条可千变万化,每一笔都可表现抽象的精神情感,表现力极丰富。基于以上两点,再有古代士大夫文人的参与,就产生了书法这一中国独立的艺术。书法家用笔的湿润与干枯、浑厚与清淡,行笔的缓急,结体的方与圆、雄与俊,以及章法的密疏、强弱的节奏变化来表现自然界、社会界的形象和自心的情感和意志,这正如宗白华所说的:“表达自己情感中同时反映出或暗示着自然界的各种形象,或借着这些形象的概括来暗示着他自己对这些形象的情感。这些形象在他的书法里不是事物的刻画,而是情景交融的意境,像中国画、更像音乐,像舞蹈、像优秀的建筑”[9]。
那文学和书法的关系如何呢?汉文学艺术和书法都是以汉字为根,具有天然的联系,他们互为载体。罗丹说:“艺术就是感情”,书法家进行文学作品创作时,其手稿也就是一件书法作品,虽然作者很可能只是写文章,主观上并没有意识到他是在创作一件书法作品,但文学创作中的形象、情感和意志必然反映到书法作品中。书法家有意识地进行书法文学创作,那么就更可能产生合壁双辉的佳作。
王羲之的《兰亭序》,颜真卿的《祭侄文稿》,苏轼的《黄州寒食诗贴》都是史上文学和书法交融相辉的佳作。颜真卿的《祭侄文稿》就是一篇手稿类的书法作品,颜真卿援笔作文稿之际,悲愤交加、情不自禁、一气写成此稿,此稿厚重浑朴苍穆,细劲处筋骨凝练,转折处化繁为简,杀笔狠重,字间行气随情而变。虽然不计工拙,无意尤佳,但墨色浓重而枯涩,与颜真卿当时撕心裂肺的悲恸情感正好高度一致,因此被誉为天下第二行书。《黄州寒食诗贴》是苏轼因为乌台诗案遭贬黄州所写,诗句沉郁苍凉又不失旷达,书法用笔墨色也随着诗句语境的变化而变化,跌宕起伏,气势不凡,而又一气呵成,元朝鲜于枢把它称为“天下第三行书”。
无疑,书法美和文学美相融统一最完美的是堪称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序》。“晋人风神潇洒……这优美的自由的心灵找到一种最适宜于表现自己的艺术,这就是书法中的行草……,这种超妙的艺术,只有晋人潇散超脱的心灵,才能心手相应,登峰造极”(宗白华《美学散步》)[10]。行书《兰亭序》反映晋人的风范,表现出了王羲之自然洒脱的道家思想,有种自然之美,虚静之美以及表里澄澈的人格美,自由奔放的个性美。王羲之是在文章所描写的良辰、美景、赏心、乐事的千载难逢的四美环境和心态中,在微醉的状态下,选择用行书书写《兰亭序》,行书最适合表现当时的情境。王羲之说:“凡作一字……或如虫食木叶,或如水中蝌蚪,或如壮士佩剑,或如妇女纤丽,。”《兰亭序》书法创作时,王羲之已把“壮士佩剑”、“妇女纤丽”、“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清流激湍”转化为抽象的笔划和字型来表达自己的情感,即兴创作,一气呵成,畅快淋漓创造了文学美和书法美,而且使两种美达到了天衣无缝的统一。就连王羲之自己都觉得“其时乃有神助”。这个神指的“是在当时天时、地利、人和之中,进入了最佳的创作状态,即天人合一的境界”(顾永芝《兰亭序》文学美与书法美统一的契机[11])。
观《兰亭序》书法,笔划多用半侧锋、不像中锋那样厚重,也不像侧锋那样偏淡。《兰亭序》的字画遒劲、媚秀、笔意顾盼。其横画有露锋横、带锋横、垂头横、下挑横、上挑横、并列横等,随手应变;其竖画有悬针、玉筋、垂露、斜竖、弧竖、带钩竖等,各尽其妙;其点有斜点、出锋点、平点、长点、带钩点等……,无论横、竖、点、撇、钩、折、捺、极尽用笔使锋之妙。
《兰亭序》字的结体,雄秀、潇洒、舒展,字与字之间视向偃仰、若断还连、变化无穷,充满了洒脱畅达之情,就像“壮士佩剑”、“妇女纤丽”的形象再现,有筋骨血肉、有各自的秉性、精神、风儀:或坐、或卧、或行、或舞、群贤毕至,壮美、优雅,仪态万千。又像“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清流激湍”的自然描述:端庄、雄伟、挺直、清澈婉转、映带左右。作品使人感到王羲之用笔意随心到,笔到势生,满纸生辉的气象,笔情墨趣之中无比鲜明地呈现出主体的自然天性和人格风采。
我们再仔细分析《兰亭序》书法通篇的结构布局《兰亭序》是采用了竖有行、横无列的形式,每行十一、十二、十三字不等,十分自然。前面写景记叙时行笔稳缓,行距开阔,迎合了作者当时优雅宽畅的心情,后段则间距较窄,行笔偏疾,字字以丝相连的地方较多,这正对应了议论申理时王羲之缜密的思绪和环环相扣,层层递进的文风。议论时情绪的感伤色彩也给书法带来了影响,从临得最好的神龙本来看,记叙描写时书法笔划的媚味到议论申理时也少了几分,而多了几分悲壮。
全篇字与字呼应相贯,是将字的中线形成呼应,映带而生、或小或大、不粘不脱,气脉贯通全篇。最让人津津乐道的十二“之”字,姿态各不相同,或平稳舒展,或藏锋收敛,或端正如楷,或流利飞动,就像万变的自然,给整篇书法的节奏也增辉了不少光彩。然而,所有的结构布局变化,没有刻意安排的痕迹,完全是浑然天成,难怪王羲之第二天连写十几张也写不出一张此前的效果,这是因为当时创作时有不可再造的四美契机(天人合一),创作《兰亭序》书法缺少任何一个条件都成不了天下第一行书。
总之,《兰亭序》的书法美是笔笔精彩,字字别意,结构浑然天成,雄秀、清新的自然风流露出了浓浓的魏晋风韵,和《兰亭序》文学美,相融相成,达到了最完美、而且是不可再造的统一。
结论
文学和书法都是以汉字为根,王羲之在良辰、美景、赏心、乐事的四美情境中,以清淡的文学语言,遒劲、媚秀的书法笔划,雄秀、潇洒、舒展的书法字型,描绘书写了兰亭序的祥和澄澈的情境美;以自然顺理、层层递进的文风和字字相连、行行相聚的笔墨章法呈显王羲之的思辨情思,申张了王羲之的人生志向。《兰亭序》的文学和书法处处两两对应,相融相成,成就了中国史上文学美和书法美相融统一的艺术精品。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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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顾永芝.论《兰亭集序》文学美与书法美统一的契机[J].常州工学院学报,2000,(04):72-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