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孩子的历史地理
2018-03-30陈赛
陈赛
不久前,我在英国采访一位考古学家,她提到英国人与海洋之间的关系。她认为,英国人之所以热衷于探险,是因为他们有海岸线,有好的造船技术,以及相对的贫困——需要找到新的资源。
“我们对海有很多恐惧,同时又很敏感。因为它离我们很近,在我们的生活中很重要。我们有很多关于海洋的传说与童谣。”她说,“英国的天气变化很大,这都是因为海洋——风来自海洋。”
这段采访经历让我深深意识到自身一种目光的匮乏:我从来没有以这样的方式打量过中国的大地与历史,也从来没有思考过,这样的大地与历史对于一个时空坐标中的个人意味着什么?
“其实,许多历史事件都应该把地理加上,加上了,问题才完整,才更明白。如果能对历史事件、历史知识都认真地加问一个地理问题,那是个好习惯。比如读鸿门宴的故事,可以问,鸿门在哪里?背《登鹳雀楼》的诗句,‘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一定要问,鹳雀楼在哪里?”在《给孩子的历史地理》一书的序言中,唐晓峰教授这样写道。
这本书是“活字文化”策划的“给孩子系列”中最新的一本。该系列由诗人北岛出面,邀请了国内一线的学术与文化名家为孩子编写各个学科、艺术门类的启蒙书籍,题材涉及诗歌、散文、寓言画、小说、汉字、音乐、美学等各个领域,其中大部分是作品选编或者作者自己经典作品的改编,而《给孩子的历史地理》则是唐晓峰第一次专门为孩子撰写的一本关于华夏文明的启蒙书。
唐晓峰是著名的历史地理学家、北京大学城市与环境学院教授,主要从事城市历史地理、中国先秦历史地理、地理学思想史等方面的研究。当北岛一开始找到他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给孩子写这个干吗?”
即使对成年人而言,“历史地理”也是一门相对陌生的学科。虽然我们小时候也学过地理、历史,但这两门学科在时间与空间常常是割裂的。而历史地理学则是在时间与空间的交集中研究中国大地,以及在这片大地上发生过的那些事情。“中国的大地,是被几千年的人文/文化一遍一遍又一遍,一个朝代一个朝代又一个朝代地反复书写,只有历史地理才能系统地告诉你。”唐晓峰告诉我。
这本书虽是以“孩子”为目标读者,但阅读难度不小,尤其在视觉呈现上缺乏有效的手段。但即使作为一个成年人,认真阅读下来,也觉得收获颇丰,对自己所处的文明有了不少认知上的刷新。比如小时候读历史课本,只知道华夏文明起源于黄河流域,而再往前追溯,原来还有六个各自独立发展的原始文化源地,彼此在地理空间中编织交融之后,才出现了高一级的整体性文化。
再比如“禹迹”(大禹做过事、留下过痕迹的地方)、“九州”(华夏文明最核心的九个地域)、“五服”(以皇权为中心,根据对周边文明程度高低的想象,由内而外分出的五个区域),这些天下观念是如何建立起来的?有多少人明确地知道这些概念的源头?
我们只知道丝绸之路、陶瓷之路,又有多少人知道,中国古代的域外交流通道中还有一条草原之路,从蒙古草原往西,一直延伸到黑海北部,并为中原带来了绵羊饲养技术和雕像艺术?
在阅读过程中,会思考一些平常极少会去思考的大问题,比如华夏文明的源头在哪里?又是如何壮大起来的?一个疆域如此辽阔的国家是如何运转的?不同地区的地理和生活方式的差别是如何形成各自的文化风俗的?……
其实,为孩子勾勒一个华夏文明发展的基本脉络并不难,难的是如何让他们对脚下的大地产生好奇,从而转换一种打量大地的目光。就这一点而言,我觉得书中最精彩的一章是关于中国的高山文化。
唐晓峰认为,在很长的历史里,中国人对海洋是很不重视的。对于海洋,我们既缺乏现实主义的理解,又缺乏想象。海洋里的东西,要么是神仙,要么是最不值得关注的东西,海岛上的居民,被称为“岛夷”,是最下等的。但中國人与高山的关系却非比寻常,甚至可以说:“不懂高山文化,就不懂中国。”
“展开一幅中国地图,你会看到许多山脉,纵横分布在中国大地。这些大山曾经是早期人类发展的障碍,但华夏祖先们没有被这些大山挡住发展的视野。征服高山、翻越高山,把高山变成自己的领地,令高山也闪现文明的光芒,这是中国独特的历史地理。”
唐晓峰认为,华夏文明的壮大,疆域的拓展,正是在一座座高山的跨越中一步步实现的。比如春秋时期,秦国势力翻越秦岭,占据四川盆地,经济实力大增。晋国翻出太行山,获得“南阳地区”,不久称霸。之后,韩、赵、魏三家分晋,个个选择向山外拓展,最终被列入“战国七雄”。
唐晓峰自号“三山堂”(“三山”是指阴山、燕山、太行山),这三座山不仅是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也是他学术生涯中研究的重点所在,其中每一座山他都能信手拈来讲出许多故事。比如阴山是他年轻时插队的地方,“天苍苍,野茫茫”歌咏的就是这个地方。中国历史最大的一个主题就是北方游牧民族与农耕民族之间的关系问题,而阴山就是一个标志性的界限,卫青、霍去病就曾在这里打过匈奴。
还有一年,他从西安出发,准备翻越秦岭,刚出城看到那么高大的一座山,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秦始皇哪里来的那么大的雄心壮志,要把山那边的土地和人民归入自己的版图?”
他认为,给孩子讲人文地理是一件很难的事情——“自然地理与孩子之间有天然的契合,树、宝石、沙漠,这些东西很容易吸引孩子。一棵奇怪的树,一只神奇的动物,小孩都会很喜欢。比如食虫植物,多好玩啊。但给孩子讲人文的东西就要难得多,尤其是人文地理,它在很多时候是没有景观的。画在地图上就是各种线,那还是制造出来的线,到了现场是看不到的。”
但是,正是面对秦岭时发自他自己内心强烈的震撼,多少给了他信心,以及关于这门知识对于一个孩子可能的魅力与价值。“了解了这些知识之后,日后走在中国的大地上,他/她看到的,不会是一个时间上特别浅的大地,而是一个浸润了漫长历史的大地。中国的山、河、平原、湖泊,都不只是自然之物,而是有丰富的历史意义。比如,当他/她走到泰山、太行山,他/她会知道这些山发生过的故事,古人在这些山上寄托过的想象与情感,并且在之后的成长过程中渐渐体味到这些故事更深层的意义。或者,当他/她走到华北平原,他/她会意识到,这里曾经湖泊遍地,这些湖泊在古代和今天很不一样,不仅可以打鱼、种荷花,还曾经是盗贼、起义者隐藏的地方。”
“这些大大小小的故事和知识,零零乱乱地塞到脑子里之后,当他再看中国地图时,就不再是简单的平原、盆地、山脉,而是可以将很多历史人物、历史场景放进去。慢慢的,这个大地在他/她心目中的地位就不一样了。什么是祖国啊?祖国就是这些东西构成的,是历史和大地一起构成的。”
“我们都没有给孩子写作的经验,但创造也好,尝试也好,潜意识里多少都有一种心愿,不是迎合孩子一时的乐趣与好恶,而是指引一个比较严肃的、健康的知识的方向,开启一段更长远的阅读与求知的历程。这些书都不是一两个星期读完就扔的,而是可以陪伴五年十年。一开始,他们也许不能完全读懂,但可以慢慢读,三五年,甚至十年的浸润下来,一生都能散发营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