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梵希与战后时尚的黄金一代

杨聃

纪梵希被认为是20世纪50年代最具法国贵族气质的设计师

连通巴黎与纽约

“如果可能的话，尽量保持优雅，那是你与生俱来的一部分。”这是于贝尔·德·纪梵希（Hubert de Givenchy）2010年在牛津大學给台下想从事设计的年轻人的建议。事实上，他也是如此把相交40年的好友奥黛丽·赫本打造成了时代偶像。当赫本扮演的拜金女霍莉穿着纪梵希式小黑裙站在清晨的纽约第五大道上，一边吃着牛角包一边欣赏着蒂芙尼橱窗里的珠宝时，定格了电影史上的经典一幕。

模特贝蒂娜·拉齐亚尼纪梵希的标志性设计 

年轻时的纪梵希被认为是上世纪50年代最具法国贵族气质的设计师，1米98的高大身材，一头棕发浓密炫目，举手投足间都带有殷切的骑士风度。因为祖父经营纺织生意，受其影响，纪梵希从小就对衣料和服装有好感。巴黎的万国博览会让10岁的纪梵希对时尚产生了兴趣。回家后，他偷偷翻阅姐姐们买回来的《VOGUE》，似懂非懂地理解着“所谓的巴黎情调”。就这样，纪梵希放弃家人偏爱的律师和金融行业，选择就读巴黎艺术学院学设计，立志向他的偶像克里斯托巴尔·巴伦西亚加（Cristóbal Balenciaga）迈进。

被称为“时尚界毕加索”的巴伦西亚加在40年代已经是法国时装设计圈内的红人，就连言辞尖锐的香奈儿也不得不承认，“只有他才会裁料子，手工缝制，配搭成时装”。巴伦西亚加拒绝使用垫肩或者隐形支架来做衣服，设计强调宽松、自然，垂直，不在腰部做过多的装饰。这也是后来流行的茧型大衣、蓬松夹克、斗牛士式开衫的源头。然而，大众对这种前卫的审美褒贬参半，男人们纷纷询问：为什么女人要把自己穿成一个土豆？

《蒂芙尼的早餐》经典的一幕

年轻的纪梵希被巴伦西亚加对材质的选择和线条的勾勒吸引了，在纪录片《纪梵希的时尚帝国》中，他回忆道：“我带着自己的手绘稿坐火车跑到了巴伦西亚加位于乔治五号大街的工坊。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高级服装屋是什么样，销售人员忙着为某某小姐迎来送往，并有条不紊地安排为某某公爵夫人量身。”“有什么可以帮你，年轻人？”一位工作人员的询问让沉浸在氛围里的纪梵希晃过神来，在表明来意之后，工作人员瞪大了双眼，对面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伙子说：“巴伦西亚加不随意见人。”与偶像见面的冒失尝试以失败告终。

后来，纪梵希成了法国高级定制设计师雅克·法斯（Jacques Fath）的学徒，其另一位著名学徒是瓦伦蒂诺（Valentino）。法斯在美国的高知名度，让纪梵希发现了这个新兴市场的重要性。工业革命让发明家和企业家富可敌国，这些日益增多的中产阶级得以享受贵族的生活方式和品位。就像美国经济学家索尔斯坦·凡勃伦（Thorstein Veblen）在《安逸阶层的理论》中所说的，消费成为人们在流动的社会中建立社会地位的方式。一方面，美国人在巴黎购置服装，另一方面，那些复制法国款式的衣服在美国大受欢迎。

在辗转了罗伯特·贝格（Robert Piguet）、吕西安·勒隆（Lucien Lelong）和艾尔莎·夏帕瑞丽（Elsa Schiaparelli）的工坊之后，25岁的纪梵希拒绝了来自迪奥的工作邀约，创办了自己的时装屋。在迪奥看来在这个年纪建立自己的品牌太冒险了，但事实证明，纪梵希已经做好了准备。

1952年的巴黎首秀，纪梵希首次推出了上下装分离的几套着装。在此之前，高级定制只有连体式，可自由搭配的单件女服为女性提供了更多的选择。包括一套镶有珊瑚红纽扣的白色针织衫配黑色短裙，一套欧根纱衬衫配黑色长裙，以及一套黑色花边毛衣配黑色条纹筒裙;三件上衣加三件下装，可以任意搭配出九种造型。实用的面料的选择让价格只有竞争对手的三分之二。

美国的《生活》杂志以《纪梵希，巴黎新秀》为标题用了4个版面报道这场秀。发布会大获成功，所有服装在秀场已售空，其中一件白色层层荷叶边袖衬衫成了纪梵希第一件标志性作品。事实上，这次“开门红”最大的功臣要属格贝蒂娜·格拉齐亚尼（Bettina Graziani），那位展示荷叶边袖衬衫的模特。她是被纪梵希第一位老板法斯创造出的“被拍摄最多的法国女人”。“那时我不化妆、一头红发、不算漂亮，但看上去和别的模特不太一样。法斯想向媒体传递一种带有美国精神的形象，和全新的、现代的态度。”格拉齐亚尼在接受一次采访时回忆说。

在那张经典的定妆照上，格拉齐亚尼抬起两臂，优雅地让袖子的花边散开。她曾说过：“模特不是被动的角色，她可以通过手势、动作或站立方式给设计师灵感，有时只是细节上的调整，有时可以创造一件新衣服。”因为格拉齐亚尼太受欢迎了，纪梵希的这件开山之作被媒体称为贝蒂娜（Bettina）衬衫。

不同于欧洲，美国流行更休闲的成衣。零售商们通常会向欧洲设计师购买专利，然后在生产线上批量复制他们的设计。纪梵希把贝蒂娜衬衫的版权卖给了纽约零售商Russeks。这个决策进一步扩大了纪梵希在美国市场的影响力。《纽约时报》形容他“代表了战后在巴黎白手起家建立时装屋的一代绅士设计师，懂得与顾客建立个人联系，并且按照心目中某个具体的女性形象创造整个系列”。

巴黎时尚的复兴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巴黎作为世界时尚中心的地位无人撼动。然而，1940年，纳粹德国入侵巴黎，洗劫了女装协会总部，查抄所有资料，希望把觊觎已久的时尚产业迁移到欧洲的新文化中心柏林和维也纳。很多奢侈品店铺和时装店纷纷关门避难而去。遭受重击的巴黎，原料短缺、人工难觅，街头满眼充斥着“祖特”打扮。男人的宽肩上衣像麻袋一样长到膝盖，管状长裤，厚底鞋搭配后背頭;女人坐跨在自行车上，穿着笨重的软木楔形高跟鞋，开衩的短裙（因为没有多余的布料），上身是拙劣的平裁夹克。几年的时间，时尚和优雅成了遥远的过去式，战争带来的各种约束，让法国时装业在国际上的光彩暗淡了。

即便战争结束它也没能迅速恢复元气。一切从简的环境下，高级面料价格高涨，人们对过度奢华的设计也抱持着怀疑的态度。同时意大利独创性设计的凸显和美国市场的迅速崛起，都让面对高效率、现代化难题的法国时尚是否能恢复往日荣光令人迟疑。人们只想穿得“时髦”，并不需要“高级定制”。

“法国时尚危在旦夕，纪梵希是让法国时尚重回舞台的那批领导性的设计师之一。”美国时尚历史学家瓦莱丽·斯蒂尔（Valerie Steele）评论说。1945年之后，大多数被关闭的时装店又重开了，还多了几家新店，比如皮埃尔·巴尔曼、纪梵希和迪奥。后者在1947年推出的“新风貌”重现了女性的丰胸、细腰和削肩，通向了优雅的怀旧之旅，但同时又引发了争议。

《华盛顿邮报》专门为此发起了投票，这种裙子耗费布料多达20码，胸衣还要用鲸鱼骨来做撑架，宽大的帽子几乎让人无法通过门槛，一切更像坐着马车出去郊游的贵妇而不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奇怪的是曾经为选举权、驾车权、工作权斗争过的美国妇女突然愿意倒退50年，去穿这样的衣服。《生活》杂志也凑了个热闹，登出了系列文章从各个角度探讨这一话题，甚至引申到政治层面，“时装的每一次转型都伴随着公众的愤慨”。好在巴黎定制又变成了聚光灯跟随的焦点。

同样是古典主义的纪梵希，也主张回归女性魅力，但化繁为简了一些。他认为华美的服装是让女人舒服地住在里面，而不是限制性的装点。26岁那年，纪梵希终于见到了他的精神导师巴伦西亚加。巴伦西亚加关注“领口设计、帽子搭配、翎饰等给予服装更强存在感”的设计哲学，也成了纪梵希的DNA。

1957年，他和巴伦西亚加共同研究出一种名为“Sack”的新衣形，并同时在各自的新系列中推出。这种新轮廓灵感来自之前流行的一种礼服裙Shirt Dress，像布袋一样不显腰线。但“Sack”衣长更短了，露出了小腿，收口的设计穿起来仍然优雅并且更加轻便。自此之后，纪梵希所有设计也都缩短了衣长，减少了对女性线条的强调。

随着20世纪60年代的民权运动和社会变革，奢侈品消费的壁垒被打破了，纪梵希成了第一个推出成衣线（ready-to-wear）的设计师。他想要为普通女性设计日常服饰，而不只为上流社会的社交设计华服。对此，媒体评价道：“他让传统高定变得与现代生活息息相关。”新的金字塔模型变成塔尖的高级定制时装卖给真正的有钱人，同一位设计师的成衣卖给中产阶级，而名目繁多的香水和配饰卖给普罗大众。战后高级定制的黄金时代就这样落幕了。

纵观70年代，时尚民主化急速扩张，艺术学院培养出一批批年轻的设计师，摇滚乐与前卫的时装结合。他们成了温柔的独裁者，教导消费者该穿什么和怎样穿。在70年代末接受《女装日报》采访的时候，纪梵希对快速变化中的时尚表示“适应中”。他所了解的时尚已经不复存在了。当时正流行的是迪斯科舞和氨纶紧身衣，毫无剪裁和质感可言。年轻人都喜欢去Studio 54而不再向往什么“慢节拖沓”的舞会。

采访中纪梵希怀念每一位客人对服装的尊重，比如在设计之前会询问，她们打算在什么场合穿这件衣服？需要跑步或跳舞吗？如果要参加久坐的活动不建议选择天鹅绒面料，它会留下痕迹。坐着的时候衣服不能太紧，否则站起来会打皱。“你会想象她出现在私密宴会厅里的样子。”然后，他耸了耸肩说道，“如今，人们似乎随便在街上走走就能激发灵感。”当代时尚突如其来的自由让他感到震惊，“从嬉皮士开始，每个人都想要自我解放，想穿什么就穿什么。”

1995年，纪梵希在品牌的最后一场时装秀同样浪漫而盛大，瓦伦蒂诺、伊夫·圣·洛朗（Yves Saint Laurent）、克里斯汀·拉夸（Christian Lacroix）、奥斯卡·德拉伦塔（Oscar de la Renta）坐在第一排向其致敬。当这位身穿标志性白色套装的设计师从后台缓缓走来，向台下鞠躬致谢时，也向其43年的时尚生涯做了告别。

作为影响了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高级定制风格的法国设计师，他见证了20世纪每一次重大变革——四五十年代巴黎时装屋的复兴、60年代奢侈品在美国民主化，以及90年代后大公司的资本入侵。2018年3月10日纪梵希逝世了，吹散了最后一缕跟战后巴黎黄金时代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