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忠超:与霍金相识30年
2018-03-30王珊
王珊
霍金的華人学生、他的科普著作的中文译者、浙江工业大学教授吴忠超
一点遗憾
3月14日,霍金离世的消息传来后,吴忠超一夜未眠。他是浙江工业大学的教授、霍金的华人学生。霍金科普著作的中译本,几乎都是由他翻译的。要求采访的请求堆满了他的邮箱,吴忠超悲痛而疲惫,脑袋上还着急上火起了包,但他还是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友善应答媒体,以此悼念导师霍金。“虽然知道生命有限,但对这一天的到来我还是非常震惊。”吴忠超告诉本刊,2017年他曾去剑桥参加霍金75岁的生日盛典,“当时希望还能庆祝他80岁、90岁的生日”。
回想起去年霍金在剑桥举行的生日宴,吴忠超有些遗憾。吴忠超每次和霍金见面都会给霍金拍些留影。生日会当天傍晚,霍金坐在轮椅上,被护理从三一学院的草地推过来。
吴忠超还记得,晚霞下剑河宁静地流淌。轮椅上的霍金虽然面部已经没法做出表情,但能看出来精神很好。除了护理外,周围没有其他人。吴忠超觉得整个场景非常的和谐、难得。“在其他公众场合,霍金的周围总是充满了崇拜者和媒体人。我一直很懊悔没有将这个场景拍摄下来,想不到再也没有机会了!”
吴忠超与霍金结识于1979年,那时他还是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的老师。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随着全国科学大会的举行,向西方学习的动力推动了第三次留学潮迅速拉开序幕。吴忠超就是其中最早的一批。他对相对论和宇宙论感兴趣,当时在中国根本不存在这个专业,他想出国去看看。在当时,霍金在整个物理学界已经颇负盛名,他与宇宙学家乔治·埃利斯合作的专著《时空的大尺度结构》被视为引力物理界的经典,书本的前半部分证明了他和合作者提出的奇性定理,即在非常一般的物理条件下,广义相对论会导致时空的奇点。吴忠超看了这本书。1974年霍金发现了黑洞辐射机制,这将引子论、量子论和统计力学统一到一起,被视为量子引力论的前兆;同年他成为英国皇家学会最年轻会员之一。“霍金那时在西方学术界已经是一个巨大的明星。”吴忠超告诉我。
霍金的重要性或许能从他第一次访问中国的故事中窥探一二。上世纪80年代,对于刚刚敞开国门的神秘东方大国,西方科学家充满了好奇。霍金也想一试。他选择的目的地是中国科学技术大学,这是当时中国最好的大学之一。然而行程没有预想得顺利。在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发出邀请函之后,英国驻中国大使馆表示不同意。理由很简单——合肥是个小地方,交通不便,不适合重残疾人霍金访问;而且霍金的饮食特别,是专门制作的,要从英国带来,或空运来;如果到北京还可以,合肥就太差了,不足以让“大不列颠国宝”存活三四天。此后,为了能够顺利成行,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只好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他们于1983年先请霍金的学生Bernard J.Carr访问合肥。Carr也是黑洞研究者。学校邀请Carr来的目的就是让他看看,合肥这样的小地方能够保证霍金的基本生活。Carr回国后向霍金汇报了访问的基本情况,英国驻中国大使馆也就不再阻拦。
吴忠超给霍金小组写了一封自荐信。过了一段时间,他收到了邀请。吴忠超清楚地记得在落款一栏写着“霍金广义相对论小组”的字样。第一次见到霍金是在应用数学和理论物理系讨论班里,吴忠超坐在座位上,门声响了,伴随着的还有一种非常微弱的电器的声音,那是霍金驱动电动轮椅发出的响动。尽管心里有所准备,吴忠超还是大吃一惊。霍金斜躺在轮椅上,骨瘦如柴,绝大多数时间里他都低垂着头,需要足够努力才能将头抬起来,而且需要他人不时帮助他调整坐姿。他变形的语音也只有常听的人才能够理解。
后来,吴忠超发现,这已经是霍金最好的状态,以后的每次相见,霍金的状态都会比之前要差一些。由于肺炎他失去了言语,要依靠机器发声;2002年,霍金来杭州时,左手还能按得动电脑的开关;几年后,他只能通过动眼皮来控制传感器,以此和他人交流;最终,他连动眼皮都很困难了。在吴忠超的印象中,霍金身体的迅速衰落是从2009年开始的。当时,霍金邀请他到办公室拍一张合影,拍完后吴忠超不希望把照片传出去,因为不想外界看到霍金不好的状态。2012年,霍金70岁生日宴,吴忠超和来自世界各地的学者都赶到了剑桥,不过,由于身体状态不好,霍金最终没有在生日会上露面。
科学的直觉与幽默
吴忠超在剑桥待了四年多。最初的时候,他研究的是经典广义的相对论。后来,随着粒子物理、天体物理等相关学科的发展成熟,霍金建议他去研究极早期宇宙和宇宙创生的问题。霍金的判断源于他的直觉,那时正是极早期宇宙学诞生之初,相关学科的成熟已经给予科学家们一定的条件去研究宇宙大爆炸时期的科学问题。而且,“经典的广义的相对论研究很难,不容易做出有趣的结果”。吴忠超在霍金的指导下完成了相应的博士论文。
霍金经常凭着科学直觉去做事情。吴忠超记得,霍金经常挂在嘴边的话语即是,“我对这个问题有直觉”,但有时可能是,“我对此无直觉”。“科学的直觉正确与否会决定你在一个问题上的执着或者学术方向是否有意义,如果选择的方向没有意义,你花再长的时间也没有用。”吴忠超告诉本刊,他非常感激霍金给予的帮助,他曾在文章中写道:“我一生走上科学的道路得到过许多前辈的指导帮助,但霍金的指导最为关键。我深感荣幸。他教给我最重要的是科学的眼界和科学的思维方法。因为具体的专著、论文都可以自己去读,但科学直觉是需要指导和培养的,科学家必须要会判断哪些问题是最重要的、有前途可研究的。”
2006年6月18日,霍金在工作人员的陪同下游览北京天坛
这些关于学术方向和学术进展的讨论很少是在过于严肃的环境下进行的,更多的时候是在下午茶的时间,大家捧着一杯茶或者咖啡,坐在一起,吴忠超已经习惯了霍金变形的语音,可以很容易听懂,“讨论就是彼此聊聊天,说说话”。也是在閑谈中,他知道霍金打算写一本宇宙学的通俗读物,不过书名还没想好。这就是后来人们熟知的《时间简史》。在这本书里,霍金回答了人们最感兴趣的问题:时间有初始吗?它又将在何地终结呢?宇宙是无限的还是有限的?“我觉得从事科学研究,成为霍金的精神支柱,如果没有科研上的寄托,霍金的生命力可能不会这么长。”
吴忠超告诉我,霍金对科学研究一直很坚持。即使到了病情的后半段,霍金用电脑写作和交流的速度只能达到一分钟一个词,他还是坚持着完成了书籍《大设计》的写作,回答了有关生命、宇宙和万物的终极问题。2010年吴忠超拿到了书籍的电子稿,他将其与2008年霍金发给他的写作大纲作比对后发现,书本的结构变动非常大,“你从这里可以看出霍金在写作中他的思想的发展、整理和逐渐清晰的过程。
“生活里的霍金也是一个很幽默的人。”吴忠超还记得,有一个印度籍的学生结婚,当时霍金跟他开玩笑说:“You can teach your relatives relativity.”(你可以教你亲戚相对论了。)在2006年游天坛的时候,霍金需要四个年轻小伙抬着轮椅才能登上圜丘的台阶。在欣赏风景的时候,霍金突然问吴忠超:“Where is my photo of ascent of K2?”吴忠超愣了一下,但随即明白了霍金的幽默。K2是指喀喇昆仑山脉的乔格里峰,为世界第二高峰,对于霍金来说,圜丘的27阶楼梯就像世界第二峰一样高。
对待同事和学生,霍金非常的体贴。吴忠超的妻子是在他之后来的英国,当时,霍金专门给英国外交部去了信,希望加速签证的办理。吴忠超是在1984年离开剑桥的。他打算去欧洲其他国家留学。临行前,霍金让他留下了全部行程表,以免失去联系。除了给他写了推荐信,霍金还给吴忠超所在的单位中国科学院发了电传,希望对方能够支持其在欧美留学。
大众科学家
霍金在中国真正走红是在1988年《时间简史》出版以后。这本书短短几年内在全世界范围内用33种文字发行了550万册,平均千人一册。书籍的出版使得霍金成为明星人物。吴忠超说,当时在西方受过教育的人若称没有读过这本书会被人瞧不起,“那个时候,人们对宇宙的源起,时间和空间的存在充满了好奇”。
但在中国,这本书一开始并不被看好。吴忠超在1988年就完成了《时间简史》的中文翻译工作。他开始联系国内的出版社,“出版界对霍金这个人不熟悉,大家觉得这本书不会有人看,销售不会好”。最终湖南的一家出版社向吴忠超表示了兴趣。1993年,《时间简史》中文版本在国内出版。在媒体、出版社和知识界的推动下,书籍迅速走红,到现在为止,销售量超过100万册,远高于国内其他科普书目。吴忠超记得,当时北京地铁站的报摊上,随处可见盗版的《时间简史》。
霍金去世之前,吴忠超正在进行《时间简史》的修订工作。他主要是修改其中的一些表述方法,“年轻人跟我说很多用语现在看起来有些老套了”。吴忠超用了四个多月的时间完成了这项工程,比当年翻译用的时间还长。他向我分析《时间简史》在中国走红的原因,“当时中国刚经历改革开放,国内对新的思想和科学知识有一种渴求,希望能够通过书本认知外面的世界”。而最重要的一点是,“《时间简史》里充满了科学创造的精神,霍金对宇宙起源的探究和追寻,任何行业的人,即使看不懂,都有可能从里面获取灵感”。吴忠超说所有的这些,加上霍金特殊的身体情况,使得霍金在中国迅速成为明星。
2002年,霍金第二次访华。在北京,他被时任国家主席江泽民接见。而20多年前的第一次访华,为了不怠慢霍金,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搜肠刮肚只找到了一位具有全国人大代表身份的教授作陪。在拍合影的时候,这名教授还特意被安排坐在正中央。然而,霍金和吴忠超都没想到的是,当时坐在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学术报告厅聆听霍金演讲的年轻学子们很多就是在霍金的激励下走到了科研的道路上。“我那时都听不懂黑洞是什么意思,但我对科学的兴趣就这么起来了。”一名学者告诉我。
吴忠超记得,霍金是2002年8月9日抵达上海机场的,他的目的地是杭州。为了取得霍金踏上中国土地的第一刻的历史镜头,有记者找到吴忠超一起托人办理了进入停机坪的特许证。霍金被两名护士抱着放到轮椅上,吴忠超走过去对他说:“霍金,欢迎你到中国来。”而此时,漫长旅途后的霍金显得非常疲惫,仅能动一动嘴角表示高兴和礼貌。他不知道的是在距离上海160多公里外的杭州,已经有100多位记者将他即将停驻的酒店团团围起。六天后,在浙大体育馆,霍金做了一场名为《膜的新奇世界》的演讲。这大体育馆3000人的场馆座无虚席,尽管演讲不收费用,但一场演讲票还是被炒到了四五百元的价格。许多从上海赶来的学生,可以凭火车票入场。
四年后的北京之行亦是如此,原本预定的是1000人左右场地临时被调换成了6000人的大会议厅,但演讲入场券不到两天就被申请完。从霍金到达北京第一刻起,任何一次出行都是三辆车。第一辆是载着霍金的八人队伍,包括五位护理和机师,上面还有吴忠超夫妇;第二辆是中方人员接待人员;载有两名医生和多台抢救设备的中日友好医院急救车紧随其后。霍金居住的房间则准备了六张房卡,供护理人员和秘书随时出入使用。
在杭州一家饭店,为了方便霍金用餐,饭店老板用屏风将人群和霍金隔起来,摆了两张长长的几案,霍金不能吃素油,只吃黄油,并且不能吃面粉,店家为他准备了特殊的炒粉。即使这样,好奇的人们依然隔着屏风久久不愿散去。霍金试图对他的受欢迎程度进行解释,他努力地在机器上拼出一些字样:“1985年我首次访华,那时候我并不出名,和这次一样,人们总是围观我,那是因为我坐在轮椅上。”
吴忠超试图修正他的理解,他告诉霍金:“1985年你已经在学术界非常著名了,《时间简史》的出版使你成为大众人物。”说完之后,吴忠超看着霍金,热热闹闹的灯光下,他觉得坐在轮椅上的霍金备显孤独。相对于宇宙起源的深奥问题,见到他的人更喜欢问他轮椅有多智能、中国什么时候能够得诺贝尔奖、第二次访华中国有什么新变化。对于后一个问题,霍金只能老老实实作答:“1985年满街自行车,而现在是交通堵塞。”他只能这样作答,因为那时他刚从上海浦东到杭州,只见到了这些,还没有看见别的。
杭州之行中,霍金在电脑屏幕上曾打出有关“死亡”的话,但并没有多说。吴忠超说,他并没有理解其中的含义。“一般长期从事科学研究的人,行文和口述表达都力求简洁,霍金的情况使他的交流更为简洁。因为他的表达相当费时,他或许宁愿不说了。当一个人不能即时地与亲友分享喜怒哀乐时,那种寂寞的确是无边的,也的确令人懊丧无比,这是任何荣誉和恭维所不能补偿的。”吴忠超告诉我。
霍金的华人学生、他的科普著作的中文译者、浙江工业大学教授吴忠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