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沙:一位舍命传扬鲁迅的画家
2018-03-30
“中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鲁迅”
我与裘沙首次见面并推心置腹促膝长谈,是在1995年秋沈阳的《萧军纪念集》首发式座谈会上。在发言中,裘沙深情回顾了在“文革”后期第一次登门拜访萧军,一直到萧军逝世前20多年的岁月里,萧军对他美术创作《鲁迅之世界》的真诚支持和全力帮助。当年裘沙已是65岁的人了,情动之处竟然声泪俱下。对这位有思想重感情的画家,我们有许多共同的语言和感受,由此结下了“忘年交”。
时隔12年的2007年7月3日,在萧军的故乡辽宁凌海市(锦县)举办的“纪念萧军诞辰100周年”活动中,我又与专程从北京来的裘沙再次相遇。这次,我们住在宾馆相邻的房间。裘沙有着浓重的浙江口音,头发粗黑,胡子疏白,面容清癯,神态沉静。伴他同行的夫人王伟君, 满头银发,面目清秀,举止轻盈,话语温柔,她与裘沙总是形影不离。这次重逢我们更加亲近,谈起话来更是倾心见胆。
裘沙在萧军故居专注地看着挂在墙上的一幅幅照片,对我讲起1976年10月一天夜里发生的事——这天晚上,萧军刚刚准确得悉“四人帮”被捕的消息,当即叫女儿萧耘骑着自行车到裘沙家里告知,共同分享这全民与共的特大喜悦!10月19日鲁迅逝世纪念日那天,裘沙特意画了一幅鲁迅素描头像送给萧军。萧军看了十分高兴,认为是他所见到的鲁迅头像中在神情表现上最精湛的一幅,当天请人复印了几十份赠送给在京的好友,并书写了七律诗《鲁迅先生逝世四十周年有感二律》赠给裘沙,其中写道:“待到黄泉拜见日,敢将赤胆奉尊前!”
对萧军的追溯和怀念,我们自然而然地再次谈到鲁迅先生。当代中国是否还像以往那样需要鲁迅?对此裘沙独有卓识地对我说:“20世纪40年代,我上初一时就开始崇拜鲁迅先生。解放后,我想鲁迅先生已经故去,又是新社会了,是不是那一页翻过去了。可是到了现在我才发现,鲁迅的书是需要有一定阅历才能读懂的,而当代中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鲁迅!”
受到胡耀邦的提醒和劝告
裘沙不善言辞,但字字句句说出来都抵人肺腑,感人至深。他1930年4月出生在浙江嵊县崇仁镇,1951年于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提前毕业,被分配到《中国青年报》当美术记者、编辑。“文革”开始后不久,就被下放到河南潢川县——团中央“五七干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在干校里他啥活都要干,甚至从茅厕中挑蛆洗净喂鸭子。他有10多次机会回北京工作,但都以“修正主义党委拉进来的党员”为由而被压制。他在夜里独自捧读《彷徨》与《呐喊》,读着读着眼泪就涔涔流下来。那时他在家中开始画《阿Q的故事》,画了一幅又一幅。未曾想被人诬陷说“丑化革命群众”,被“造反派”打得爬不起来。有人对他说:“你画的鲁迅应该得什么奖?”他说:“这是我自愿的事情,我还是自己奖自己吧!”有人讥讽他:“你画阿Q,你自己也是个阿Q!”他听了只是一笑。
裘沙在团中央“五七干校”,曾与胡耀邦有过一段交往。一天,“五七干校”的“校友”胡耀邦碰到多日不见的王伟君,问:“裘沙最近在干什么?”王伟君说:“按两报一刊社论的精神,画林彪与毛主席离开遵义,向胜利进军。”胡耀邦惊奇地说:“怎么画林彪?”
正在作画的裘沙夫妇
之后,裘沙夫妇去看胡耀邦,胡耀邦很高兴地拿出饭盒里仅有的3个凉饺子招待。裘沙说:“那天听了你的招呼,那张画没有再画下去。”胡耀邦笑着说:“什么叫历史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就是按历史的本来面目解释历史。你们应该多画画鲁迅先生……”
1971年发生“九一三”林彪事件,毛泽东大病一场再次想到了鲁迅,在11月曾对人讲:“鲁迅是中国的第一等圣人,中国的第一等圣人不是孔夫子,也不是我,我是圣人的学生。” 正是此时,裘沙感到自己和社会上的许多人,多年都被一种蒙着神圣光环的东西欺骗,没有自己的思想和头脑,他埋头读了很多鲁迅的书,常常感动得泪流满面。
他心中突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勇气:从今之后一定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把民族的苦难和希望,通过画鲁迅像、画鲁迅的作品表现出来。把感悟到的鲁迅思想和精神真谛全部画出来,让中国更多的人尽快醒悟过来,不要再做现代的阿Q了!于是,他重新拿起画笔为鲁迅画像,心中充满了为传扬鲁迅思想奉献终身的激情。
不畏遭受磨难 全力宣传鲁迅
裘沙最先开始画鲁迅肖像,构思了许多画面,最后决定画鲁迅参加杨杏佛追悼会,发出“于无声处听惊雷”的呐喊——“又为斯民哭健儿”。画面是:风雨天,鲁迅参加杨杏佛追悼会,做好了踏上不归路的准备。鲁迅的挚友许寿裳为其撑伞同行,表现的是“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他希望表现出鲁迅不畏一切、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斗士精神和英雄气概。
虽然一连画了几幅,都流于时行的模式,裘沙自己很不满意。他醒悟到:失败在于自己还没有真正认识和了解真实的鲁迅。
“文革”后期,裘沙拿着老院长刘开渠的一封亲笔信,来到北京北海边鸦儿胡同6号老作家萧军的家。当时,萧军还在被“造反派”专政,处境十分险恶,但仍破例在家中接待了他,两人整整谈了一个下午。临走时萧军还介绍他找许广平、周海婴、冯雪峰、曹靖华、周建人、茅盾、戈宝权、巴金、黄源等人,以了解更多的具体情况。从此,裘沙开始自费穿梭于北京、上海、四川、浙江、内蒙古等地,拜访知情人,并搜集到100多张鲁迅生前不同时期的照片,这个数量比当时周海婴家和鲁迅博物馆保存的照片还多。
之后裘沙开始展开构思:在一个阴晦的天气,鲁迅在家门口将钥匙交给夫人许广平,扔掉烟头,扭身,昂首,义无反顾,满腔怒火地走向杨杏佛追悼会……这幅画完成后,萧军、周海婴以及许多熟悉鲁迅的人看了纷纷表示:“画活了,鲁迅先生当时就是这个样子!”
裘沙立刻进入激奋的创作状态,一连3个星期,画了106幅画。鲁迅小说中的人物、情节和杂文的思想,都陆续呈现在他的画里。
更使裘沙难忘的是1975年秋天,在周海婴的努力下,文物出版社决定出版他整理的《鲁迅照片集》,作为鲁迅逝世40周年的一份献礼。萧军知道后很高兴,替他草拟了一个工作方案,并告诫说:这是一部文献性的相集,千万不能个人在家里搞,每天都要记编辑日记,以备日后有案可查。说不定今天说你作出贡献,明天就会变成你的一条罪状。
果然,裘沙编辑《鲁迅照片集》的事,惹恼了掌权的极“左”派,他们趁全国掀起反击“右倾翻案风”之机,恶毒污蔑横加干涉,对所有支持裘沙的朋友和单位都提出警告。裘沙对此并没有丝毫后悔,他感谢萧军的提醒,对鲁迅的研究更加深入和专注。
裘沙坚信鲁迅的箴言“中国自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这就是中国的脊梁”。裘沙不但先后在中央工艺美术学院、中央美术学院讲鲁迅,还到北京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宁波大学给青年学生讲鲁迅,鲁迅的思想和精神使学生们受到极大的震撼!
经过艰辛的创作,裘沙和王伟君夫妇完成了“鲁迅之世界”“世界之鲁迅”两大系列画集。他们不但拿画笔传扬鲁迅的思想和精神,还用文字详细诠释鲁迅早期用文言文写成的《文化偏至论》等重要论文。至今,裘沙夫妇已完成了《鲁迅之世界画集》等近2000幅作品,并在国内外举办纪念鲁迅专题个人画展28次,裘沙曾一度被误诊为绝症,因此那时的他就为自己写下了墓志铭:“这是一个用自己的一生,真正认识到鲁迅的意义,将自己毕生精力献给鲁迅事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