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元培八行推荐信,暖暖的人情味
2018-03-30
旧时信纸多由竖排的红线条由右而左,分为八行,因此又称八行书。这种八行书,蔡元培一生不知写了多少。这之中不乏工作及学问的联系和切磋,也有朋友间的往来问询,更多的是为他人写各类不一样的八行荐牍,即八行推荐信。
蔡元培
蔡元培有广泛的人脉和推荐遴选人才的社会资源。在兹任上,他乐于慧眼识天下英才,更乐于帮助那些底层的平民知识分子。蔡元培乐写八行荐牍,多的时候,一天要写三四十封,少的时候,一天也要写十余封。不过,他的八行有两个不写,一是完全无把握的不写,二是绝对有把握的也不写,最愿意写的是二者之间,以确实达到推荐目的。书写方式也有两种,一是亲笔书写,这种信多是希望对方能成全满足;二是签署盖章,此类信仅进行推介,引用与否,不勉强。
蔡元培为人处世奉行中庸,自然愿意对故旧亲戚周济扶助,当然也不是没有原则和底线。有位表亲幼年丧父,是他代为养育,后来在北大俄文系毕业,其工作就是由他的八行书推荐的。1933年,这位表亲失业了,当听说国民政府委员照例可以随身带一位秘书时,便直接向他提出担任秘书的要求。这次,蔡元培一改往常的和颜悦色,生气地告诉这位表亲:“你每次来谋事,我没有一次不给你想办法,但你也不可硬枝枝地要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啊!”
夫人对蔡元培的八行书也有不高兴之处,因为前来请托的亲戚,仅仅被安排书记员、科员和编译员,很少能谋到独当一面的差事,夫人说他的固执在于“学生都是人才,亲戚都是庸才”。
夫人说的是气话,也是实情。北大学生、陕西人陈顾远于“五四”运动那年预科学业期满,因学生罢课而没有考试,学潮过后必须回北大考试。回到家在农村的陈顾远因经济窘困,路途遥远,难以筹措路费。情急之下,他找到时任靖国军总司令于右任,解决了路费。于右任还给蔡元培写了一封信,让他帮助陈顾远找一份工作或半工半读。蔡元培读信后感到此事不大好办,因为当时北大毕业生都没有找到工作。他告诉陈顾远,北大由教授组成的“成美学会”是由教授捐资专门资助因经济问题而难以完成学业的同学。说着,他给胡适写了八行书,希望给予资助。就这样,从1919年下半年到1920年9月,陈顾远可以每月领取30块大洋,这对陈顾远来说已是绰绰有余的了。
北大学生梅恕曾是四川人,1922年,他得到留学欧洲的官费。当时的北大有3000多名师生,平时各自忙于学业,少于走动,而对一个学生而言,见校长的机会太少了。得到官费后,经济系主任顾孟余要他去拜访校长蔡元培,或许于他的留学欧洲有所帮助。带着忐忑的心情,梅恕曾叩开了校长办公室的门,他向蔡校长陈述了自己的想法,并希望先生给予帮助。蔡元培问他准备去欧洲哪个国家留学。梅告之到了德国再决定。蔡元培高兴地说,那也好,我写信给两个人,一个是在德国的朱家骅,另一个是在法国的褚民谊,让他们相机予你以帮助。这件事给梅恕曾留下深刻的印象,晚年撰文回忆说:
“蔡先生身为国立大学校长,又曾做过教育总长……但当我谒见他时,他一见我便站起来,站了老半天也不坐下。他替我写的介绍信,‘蔡元培’三字写的是楷书。由此可见其毫无架子,非常谦和,平易近人。”
艺术大师刘海粟虽从未受业于蔡元培,可一直把蔡元培当作恩师和挚友,有一件亲身经历的事,令他终生难忘。在他第二次去德国举行画展之际,蔡元培给他写来了八行短笺:“顷有北大学生王滨海、陈季堂二君,往德留学,在上海德领事馆请护照,须欲本埠有名誉之校长做保,谨以此奉烦,如荷慨允,不胜感荷。”享誉华夏的上海美专校长刘海粟具备这个保人的条件,两位学生拿着八行书去求见刘海粟,刘海粟当即做了保人,促成了两位学生留学成行。
蔡元培的善行,甚至让一些不是北大毕业却自称是北大生的来求助。晚年他寓居香港,有一自称北大生的人,自重庆寄来加急信件,信中说,学生困顿重庆,无以为生,恳请校长嘘植关怀。蔡元培并不认识,只是阅其文字觉得是一可用人才,当即以加急信件,为此人向重庆某机关推介,这个人很快受到录用。不久,某机关登记证件时,发现此人并非北大生,而是北京某私立大学的学生,这个机关负责人立即函告了真实的情况。
蔡元培复信说,不必问是否北大,但看是否人才。如果是北大出身不是人才,亦不可用;如果不是北大出身而是人才,仍然要用。君有用人之权,我尽介绍之责。请自行斟酌。
结果这个人并没有被辞退。此人亦觉欺蒙的羞愧,来信向他道歉,并谢提拔。蔡元培非但不责备,反而勉励此人努力工作,不必再提此事了。
杨亮功任安徽大学校长时,蔡元培写来一封八行书,向他推介一位国文教师。时值学期中,再安插人员,会影响教学。杨亮功回信告之“等到暑假,再行设法”。暑假中,杨回上海遇到蔡元培,事隔数月,杨亮功早已忘记,可没想到蔡元培见面就问:“我介绍的人怎么样?”并说,“此人就在上海,我明天叫他来见你。”回到安大,杨亮功遂聘请此人任国文教师,可不久就发现此人并不能教书,只好又调图书馆工作。杨亮功带着疑惑问起他和蔡元培的关系。从他的叙述中才知道,此人是安徽人,与蔡元培素昧平生。只是在京沪列车上同乘一次车,且对面而坐,相互问询后,他告诉蔡元培自己是学中文的,并把自己的一本文字学著作拿给蔡元培看。他还说现在失业在家,心里很着急,颇想教书,并请介绍去安徽大学任教。蔡元培浏览了他的文字学著作后,认为他是有一技之长的人才,愿意介绍他去安大任教。
1927年2月,北伐军攻克浙江,蔡元培由上海来到杭州。此时,许多青年踊跃参军从政,他们都来找蔡元培,希望经先生介绍以遂自己的心愿,而这些被推介者大多不是北大生。一天晚上,一位青年画家求见,蔡元培立刻见了他,这位青年拿出自己的人物花卉的画作,让蔡元培浏览,并请求为他介绍工作。看过画作,蔡元培期许地笑了笑,问他能否画宣传品。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蔡元培拿起笔就替他写了八行书,介绍他去找东路军前敌总指挥部总政治部主任,请求予以录用。过了几天,蔡元培还为此事让人去催促。
刘海粟还遇到过这样的事情,1932年4月,刘海粟接到蔡元培的一封八行书,专门为一位失业工人在上海美专谋一份工作。信是这样写的——
海粟先生:
径启者:绍兴人陈福,人极诚笃,曾在绍兴中西学堂及上海暨南大学服役,颇熟练,现因失业,亟谋工作,学校新增中学,或需雇校役,特为绍介,请留用为幸,专此并祝
艺绥
蔡元培
刘海粟对此感慨极深,他说:“当时中国地位很高的大人先生们,有几个人想到为失业工人找口饭吃?蔡先生最识人,陈福后来在校服务,十分忠诚。”
其实,蔡元培也不愿为这些琐碎的事情所缠,他曾说:“我是比较还可以研究学问的人,我的兴趣也完全在这一方面。自从任了半官式的国立大学校长,每天不知要见多少不愿见的人,说许多不愿说的话,看多少不愿看的信。想腾出一两点钟看书,竟做不到,实在痛苦极了。”为此,他还在报上登载启事,声明:“(一)辞去兼职;(二)停止接受写件;(三)停止介绍职业。”
蔡元培乐为八行书,很不为一些人理解,说他是好好先生,滥情卖好等等。这多少误会了他,虽说他是位学者型的官员,可骨子里沉淀的是中国的世俗伦理。如老友王云五所说,他“多年以来对于推介之请求既然是来者不拒,一旦予人以峻拒,定然使受者万分难堪”。
推己及人,乐善好施。由此可见蔡元培的蔼然可亲,慈祥诚恳的平民化作风。最令人感动的是,他甚至可以为一位失业工人写推介信。在旧中国的高层人物中,又有谁能恫瘝在抱、惜老怜贫,想到一个普通百姓的衣食饱暖呢?这也是蔡元培能广为各阶层人所敬仰的原因,因为,在他的身上总有着那么一股暖暖的人情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