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退取舍,都是拜电影所赐
2018-03-29
在敦煌大漠里拍《新龙门客栈》,林青霞听从武师,睁着眼正对着一排排向自己射来的竹箭,一边挥舞着衣袖拂开。可是箭比人快,一道极细的白线在她左眼前一闪,她立刻闭眼,随后剧痛袭来。她眼膜开裂,戏又不能停。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李宗陶 发自香港
第一眼看到的,是林青霞的脖颈。
好像是男人说的:看女人,先看脖子。他们想看的,其实是青春,是阳春三月里的一抹嫩绿。也就是一抹嫩绿罢了。
眼前的这两寸,白皙,光洁,没有细纹,皮色跟脸庞的粉底色接得圆融,显然,它被主人照料得很好。
林青霞悄悄走进香港四季酒店的咖啡厅,不作顾盼,亦未惊动近旁,一开口带出浅笑:“真是抱歉,迟到五分钟。”
2018年3月19日,第42届香港国际电影节开幕。“焦点影人”林青霞的选映片单涵盖14部作品,从第一部《窗外》到她淡出影坛前的最后一部电影《东邪西毒》,名曰“云外笑红尘”。上溯40年,仅美国华盛顿于1989年初举办过她的电影回顾展。
一年前,林青霞与好友金圣华去听交响乐。她盛装出席,朋友取票,她偏立门厅一角,垂首低眉只看自己足尖前半平方,还是被人认出,索求合影,她只笑不应。这时,身侧有人轻唤,自报“我是‘光华主任胡晴舫”。
胡晴舫是才女,写小说游记逾20年。“她有一种特别的气质,让人想亲近。那天她谦虚到可爱,她说,你穿得这么优雅,我可不可以给你一张名片?我大笑,就很有一种想对她好、想帮她的感觉。后来她提议要在2018香港电影节为我办个人影展,我就答应她了。”林青霞说,大陆和台湾都曾有类似动议,她一直没有应允。
除去1976年因电影《八百壮士》获得亚太影展最佳女主角,林青霞还被提名三次台湾金马奖和四次香港电影节最佳女主角。14年后,凭《滚滚红尘》荣膺金马奖影后。
“七八十年代台湾、香港电影界的生活,是很少被描写的。为什么现在电影节愿意出来,我是觉得也许可以把那个年代电影的状况,让大家了解一些,同时鼓励今天电影界的人,真的要很努力,很刻苦,不要被娇纵。”林青霞说。
那是一个有点混乱,有点土气,生机勃勃,产量惊人的电影世代。没有职业经纪人,没有一整支团队来包装、经营和保护演员。一个剧本,一台摄影机,阳明山上借栋大房子,俊男靓女招来,哭哭笑笑一回,就是一部卖座言情片,史称“台湾文艺片”。
17岁的林青霞高中还没毕业,就被星探追猎。她的样貌,琼瑶描写最准:她有一种出尘的美。林青霞提到“星妈制”,演员母亲出面跟制片人谈合约,演员本人跟导演、摄影师、编剧对接。为核实《窗外》的导演宋存寿到底是不是正派人,林妈妈领着女儿在某位成名演员家门口等了好几个钟头,按响两次门铃。
拗不过一眼爱上电影的女儿,父母最后同意林青霞“只演一部”。林妈妈在剧本全部“吻”字上划好叉,将女儿送到片场。林青霞永远记得一个画面:她跟母亲一起面对公众,常被影迷和记者们挤散,回头寻找,就看见母亲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眼睛始终系在她身上。
“妈妈大概陪到《我是一片云》,后来就是我一个人独自面对了。每天一点一滴学着怎么处理各种事情。”林青霞对自身最大的保护,就是没有把自己签给电影公司。她始终是一个自由演员。
在某个英文网页上,林青霞被介绍为“那个时代的跨岛传奇”。她确是台湾和香港电影昌盛时期的亲历者、见证人。“《东方不败》上映后,林青霞去韩国,你简直不可以相信,她就是Superstar,机场全部都是人,一路上有车跟着。”电影人施南生碰到的四十岁以上的韩国导演,都记得当年的震惊:你们香港电影可以做到这样?!
林青霞跟朱延平导演合作最多,6部戏,部部卖钱。她跟秦汉、秦祥林分别合作20部电影,跟邓光荣合作9部,郑少秋合作4部。那个年代主要的电影人,跟她都有交集。“我们那个年代,电影人真的都很刻苦。我也喜欢跟努力付出、认真对待电影工作的人合作。”
《滚滚红尘》获得当届金马奖七项大奖,唯独编剧没奖。林青霞说,这部电影,编剧是最应该得奖的。她后悔,没在颁奖典礼上邀编剧三毛上台,拥抱她,只在台上致谢。在那之前,三毛说想为林青霞写传记,她一口应承。几星期后,三毛离世。
选映的14部电影里,除了《滚滚红尘》,林青霞喜欢的《东方不败》《东邪西毒》《金玉良缘红楼梦》《刀马旦》都是青衣反串小生,她喜欢那一类扮相。
林青霞最初的小生扮相,《金玉良缘红楼梦》里宝玉亮相的第一场戏,已令所有人印象深刻。只是,头一个发现她有“玉树临风”之气的李翰祥导演已驾鹤西去。她敬他念他,也永远记得他说:“林青霞是个明星,张艾嘉是个演员。”
这多少令林青霞沮丧,认定自己演技不够好。直到她结了婚,很多年没再拍戏的某一天,一个叫铁屋彰子的日本影迷站在她面前,热切地说:“我认为你的演技很自然。我不喜欢那种太过精密计算的表演。有些演员抱着炫耀的态度——瞧,我的演技有多了不起——这样的心态,我不欣赏。”
林青霞反问:“可是你若用很自然的方式去表演,大家便不觉得你是在演戏啊。”
偶尔,看到好电影,看到有戏的人物和场景,林青霞的戏瘾会浮上来。比如读蒋勋写秋瑾,看到一张主人公挽髻佩剑穿和服的照片,她端详了很久,看秋瑾的英气,揣摩她“美到极致的人生”,还有和徐锡麟动人的爱情。她在文章里问,聊天时也问:《药》里人血馒头蘸的,可是秋瑾的血?
60岁生日那天,林青霞难得阖家亮相。她一身正红,笑称圆满。她又说,幸福在自己手里的,哪怕境况不那么好,甚至糟糕,也可以在夹缝里觅到生机,看到美。
在敦煌大漠里拍《新龙门客栈》,林青霞听从武师,睁着眼正对着一排排向自己射来的竹箭,一边挥舞着衣袖拂开。可是箭比人快,一道极细的白线在她左眼前一闪,她立刻闭眼,随后剧痛袭来。她眼膜开裂,戏又不能停。
“那天晚上,冷月孤星,我一个人坐在土丘背面,看见月亮照出一个戴着头套,穿着长袍的古代人的身影,很大的一片影子。在中国内陆深处,在大漠里,嘈杂的人群在另一边拍戏,这是很魔幻的情境……那一刻,我用可能会瞎掉的眼睛,在看这个。”咬着字说出“冷月孤星”时,林青霞大笑。
2018年3月22日,林青霞接受了南方周末专访。她讲起电影镜头中自己钟意的形象,是东方不败一身红袍从水中冉冉升起:披着的散发全湿,她昂着脸,把美好的三分之二侧面曲线交给世界。这个镜头,概括了她的审美。
林青霞细细讲述了这个镜头的由来:通宵麻将,片场候了一整天,假发被卷入水下的机器,她逃命般从水里挣出来……最后,在台北街头看到海报:“啊,很棒。”
“如果有来生,你会选择做什么?这么好的艺术直觉。”
“还是会选择演戏,但是不希望家人进入娱乐圈。”林青霞说。
“观众和身边的人 把你宠坏了”
没人知道那一回,三毛写张爱玲与胡兰成的有几成,追忆自己与荷西的又有几成,总之,她动了真情。剧本写完,她邀林青霞去自己住处,讨论,朗读,表演。她打开音乐,示范跳舞那场戏。“就讲了这么一次,令我能够把握自己每一句台词的意味,那种感觉真是美妙。”
南方周末:拍戏22年,演出100部电影,你从中得到什么?这段生涯跟你息影后的生活有什么关联?
林青霞:电影生涯让我体会到,只要做自己感兴趣的事,你会废寝忘食,再辛苦也能承受。否则我当时100磅(注:约合45.36千克)不到的体重,怎么能熬得住风吹雨打、上山下海、挨更抵夜的生活。有了这样的精神,才有成功的希望。电影生涯对我的家庭并没有加分,反而是家人因为我,不能自由自在地生活,这让我感到抱歉。但是对我写书倒是有很大的帮助,它丰富了我写作的资料。
南方周末:拍戏、结婚、做母亲、做姥姥,一程一程走过,哪一段你觉得最舒心?
林青霞:现在。现在的日子是最舒服、最自在的。女儿说,哎呀,好希望像你这样生活。可是,每一段当下的日子都应该是最好的。碰到二十几岁的女孩子,我说,这是最好的年龄!再碰到四十几岁的,我说,这是最好的年龄!爱林(注:林青霞的女儿邢爱林)悄悄跟我讲,妈妈,你怎么都说最好。我说,当下的时光就是最好啊,而且这样子人家听了多开心,给大家希望嘛。
南方周末:从什么时候开始,你觉得自己有力气向外输出,有能量给别人了?
林青霞:分阶段的。我十七、十八、十九岁的时候,觉得自己最老,没有活力,没有好奇心,不社交,包裹得很紧,也多愁善感。拍第一部戏《窗外》,我非常快乐,可是成名之后非常不快乐,忙得不得了,所有的时间都不是自己的。那大家讲我好看,我没有知觉;大家宠我,我也不知自己受宠,以为人人都这样的。有一天,有个人告诉我:“观众和身边的人把你宠坏了。”我就开始反省,原因出在我不善交际,不懂跟媒体打交道,而且有时候确实也累了。每天在片场演人家,要把自己最好的一面给人看,最多的时候同时轧六部戏,靠着墙就能睡着。有时候照照镜子,好陌生,不知道自己是谁,喜欢什么,想要什么。
三十几岁我到美国避了一年半,谭家明(注:电影《爱杀》的导演)点了我一句话:“青霞,只要你不在乎人家怎么看你,你就成功了。”他的意思是,你要为自己活着。回来的时候,我当自己新人起步的。拍《刀马旦》的时候,我跟徐克聊天,说我的梦想就是要做一个快乐比痛苦多的人,他忍不住笑。你知道我因为长期皱眉头,都生出几道很有力的细纹。这块三角区(注:指后颈到两肩)永远是酸痛的,好像背着很重很重的担子,一直背到结婚以后才慢慢松下来。 ▶下转第22版
所以我对自己有改变。我觉得自己笑太少,我要常常笑,笑出声来。我要付出,我要给,为人家着想,为人家做事情。我要对记者好,不管他们对我好不好。笑,真是有感染力的,笑着笑着,假笑也变真的。慢慢就发现,各种关系有改善,好像就进到一个良性循环。人这一生,寻寻觅觅,不就是在找一个向善向美的循环吗?
南方周末:你的那些不快乐,主要是为情所困吗?
林青霞:主要还是声名所累,是这个职业带来的压力。
南方周末:是不是很大一部分来自性格,来自“求完美”?
林青霞:我到很后来才明白,那些年里的挫折感跟我的要求有关。我总是要求完美,对自己、对别人都是如此。从前赴女朋友约会,我总是最后一个到,她们常常讲我,其实我是化妆要很久,因为不敢不美……后来懂了,完美不一定能达成,你只能尽一己之力,剩下的随缘,不强求,这样一来,快乐就有了。
其实本性难移的,但是你可以调整。我现在答应人家一件事,还是有压力,因为做事比较认真。就像昨天答应我的科学家朋友辛世文去中大拿一个善衡书院的荣誉常委证书,要上台演讲,所以要写稿子,不然跟学生讲什么呢?穿着打扮要适合……施南生讲,你一定要很有明星的光彩。本来配的白色长袖衫,一条黑色裤子,加一双休闲的鞋子,规规矩矩的。照片传给美国做服装设计的朋友看,她说,像道姑一样。施南生就出主意,你要穿大红色,配一朵大红色的花。我就翻出一条大红色的裙子,蛮女性化的,但是那个常委的袍子有两道黄边,大红大黄不配的,不行。麻将友讲,要圆领,好配那个袍子……
“感情方面都要 经过一些创伤, 非走过不可”
“那时候大家都认为,Michael(注:林青霞丈夫邢李)想要一个儿子嘛——后来外面人都在传,因为我没有生儿子,邢李又在外面有儿子啦,这个话传了十几年。现在世界这样透明,手机随时拍,全民都可以爆料,‘有图有真相,可是那个小孩永远没有见,而且一直长不大,永远六七岁。”
南方周末:记得有一回施南生在上海电影节对媒体讲,她不会劝你复出,因为看重的事情你都当真,你也看重当母亲这个角色。
林青霞:施南生对朋友很好,她珍惜我、心疼我,事事为我着想,是难得的好朋友。当初我拍戏的确是全情投入。我其实并没有对女儿们嘘寒问暖,事事料理。读书的时候,她们功课很忙,每天只在吃饭的时候有机会坐下来讲话。有一次我对女儿讲歉疚,爱林说,可是在我们需要你的时候,你都在旁边啊,我听了很安慰。爱林是非常善良、敏感的女孩子,她以前跟我讲:“我不够爸爸聪明,又不够妈妈漂亮,很有压力。”我就跟她说,你是你自己,你是邢爱林,邢爱林就是你这个样子;你最大的力量,就是心中有爱,这是无可匹敌的。我最看重的,是她们的健康,身心健康。
南方周末:张天爱对媒体讲过,你是一百分的好母亲,她感谢你陪伴嘉倩成长。从嘉倩六岁到现在,大家看得到的,是你们母女互相赞美,互相帮衬,其实是一个女人赢得了另一个女人的心。
林青霞:嘉倩是一个非常非常聪明的孩子,她小时候,比较给我挑战。我就想,与其去管教她,不如站在她的角度,为她着想,接受她,帮助她。其实也就是几次谈话,可能解决了她的一些恐惧和困惑。她小时候,爸爸很忙,都是工人照顾她,她不乖的话,工人不敢打骂,只好吓唬她。我就讲给她听这里面的道理,告诉她,那些吓人的事不会真的发生。
大概六岁多的时候,有一次,她妈妈(注:指张天爱,邢李的前妻)来接她去国外,本来是工人送,在楼下暗暗的一角交接。我突然就想,一个小孩子在离婚的父母中间穿行,心里一定不舒服,不如我来做个中间人。我就对嘉倩说,来,我抱你下楼。她愕然:“是见我妈哎。”我说,对啊,是见你妈。我抱她下去,见到天爱,很客气,大家和和气气,从此这些关系就让她觉得比较柔滑了。
然后,妹妹出生了,有一阵她很不开心,觉得爸爸不爱她了。我就讲,爸爸一定是最爱你的,你看,爸爸认识你八年了,刚刚认识妹妹,还不熟;你小时候,爸爸是不是每天给你洗澡、换尿裤,爸爸有给妹妹换吗?她的小脸本来很紧张,一下子放松了。
她有一个表姐,是混血儿,长得很漂亮,她们一道出去,别人总注意表姐。我就跟她讲,现在流行性格美,你有一个好的人格,对身边人好,让他们跟你在一起轻松愉快,让他们幸福,你就会漂亮,而且这是一种持久的美,她信了。好,爸爸的、妈妈的、漂亮不漂亮的问题她一一释怀了。其实我没有做很多,就这么一点点事情,可能对她有点帮助。到十几岁的时候,会有一个坎,那真是非常困难的时节。我也会尽量给她一些意见。等到她走过之后,知道我给她的意见都是对的。
南方周末:不安的青春期。能举个例子吗?
林青霞:比如她谈恋爱的对象,我认为可能会伤她很重,而且是没有结果的,那我就会尽量劝她。劝不醒呢,我会稍微严厉一点。可是,每个人在感情方面都要经过一些创伤,非走过不可,有时候想帮也不一定能帮得上。做父母的,只能在旁边看着她们受伤,能替的话最好,可是也替不了。我看电影《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儿子受了挫折,父亲不是责备,是跟他聊天,把自己年轻时的经验讲给他听,令他释怀。那段戏蛮动人,蛮有启发的,这是要学习的地方。
“还好我是女儿身”
采访当天,林青霞穿着明亮、休闲,充满活力。她后来说,选这身衣服花了心思,想令采访者放松,不要有压力。她招呼摄影记者喝茶,吃点心,笑吟吟道:“你要自在啊。”
南方周末:七年前写你,我引用了马家辉的说法,说脸上刚柔相济、阴阳交集的,都是大美人。今天有缘面见,发觉你身体里也同时住着男性,你自己有没有感觉?
林青霞:有,绝对有。小时候照镜子,想,还好我是女儿身……我喜欢演偏中性的、男性的角色,《红楼梦》找我演林黛玉的时候,我暗想自己是可以演贾宝玉的,所以导演(注:指《金玉良缘红楼梦》的导演李翰祥)找我换角色,我马上就答应了。徐克找我反串,我也很快答应。可能跟性格有关,山东人的硬、好强、倔强,我是有的。早些年读《红楼梦》,我最喜欢贾宝玉,最不喜欢林黛玉,但是这两个人的性格我都有过,我现在又有点像薛宝钗了。
南方周末:生命里那些经过了又告别的男同学们,如今说起你,好像都还是讲好话的,不讲的也有,也不晓得你们有没有联系。
林青霞:我记得秦汉好像讲过这样的意思,做明星的情侣分手,最悲哀的事情就是每天刚起床,端一杯咖啡,打开报纸,又看到对方(大笑)。
我后来悟到,人只有表里合一才会有真快乐。当你的做和你的心和谐一致的时候,精神层面才会真愉悦。你把自己扭曲了又扭曲,去取悦别人,吸引别人,满足别人为你设定的形象,会变得不对劲,然后得失心会重,会情绪化,充满不安全感。
南方周末:有人演着演着演出“另一个真我”也未可知。七年前你对我说从娱乐圈是“全身而退”,今天领会到这个“全”字更深的意涵。
林青霞:感谢上天眷顾,没有让我吃什么亏,也没有让我做一些不得已而牺牲自己的事;让我能够做到对父母承诺的“洁身自爱”。曾经有过的大痛大苦,现在烟消云散,不是被掩藏起来,假装没有了,而是在成长中化解了,化为一种经验。
南方周末:前几天读完《云去云来》,看到《无常》里描写一对夫妇牵手行路,“鹣鲽情深”。这几年你又读了哪些好书?
林青霞:我读了杨绛的《干校六记》,读了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女作家的《车诺比的悲鸣》(注:指白俄罗斯作家斯维特兰娜·阿列克谢耶维奇,该书大陆译名为《切尔诺贝利的悲鸣》),她原来是记者,都是真实的,很震撼,电影都拍不出来。还有一个读得昏天黑地的是《百年孤寂》(注:大陆译名为《百年孤独》),一开始有点难读,我就先看族谱,把人名记一记,看到最后,我的头好像要爆……不是,是整个人兴奋起来,震撼得不得了。读到好东西,我总是买一堆送朋友,杨绛先生翻译的《裴多》我送过很多朋友。我送了张叔平一本《百年孤寂》,他读过,马上开始读第二遍。
写第一本《窗里窗外》,我没什么阅读经典的基础,基本上就是用真挚朴素的语言,把心里的话讲出来。写第二本《云去云来》,就读了一点书。读蒋勋的《孤独六讲》,我就去找鲁迅的《药》来看。我喜欢读《明报月刊》,都是一些老作家的文章。我也喜欢跟老人家聊天,汲取他们的智慧。
南方周末:读过你写去北京301医院探访季羡林的文章。
林青霞:那一次计划是要拜会三位的。我买了三件礼物,两条围巾,一条送给季先生,一条送杨宪益先生,一盒很漂亮的巧克力,每一粒都很独特,送给杨绛先生。我知道她喜欢美的东西,喜欢巧克力。好像是四楼,没有电梯,要走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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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很不巧那天她出去探望朋友了,就没见着。杨宪益先生,是临时被朋友拉去做别的事,也错失了,很后悔,悔到我有他和夫人合译的书,一直就无颜打开。后来呢,金圣华去探杨绛先生,那时候她已经不大出门了,在家里做八段锦。杨先生就托金圣华转交给我一张卡片,上面写了一些话,记得她写我的名字:“林清霞”。
南方周末:你也喜欢张爱玲。
林青霞:我差一点就见到她了。有一年我有电影在台湾上演,我就去了那个戏园。同一时间,平鑫涛琼瑶夫妇就陪着张爱玲坐在戏园对面的咖啡馆里。后来听琼瑶讲起,我就想,一面之缘,就隔了个戏园。
南方周末:假如见面,你想跟她聊什么?
林青霞:聊聊“成名要趁早”?或者“性格决定命运”?
写作里怎么抹得掉电影人的印迹?
闲聊时林青霞不经意地给出一串画面,流露出艺术直觉和对美的敏感:看电影《芳华》,留意到战争前一刻的宁静里,翩翩飞来一只蝴蝶;读余秋雨写谢晋,最记得谢晋的儿子阿三,分分秒秒等爸爸回家,“眉毛稀稀落落,整天扒在门孔上磨的”;在巴勒斯坦过境,从高墙这边的阳光里,瞬间跌进一片尘霾之中,以及教堂里,有个当地人对她说:“如果我有翅膀,一早就飞了。”读林太乙回忆父亲,被一个画面击中:圣诞节逛永安百货公司,年老的林语堂从柜台上抓起一串仿真珠链,泣不成声——世界太美,他舍不得走。
南方周末:你为什么会选择写作?小时候有过作家梦吗?
林青霞:从来没有。从没觉得自己有写作的天分或才华,以前作文课常常交不了稿,信也写不好的。不知怎么,后来人家说我很会讲故事。跟拍戏一样,也是人家来找,就写了第一篇,为了纪念黄霑。写作很辛苦,要想,要翻资料,我常常对着iPad很久,写不出一行字来。那次答应为马家辉写序,刚好我父亲病重,随后走了,我要去美国落葬。他那本书的打印稿,我是在飞机上一张一张看的,回来又要忍着悲痛写。就像梁朝伟在《2046》里,一支笔怎么也下不去,就是那感觉。但是答应人家的事……我就想,还好我不靠写作吃饭(笑)。
南方周末:除了这些,写作的题目都是自发的?
林青霞:假如一句话、一件事触动我,从那个点散发,我就会想很多。只要找到一个开头,写出第一句话,我就可以写下去。《梦想家》那篇,我很想讲一讲“天鹅卫士”(注:指一位叫袁学顺的山东农民,20岁起开始照顾伤残的天鹅,该文于2018年1月1日在南方周末官方微信刊发)的故事,想让大家了解他做的事情,关注自然生态保护。我去了山东,带爱林去的,跟他聊了很多,也想了很多,就是不知道怎么写。有一天,我在跑步机上忽然想到“梦想家”,想到怎么开头,就把乌镇那一路上遇见的蔡国强、陈向宏、黄磊、赖声川和孟京辉串在一起写了。
南方周末:你写作的方式,跟导演构思的方式是一路的,虽然很多小说家也有一个“核”。听你讲的,看你写的,出彩的段落都像电影,你是在用电影的方式写作呢。写作是你电影生涯的某种延伸。在你,可能是自然而然,下意识的。
林青霞:你这样讲,我好开心。我记事情都是以画面来记的,朋友们都说我记忆力好。配衣服,我也是摸到一点门道的。从前在台湾拍文艺片,导演说,你明天带十一套衣服来,晚上我就在家里配衣服鞋子包包。第二天制片来接,我背好大一个包,坐上计程车跟他去片场。头一回化妆,也没人教,只是轻轻画了一条眼线。拍《爱杀》认识了张叔平,从此有了造型师。为了拍《八百壮士》,我学会了游泳,冬天要拍,秋天学的。骑马、武术、舞蹈,也是为拍戏学的,还有更复杂的怎样跟人打交道,怎样进退取舍,都是拜电影所赐。有一阵比较在意,这一生我没有什么学历,可是后来一想,22年的电影生涯,不就是我的大学、研究院吗?那些年的耳濡目染,深深地印到我的言行举止、思维方式里了。莫言说他每部小说里都有自己的影子,我的写作里,怎么抹得掉曾经是电影人的印迹?一段经历,真是可以转化成另一段经历的养分。
南方周末:说回《梦想家》。末了你写:“袁学顺加油!我们支持你!先添一部小货车。”袁先生开上小货车了吗?
林青霞:还没有,因为他之前没有小货车驾照。3月天鹅又要飞回去了,他很忙,要护送受伤的天鹅回去,在它们脚上绑了追踪器,好观察行踪和状况。希望他忙完抽空去考驾照,或者买一辆新的摩托车,用来装载护卫天鹅所需的用具。他最珍贵的宝藏,是四十多年对天鹅的研究和了解,如果整理出来,是留给后人最好的礼物。我也跟他讲,不要丢掉那辆老摩托,那是装载了他四十年心血的艺术品,是一个凝结了锲而不舍、默默付出精神的物件。
南方周末:希腊神柱上刻着“认识你自己”,如果要写写林青霞,你怎么起笔?
林青霞:十多年前金圣华就告诉我,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去求神,求的是know yourself,就是有自知之明的智慧,我们两个都很认同。孔子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我也是一路这样走过来的。我现在63岁,好像已经走到从心所欲不逾矩的阶段了。12年前,Michael就在生日卡上写下祝福——“随心所欲”,我到了60岁才做得到。这样开头吧:“这是一个保全了赤子之心和平常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