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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

2018-03-29李克灵

长城 2018年2期
关键词:二姐姐夫大姐

李克灵

我十六岁才知道有个大姐。

当时,我们一家陷在天塌地陷的悲痛中,爸爸躺在床上一口气接不上一口气,头上的血洇透棉布。爸爸是我发现的,我拉开栅栏门,大雪把门前的碌碡埋住半截,一个人被白色覆盖,石头上的积雪变成红色,我拨开积雪,原来是爸爸,不用说,肯定是进京上访的爸爸又饿又累,一头栽在碌碡上。

妈妈紧紧搂着爸爸哀鸣:“他爸,你不要扔下我们!要知这样,咱不去要求平反昭雪了!”

爸爸睁开眼,目光坚毅,断断续续地说:“记住,不平反昭雪,我死不瞑目!”

弟弟慌慌张张地进来,连声喊着:“爸,饼折买来了,饼折买来了。”

饼折是爸爸的最爱,不管多大的病,只要吃上一口,肯定康复。饼折只有四十里地外的公社饭馆卖,还得起早排队,稍晚一点就买不上,我一直在怪弟弟不懂事,救起爸爸弟弟就跑得无影无踪。

弟弟把一团纸塞给妈,妈撕开焦黄的米面饼折,递到爸爸嘴边,爸爸为之一振,慢慢睁开眼,但是很快皱起眉头,厉声问弟弟:“哪里弄的钱?”

弟弟最怕爸爸,爸爸平时要求他最严。他脸憋得通红,战战兢兢地说:“北京时你给的压岁钱,我一直藏着舍不得花。”

爸爸愣愣地看着弟弟,眼角涌出泪水,他慢慢伸出干瘦无血的手,想抚摸儿子,但是只伸出一半,头一歪断了气。我、弟弟和小妹同时趴到爸爸身上大哭,震天响的哭声震动了山村。

北京,在我的记忆里既清晰又模糊,海军大院树木参天,楼宇座座,大得永远走不到头,春天一来,满园花朵。我弟弟和小妹是龙凤胎,我六岁、他们三岁时,我们一起上兰天幼儿园。爸爸威严正直,妈妈能歌善舞,家中阳光明媚,笑声不断。幼儿园小朋友告诉我,爸爸是正师级,我虽不懂,但猜到官不小,因为不少小朋友的爸爸见到我爸立正敬礼,我爸走出老远他们才离开原地。

一天,爸妈刚吃过晚饭,一帮戴袖章的人冲进来,几个人不由分说拧上爸妈走了,剩下的人把我家翻了个底朝天,书散了一地,床铺散了架,衣裳鞋袜四处飞舞。弟弟和小妹吓得哇哇哭叫,我看着这些强盗,牙齿咬得咔咔响。爸妈一夜没回来,我们仨也没合眼。第二天天亮,一男一女两个军人进来,把我们装到吉普车上就走,我大胆问:“带我们去哪里?”

女战士说:“找你们爸妈。”

果不其然,在车站候车室见到了爸妈。爸爸已换上便装,脸上露出青痕,妈妈头发散乱,衣着不整,弟弟、小妹扑到爸妈怀里。上车后我和弟妹很快睡着了,睡得很沉很深,睁眼时已到一个小院。小院很小,挂在大山的夹缝中,三间土窑,院里只有一棵歪把子枣树,树上几个瘦吧干瘪的红枣在秋风中摇曳。

男女军人扔下我们走了,弟弟和小妹哭叫:“我要回家,我们要回家。”

爸爸吼道:“给我闭嘴,这就是家!”

我打个冷战,爸爸虽然严肃,但是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的火。

随着日月的推移,我渐渐知道我们是被轰回爸爸老家,不知道爸爸犯了什么错误,既不敢问,爸妈也不说,只见爸爸经常写信。窑洞里没有桌子,爸爸是在炕沿上写的,信纸是废化肥袋,纸片大小不一摊在炕上,写一大沓。我不认识爸爸写的是什么,在大山窑洞住,上学得到四十里地外的公社,我、弟弟和小妹没法上学了。再说爸妈不会农活,挣不上工分,全家吃了上顿见不到下顿,也供不起我们上学。不管爸写多少信,没有一封信寄来。

我十六岁那年,爸爸衣衫褴褛,背着玉米面饼子上了路,寒冬腊月回到家门口跌倒在大雪里,含恨离世。

爸爸的丧事十分简单,裹着一条棉被埋在山坡上,妈妈自始至终没掉一滴眼泪,我们家由繁华的京城坠落到大山腹地,都没见妈掉过眼泪,只是妈妈明显消瘦,两只眼窝深陷。

爸爸去世后不久的一天,她把弟弟妹妹支走,拿出一张废报纸,我认出是弟弟买饼折的那张旧报纸,上面的油渍浸湿年轻女子的半个脸。妈说:“京芝,你爸的冤案指靠你了,翻不过来你爸合不上眼啊。”

我想起来了,爸爸死时眼睛一直睁着,邻居几次帮忙都失败了。

“我这么小,行吗?”

“你不行,你去找你姐。”妈指着报纸上的照片说,“她是你大姐,叫遵芝,在《田共日报》工作。”

我有些害怕,说:“人家认我吗?”

妈掏出一个纽扣大的玉狮坠,挂到我的脖子上,说:“你戴着它去。”

我好奇地看著玉狮坠,精灵剔透,洁白无瑕,大狮子脚下有只可爱的小狮子。

妈妈见我坚定下来,把一个蓝布包袱挎在我肩上,又从腰间摸出四元钱,说:“你从公社乘汽车到长治,由长治坐火车到太原,再由太原坐火车去田共省岩庄,你大姐就在岩庄。”

我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妈把这么重要的事情托付给我,就是最好的证明。我暗下决心,一定不让妈妈失望,让地下的爸爸合上眼。我知道,在我家四元钱是天文数字,妈妈没舍得给爸置领席下葬,现在给我是要好钢用在刀刃上。

我没有听从妈妈的安排,只是遵从了妈妈的路线,我走到公社,沿公路走到长治,顺铁轨找到太原,又沿着铁路直奔岩庄。我不分昼夜,累了宿候车室,缓过来继续走,饿了找小饭馆吃剩菜剩饭,实在没得吃就饿着肚皮走,不知昏倒过几次,我想起爸爸给我们说的话:“穷人的孩子是石头,不怕风,不怕雨,不怕冰雹打!越打越硬棒!”到了岩庄,妈妈给的四元钱还在腰里掖着,只是衣服四处张嘴,麻绳纳的鞋底磨出大窟窿,头发结成毡片,耳朵冻得生疮,双手裂得像鲶鱼嘴,吐着鲜红的血丝。

好不容易找到《田共日报》传达室,我没进门就栽倒在地,不省人事。当我醒来,看到收容所的汽车在门口,传达室师傅催促他们快些拉走抢救,不然非出人命不可。我扑腾着坐起,说:“我不是流浪者,我来找我大姐。”

我说着把报纸递给传达室师傅,师傅看后问道:“你找她?”

我点头说:“对,她是我大姐。”

“她叫什么?”

“遵芝,就在你们报社。”

师傅仔细端详着我,然后对收容所的人说:“没事了,你们撤吧。”

收容所的人仿佛自己做错了事,谦卑地告辞,当时我糊涂了,分不清是谁做错了,多年之后我才明白,原来省报是老大,任谁都惹不起。

我被让进传达室,热浪迎面扑来,我的身上立刻暖和起来,四处寻找煤火也没找到,我想起北京家的暖气,没错,就是暖气。大姐的《田共日报》传达室都有暖气!

师傅问我是哪里人,怎么落魄到这种地步,我告诉他家住山西深山,一路步行而来,因冻饿才昏倒,师傅立刻从暖气上取出饭盒,说:“闺女,吃吧。”

我摇头,说:“我急着找我大姐。”

师傅说:“不吃不给你找。”

没办法我只好打开饭盒,大米饭上蒙着红烧肉,香味扑鼻诱人,我一边吃着,泪水不觉落入饭中,这是我十六年来吃得味道最复杂的一顿饭。

吃完后师傅拿起电话:“是遵芝编辑吗?”

我听见银铃般的声音:“师傅,有事吗?”

师傅说:“有个女孩找你,叫你大姐。”

话筒里半天没回音。

师傅说:“下来吧,怪……”

我看到师傅的眼圈红了。

不一会进来一人,齐耳短发,喜眉凤眼,脸蛋白中透红,细高个儿,当她站在我的面前时,我惊呆了,她的身架、脸盘、走路的姿势,和妈几乎一样!比报纸上更年轻、更漂亮、更气质凛然。我一眼便看见她脖子上戴的玉狮坠,晶莹剔透,洁白无瑕,只是狮子脚下不是小狮子,而是一只镂空的绣球。我认定她就是我千里迢迢要找的人,急忙叫道:“大姐。”

“你是哪里人?”她没有答应,却突然问我。绝了!口音和妈一模一样,是那种我叫不出名而十分熟悉的乡音。

“长治。”我没有说自己的村名,有意说出离我们最近的大城市。

“你怎么知道我?”我没有急着回答,掏出油渍洇湿的《田共日报》,又从衣服下面取出玉狮坠,我怕丢失贴身挂在脖子上,它散着我的体温。

“我不知道你,是妈让我戴着它来找你。”

她取下我的玉狮坠,和她的并在一起,两个同样大小、同样颜色、同样质地的玉狮立刻活了,鬃毛高纵,尾巴翘起,乾坤之作,天衣無缝。

师傅说:“一个女孩子,步行来岩庄找你,没进门就昏倒了,差一点被收容所带走。”

她说:“我带你先去吃饭。”

我说:“我吃过了,师傅带的饭让我吃了。”

她说:“王师傅,谢谢了!”

王师傅说:“咱俩还说这些,远了。”

我听出他们的关系十分亲密。

她摘下我身上的蓝包袱,包袱已看不清颜色,上面滚满了泥土。我怕弄脏了她的衣服,忙说:“里面没衣裳,不沉,我拿着吧。”

大姐没有理我,第一个出了传达室,我急忙跟上,慌乱中忘记和王师傅告别。

大姐带我穿过座座大楼,来到一个有幼儿园和小学的大院,我知道这是家属院,在北京我们住的就是这样的大院。大姐带我走进11号楼,打开302的门,这是三室一厅,厅不大,房间不小,和我们北京市的家大致相同,很是舒适温馨。我站在原地不知如何适应,大姐也没发话,而是进了卫生间,里面响起哗哗的流水声。

不久大姐出来,说:“你叫什么?”

我回答说:“京芝。”

大姐说:“京芝,你到卫生间洗个澡,水我放好了。”

我迟疑不动,大姐看出我的心思,说:“替换的衣服我给你准备。”

我不知说什么好,钻进卫生间,卫生间一片白雾,我的眼泪滚了下来,洗澡,十年了未曾奢望,那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梦。我很珍惜这次机会,衣服脱得很慢,我将尚不丰满的肌体融入温暖如春的花洒下,因为柔润的肌肤承受不住雨柱的撕咬,立刻跳出。我用手接水,一次次撩到身上,待适应后才钻进水流,无数只小手在我身上游蹿,那舒服、那惬意、那陶醉,生来第一次。

我没洗好大姐就把换洗的衣物递进来,我看到紫花内衣,红色秋衣秋裤。内衣小时候穿过,离开北京再没有碰过,爸妈没钱给我买,裤子也是东改西凑的旧物。

我随大姐来到阴面的住室,床铺是重新布置过的,方格褥单一尘不染,缎面棉被蓬松柔软,铺上放着绿色毛衣毛裤,小喇叭口的裤子,更显眼的是一件时髦的羽绒服。

我在大姐的督促下穿上毛衣毛裤,穿上小喇叭口的裤子,换上一双力生运动鞋,大姐让我坐好帮我剪发,在大姐的收拾下我立即变成一个少女,一名女中学生。奇怪,我不知道大姐怎么这么快就弄来衣服,好像知道我要来似的。大姐把玉狮坠重新给我戴上,绿幕衬托下的洁白玉狮坠,更加栩栩如生,鲜活腾挪。

然而,我却不知如何迈腿,成了邯郸学步。

大姐见我这样,转身出去,关上屋门,大姐知道我尴尬。

我听到街门响,随后我的屋门砰的一声,进来一对孩子,男孩女孩一般高,一个模样,背着同样的儿童书包,我看出是龙凤胎,顶多三岁。我更断定大姐是我的亲姐姐,她继承了妈妈龙凤胎的基因。我刚要问他们叫什么名字,男孩瞪着眼说:“你怎么在我屋里?”

小女孩叫起来:“哥,她戴了妈妈的玉狮坠!”

小男孩围着我转了两圈,站在我面前盯着玉狮坠,突然说:“妹,她的玉狮坠是小狮子,妈的玉狮坠是绣球。”

小女孩点头,问我:“你是谁?”

这时大姐进来,说:“许东、许陵,叫二姨。”

许东、许陵立刻齐叫:“二姨好。”

大姐说:“你俩到许陵屋学习,今晚许东就和妹妹睡一屋。”

大姐和孩子们走了,不久隔壁传来大姐带领他们背唐诗的声音。久违了,耳边响起北京时妈妈教弟妹唐诗的声音。

我去厕所,路过门厅的穿衣镜,镜子里的少女吓了我一跳,婀娜多姿,亭亭玉立,穿上新衣裳的我和大姐形同一人,只是身条瘦出两圈。

吃饭时一个人进来,许东、许陵一齐拥上前,叫道:“爸爸。”

我急忙站起,喊道:“姐夫。”

姐夫愣了,许陵说:“她是二姨,从长治来的。”

姐夫在我和大姐的脸上来回扫射,最后停在我胸前的玉狮坠上,渐渐露出笑脸,说:“吃饭吃饭,不用拘束。”

吃饭中我偷瞄了姐夫,一身警服,年轻帅气,不严而威。说实话,姐夫称得上标准的美男子,但比起穿军装的爸爸,稍逊风骚。

第二天下午,大姐没有上班,门厅的写字台上放着蓝色包袱,大姐一遍遍翻看爸爸的废牛皮纸。我躲在门后偷偷看着,到现在大姐也没问我什么,一般人不都会刨根问底问个透吗?太不正常了。我原有的庆幸和坚信慢慢淡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她一母同胞的妹妹。

我站的腿都要麻木,从室内的明暗知道太阳快要落山。这时门铃响起,大姐开门,一个臃肿的女人进来,大姐帮她脱掉羽绒服,我的眼睛忽然瞪圆,她长得和大姐更像,只是面目更丰润,如不仔细看,说她们是双生也有人信。只是大姐说话慢声细语,她说话高门大嗓,一张嘴房顶的灰尘都会飞动,她说:“大姐,什么急事催我马上来岩庄,电话里说不行么。”

大姐收起旧牛皮纸片。

她问道:“这么烂的群众来信,你也看,巴不得报社评你为模范。”

大姐拉着她朝我的房间走来,我赶忙整理衣襟,把玉狮坠摆正。

大姐她们进来,她惊愕地问道:“她是谁?”

大姐说:“咱妹妹,京芝。”

我张嘴叫:“二姐。”

二姐突然咆哮:“谁是你二姐?我不认识你!”说后转身而去。

大姐连忙跑出去,我冻僵似的蒙了,大脑一片空白。

很快,大姐的卧室里响起爆炸声。

大姐说:“是妈让京芝来的。”

二姐:“我没有妈,妈早死了!”

大姐:“糊涂!妈终于有音信了。”

二姐:“大姐,是你糊涂!我两个月,你五岁,她扔下咱俩和狗男人私奔了。奶奶养活我,誓死不送人,我向奶奶要过妈妈,奶奶说妈死了。我问你我们有妈妈吗,你也告诉我妈妈死了,现在平地冒出个妈来!”

大姐:“是奶奶和我约定不告诉你。”

二姐的声音更大了:“她这么多年找过你吗,找过我吗?想过丢下两个月的我怎么活吗?她是爸的叛徒,是娼妇、荡妇,是不齿人类的畜生。大姐,你要是认贼做母,我死不答应!”

大姐:“化芝,你冷静一点好不?”

二姐怒不可遏:“我能冷静吗?我冷静不了!十恶不赦的狗男女,鼓捣出狗崽子,天理不容!”

两声砰砰门响,大姐喊着“化芝——化芝——”,追了出去。

二姐没有回来。这短短一天,我经历了惊喜、感动、恐惧和不安。我明白了许多,大姐是我的亲姐,我还有一个二姐,但是与我为敌。

以后几天我听到姐夫和大姐悄悄的对话,姐夫问大姐,你爸和妈如何走到一起?你爸五一年入朝抗美,你妈五三年怀你妹妹,可能吗?大姐说爸妈是清东陵护陵人的后裔,两个村距离二里地,他们同时入伍,青梅竹马自然成为一家。妈妈是部队文工团歌舞演员,五三年入朝慰问志愿军,演出后知道爸就在附近阵地,私自离队找到爸爸,因违犯文工团战时纪律,回国即复原回家。可惜爸爸不知道妈妈怀孕就光荣牺牲。大姐说她看了京芝爸爸的材料,才知道这些。

姐夫明显对我好了许多,脸上不见公安官员的严肃,吃饭时不停地给我夹菜。大姐每天晚上趴在门厅的桌前,用《田共日报》的稿纸改写爸爸的材料,大姐的字和铅印一般,想不到妈有这么出息的女儿。

一天,姐夫把两张车票交给大姐,说:“小车在下面等着,你和京芝去吧。”

姐夫把我们送上火车,这是我第二次坐火车,难免有些激动。我们随人流出站,我认得这是北京火车站,十年前我就是从这里上火车。宽广壮观的长安大街,两边的树上、建筑物上,全都挂满黑幔,行人胸前戴着白花,脸上挂满泪水,我们乘坐的公交车上,一遍又一遍地播放哀乐,原来是伟大的毛主席谢世,今天是全国治丧第一天。

我们来到我梦中萦绕的大院,大院黑的、白的花团聚簇,肃穆沉静,人们走路轻轻的,生怕惊醒熟睡的毛主席。大姐拉着我走进写有专案组的房间,年轻军人接过大姐交上的材料,转身进到里间。稍顷一个军官模样的领导出来,对大姐说:“材料我们收下了,你们回吧。”

大姐说:“什么时候通知我们?”

军官皱起眉说:“他的问题复杂,当时首长高抬了贵手。道德败坏,破坏军婚,霸占志愿军烈士的妻子,本应羁押判刑。”

大姐说:“不是这样的。”

“有新的物证吗?本人和家人的说辞没有效用。”

我们毫无收获的回了岩庄,讲给姐夫听后,他一言没吭,我看到姐夫牙槽上的肌肉不停地牵动。大姐更是沉默,话语少得可怜。我很失望,背地里哭过多次,我想回到妈妈的身边,妈妈在等消息,望眼欲穿。可是,大姐沒有放话,我张不开嘴。

这样的日子熬了半月,我像霜打的庄稼。一天上午,大姐和姐夫一起回来,我有些纳闷,这么多天姐夫第一次上班时间回家,而且和大姐一块回来。大姐递给我一封信,说:“京芝,你姐夫给你办妥了户口准迁证,你回家到公社把户口迁来岩庄,路上千万不能丢了。”

我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我的户口迁到岩庄,不就成了岩庄市人,吃上商品粮?我哆嗦着接信封,三次没有成功,还是大姐揣到我的口袋才完事。大姐把一沓钱放到我衣服里面说:“这一百元钱,是你姐夫和我孝敬妈的。”说着帮我把口袋缝死,随后又给了我十元零花钱。

姐夫对大姐说:“走吧,要赶火车。”

姐夫因事回机关,大姐把我送上火车,钢轨发出一连串的欢唱,我想爸爸得知我的消息,一定会为我高兴。

我回到家按大姐的嘱咐,向妈说了爸爸的情况,我说:“北京接受了大姐写的申诉材料,答应一有消息,及时通知。妈,大姐说了,她会盯到底,让你放心。”

妈脸上露出微笑。我又把信封交到妈妈手里,妈妈看后惊愕地问道:“你大姐要把你的户口迁到岩庄市?”

我说:“你拿的不是公安局的准迁证吗?”

妈妈的手像我一样哆嗦不停,要不是我接住信,一定会掉到地上。

弟弟妹妹听说我要成为岩庄人,一齐嚷嚷:“妈,我也要去找大姐,和大姐一起成大城市人。”

我庄严地宣布说:“从今开始不许再叫我大姐,叫三姐。因为妈还有两个女儿,我们的大姐和二姐。”

我看到妈眼角的皱纹突然铺平了,尽管她没有笑。

我让妈帮我拆开内衣口袋的缝线,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沓崭新的人民币,弄得哗哗山响,说道:“这是大姐、姐夫孝敬你的,一百元!”

弟弟妹妹跳了起来,争相要一饱眼福,因为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么大额度的面值,更不要说一百元的财富。

坚强无比的妈妈,风霜、沧桑的脸上挂满晶莹的泪珠,我紧紧抱住妈妈。

回岩庄后,大姐带我到了马村派出所,马村是岩庄市的城中村,帮我们办关系的是所长,二十一二岁,英俊干练。我从大姐他们的对话中听出所长是姐夫的徒弟,和大姐很熟,所长只是在我们告辞时才看了我几眼。

大姐直接上班,我一个人回到家,心花怒放,今天起我就是岩庄市人了。我开始清扫房间、擦窗户、拖地、刷厕所,我要替大姐做所有的家务,做饭我不发愁,七岁我就会,虽然我没做过城市的饭,但上次来时已经帮大姐打下手,大姐家做饭的路数已略知一二。

中午我做了两个菜,一个菜花炒肉,一个醋溜白菜,外加我手工擀的面条,大姐两眼放光,一边吃一边说,好吃,太好吃了。

姐夫一连二十多天没有回来,大姐说这是常事,公安工作特殊,经常两三个月不着家,她早已习以为常。不久,大姐出外采访,许东、许陵由我接送、照料,陪他俩做作业,他俩高兴,我更愿意。

作为岩庄人,不学文化哪成。每天整理完家务,我打开电视,电视上有教学节目,我从小学听起,越听越入迷,因为过于上心,烧漏一锅、烧坏一水壶。闯此大祸,我惊恐万状,惶惶不可终日。

十天之后大姐和姐夫同时回来,我首先汇报了这事,姐夫听后笑了,说:“好事啊,为了学习烧坏一锅一壶,值得!”

大姐听后也笑了,我悬着的心落了下来。

几天后大姐和姐夫把我叫到他俩的房间,姐夫问:“京芝,你已是岩庄人了,对今后有什么想法?”

我一时发窘,只想过替大姐做家务,这话能说么!

姐夫说:“你是想上学,还是想工作?”

我迅速权衡,我对电视上的知识感兴趣,若能上学,简直是比户口转到岩庄还要幸运的事。但仔细一想,家境状况并不允许我上学,需要我马上挣钱养家。我站起来给姐夫、大姐恭敬地鞠躬,说:“姐夫、大姐,我想上班养家。”

我看到大姐的眼圈红了,姐夫说:“好吧,明天让你大姐带你去吧。”

姐夫就是这样,总不把话说完,尽管如此,我激动得一夜没睡。

大姐带我穿行在笔直的厂内大道,我不知道院落有多大,只知道比大姐的报社大多了。接待我们的规格也比马村派出所高多了,岩庄印染厂黄厂长亲自出马,在门口迎候大姐。

黄厂长握着大姐的手说:“可把你盼来了!”

黄厂长看着手下人员办完我的入厂手续,非要留大姐吃饭,大姐说还有稿子待发,必须赶回报社,黄厂长惋惜地放了大姐。

劳资科长领我先见了整理车间主任,之后带我去印染厂家属院,家属院离厂区三站地,一进院犹如来到迷魂阵。我们来到单身楼前,门口的值班员早已等候,老远就高叫科长。值班员一溜小跑地带路,我们来到425房间,房内两张上下床,值班员说:“科长,京芝的铺是右上,住上层安静、干净,不行我马上重新安置。”

科长点头,值班员的脸放松下来。

科长和值班员走了,我发现其余三个铺的被褥五花八门,一看就知道是自备,只有我的被褥、床单是整套,脸盆、毛巾、暖壶、香皂也一应俱全,绝对是厂里置备,我的心狂跳不已,我不仅是名副其实的岩庄印染厂的工人,而且有了安全而干净的栖息之地。我不知道这是姐夫的面子,还是大姐的关系,但是我知道我在厂里受到了非同一般的重视。

我太爱我的工厂了,它坐落在棉一、棉二和棉三、棉四之间,五个厂区占去岩庄小半个市区,四个棉纺厂生产出的棉布,全由我们厂印染,据说岩庄印染厂是华北最大的印染厂。上班没几天,厂里沸腾了,人们兴高采烈议论,脸上洋溢着自豪,《田共日报》连续报道岩庄印染厂的成就,黄厂长的大幅照片登在头版,第二版还有我的车间主任玉照。

第一年我的工资每月二十九元五角,我每两月给妈寄去三十元钱,第二年工资涨成每月三十九元,我每月给妈寄去二十元。平时我省吃俭用,仅是临近春节给许东和许陵买了身新衣服。春节前黄厂长交给我一项任务,把大姐请到我们厂,大姐来后,黄厂长对大姐说:“京芝很争气,两年被评为厂级模范职工。”

大姐说:“都是黄厂长的培养。”

厂长请大姐吃饭,大姐拒绝我参加,我理解大姐,不叫我搞特殊化。

第三年过年我回到老家,妈妈脸上的菜色已经消退,憔悴和愁容不见,弟弟妹妹穿着新衣服,屋里换上大花被褥,墙壁糊着《田共日报》,妈妈在北京时天天看报纸,想不到妈妈订了大姐的报纸。乡亲邻居听说我回来,挤了一窑洞,我萌生一个念头,努力攒钱,争取给妈盖一栋新房,让苦命的妈妈告别低矮的土窑洞。

关于爸爸的事儿,妈妈不问,仿佛没有那事。上坟时我偷偷对爸爸说:“爸,请你老人家耐心等待,大姐在为你的事努力,大姐是个言而有信的人!爸,女儿已是国营正式工人,我要让妈和弟妹住上新房子,全村没有的新房子!”

燃烧的纸钱腾空而起,打着旋升入云端,我知道爸爸相信了女儿。

回到印染厂,我拼命工作,有意减少给妈的费用,把钱存入银行,我第一次有了存款。我的生活既紧张、又惬意,既劳累、又快活,厂里一些小伙子,不停地邀我吃饭,我使命在肩,一概拒绝。当时社会流行一句话,“先治坡,后置窝”,很应我的心思,妈妈没住进新房,我不會动心交朋友。

时间飞梭,眨眼暑季到来,岩庄的夏天酷热难捱。一天,车间主任告诉我大姐让我明天回家。我想是该回家一趟了,已有半年没见大姐和许东、许陵,又猜想或许是爸爸的事情有了进展,她知道我星期天都主动加班的,否则哪里来的模范。

我换上印染厂新发的工作服,当时女孩子最美的服装就是印有厂名的工装,那是身份、名分、地位的标志,国有大厂的产业工人是领导阶级,是国家的中流砥柱,是青年人的向往。我敲开大姐的家门,姐夫也在,真是难得。大姐看到我,赶忙让我进门坐下。刚坐好,马村派出所所长从屋里出来,我又立刻站直,这也是我的恩人,三年半的洗礼使我悟到,没有所长的鼎助,我成不了岩庄人。所长久违的犀利眼神再度出现,不过这次不是一瞥,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盯得我都不好意思。

吃过饭大姐把我叫到房间,问我:“所长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我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

大姐笑笑:“我是说人,人家警察学校毕业,父母早亡,独自一人,时下是女孩们的争抢目标。因是你姐夫的徒弟,姐夫出面,才使你近水楼台先得月。”

我明白了,姐夫做媒大姐拉纤,给我开拓美满婚姻的大道,我怦然心动,未曾萌动的芳心荡起涟漪,顿时脸热心跳,不用说脸肯定红到脖子根。

我刚要答应大姐,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我想起对爸的誓言,身上打个激灵,这么早就结婚成家,相夫教子,还怎么为妈盖新房?我低下头,手无目的地摸索衣角。

大姐问:“你不愿意?”

我吭哧半天说:“不,我不想这么早结婚。”

大姐笑道:“傻丫头,不结婚先处着。”

我始终没出屋,我听到姐夫和所长走了,大姐回来脸色有些愠怒,但她没有谴责我。我说要回厂,大姐也没挽留。我知道,自己把姐夫得罪了,我的条件比所长天上差到地上,我头上这点光,全是姐夫和大姐照的,没有姐夫和大姐,我就是一颗石头。

我不懊悔,等我给妈盖起新房再告诉姐夫和大姐,他们一定会原谅我的。如果那时所长依然独身,我会像一团火似的扑到他怀里,我要用炽热的心焐热他受伤的心,一辈子!

七月底我收到弟弟的信,我业余时间学习,已能读书看报,我迅速拆开。

三姐:

顺安。

我背着妈妈给你写信,妈妈知道一定不会饶我。你知道我不识字,是找人写的。

近日山洪暴发,滔天水浪从天而降,咱家土窑被大水吞没,多亏妈妈发觉及时,叫醒正在酣睡的我和妹妹,一家免遭灭顶之祸。现在我们住在临时窝棚里,四面透风,今冬难避风雪严霜。

三姐,你说怎么办?

弟弟

惊雷轰顶,天旋地转,我跌倒在床上,半天没有知觉。

等我醒来身上满是大汗,衣服湿透,脑浆喷张欲裂。怎么办?存折上刚攒了一百五十元钱,我全部取出,寄回了家。

我失眠了,家中一场大水冲灭了我的梦,盖一栋新房简直是痴心妄想。一百五十元钱,仅够修一个土窑洞,勉强解决妈妈和弟妹过冬。我浑身像抽了筋,扒了骨,疲软无力,整天浑浑噩噩上班。车间主任以为我病了,几次让我到厂医务室看病,我咬紧牙不休息,我缺钱,休息一天就减少一天收入。半月我瘦了十斤,同室的工友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但是谁也摸不透我的病根,无药可下。

一天下班,我拖着疲腿回宿舍,突然有人喊我,回头一看,原来是以前的室友小觉。她是四川琼州人,家境比我好不了多少,因此我俩相见恨晚,无话不谈,两年前她不辞而别,至今没有音讯。她拉住我,我们在路边的公园长椅坐下,四周的灯发出幽光,好像置身在梦幻中。

小觉愈发漂亮,应该说妖艳,她上身穿着大开口的绸布衫,露着半个奶,肚脐眼裸露,短裤仅到大腿根,头发烫成绵羊卷,迷人的香水阵阵飘飞,我心驚肉跳,急忙把头躲开。

小觉问我遇上什么烦心事,把自己折磨成干黄瓜。我把家中发水的事儿说后,小觉说:“我以为多大的事儿,不是缺钱吗?”她拉开闪闪发光的坤包,拿出一沓钱递给我,“这是三千元,你先用,不够再找姐拿。”

我瞠目结舌,真是别君一日,当刮目相看。

我没接,是不敢接。我说:“我还不起。”

小觉说:“咱姐们还说这些,给你就没想还。”

我十分好奇,莫非小觉成了个有钱人,我突然想起派出所所长,要是有他在,或许会给我个肩膀靠靠。我问道:“你结婚了?”

“没有。”

“你有了男朋友?”

“婆婆还没生呢。”小觉说后放声大笑,笑得我浑身起疙瘩。

我纳闷了,不由得问:“你做什么工作?赚这么多钱。”

小觉看出我的意思,说:“好好在印染厂干,你干不了。”

我说:“我想干,既然你能干,我也能干!”

小觉不说话了,夜幕太暗,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半天,小觉起身,一声不吭地走了。

我有些急切,大喊:“我一定能干,和你一样!”

小觉没有回头,消失在树影里。

岩庄的酷热渐渐退去,我的心随着天气变凉也舒展一些,弟弟来信说新修一孔土窑洞,比原先的小许多,但今年度冬没有问题。回宿舍的路上,老远看到小觉在等我,她仍然穿着夏日的服装,极其短,极其暴露,头发改成护住脸和耳朵的垂柳,无风而飘动。

小觉对我说:“走,到原来的宿舍看看。”

小觉一定算计过,今天三个室友上夜班,宿舍只有我一人。我给小觉倒了一杯白开水,她呼啦倒出一堆食品,牛肉罐头、面包、香肠、江米条、蛋糕,这些对我都是奢侈品。

我以为小觉是来拉我出山,但谈天说地小觉没那层意思,我有些失意,把话岔开,问道:“最近回过家吗?”

“刚回来。”小觉说。

“不过年过节,这时候回家?”我不解。

小觉说:“家中盖房,他们没见过世面,我不去盖不好。”

我说:“盖砖房?”

小觉说:“三层小楼,我们村第一座楼。”

我舌头都要吐出:“你家盖楼了?你出的钱!”

小觉脸上漾满自豪,笑而不答。

小觉的成就勾起我的欲望,本已熄灭的火焰忽地燃烧,几乎把我烧成灰烬。我对小觉说:“姐,你得帮我,我不想盖楼,只想给老妈盖三间砖房,我妈的命太苦了!”

小觉审视我,眼里含着疑问:“找你大姐啊,你大姐是省报大编辑,还给你妈盖不起三间砖房?”

我说:“大姐和我是同母异父,大姐五岁时妈离家出走,我爸去世后我才认识大姐,大姐这样待我,我已感恩不尽,怎好意思再求大姐给妈盖房?”

小觉沉默不语,眼角渐渐滚出泪珠,神情比我还哀伤。

我不安起来,内疚地说:“小觉姐,实在难就算了,我慢慢攒。”

小觉抬起头,说:“我不想把你拉进火坑。”

“只要能挣钱,火坑也跳,我是孙猴子,趟过太上老君的八卦炉。”我斩钉截铁地说。

“那好吧,你准备准备,过几天我来叫你。这事一定保密,连你大姐、姐夫都不能说。”小觉说后抱住我,泪水打湿我的肩膀。

下一个倒班小觉来了,我早已准备好,带好衣物离开印染厂宿舍。

我跟着小觉走进中都大酒店,酒店富丽堂皇,人影交错,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小觉安置好我的住处,递给我一套服装,说:“我去上班,你换好工作服到18楼找我。”

小觉走了,我换上工作服,工作服又窄又小,几乎赤身露体,我本能地护住胸部,既委屈,又激动,在这么豪华的大酒店工作,是有面子的。我一咬牙,一甩头离开住室。

我走出电梯,看到大厅坐着一溜和我一样工作服的女孩,个个貌美如仙,楚楚动人,原来好友小觉是头,她喊到谁,那个女孩子激动涕零。

小觉看到我并没有说话,示意我跟她走,我们来到1808房间,她对我说:“京芝,一会儿客人就来,记住我的话,客人要怎么样,你必须满足。客人不满意,你的饭碗就掰了。”

小觉忙去了,我打量室内,沙发、电视、电话、卫生间一应俱全,一张双人床横在中间,迎面的大镜子镶满墙壁,洁白的被褥一尘不染,两个大枕头也是白色,我的工装犹如万里云海中的一朵桃花。

门响起,我下意识地颤抖,喊道:“请进。”

客人进来,随手开灯,原来幽暗柔和的光线蓦地退场,室内一片光明,头发掉在地上也能看清。我看到客人是个肥头大耳、肚子高突、外八字脚、满嘴酒气、六十岁模样的老男人。

他看着我,眼睛一眨不眨,我捂着胸后退,他严厉地说:“脱!”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没动。

他说:“真是个雏,还不懂这里的规矩,我告诉你,脱干净,脱得一丝不挂。”

我以前隐约感觉出这工作的性质,只是时候未到,总还抱有一点侥幸心理,觉得未必像自己想象的那么恐怖,但现在我已经没有退路。为了砖房豁出去把自己献给这个可以做我父亲的老男人,我含泪脱去单薄的工装和内衣,动作极慢,仿佛一层层扒皮,老男人有着极好的耐性。

我的肌体全部暴露在老男人的面前,他说:“站到床上!”

我木讷地站好,老男人伸手敲敲这,敲敲那,几乎敲遍我的全身,我好像失去知觉。突然老男人把我扳倒在床,劈开双腿,长时间地注目一个地方,无比屈辱的泪水泉水般地涌出。

不知道老男人什么时候脱光,重重的身子猛地压住我,一阵撕裂感迅速传遍我的全身,我的大叫并没有唤起老男人的同情,反而激发出他更大的激情,我像一块土地被犁得千孔百疮。

我剩下一丝气息,老男人大汗淋漓躺在我的身边,屋门吱扭一声开了,我吓得急忙拉被子,小觉对老男人说:“穿衣服。”

在小覺的目光下,老男人穿好衣服,小觉说:“兑现吧。”

老男人打开公文包,抽出一沓纸币。

老男人离开,小觉把钱给我,说:“这是你的,八千。还是那句话,永远保密!”

我一周没有出住屋,大病一场,全是小觉照料。无论梦中还是醒时,大姐的影子一直在眼前晃动,为我的不辞而别怒其不争、恨其不轨,我不是浑身湿透,就是泪流满面。我萌生轻生的念头,我堕落成不齿的鸡,何以见江东父老!

小觉姐看透了我,说:“京芝妹,既来之则安之。从今天起,你要忘记以前的你,忘记以前的所有人,你就是你!女人有各种活法,什么叫成功,超越现实,超越庸人的俗念,敢于特立独行,开创她人之无有,就是成功。只要你在家乡戳起第一栋小楼,或开办一家店铺,江东父老立刻佩服你,你立刻成为他们的骄傲、女神。开弓没有回头箭,向前光明无限,半途而废换来是唾弃。”

我开始对小觉侧目,她说的话我从未听过,新颖、高深、易懂,洞穿肺腑。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小觉悔恨欲死之时,她的师傅就是用这句话拯救了她。

我经历了化蛹成蝉的蜕变,不再是以前的京芝,我没了六亲,我就是我。我化了名,加入姐妹们的坐台队伍,有小觉姐的关照,加上我的出众盘子,还有我独有的妩媚狐妖,男人只要碰到我,定会销魂失魄,醉死温柔乡。三年我几乎舍不得休息,像拧紧的发条不停地接客,一天少说三四个,多时会撩到五六个狗男人,在我的眼里男人就是异性禽兽,造钞机器,在报复他们的过程中,谋取最大的利益。

一天,小觉姐找到我说:“京芝,可以回家了,你的积蓄上二位数了。”

没错,我的收入小觉姐一清二楚,一分一厘都是她安排的。

小觉姐说:“三年有没有中意的,哪怕模棱两可的也要抓住,趁年纪轻嫁了,居家过日子。”

我的脸又红了。

第四天我起程回家,弟妹见到我以为碰到鬼,吓得脸色煞白,说村里传我失踪,早死了。

我走进土窑,既小又窄,没有窗户,门用几根木棍挡着,半天我才适应,看到妈妈躺在昏暗的炕上,妹妹告诉我因我失踪,妈瘫痪两年了。

我哭着叫醒妈妈,妈睁开眼睛傻了一般瞅着我,突然一把抓住我,生怕我再飞走,哭腔哭调地说:“是京芝?是京芝?”

妈妈忽地扬起枯手,我知道她想扇我发泄心中长期的积忧和无助,我做好了承受的准备,但是妈的手突然落下,抚摸我的脸,没完没了地摩挲,我的泪把妈的手包裹了,我一头栽在妈的怀里,痛哭不已。

妈没有哭,也没有泪。当夜让我挨着她睡,妈一夜没合眼,我的眼也合不上。母女俩并排而卧,却没有任何语言。

几天里由妹妹的嘴里知道,我断了寄钱,家里没有了经济来源,弟弟带着她要了两年饭,把变馊的饼子、山药带给卧床的老妈吃,老妈没叫过一声苦。

我叫上弟弟在村中转了几圈,人们见到我像躲瘟疫似的避躲。我视而不见,照转不误,弟弟说:“行啦,人们知道你活着回来,回家吧。”

我没说话,停在街中心,我们村满打满算十几户,窑洞依山而造,所谓的街中心是打肿脸充胖子。

我问弟弟:“路北这块空坝,是谁家的?”

弟弟说:“老王八家的。”

我想起来了,老光棍老王八,我问:“他还活着?”

弟弟说:“活着,东北角那个草棚,就是他的窝。”

我走进草棚,老王八的腰弯得像镰刀,看了半天才说:“你是芝妮子?”

还好,他认得我,我说:“八爷,你壮。”

老王八说:“灯油就要干了,说不准今晚脱掉衣裳,明早就用不着了。”

我说:“八爷,你寿长哩!”

老王八咧开嘴笑了,嘴里黑如窑洞。

我说:“八爺,我想和你商量个事。你这风吹即倒的草棚,遮挡不住风雪。你愿意不愿意和我妈调换一下,你住我家窑洞,我要了你这个土坝,我不占你的便宜,补偿你一万元。”

老王八支起耳朵:“芝妮子,你再说一遍,我听不清。”

我知道他听得一清二楚,是不敢相信天上突然掉下馅饼,一万元,在闭塞、尚不开化的山村,是比天大的数字,要不是我说,老王八下辈子也不敢做美梦。我一字一顿地重说一遍。

老王八激动地说:“芝妮子,可别蒙我,我风烛残年,一股风就吹灯拔蜡。”

我说:“我说话算数。”

弟弟先是瞠目结舌,当看出是真事时悄悄拉我,小声说:“这哪值一万元,一千元也不值。”

老王八估计要黄,急切地说:“什么时候办?”

我说:“你同意,现在就可以办。”

老王八说:“现在就办,你们别动,我马上回。”

不一会邻居跟来,老王八咧着没牙的嘴,笑道:“我叫了个中间人。”

我笑了,这个老王八奸猾、世故。

我从背包里取出一万元和城里的合同书,老王八当即按上手印,中间人也按了手印。我让弟弟按的手印,弟弟十分不情愿,磨蹭半天,他认为我办了件大傻事。

老王八的土坝卖了一万元,还得了一孔窑洞,消息像炸弹把小山村的天炸了个窟窿,我的名声远播飞扬。

第二天,我租好两孔窑,全家搬进去。天黑前我、弟弟和妹妹帮老王八住进我家的窑洞,弟弟一直耿耿于怀,临出门对老王八说:“老王八,小心毛贼惦记你那一万元。”

老王八嘿嘿笑,说:“我玩得都不玩了,什么没经过!”

在老王八的土坝上,吹气般的冒出一座青砖红瓦的三层楼,周围百十里的山民赶庙似的汇来,争相目睹我的尊容。给弟弟提亲的打破脑袋,妹妹一夜也“洛阳纸贵”,媒婆们在小楼前动粗厮打,气得小妹让我写了副牌子放在楼前:本姑娘不嫁。

一些和我说上话的纷纷找我,希望我带她们的孩子或本人出山,我不能再待在家里,给妈留下三万元,弟弟一万元,小妹一万元,说:“你们省着用,往后的日子长哩。”

妈听出我的话音,说:“芝芝,不寄钱没事,别再那么长时间没信儿。”

我在妈的额头亲了一口,对弟妹说:“你俩要好好照料妈妈。”

弟妹频频点头,弟弟说:“三姐,放心吧。”

我回到岩庄,租了间房子,安顿好找到小觉姐,要求她再收留我几天,我向她交底,这些天一直在找一个人的电话,由于当时没上心,纸条不知丢哪去了,越想越觉得那人对我好,三十多岁文质彬彬,我若不主动他就陪我坐着,小费照给,眼里含情脉脉,时而叹息,我猜出是在为我惋惜。我曾问他太太做什么工作,他说一人打拼,先治坡吧。我怕小觉姐不信,把十指咬破,说:“我只要等到那个人,马上金盆洗手,今生今世饿死不再重操此业。”

小觉姐答应了。

我苦等三个月,那个人也没出现,每天我羞于见小觉姐,可低头不见抬头见,好没面子。正在我百无聊赖、望眼欲穿、如坐针毡时,一个客人站在我面前,同伴喊我我才醒来,抬头一看,可谓梦里寻他千百遍,回首他已到面前,他愈发英俊气勃,浩然日月。我跟着他来到1808,进门他就把我扔到床上,粗野地扯掉我的衣服,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大幅度地施暴,嘴中吼着:“半年多你跑哪去了,害得我发疯!”

他把我折腾得成一摊烂泥,他也软的像泄了气的皮球,他温情地抚摸我,温文尔雅的感觉重新回来。他问我为什么不给他打电话,我实话实说,他翻身从床头柜拿起圆珠笔,在我的小腹上涂写,边写边说:“叫你丢掉,叫你丢掉!”由于使劲过大,笔尖画出血痕。

我刚要发嗲,门嘭地打开,我和他没来得及反应,两个干警站在床前,一人命令道:“滚起来!”

我俩刚刚起身,另一个干警啪啪拍照,罪行确凿,铁证如山。

两个干警押着我俩来到大厅,其她姐妹和嫖客早在,嫖哥们衣着不整,淫女们披头散发,我看到小觉姐也在打哆嗦。中都大酒店的老板急急赶来,头上豆大的汗珠飘落,步伐踉跄,像打醉拳。

几个干警走来,酒店老板连忙迎上,嘴里喊着:“许局长,我认罪,我认罚!”说着扑通跪下,脑袋磕地如鸡吃米。

我从长发缝中一瞥,刹那瘫在地上,许局长,原来是姐夫!

这几年我不再看报,对姐姐姐夫的情况一无所知。正呆愣着,一声呵斥传来:“站起来!不要来这一套!”

我一看更是五雷轰顶,说话的是姐夫的徒弟。这时押我拍照的那个干警走到徒弟身边,说了什么,徒弟又在姐夫耳边说什么。我哪里知道拍照的干警是徒弟的跟班,当年徒弟秘密找我时曾让他揣着我的照片。姐夫听说我在干下三烂的勾当,当即火冒三丈,命令道:“全部拘留,老板也不例外!”

徒弟立正敬礼:“马上执行命令!”

我们被关在不同的看守所,交待、写检查、流眼泪。空中飘起雪花,我肚内没食,身上缺衣,牙齿打颤。一个看护干警叫我,我知道又要审讯,可这次没进审讯室,而是带我进了写有“所长”的房间,干警退出,我才看到坐在所长座位上的竟是大姐!我不敢说一句话,等着大姐的训斥,大姐却走到我跟前,取出衣服披到我的身上,又把饭盒放到桌上,说:“吃吧,你最爱吃的大米饭肉浇头。”

我哇的一声抱住大姐,哭道:“大姐,我给你丢人了!”

大姐的手在我的背上轻轻拍着,没有说话,我觉得冰凉的液体落在脸上。

大姐看着我吃完,我觉得大姐不是大姐,而是妈妈。我想好好看看大姐,却发现大姐的右脸肿胀,有明显的五个指印。我问道:“姐夫打你了?”

大姐笑笑,说:“不小心跌倒,手垫脸时碰的。”

大姐的谎言,小孩子也不会相信。但我绞尽脑汁也完全想不到当时的情景。

抓捕那天,姐夫到家已是后半夜,大姐被叫起来,不知道啥事。

姐夫说:“你妹妹找到了!”

大姐忙说:“是嗎,在哪找到的?”

姐夫把一叠照片甩在床上,大姐看到我和野男人一丝不挂的裸照,看到我和鸡鸭们被抓的败像,被一闷棍打蒙。

姐夫怒不可遏,骂道:“有什么桌子有什么腿,有什么娘有什么女,老鼠的孩子必打洞,她妈是个荡妇,下的崽儿只能是骚货!”

大姐说:“我和化芝也是妈生的,我俩是什么?”

姐夫正在火头上,大姐的话无疑是一桶汽油,姐夫的火苗忽的窜上房,一巴掌抡开,大姐的右脸立马爆起五个手印:“她都堕落成妓女,你还在袒护她!”

姐夫扔下大姐离家,从没红过脸的姐夫、大姐,因我分居了。

我更不可能知道,大姐私自给我送衣、送吃的,又被姐夫知道了,姐夫食言,没有把徒弟一罚到底,而是关了七天禁闭。这次,姐夫的话更重:“再让我发现你和你嫂子藕断丝连,我把你开除公安!”

后来我才知道,当年黄厂长发现我不辞而别后,立即赶到大姐家汇报,又发动多人寻找,毫无下落。黄厂长说自己失职,负荆请罪。姐夫当即拍了桌子,责怪大姐让狗肉上席。本来我没答应姐夫徒弟一事,就让姐夫耿耿于怀,接着我又玩失踪,更是把姐夫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大姐安慰黄厂长,说是自己的错,这时大姐已升为报社副总编辑,黄厂长更是羞愧难当。以后的日子里,厂里和大姐发动不少人继续寻找我,仍然杳无音讯。大姐背着姐夫,求姐夫的徒弟马村派出所所长秘密探访我的踪迹,也是无功而返。徒弟自认行踪诡秘,但也没能跳出师傅的掌心,已是岩庄公安局长的姐夫发现他在找我,狠狠臭骂徒弟一通,说再发现管我的事儿,一罚到底。徒弟战战兢兢,想不到没几天一纸任命下来,命令徒弟走马上任市刑侦大队大队长。

大姐在印染厂蹲点一个月,为新华社写了两篇内参,连续报道了印染厂的经验,内参引起高层领导的重视,批示立即推广。省里闻鸡起舞,市里迎头赶上,黄厂长水涨船高,霎时红透半边天,随着“学赶浪潮”的汹涌,黄厂长坐上岩庄市委副书记的宝座,我的车间主任接替印染厂厂长。

我要知道原来恩惠于我的人,个个会发展为岩庄的要人,绝不会一步踩空,万劫不复。

我是和姐夫的徒弟一天解除羁押的,徒弟官复原职,我们可惨了,树倒猢狲散,小觉姐南下广州,我回到出租屋,无所事事。大姐家是不能去了,要是碰见姐夫,还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没人知道我住的地方,我把窗帘拉得严严的,白天黑夜不开灯,自己关自己的禁闭。我被下一步的出路折磨得寝食不安,突然看到肚皮上的号码,多日来因为惊魂不定,竟忘了这码事,我找到公用电话试着拨出,通了,话音传来,是他!他问我在哪里,我刚告诉他,电话就放了,我心中骂道:“负心狼!”

我回到屋内,万分失意地躺在床上,我成了鸡狗不理的东西。

懵懂中屋门响起,我警惕地听动静,门又响起,很轻,我断定不是公安人员。我开门,被猛地抱住,由气息知道是他,我本能地挣脱开,说:“你忘了干警的警告?再被抓个现行,死定了!”

他看看我住的环境,的确容易被人误会卖淫,说:“整理东西,我们走。”

我没有反对,退掉房间,他带我来到城乡结合部的农村,这里偏僻,三间房一个独院。我问道:“这是你家?”

他说:“不是,我租的。”

我俩谁也没说,同居了。第二天他去忙事业,我在家做专职太太。我知道他姓梁,叫万福,是工程队老板,有时晚上回来,多时留在工地。

临近春节,梁万福回来接我进市,我们来到北人商城,我来岩庄这么多年一次也没来过这里,想不到商城如此宏大气派。万福给我买了一大堆衣裳,还花高价买了枚戒指,买后就套在我的手上。

晚上我说:“给我买这么多衣物干嘛,我勤俭惯了。”

万福说:“一辈子一次,再穷也不能穷京芝。”

我不懂:“什么一辈子一次?”

万福说:“明天我们结婚。”

“结婚?我没户口。”我想起自己的户口,这么多年仍在马村派出所,说不清早没了,即使有也不敢去开证明。

万福笑了说:“傻丫头,我们那不用户口。”

我半信半疑跟着梁万福回到桃州,他们村不小,家里已经布置妥当,红帐、新屋、响器、鞭炮、肉菜,一样不少。我俩刚一入门,碎花雨倾盆而落,鞭炮齐鸣,喇叭震响,人声鼎沸,喜气冲天,真像万福说的没人找我要户口。大婚仪式虽然没有娘家人,办得依然红火热闹,让我感觉不出一丝外乡人的滋味。

我喜极而泣,想不到幸福来得如此突然,如此之快,我丈夫的名字就是吉祥征兆,梁万福!

过完正月十六,我们两口子返回岩庄。日月荏苒,我耐得住孤单、寂寞,陶醉于专职太太的生活,悠闲自在,无忧无虑。

一天梁万福回来,进家就喝酒,一声不吭。我说:“出事了?”

他仍没话,晚上也不吃饭,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不知如何是好。

夜里我把他的头揽在怀里,马上感到胸间泪水,我吓了一跳,丈夫一准遇到过不去的大坎,古书总说“男人有泪不轻弹,只是没到伤心处”。

我追问的急了,他才说:“工程干到节骨眼,银行突然断了贷款,我们买不回材料,误了工期要赔甲方,一赔就是几倍,活人要被尿憋死。”

我说:“需要多少?”

万福说:“十万。”

我说:“我只有八万。”

万福说:“那是你的血泪钱,我不能动!”

我不高兴,说:“我是你太太,老公有难太太不站出来,还叫什么太太!”

万福哭得更痛了,男人的哭声像钢刀,刀刀剜心。

第二天,我把存折交给老公,老公一步三回头地走了,眼里全是恋恋不舍。

梁万福一个月没有回来,我太大意了,没问他是什么工程队,在哪里施工。我断想丈夫一定出了大事,在医院抢救。我干着急没办法,只能天天盯着岩庄电视台,希望看到哪里发生事故。又一个月过去,仍然不见万福出现,也没有这方面的报道。

我陷入痛苦和恐惧之中,这时我发现自己怀孕了,我问房东我的房费,房东说:“住着吧,你男人交了两年的租金。”

我一听天旋地转,才意识到梁万福把钱骗到手溜了,我回屋疯了般拍头、撕头发,一缕缕黑发掉下,头皮渗出血却没任何感觉。

我昏睡了七天七夜,人说滴水不进熬不过七天,我竟然七天没死,肚里开始有小生命蠕动,仿佛警告我不能让他死于胎中。我挣扎起来做饭烧水,为了腹中的孩子。

我手中的钱光了,粮食也将吃净,我想起孩子的爷爷,我鼓着肚子步行百里找到桃州,爷爷听说万福失踪三个月,一口气没上来跌在地上。他听说我的钱被他儿子骗光,走投无路只好来家,瞪起眼说:“我儿子不是那种人,你血口喷人,诬陷万福,你马上走。没有万福的话,谁也甭想赖在我家!”

我也火了,说:“我是万福的媳妇,万福的家就是我的家。”

他说:“有结婚证吗?”

我傻眼了,无言以对。这时肚子又跳,我马上说:“我肚里怀着万福的孩子,孩子叫你爷爷,孩子姓梁,这是他的家!”

他聽后大笑,说:“你是干什么的,谁保证你肚里的孩子是万福的。快滚,不然我揭你的老底,让你走不出桃州村。”

我一听明白了,梁万福他们是串通好了,不然不会把我的身世说出来。我知道再赖下去,只能自取其辱,只好拖着双腿,负着肚里的生命,逃离桃州。

为了生计,我留下基本的生活用具,其余的家具、电器、杂物,统统变卖,勉强挨到夏收。那时我的肚子已经很大,每天晚上到割过的麦地捡麦穗,弯不下腰就跪在地上拾,房东怜悯我,他在村里威望很高,社员们睁一眼闭一眼,有时还有意丢下一堆堆麦穗头,让我免受跪爬之苦。十几天我拾的小麦放满一瓮,吃三个月没问题,俗话说,“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雀”。

我精打细算,一天吃两顿饭,要不是肚里的孩子,我会只吃一顿,菜是咸菜疙瘩,有时沾点盐了事,自作自受,没有理由怨天尤人。

入秋后生产队开始收玉米,我双脚肿得老高,一步三喘,我腆着大肚子捡玉米穗,因为马上要断炊。刚走到地里,眼一黑栽倒在玉米秸上,房东赶到,招呼老娘们儿们把我抬回家。一个中年妇女问房东怎么不送医院,房东说她男人跑了,没钱没名分,医院能收?救人要紧,你赶紧帮个忙。原来这女人是业余接生婆,她招呼三四个女人忙前忙后,我顾不上疼痛本能配合,孩子终于呱呱落地,我给儿子起名毙福,用意不言自明,我这辈子要不了梁万福的命,儿子也会替娘报仇。

没有奶水,缺钱断粮,我们母子陷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地,求生欲望促使我给大姐写信,我信中只四个字:快来见我。我不知道大姐的具体科室,只写:《田共日报》遵芝收,委托房东寄出。

第二天晚上,窗外传来汽车声,稍顷大姐进来,她见我生了孩子,大吃一惊,十分生气地说:“你还在干那事?”

我告诉她结婚和被骗的经过,大姐脸色煞白,浑身哆嗦,牙缝挤出几个字:“京芝,你太不让大姐省心了!”

我呜咽,毙福大放悲声。

大姐突然说:“你们跟我走!”

大姐抱着孩子,我抱着衣物,坐上大姐的小车。路上从司机的称呼中,我知道大姐已是《田共日报》的副总编辑,原来我担心大姐收不到信实属多余。

小车拐进家属院,我想起这就是大姐的家,心立刻提起来,姐夫看到我生了孩子,落魄到这地步,大姐的左脸怕是也会肿起血指印。

深更半夜家里静悄悄,大姐扶我来到我原来的住室,随后送来面包和水,还有热腾腾的鲜奶,我和小毙福吃了顿饱饭。这一夜小毙福一声没哭,我对姐夫的恐惧稍稍打消了。

第二天早上我听到许东、许陵的出门声,听到大姐的做饭声,没有听到姐夫的动静,姐夫没回来。下午许东、许陵回来,听到孩子的哭声跑进来,许东看到我立马呵斥:“怎么是你?还带个野孩子!”

我不知说啥,许东气哼哼地出屋,不久传来电话声。

许陵对我好,我问许陵:“你爸经常不回家?”

许陵小声对我说:“爸爸两年不回家住了,因为你做鸡被押,妈妈偷着看你,爸爸打了妈妈,再没回家。”

大姐右脸的血指印在我眼前浮现,原来是这样。

许陵说:“许东在给爸爸打电话,我得给妈打电话,让妈马上回来。”

我浑身筛起麦糠,像暴风雨中的树叶。

姐夫和大姐前后到家。

我预想的夫妻大战并没有出现,姐夫、大姐关在自己的房间,说话声很小,我根本听不清说什么。过了好久,大姐来到我的房间,平静地说:“京芝,我们走。”

我没有说话,跟着大姐出屋。

许东和许陵的屋门关着,我听到许陵哭着说:“我要送妈妈。”

许东严厉地说:“爸爸说了,不许你出屋。”

许东、许陵没有出来,姐夫更没有出来。

大姐的司机在楼下等候,我们乘上车回到了我的家,一路上大姐没说话,到了家对司机说:“明天七点来接我。”

司机说:“六点五十在门口等总编!”说后开车走了。

第二天大姐准时上班,没有给我留话,更没有给我食物,我饿尚能忍受,可是小毙福嗷嗷待哺,哭闹不停,我用自己的瞎奶堵他的嘴,他刚含住马上吐出,哭声更大,仿佛对我的欺骗进行抗议,如此这般,毙福哭到最后嗓音嘶哑,直至再也哭不出声。我落泪了,我开始怀疑自己坚持把他带到世上是不是个错误,我一人受罪就够了,何必再拉上个垫背的。

我从窗户里看到太阳将近正南,窗外有刹车的声音,大姐的司机和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进来,他们提着面粉、油米、各种蔬菜,还有一箱牛奶。司机二次进屋,捧着饭盒送到我跟前,从味道我就知道是大米饭肉浇头,我的眼泪哗的流出。

我看到女人打开保温壶,取出早就准备好的奶瓶,放入毙福的嘴里,小毙福逮住奶嘴拼命吸允,脸蛋子一鼓一瘪,我的泪更是夺眶而出。

司机说:“这位是刘阿姨,今后刘阿姨和你做伴。”

司机走了,我只顾流泪,忘了让司机给大姐捎句感激的话。

刘阿姨是个能干、利索之人,半后晌给我做了碗挂面荷包鸡蛋,典型的女人月子饭,给小毙福喂奶、换尿布,及时周到,我刚明白是大姐为我请来保姆,照料我坐月子。

接着大姐一周没露面,我心想她把我安排的这么周全,确实无须再来,再说大姐是报社大领导,许东、许陵需要关照,姐夫更需要她。

然而我想错了,第二周晚上大姐便回来,从此和我住在一起,一住就是三年。毙福满月后大姐没让阿姨走,我和刘阿姨住一个房间,大姐住在隔壁,司机每天接送。

后来我才知道,我被抓时姐夫为什么发那么大的火,原来市委黄副书记给姐夫打了电话,说市委书记接到群众举报中都大酒店卖淫,在常委会上说姐夫失职,省会所在地竟出现如此灯下黑的情况,姐夫能不着急?加上失踪的我成了野鸡,姐夫能不暴跳如雷?

另外,大姐晚上不是不想回自己的家,她是进不去了。我和儿子离开大姐家那天晚上,姐夫不是和大姐商量,而是下逐客令。姐夫忍無可忍,说大姐吃了秤砣铁了心和他作对,利用他不愿家丑闹大影响前途,把野鸡和野种接到家中。为了许东和许陵免遭污染,只好请大姐离家。

大姐说:“可以,但我有两个条件。”

姐夫说:“你说。”

大姐说:“第一,许东、许陵托付给你,现在正是他们教育的最关键时刻。”

姐夫:“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我是他们的爸爸,放心。”

大姐说:“第二,你要注意保重自己。”

姐夫:“我记在心里。”

姐夫说到做到,第二天就让徒弟物色了一个既是保姆、又是家教的阿姨,一直陪伴许东、许陵小学毕业,考入岩庄驰名中学。

还有,大姐经常不回来还有一个原因,副总编的重要职责是夜里三点将审定的报纸小样签字付印,大姐的负担太重了。

大姐回到家,晚上屋里的灯总是关得很晚,有时我睡醒一觉还亮着。我悄悄爬到窗前看大姐干什么,桌上铺着爸爸的牛皮纸片,大姐一会凝思,一会骤书,我心中激起惊天骇浪,这么多年过去,爸爸的尸骨早已成灰,我是爹的至亲女儿,已不抱任何希望,可大姐还在坚持,还在矢志不移,老爹有知也会动容,大姐和他可没有丁点血缘关系啊。

对大姐出于血缘的亲情突然让位于敬仰和崇拜。我弄不懂,为什么突然变得有些“怕”,唯恐大姐刹那消失。

小毙福该上小学,户口成了难题。一天姐夫的徒弟突然到家,把我吓了一跳,他交给我一张纸,说:“你领孩子到大队小学报到吧,费用你大姐已经交妥。”

姐夫的徒弟走了,我从他的神情看出他并不知道姐夫和大姐分居多年,我打开纸一看,是辖村属派出所的信函,同意安置梁毙福入校,我心中连连叫着“大姐”,已泪流满面。

送走儿子,我来到大姐的房间,大姐的桌上整齐地码着四五个文件袋,我一个个翻开,全是大姐写的申诉信,几年来未曾间断,时间日期清清楚楚。我打开最后一个文件袋,是剪报和内刊文章,其中《内参资料选编》最为显眼,连续三期登着爸爸的事情,我的泪湿透了大姐的文章。从文件袋掉出一个信封,信封上印着大红字:中央军委办公厅。

我闭住气息看信:

遵芝同志:

我是流着泪看完你的文章,怀着内疚给你写信的,我就是那个朝鲜战场上的志愿军营长。寻找江海宁连长的家人几十年了,想不到因为我的战场决定,连长之妻惨遭厄运。我想见到你,如方便请进京时一叙。

佘镇

我把文件袋整妥,原样码好,我不想让大姐知道我看过。

我盼着大姐回来,我要好好给大姐做顿饭,犒劳犒劳大姐。我一天出屋好几趟,在屋里也是坐在窗户后面张望,心中一群兔子不停地蹦跳。

然而,大姐一个月没有回来。我开始害怕,莫非心中隐隐浮现的害怕大姐刹那消失就是先兆?我在梦中经常惊醒,醒后身上一层虚汗。我的饭量一天比一天下降,急得刘阿姨团团转,多次催我去医院,我说我是想大姐想的,医生治不了我的病。我实在想打听点大姐的消息,苦于没有司机的联系方式,决定亲自到报社一趟,我想起传达室的王师傅。

我穿上大姐给我买的烟色羽绒服,扣上帽子,戴个大口罩,来到报社传达室。这身穿戴骗过了王师傅,他问我找谁,我撩开棉帽,去掉口罩,王师傅依然问我找谁,我说:“王师傅,我是吃大米饭肉浇头的那个……”

王师傅嘿嘿笑了,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是遵芝总编的妹妹。你找大姐,总编到中央党校年轻干部培训班学习,时间两个月。”

我心里石头落地,说道:“我不找大姐,路过顺便看看你。”我从包里取出两瓶山西老汾酒,放在桌子上。

王师傅推脱良久才收下。

其实,王师傅只说对了一半,这是我以后知道的。

年轻干部学习班是个短训班,时间一个月。结业典礼完毕,司机接上大姐出了校门,大姐说去趟王府井百货大楼。到了百货大楼司机发现大姐睡着了,说总编到了,大姐没动静,司机再喊,大姐不应,司机摸不到大姐的脉搏,立马把大姐送到附近的协和医院抢救。

三天后大姐苏醒,大姐问司机怎么在这,司机作了汇报。

大姐问:“给报社说了吗?”

司机说:“没你的话,我没说。”

大姐说:“谢谢你。”

大姐拨通了社长电话,说:“我在北京协和医院,医生说需住院治疗,我好了就回,请老领导保密,不要他人知道。”

“许局长呢?”社长说。

大姐:“也不要,我没大事,告诉影响他工作。”

社长说:“我到北京看你。”

大姐说:“我没事,千万别来,我不在报社一摊子事全凭你。”

第二天医院准备给大姐进一步检查诊断,大姐坚持出院回田共治疗,医生看到大姐坚决,只好同意。

司机开到长安大街准备向西,大姐说:“向东不拐弯,一直开。”

司机们的服从意识第一,心中纳闷只能藏在心里,小车拐向正东,过建国门,越通州,跨唐山,驶进清东陵,落日的余晖照在琉璃瓦上,一片金黄,苍茫山岭旷漠野村,突兀出现金碧辉煌的古建筑群,愈发宏伟、磅礴。

东陵管理处童主任一看是遵芝副总编,高兴地说:“欢迎大总编回家。”

大姐说:“童主任,我准备在你这住几天,给你添麻烦了。”

童主任大喜,说道:“请大总编都请不到,今天屈尊降贵大驾光临,是我们的荣幸。”

童主任立即让办公室主任为大姐和司机安排房间,洗漱之后饭菜上桌,童主任知道大姐喜欢家乡饭,特意准备了饼子、小米粥、烤紅薯和蘑菇烧兔肉。

吃过饭大姐说:“童主任,这几天不用陪我,我到村里串串门,转转看看。”

童主任说:“应该,应该,十几年没回来了,乡亲们想你啊。”

大姐说:“司机第一次到东陵,让他好好参观参观。”

童主任说:“放心,让办公室主任做导游,中央电视台准备录制清东陵讲座,要不了多久他就家喻户晓,成为咱们清东陵的名人。”

大姐说:“《田共日报》捷足先登,先行报道。”

童主任紧紧抓住大姐的手,一旁的办公室主任感激地望着大姐。

吃过早饭,大姐到了东村,东村离东陵一里地,大姐知道是病情促使她赶时间、抢进度。

上党校期间,大姐利用星期日见了佘镇将军。佘镇将军已从军委副主席岗位退下,儿子现为军委办公厅主任,得知大姐在党校学习,把大姐接到北京饭店,像久别重逢的亲人,热泪不住。

将军讲述了大姐父亲牺牲时的情况:那天08号高地的战斗进入极其残酷的阶段,他们营坚守阵地已经八天八夜,断粮断水三天,一营人剩下不到一个排,阵地焦土覆盖,天空的星星都不敢眨眼,空气凝固而死寂。这时阵地前突然一个女志愿军战士奔来,敌人的冷枪响起,女战士跌倒三次,营长命令连长江海宁支援,江海宁匍匐上去扑倒女战士,两人一起滚着回到坑道。

女战士看到大家,二话没说唱起《国歌》,战士们慢慢跟唱,雄壮的歌声在战壕响起,大家的疲劳和焦虑烟消云散,热血和坚毅回到身上,营长太感谢这个冒死前来做宣传鼓动工作的文工团战士。

连长江海宁站在营长面前,羞赧地说:“她是我媳妇,听说我在附近,来见我一面。”

营长佘镇眼圈红了,当即命令用布帘围挡坑道,命令江海宁携媳妇入帐。

半小时后连长和妻子出来,女文工团战士就要离开,连长从脖子上摘下纽扣大小的玉狮坠,戴在妻子脖子上,说:“入伍时妈妈送我的,这是她出嫁时的嫁妆,我的是母的,妈留的是公的,天生一对,戴上保平安。”

女文工团员跳出战壕,敌人第二十次攻击开始,雨点似的炮弹呼啸而来,战士们的子弹已经打光,每人只有五颗手榴弹。

一阵飓风吹来,连长江海宁大喊“注意”,一跃扑到营长身上,一声炸雷般的声响,营长失去知觉。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营长醒了,抬抬手臂,能动,抻抻腿,可屈,觉得身上很重,扭头一看,竟是江海宁连长压在自己身上。再一看,队伍几乎全部阵亡,营长断定是自己被尸体覆盖,使敌人以为他也死亡。

这时我军大炮响起,支援部队上来,营长他们为大部队赢得三十小时的时间,歼灭敌军两万多人。

佘镇将军说:“遗憾的是江海宁和战友们的尸骨,至今还埋在南朝鲜,我国开始和韩国谈判志愿军烈士尸骨回国的事宜。”

将军看到大姐伤心,说:“你妈的事情,我要出面找有关单位说明实情,要求落实政策。只是你继父的问题,我证明不了什么。”

将军的讲述使大姐突然想起小时候两件事,一是奶奶把她叫到跟前,把玉狮坠戴在她脖子上,告诉她另一只爸爸戴走,不久奶奶去世;二是影影绰绰记得,一个年轻军人曾和京芝爹出现在自己的家。

大姐说:“由于年龄太小,对那个军人只有模糊印象。”

将军说:“记得姓什么?”

大姐摇头。

将军说:“可以到老家调查调查,说不定有用。”

这次大姐回老家就是为这事。

东村支书见到大姐,更是喜出望外,这些年村里的事没少找大姐。

村支书说:“什么风把总编吹回家?”

大姐开起玩笑:“寻根风,我是寻根问祖。”

支书跟着说:“还不到年纪,真到那时候,我把你安排到老佛爷的后山,落葉归根么。”

大姐说:“越轨越轨,埋在咱们东村后山我就满意了。”

支书哈哈大笑,之后直说:“说吧,你是大忙人,舍得住在清东陵,肯定有事。”

大姐说来打听1952年驻村解放军的事。

支书乐了:“我以为多大的事,芥末大点事还跑这么远,给我打个电话或写封信,我给你送去。”

大姐问:“你知道?”

支书说:“我多大点岁数,能知道?”

大姐的兴致锐减。

支书说:“我不知道,有人知道。”

支书的话总像坐过山车。

晚饭前吉普车停在大队院里,支书急忙出屋,喊道:“欢迎县委长孙书记视察东村。”

长孙书记问:“遵芝总编呢?”

遵芝连忙出来,握住长孙书记的手:“怎么惊动书记了。”

原来大姐和书记是好朋友,经常热线联系,书记的消息多从大姐那得到。支书知道这层关系,便以汇报信息为名,告知书记遵芝总编已到东村,想查找1952年到皇陵公社锻炼的解放军名字。

长孙书记一听,马上叫来组织部长、武装部长、档案局长和公安局长,要求天黑以前找到档案记载。强将手下无弱兵,经过翻查原始档案、卷宗,组织部终于发现一张五二年来县锻炼军人分配表,纸张变黄、不少虫眼,好在不伤大碍,上面写有:

东村:霍诚,二十四岁,海军司令部;

西村:拓跋洋,十九岁,南京军区司令部。

组织部派人把表格送来给长孙书记,长孙书记说:“多复印几份,原件归档。”然后驱车直奔东村,一见大姐就说:“你想不惊扰我,到了我一亩三分地,绕得过吗?我要惩罚你,跟我走!”

支书说:“长孙书记,官大压死人啊,东陵童主任和我定好今晚请总编。”

长孙书记大笑:“不服?那就努把劲进步,超过我你就说了算!”

支书也笑,脸上充满骄傲和自豪。

长孙书记把大姐塞进吉普。

接风宴范围很小,只有长孙书记、办公室主任、大姐,还有刚被任命为县财政局长的二姐化芝。二姐见到大姐十分高兴,她知道自己就任财政局长,和自己有个总编姐姐关系不小,财政局长是县的实权派,多少人在挤独木桥。

饭菜简单可口,轻松愉快。饭后,大姐和二姐回到县招待所,二姐问:“大姐,你跑到老家干什么?有事给我说一声不得了。”

大姐不想告诉二姐,这时办公室主任敲门进来,给大姐送上《遵化县志》修订稿征求意见本,他退出时二姐跟出去,悄悄问大姐跑这么远有什么重要事。主任如实说出,还将一份复印件交给二姐。

二姐回身进屋,把文件甩到大姐面前,嘴都哆嗦地说:“这些年你一直没死心为她们奔波,你到底想干什么?非要把那些陈年骚事抖露出来,羞辱你我,诅咒尸骨尚在国外的爸爸?”

大姐不想解释,她知道越解释越激怒二姐。

二姐见大姐一声不吭,浑身战栗,喝道:“遵芝,我正告你,你非要一条道走到黑,就没有我这个妹妹!”

二姐说完,扬长而去,大姐一阵眩晕。

第二天,为了赶路大姐没吃早饭就离开县城,天阴得像锅底,不久鹅毛大雪飞舞,天空一片浑噩,高速路全部关闭,公路积雪越来越厚,小车走走停停,一天的路程走了三天,好不容易进入京城。

大姐把复印件交给佘镇将军,将军看后说:“有门。有了姓名和部队番号,就可以查找拓跋洋。”

将军看着憔悴的大姐,同情而怜悯,问道:“遵芝同志,你是回去,还是……”

大姐立刻说:“我在京等。”

佘镇将军说:“那好,我安排你们到京西宾馆,住那联系方便。”

佘镇秘书陪大姐入住京西宾馆,这里条件优越,管理严格,一般人住不进来,大姐感到十分疲惫,她要好好休整一下。

一周过去,大姐心里开始敲小鼓,怀疑自己驻京坐等的决策是否正确,虽然有名字和部队番号,可已过五十来年,拓跋洋已是古稀之人,查起来岂不大海捞针?还有,报社那么多事社长一人扛着,她于心不忍,决定再等一天,如仍没消息,即刻回岩庄。

第二天下午,佘镇将军和一位老人来了,老人气质不凡,头发乌黑,牙齿齐全,走路神气十足。

佘镇将军高兴地说:“遵芝同志,这就是我们要找的拓跋洋,现在的大名叫天山羊。”

“天山羊!就是大名鼎鼎的军旅作家天山羊?”大姐说。

佘镇将军说:“没错,就是《西部战事》的作者天山羊。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毫不费工夫。”

佘镇将军叙述了寻找经过,老将军儿子让南京军区查找拓跋洋,南京军区报告1954年拓跋洋考入中国人民大学干部班。儿子又请人民大学查看早年分配档案,人民大学说拓跋洋分配到新疆建设兵团。儿子又给建设兵团打电话,建设兵团回话说八十年代初,拓跋洋调往军委总政治部。总政文化部部长是儿子的战友,儿子一个电话过去,部长说:“有哇,拓跋洋就是赫赫有名的大作家天山羊。”

天山羊听到佘老将军找他,立即换上便装上门,他是部队专业作家,终身军人。天山羊看过遵芝写的内参,感慨万千,说:“老将军,我一直在寻找好友霍诚,想不到他夫妇至今仍被冤枉。”

老将军说:“文件你看了,组织找不到证据,案件只好尘封。找你来就是问问你知道皇陵时,霍诚和他妻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作家天山羊说:“老将军,我回去取材料,我的材料肯定有用。”

老将军龙眉一挑,说:“真的?”

天山羊用力点头。

老将军说:“咱们一块去取,遵芝总编就在京西宾馆。”

两人取上资料,迅速赶来京西宾馆。

天山羊取出资料,是五本日记,封面是蓝布面,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字迹已经褪色。

大姐发挥她做编辑的优势,两个小时读完,一些重要的地方折疊起来,大姐的泪水一直流着。

大姐对老将军说:“日记详尽而全面,都是无可辩驳的历史记录,足以洗刷我继父和妈妈的不实之冤,还他们以清白。”然后对天山羊说:“天山羊作家,我代表含冤而逝的继父和瘫床多年的老母,给你鞠躬了。”

天山羊急忙扶住大姐,说:“岂敢,岂敢。一辈子我喜欢把身边的事记下来,习惯而已。”

大姐说:“老将军,天山羊作家,我能不能整理一下日记。”

天山羊说:“当然可以。”

老将军说:“天山羊,让遵芝同志整理,我们走吧,请你写两份材料,一份证明霍诚同志的冤情,一份以我的名义申请为霍诚妻子平反昭雪的报告。”

天山羊说:“我起草,老将军修改。”

二人走后,大姐立刻到宾馆服务部,把日记折叠的部分复印下来。

吃过午饭,大姐拨通了二姐的电话,二姐的气仍没消,不说话。

大姐以不可置疑的口吻说:“你连夜赶到京西宾馆!”

大姐说后按掉电话,心里惴惴不安,二姐的犟脾气她知道,她这个妹妹未必肯来。

十一

第二天一早,二姐来了,进门就甩脸子:“大姐,你不过也不让别人消停,什么急事这么折腾人?”

大姐知道二姐连夜赶来,先带她吃了早饭,回屋后把日记推到她面前。

二姐连看都不看。

大姐突然音调高八度,说:“你最应该看,必须看!”

二姐硬着头皮翻开日记,她的倔劲渐渐褪去,眼圈慢慢红了,最后泪珠滚出。

日记记载着妈妈回国不久,因为在朝鲜战场违犯纪律,私会丈夫被开除军籍,回到爸爸的老家东村。奶奶因儿媳犯错被开回家,坚决不让进门,逼她回娘家西村,说丢不起军属的人。

在乡邻的劝解下,妈妈勉强进了门,但是奶奶不许女儿遵芝见妈,小遵芝是奶奶一口一口喂大的,长这么大几乎没见过爸妈。第二天婆婆在院中央砌起一堵墙,从此婆媳两门出入,老死不相往来,婆媳关系水火不容。

妈妈从小入伍,娘家父母早亡,没有兄弟姐妹,居家过日子的艰难可想而知,不是柴湿点不着火,就是饭夹生做不熟。这时一封信到来,报告江海宁在朝鲜战场牺牲。婆婆哭得背过三次气,醒来大骂妈妈是扫帚星、克夫鬼。妈妈突遭灭顶之灾,前思后想没有活路,在月暗星稀的深夜潜入小树林,喊了声:“遵芝女儿,妈对不住你,妈找你爸去了。”然后踹倒石头,挂到树杈上。

来村锻炼的海军排长霍诚路过小树林,发现有人吊在树上,急忙上前抱下,一看是邻居的儿媳。他懂急救常识,解开上衣按压胸部,嘴对嘴地吹气,妈妈慢慢醒来,发现自己敞怀露胸,本能护住。

霍诚背上妈妈回到家,怕妈妈再想不开,一直陪她到天亮。等妈妈思想平静下来,急忙到西村找一同锻炼的拓跋洋商量怎么办,拓跋洋听说妈妈是烈士家属,鼓励他一定要好生照顾,霍诚怕引起绯闻,拓跋洋说我们是军人,身子正还怕影子歪?

于是霍诚开始替妈妈打柴、挑水、种地,教妈妈做饭,妈妈的日子渐入正常。

奶奶不高兴了,开始找人盯梢、“捉奸”,尽管收效甚微,但是流言蜚语却传遍东村。

霍诚苦恼,打算后撤,拓跋洋和他一起找县委组织部长汇报,组织部长把武装部长、民政局长叫来,商量决定让霍诚放下包袱,帮助烈士的遗孀,说这是军人高尚的品质,是军民鱼水情的具体体现,组织相信他,有什么事县委替他做主。

有了上级的支持,霍诚不再有顾虑,一如既往地帮助妈妈。

一天夜里,霍诚隐隐听到墙壁在响,立即起来跑到隔壁,推门点灯,发现妈妈躺在炕上,下身淌血,面色蜡黄,他吓坏了,忙说:“我去叫人。”

妈妈说:“来不及了,你下手,听我指挥,我上过卫校。”

霍诚依然愣着,妈妈催促:“快去烧水,把剪刀在火上烧。”

霍诚一跃而起,不久送来热水和消毒的剪刀,妈妈已经痛苦不堪,她叫道:“快,抓住我的手,快!”

霍诚抓住妈妈的手,妈妈很快攀住他的胳膊,指甲深深掐入肉里,突然妈妈嘶叫一声,二姐坠地,妈妈用柔弱的声音继续指导霍诚后期处理。霍诚剪断脐带,收拾婴儿,帮妈妈擦洗身子,撤换血褥,一切就绪后,村里传来高亢的鸡叫声。

妈妈的奶水刚刚下来,奶奶突然进来,二话不说抱起二姐就走,妈妈求奶奶留下孩子,奶奶扔下一句:“她是江家的根脉,必须归随江家!”

霍诚曾侦查二姐的下落,奶奶家、西村哪都没有,妈妈悲痛地说:“孩子肯定送人了,我怎么向她爸交代啊。”

妈妈遭此打击,彻底失望,月子中的女人哪经得起这般摧残,眼看形销骨枯,奄奄一息。

二姐满月那天,霍诚找到拓跋洋,说:“再有七天锻炼的期限届满,这时离开东村,妈妈定死无疑。”

计谋颇多的拓跋洋也无计可施。

蓦地霍诚说:“我决定救他,彻底救她,我要娶她!”

拓跋洋吓了一跳,吃惊地说:“她是两个孩子的妈妈。”

霍诚说:“我管不了那么多!”

这次是霍诚拉着拓跋洋一块儿见的妈妈,霍诚对妈说:“再有一周我们就要走了,上天安排小树林我见了你的上身,生孩子又见了你的下体,当着战友的面,我正式向你求婚,希望你答应。”

妈妈反应不过来。

拓跋洋说:“霍诚决定娶你为妻,你答应不答应?”

妈妈一句话没说出,人事不省,等他们把妈妈抢救回来,妈妈羞愧地笑了。霍诚和妈妈商定,为了不引起村里人的注意,两个月后妈妈到北京找霍诚。

二姐抬起头,拿起电话拨通丈夫,说:“你查一下1952年左右县组织部长、武装部长、民政局长是谁,谁还在世,查到最好把他请到你的办公室和我通话,我急等。”

大姐知道二姐要核实日记的真实度,这对妹妹并不难,妹夫是县政府办公室主任。果不其然,十分钟后电话响起来,是妹夫的声音:“当年三位领导只有原民政局长在世,老民政局长和你说话。”

二姐说:“老局长,当年姓霍和拓跋的年轻军人找过你们吗?”

老局长说:“因帮助烈士家属的事找过我们,我们代表县政府支持他们的做法。出了什么问题?我可以证明。”

二姐放下电话,扑到大姐的怀里,嚎啕大哭。

大姐安慰妹妹,说:“妈妈会原谅你的。”

二姐说:“我不能原谅自己,是我害了京芝爸,害了妈妈,文革时的揭发控告信是我写的。”

大姐不敢相信,问道:“奶奶告诉你的?”

二姐:“奶奶一直告诉我妈妈死了。是同学们说姓霍的是个流氓,妈妈是个破鞋,爸爸没死就勾搭成奸。他们的爸妈都知道这事,要我为爸爸报仇,我怕你不同意,背着你做的。”

大姐没有责怪二姐,只是说:“你写一份证明,说明是道听途说,栽赃陷害,公报私仇。另外,让妹夫送来老局长的举证材料。”

十二

作家天山羊和大姐、二姐一起到海軍司令部,一共递上五份文件:天山羊的证明材料和日记复印件,二姐的撤回揭发控告请求和老民政局长的县委证明公函,大姐代写的霍诚申诉报告。

海军司令部是副政委接待的,副政委说:“谢谢你们的帮助,材料很有说服力,党不会让受伤的同志永远沉冤大海。你们先回去,一有结果,马上通知你们。”

老将军佘镇把五份文件作为附件,和为妈妈申诉的报告一起呈送总政文化部。

大姐回到岩庄消瘦变形,我问大姐怎么瘦得这么快,大姐笑笑说:“没事。”

我心疼地说:“休息休息吧。”

大姐第二天就上班了,我发现大姐的桌上多了一个文件袋,我打开看了,方知始末,原来大姐为爸妈的事情,四处奔破,八方求证,才累成这样,我心中像倒了五味瓶,百感杂陈。

接着大姐又有半月没回来,一个月后大姐的司机突然来接我,我们走进省人民医院高干病房,看到大姐身上插满管子,脸上扣着氧气罩,处于昏迷状态。我握住大姐的手,手冰凉。我哭着说:“大姐,你不要吓我。”

医生命令我不能哭,病人需要安静。医生走了,我转到床头,床头的标牌写着“肺癌”,我头轰的一声炸裂,两眼黑透瘫倒。我苏醒过来,问司机:“通知姐夫、许东、许陵了吗?”

司机说大姐说过,没她的话不能惊动他们。

我愤怒了,说:“跟我走!”

我从家取上大姐最近的文件袋,直接到市公安局,门卫截住不让进,这时正好姐夫的徒弟出来,我大声说:“队长,我是京芝。”我并不知道他已是市局副局长了。

徒弟认出我来,问道:“你怎么跑这来了?”

我急中生智说:“给姐夫送文件。”

徒弟说:“交我吧,我转送。”

我说:“大姐说必须由我交本人。”

徒弟没法只好带我见姐夫,姐夫一见我,炸雷点响:“徒弟啊,你现在是副局长,脑子让狗叼走,马上把她带走!”

我说:“姐夫,不是他的错,我是给你送文件的。”

“你有什么文件?”

“这文件你必须看,不然会后悔终生!”我咄咄逼人。

姐夫坐下翻看,眼睛明显柔和下来,但是话说出来仍是冰冷梆硬:“怎么,示威来了。爸妈被冤枉,不能证明你也是冤枉!”

我说:“我不想证明自己,而是告诉你,大姐在医院抢救!”

姐夫问:“什么病?”

“肺癌。大姐不让惊扰你和孩子们,你日理万机,孩子们正准备高考。我想做恶人,反正我是一恶到底。”

姐夫的气焰熄灭,对徒弟说:“我们马上看你嫂子。”她转身对我说,“你坐我的车,一块去,”

我挑衅性地说:“我有专车!”

我恨姐夫,大姐的病他脱不了干系。

到了病房,姐夫连声叫着大姐,大姐没有反应,姐夫把脸贴到大姐的额头,他冰冷的脸上挂起泪花,我诅咒鳄鱼也有眼泪。

姐夫对徒弟说,要给大姐请最好的护工,这一点我赞成,许东、许陵高考,姐夫身不由己,我也不能长时间离家,毙福初中的课紧张,一天要做三顿饭,我只能隔三差五的到医院照料大姐。

一天,我来到大姐的病房,大姐已经醒来,男护工正帮大姐擦洗身子,浑身干净整洁,大姐十分满意。我刚要说感谢话,护工抬起身来,我顿时怒火万丈,抡圆胳膊扇向他的脸,他一动不动任我左右开弓,恣意扇打。

大姐急说:“京芝,你干什么?”

我说:“大姐,你知道他是谁吗,他就是大骗子梁万福。”

“滚……”大姐没有力气,还是发出不可置疑的逐客令。

梁万福扑通跪在大姐面前,哭着说:“大姐,我不是骗子,当年我是被骗子骗光,有家不能回。我是来赎罪的,接京芝回深圳。”

他掏出两张存单,一张是我的名,存有五十万;另一张是他和我的名字,存款三百万。他说:“京芝,一张是借你款的补偿,另一张是咱俩共有财产,你都拿着,你当家。”

原来万福已回过我家,没敢进门,意外发现儿子梁毙福,长得和他一样,就更不敢贸然进家,他听到大姐在人民医院住院,就曲线救国冒充护工潜入大姐身边,先博得大姐的好感,再顺势而上。也该这小子有福,接手的第二天大姐就苏醒过来。

我的气依然难消,我不接受。

大姐说话了:“京芝,看来万福是真意。常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何况万福不是浪子,还是有担当的。”

大姐发话我不能违抗。

大姐笑笑,说:“万福,跟京芝回家看你儿子毙福吧,都中学生了。”

万福假装吃惊,拉下脸来质问我:“谁的儿子?”

我忍不住给他一拳,他还在说:“从哪冒出来的儿子?”

初秋,医院再次下达病危通知书,我们纷纷赶到医院,只差二姐路远没到。这些天多亏有万福照料大姐。

大姐陷入深度昏迷,许东、许陵一人握大姐一只手,满脸泪水,生怕妈妈驾鹤西去。这时,司机进来,在大姐的耳边说道:“总编,北京来函了,北京来函了。”

大姐慢慢睁开眼睛,示意我打开。

一共两份,我给大姐先念总政的公函:

关于宦向平同志的平反决定:

总政文化部党委对宦向平同志的问题进行认真复核,认为该同志在朝鲜战役中冒死进行坑道宣传,鼓舞了战士斗志,为我军全歼敌人赢得宝贵时间,特授予三等功。撤销原处分,恢复名誉,从文件下发之日起,按副厅级离休老干部发放工资,此事由长治市民政局接受安置。具体事宜与宦向平亲属面谈。

我再念海军司令部党委公函:

经调查审核,撤销对原副师长霍诚的处分,所有不实之词一律推倒。霍诚同志在皇陵公社的所作所为是对组织建议的贯彻执行,该同志做出了巨大牺牲,充分表现出一个解放军干部应有的高贵品格和助人为乐的高风亮节,是军爱民、民拥军的楷模。党委决定恢复霍诚同志的党籍和职务,补发离岗至去世前的工资。请霍诚同志的亲属来京协助办理。

大姐眼里盈满泪水。二姐早已进屋,怕影响大姐,站在后面。

大姐让二姐到跟前,艰难地取下玉狮坠,说:“化芝,这是奶奶留下的,你戴上。”

二姐没动,大姐催促:“戴上。”

二姐急忙戴在身上。

大姐说:“你替大姐办两件事,一是你和京芝一起进京,处理爸妈的事情。二是你要和京芝去见妈妈,代我说一声对不起,女儿不孝……”

大姐话没说完就离开了人世,面带微笑,仪态宁静,神情安详。

后 记

处理完大姐的后事,二姐化芝带我到京接洽,办完所有手续。我们由北京直接回山西老家,二姐替大姐跪拜老妈,还同我一起到爸爸的坟上宣读海军党委的决定,又帮我把妈妈安置到长治市民政局荣誉军人养老院,那里有专职看护妈妈的人员。至于爸爸的工资,由二姐主持平均四份,妈妈一份,弟弟一份,小妹一份,我一份。我不要,二姐说爸爸的遗产有你一份,接了就是接过责任和义务。

经商量弟弟愿意在家经营农业观光园,小妹到长治开店铺,方便照顾妈妈。

送走二姐,我來到姐夫办公室,正好姐夫的徒弟也在,姐夫客气多了,让徒弟给我倒水,请我坐下。

我说:“不用了,我马上就走。”

我把两张银行卡放到桌上,说:“姐夫,大姐因我没能关照许东、许陵,我想替大姐关照他们,请姐夫不要拒绝。不多,仅是个心意,每人四十万,密码是他们的生日。”

说后,不等姐夫反应,我立马离开。

天空变色,太阳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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